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太阳穴上。客厅里,妈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眯着,仿佛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听一个遥远的,只属于她的世界。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数字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精准地扎在我太阳穴上。客厅里,妈靠在沙发上,眼睛半眯着,仿佛不是在看电视,而是在听一个遥远的,只属于她的世界。
我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轻轻放在茶几上,发出的声音被《鉴宝》节目里激昂的背景音乐彻底吞没。我看了眼电视右下角的音量条,那刺眼的绿色长条几乎占据了屏幕的十分之一。我想去拿遥控器,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妈的听力越来越差,这是她唯一能清晰听见的娱乐了。
我拿起遥控器,只是为了把它从沙发缝里解救出来,放到茶几的固定位置。拉开茶几下方的抽屉,想把备用电池放进去,指尖却触到一个硬硬的方角。那是一张被压在最底下的老照片,照片上,年轻的爸妈抱着扎羊角辫的我,笑得一脸灿烂。照片里的妈妈,耳朵上戴着一副小巧的珍珠耳钉,眼神清亮。我怔了怔,迅速关上抽屉,仿佛藏起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静静,吴妈今天是不是不舒服?我看她晚饭都没吃几口。”妈突然转过头,声音大得像在吵架。
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维持着平静:“没有吧,可能天气热,胃口不好。”
吴妈,我们家的保姆,来我家已经五年了。她做事麻利,话不多,脸上总带着一种温和而疏离的微笑。此刻,她正在阳台收衣服,身影在磨砂玻璃门后显得有些模糊。我注意到,她今天直起腰的动作,比平时慢了很多,甚至单手扶了一下后腰。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你多关心关心人家,”妈又把头转回电视,“吴妈人好,别亏待了。”
“知道了,妈。”我应着,心里却一阵烦躁。
这种烦躁,源于一种无力感。家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一个设定好的轨道上运转。妈的耳朵,吴妈的腰,我丈夫方建越来越晚的回家时间,还有我,这个家庭的“调度员”,每天都在用微笑和“没关系”粉饰着那些即将脱轨的瞬间。
方建的电话就是在这时打来的。“喂,老婆,我今晚又要加个班,有个项目收尾,你们先吃,别等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疲惫。
“知道了。”我说。
“乐乐呢?睡了?”
“没,在房间写作业呢。”
“让她早点睡,别熬夜。”
“嗯。”
又是这样。简短,高效,像在安排工作。我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一手拿着电话,一手揉着眉心,那是他压力大时的标志性动作。挂了电话,我看着电视上闪烁的光影,突然觉得这个家,安静得可怕。
“又是加班?”妈问。
“嗯,公司忙。”
“男人嘛,事业为重。你别跟他闹。”妈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又补了一句,“你爸当年也是这样,我从来没……”
她的话没说完,被一阵激烈的咳嗽打断了。我赶紧起身给她拍背,递上水杯。“慢点,妈。”
妈喝了口水,摆摆手,眼睛又回到了电视上。那句“我从来没……”像一根羽毛,轻轻飘下来,落在我心上,不重,却痒得难受。我知道她想说什么,“我从来没抱怨过”。这是她一辈子的“修养”,也是她想传给我的“修养”。
我去乐乐房间,女儿正对着一道数学题愁眉苦脸。我坐下来,拿起笔,耐心给她讲解。乐乐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她仰起小脸,突然说:“妈妈,你今天好像不开心。”
我一愣,摸了摸她的头:“没有啊,妈妈在想事情。”
“想爸爸吗?”
“……嗯。”
“我也想爸爸了。”乐乐说着,把头靠在我胳膊上,“妈妈,吴奶奶今天走路好慢,像只老乌龟。”
孩子无心的话,却像另一根针,扎进我心里。我抱着女儿,感受着她小身体的温暖,心里却一片冰凉。这个家,每个人都觉得不对劲,却只有我,在假装一切正常。
夜里十一点,吴妈敲了敲我的房门。她穿着睡衣,脸色在走廊的夜灯下显得格外苍白。“太太,不好意思,家里的止痛药放哪里了?我……我腰有点疼。”
我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很疼吗?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不用,”她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毛病了,吃一片睡一觉就好。就是找不到药了。”
我从医药箱里翻出布洛芬递给她,看着她就着温水吞下去,眉头依然紧锁着。她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吴妈,你明天请个假,去医院好好看看。”我说。
“不碍事的,太太。”她还是那句话,“明天乐乐还要上兴趣班,我得送她。”
我坚持道:“我来送,你必须去。这是命令。”
吴妈愣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跟她说话。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回房的背影,显得无比佝偻和疲惫。
关上门,我再也睡不着了。我走到阳台,看着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修养”产生了怀疑。这种凡事隐忍、息事宁人的态度,究竟是维系了家庭的和平,还是将我们所有人都推向了一个更危险的悬崖?
我拿起手机,想给方建发条信息,告诉他吴妈病了,告诉他我很累。可打出的那行字“你什么时候回来”,在发送前的一秒,又被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多大点事。这是方建的口头禅。或许在他看来,这真的不算什么大事。
第一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厨房里就传来了轻微的动静。我以为是吴妈,心里一紧,赶紧披了件衣服出去。
站在厨房门口的,却是方建。
他穿着昨天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正在灶台前笨拙地煎着鸡蛋。听到我出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黑眼圈很重:“醒了?我回来顺便买了早餐,你和乐乐的。妈的在保温锅里,是她爱吃的糯米鸡。”
我靠在门框上,没说话。晨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给他疲惫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清晨共处一厨房了。
“吴妈呢?”他问,用锅铲小心地把一个煎得不太完美的荷包蛋盛进盘子。
“我让她今天去医院看看,腰疼得厉害。”
方建“嗯”了一声,把盘子递给我:“那你今天辛苦点,送乐乐,再去看看妈。”
“我知道。”我的语气有些生硬。
他似乎察觉到了,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身正对着我:“林静,你是不是有情绪?”
“没有。”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你有。”他很肯定,“从昨晚打电话就感觉到了。因为我加班?”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他总能把复杂的事情归结为最简单直接的原因。是,也不是。我烦躁的,又何止是他的加班。
“方建,我们家好像出问题了。”我低声说。
他皱起眉:“什么问题?公司的事?还是乐乐的学费?”
“不是钱的问题。”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达更清晰,“是……是感觉。妈的耳朵,吴妈的身体,还有我们……我们好像很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他松了口气,拿起另一个鸡蛋在碗沿敲开,重新点火。“我以为多大点事。妈年纪大了,听力下降正常。吴妈不舒服,让她看病就是了。至于我们,等我忙完这个项目,我保证,休年假带你和乐乐出去玩。”
又是“多大点事”。这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刚刚燃起的一点沟通欲望。在他眼里,所有情绪和感觉层面的问题,都可以被简化为一个个具体的可执行方案。看病,休假,花钱。
我端着盘子,转身就走。“我去叫乐乐起床。”
身后,是滋啦的油声和方建的一声轻叹。
成年人的体面,不过是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一戳就破,里面全是狼狈。此刻,我和方建之间,就隔着这层窗户纸。
吃早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闷。乐乐似乎也感觉到了,小口小口地喝着牛奶,不敢说话。妈倒是没察觉,依旧把电视音量开到35,一边吃着糯米鸡,一边跟着电视里的养生专家点头。
送完乐乐去兴趣班,我给吴妈发了条信息,问她挂到号没有。她很快回了,说挂到了,下午的专家号。我让她看完病把结果告诉我,然后开车去了我妈家。
名义上是看她,其实是想把她那个老旧的电视给换了。我想买个带蓝牙功能的,给她配个无线耳机,这样她就能听清,我们也不用再忍受那轰炸般的音量。
我把想法跟妈一说,她立刻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不要,我用惯了,这个好好的换什么?浪费那个钱!”
“妈,这个音量太大了,邻居会有意见的。而且对你耳朵也不好。”
“谁有意见了?我住了这么多年,谁找过我?你别瞎操心。”她一脸固执。
“不是操心,是为了你好。我教你用那个耳机,很简单的。”
“我学不会!”她几乎是喊出来的,“你们年轻人那些东西,我搞不懂!别折腾我了行不行?”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脸上深刻的纹路,突然说不出话了。我以为的“为你好”,在她看来,或许只是一种打扰和否定。我尝试着想教她怎么在手机上看她喜欢的戏曲视频,点开那个App,指着那个小小的播放键,她眯着眼睛看了半天,还是摇摇头:“太小了,看不清。算了算了。”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不只是生活习惯,更是一道看不见却无比坚固的墙。墙的这边,是我们飞速发展的世界;墙的那边,是他们日渐迟缓的脚步。我们总想拉他们过来,却忘了问他们愿不愿意。
我放弃了劝说,只是默默地帮她把房间打扫了一遍,清理了冰箱里的过期食物。临走时,妈拉着我的手,又恢复了往常的慈爱:“静静,别跟方建置气。夫妻嘛,磕磕碰碰难免的。他一个人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她永远在教我要“体谅”,要“隐忍”。
从我妈家出来,我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地下车库空旷而安静,只有通风管道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为我妈的固执,为方建的“理智”,还是为我自己那看似坚强实则不堪一击的“修养”。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下午三点,市中心医院骨科门诊。
吴秀芳(吴妈)一个人坐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张CT片子。走廊里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她的主治医生刚刚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告诉她,她是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已经压迫到神经,建议立刻住院手术,否则有瘫痪的风险。
“手术费……大概要多少?”她颤声问。
“准备个七八万吧。”医生一边在电脑上敲打着病历,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七八万。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瞬间压得吴秀芳喘不过气来。她一个月工资七千,刨去给老家儿子还债的五千,自己只留两千生活。她不敢告诉雇主林静。林静一家人很好,但她只是个保姆,她没有资格给他们添这么大的麻烦。
她拿出那个用了多年的老人机,翻出一个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拨了过去。
“喂,妈。”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含混不清的声音,背景嘈杂,像是在网吧。
“小勇,你……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呗。妈,我跟你说,我最近看中一个项目,绝对能翻本,就是还差两万块启动资金……”
吴秀芳听着儿子滔滔不绝的话,把到嘴边的“我病了”三个字,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打断他:“我没钱了。小勇,你找个正经工作吧,别再折腾了。”
“妈!你怎么就不信我呢?就这一次,最后一次!”
吴秀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用力按着自己的后腰,冷汗顺着额角滑落。她对着电话,用尽全身力气说:“我真的……没钱了。”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那张薄薄的CT片子,此刻却重若千斤。她看着片子上自己那变形的脊椎骨,无声地哭了。
我是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接到吴妈电话的。她的声音异常平静:“太太,医生看过了,说是老毛病,腰肌劳损,给我开了点药膏,贴贴就好。”
“真的?没说别的?”我有些不信。
“真的,您放心吧。我正准备回去了。”
她的语气太过镇定,反而让我起了疑心。但我没有再追问。或许,是我的过度敏感,又或许,是她在刻意隐瞒。我的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回到家,方建已经回来了,正陪着乐乐在客厅搭积木。看到我,他站起身:“怎么样?妈那边没事吧?”
“没事。”
“吴妈呢?”
“也说没事,开了点药膏。”
他点点头,又坐了回去,继续陪女儿。仿佛我们早上的那段不愉快根本没有发生过。
晚饭,吴妈回来了,走路的姿势依然有些僵硬,但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温和的微笑。她做了四菜一汤,有我爱吃的糖醋排骨,也有方建喜欢的清蒸鲈鱼。
饭桌上,电视机的音量依旧是35。我看着吴妈强撑着给我们布菜,看着方建和乐乐温馨互动,看着我妈沉浸在电视节目里,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幕,无比荒诞。
我们都在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在一个名为“家”的舞台上,上演着一出看似和谐的默剧。
第二章
吴妈“没事”的结论,像一剂短暂的镇定剂,让这个家暂时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我心里的那根刺,却越扎越深。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下意识地观察吴妈。我发现她拖地的时候,会刻意避免弯腰,而是用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蹲下去擦。我发现她切菜切久了,会不动声色地停下来,单手撑着料理台,闭上眼睛缓一会儿。我甚至有一次半夜起来喝水,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门缝里透出微光,伴随着极力压抑的、细微的呻吟。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在撒谎。
我决定找个机会和她谈谈。但我那该死的“修养”和“体面”,又让我不知如何开口。直接质问她?显得我不信任她。旁敲侧击?又怕伤了她的自尊。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转机以一种我没想到的方式出现了。
周末,我整理换季的衣物,让吴妈帮我把储物间里的一些旧东西搬出来。那是个很小的密闭空间,堆满了杂物。我让她把一个装着旧书的箱子递给我,她弯下腰,双手抱住箱子,就在她直起身的那一瞬间,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声压抑的痛呼。
她的脸瞬间白得像纸,手里的箱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书本散落一地。她整个人软软地靠在了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湿了她的刘海。
“吴妈!”我吓坏了,赶紧扶住她,“你怎么了?是不是腰又疼了?”
她闭着眼睛,说不出话,只是痛苦地点着头。
我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和分寸,半扶半抱地将她弄到客厅的沙发上躺下,然后冲进她的房间,在她的床头柜里翻找。没有医院的病历,没有诊断报告,只有一个药瓶,里面是几片白色的药片,瓶身上什么标签都没有。
我的心凉了半截。我拿出手机,几乎是吼着给方建打电话:“你马上回来!现在!吴妈出事了!”
方建可能被我的语气吓到了,只说了一句“我马上到”,就挂了电话。
等待的十几分钟里,我坐在吴妈身边,看着她紧闭双眼,眉头紧锁的样子,内疚和自责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明明早就察觉不对劲,却因为自己的懦弱和犹豫,拖到了现在。
方建几乎是冲进家门的。他看到躺在沙发上的吴妈,脸色也变了。
“怎么回事?”他一边脱鞋一边问。
“腰,疼得动不了了。”我语无伦次,“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肯说实话。”
方建比我冷静得多。他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吴阿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不能动?”
吴妈摇摇头,眼角滑下一滴泪。
“别怕,”方建的声音很沉稳,“我现在打120,我们去医院。你什么都别想,有我们呢。”
我看着方建,他正专注地跟120接线员描述着情况,条理清晰,冷静果断。那一刻,我早上对他的那些怨气,突然就烟消云散了。我意识到,在真正的危机面前,他那种“解决问题”的思维模式,是多么可靠。
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情的。可我们,常常只记得讲理,忘了讲情。而当危机来临,那个最“讲理”的人,却往往成了最坚实的依靠。
救护车很快就来了。我和方建跟着上了车。车内空间狭小,呼啸的警笛声刺得人耳膜生疼。吴妈躺在担架上,打着点滴,脸色依旧苍白。我握着她冰冷的手,她反手用力攥住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太太……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她虚弱地说。
“别说傻话,”我鼻头一酸,“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没照顾好你。”
到了医院,急诊,检查,CT。一系列流程走下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方建拿着那张CT报告单,脸色铁青地找到我。
“你看。”他把报告单递给我。
我只看了一眼诊断结论那一栏,就觉得眼前一黑。
“腰椎间盘重度突出,椎管狭窄,神经根受压严重。建议立即手术治疗。”
“她骗了我们。”方建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怒火,“她上周来看的根本不是什么腰肌劳损!她肯定早就知道了!”
我拿着那张单子,手在抖。我无法想象,吴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对我们撒下那个“没事”的谎言,然后一个人默默忍受着这么大的痛苦。
我们找到了主治医生,正是上次给吴妈看病的那位。医生调出病历,证实了我们的猜测。
“病人家属?”医生看了我们一眼,“我跟她说的很清楚,必须手术,她自己放弃治疗,签了字的。”
“她为什么……”我喃喃自语。
医生推了推眼镜:“还能为什么,怕花钱呗。这种病人我见多了。你们做家属的,也太不负责任了。病人都这样了,还让她一个人来医院。”
医生的责备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脸上,火辣辣的疼。
是啊,我这个“负责任”的雇主,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在哪里?我在为自己家庭的琐事烦恼,在纠结于如何维持表面的和谐,却对一个为我们家尽心尽力的人的生死大事,视而不见。
方建办好了住院手续。吴妈被推进了病房。她已经打了止痛针,疼痛有所缓解,人也清醒了一些。
我坐在她病床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堵在喉咙里。
还是方建先开了口,他搬了张椅子坐下,语气缓和了许多:“吴阿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吴妈别过脸去,看着窗外,不说话。
“是因为手术费吗?”方建问。
吴妈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方建说,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来想办法。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养病,准备手术。”
吴妈猛地转过头,眼眶红了:“方先生,太太,我不能用你们的钱!我……我跟你们非亲非故,我只是个保姆,我……”
“吴妈!”我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你在我们家五年了。五年,乐乐是你一手带大的,我妈是你照顾的,这个家没有你,早就乱套了。你怎么能说我们非亲非故?”
“可是……”
“没有可是!”我抓住她的手,“你听着,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的事,你别管。你只要好好把病治好,比什么都强。”
吴妈看着我,又看看方建,嘴唇哆嗦着,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那哭声里,有痛苦,有委屈,有隐忍,更有释放。
我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方建默默地站起身,走到病房外,给我们留下空间。我看见他靠在走廊的墙上,又拿出了那个标志性的动作——用力地揉着眉心。
等吴妈情绪稍微平复,我给她擦干眼泪,轻声问:“吴妈,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吴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儿子?”我试探着问。我记得她提过,她有个儿子在老家。
吴妈的眼神黯淡下去,她从枕头下摸出那个老旧的手机,递给我。手机屏幕上,是一长串的催债短信,和几条银行的转账记录。每一笔,都是五千。
“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做生意赔了,欠了一屁股债。我每个月工资,大部分都给他还债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手术要七八万,我哪里拿得出来……我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你们对我,已经够好了……”
我看着那些刺眼的短信,心里五味杂陈。原来,在她温和沉默的表象下,背负着如此沉重的担子。
“吴妈,你听我说。”我握紧她的手,“这些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现在,你的身体最重要。钱,我们先垫上,等你好了,我们再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她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层“窗户纸”被彻底捅破了。所谓的“修养”,不是粉饰太平,不是逃避问题,而是在危机来临时,有承担的勇气,有面对的决心。
第三章
吴妈住院的第二天,方建一早就去了公司。临走前,他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床头柜上。
“这里面有十万,密码是乐乐生日。吴妈手术和后续的费用,应该够了。你先去把费交了,让她安心。”
我捏着那张冰冷的卡片,心里却是暖的。“公司那边……不要紧吗?”我知道,他最近在跟一个非常重要的项目,这笔钱,很可能是他准备用来周转的。
他正在换鞋,闻言顿了一下,回头冲我笑了笑:“没事,我能搞定。多大点事。”
还是那句“多大点-事”,但这一次,听在我耳朵里,却充满了力量和担当。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方建,谢谢你。”
他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转过身,拍了拍我的背:“傻瓜,跟我还客气什么。快去医院吧,这边有我。”
我用力点点头。
家里的生活,因为吴妈的突然倒下,瞬间陷入了混乱。我妈不知道情况,还在一个劲地问我吴妈怎么还不回来。我只能骗她说吴妈老家有急事,请了长假。乐乐没人接送,兴趣班只能暂时停掉。做饭,打扫,所有的家务一下子都压在了我身上。
我这才体会到,吴妈这五年,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她就像一个沉默的陀螺,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旋转,维持着这个家的整洁、有序和安宁。而我们,早已习惯了她的存在,甚至忽略了她也会累,也会倒下。
我请了一个钟点工,暂时负责家里的卫生和做饭。然后一头扎进了医院。缴费,签字,和医生沟通手术方案。方建说得对,在这些具体事务面前,我比他更合适。我更细心,也更能和人沟通。
手术安排在三天后。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吴妈很紧张,常常半夜疼醒,醒了就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我大部分时间都陪在病房里,给她讲讲乐乐的趣事,读读报纸,努力让她放轻松。
有一次,我给她削苹果,她突然问我:“太太,你说……我还能站起来吗?”
我削苹果的手一顿,刀锋差点划到自己。我抬起头,看到她眼里满是恐惧和不安。
我放下苹果和刀,握住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能,一定能。现在的医学很发达,这只是个常规手术。医生说了,成功率在95%以上。等你好了,乐乐还等着你带她去公园放风筝呢。我们都等你回家。”
她看着我,眼里的恐惧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光亮。
手术前一天晚上,方建来了。他提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炖得烂烂的鸽子汤。
“医生说手术前要补充营养。”他把汤盛出来,递给吴妈,“吴阿姨,别紧张,我咨询过好几个专家朋友了,你这个手术,技术很成熟。睡一觉,就过去了。”
吴妈接过汤,小口地喝着,眼圈又红了。
方建把我也拉到一边,低声说:“我找人打听过她儿子的事了。在老家那边欠了十几万的赌债,不是什么做生意。这事你先别跟吴妈说,等她手术做完,身体好点了,我们再想办法处理。”
我震惊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他会去调查这些。
“你怎么……”
“我怕她儿子再来找麻烦,影响她恢复。”他揉了揉眉心,“这事交给我,你专心照顾好吴妈就行。”
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知道他这几天一定没怎么休息好。公司和家里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你也要注意身体。”我说。
他对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更有让我心安的温柔。
那一晚,我们俩谁都没提我们之间的那些不快。在共同面对的困境面前,那些小小的摩擦,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第三人称视角切换)
深夜,方建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他没有开大灯,只留了一盏台灯。电脑屏幕上,是他那个项目的最终方案,明天就要提交。但他却毫无头绪。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点上。烟雾缭绕中,他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吴妈的手术费,是他从项目备用金里挪出来的。如果明天方案不能通过,资金链一旦断裂,后果不堪设想。
他拿起手机,翻出通讯录,找到一个叫“老徐”的名字。这是他大学时的同学,现在在一家投资公司做高管。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拨了过去。
“喂,老徐,是我,方建……这么晚打扰你。有点事,想请你帮个忙……”
电话那头,老徐很爽快地答应了。挂了电话,方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他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眼神无比坚定。
他不能倒下。这个家,需要他。
第二天,吴妈被推进了手术室。红色的“手术中”三个字亮起时,我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等待的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双手合十,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不知道过了多久,方建来了。他穿着一身正装,领带却有些歪,看起来是刚从一个重要的场合赶过来。
“怎么样?”他坐在我身边,握住我冰冷的手。
“还在里面。”我的声音在抖。
他将我揽进怀里,用他宽阔的胸膛给了我一丝暖意。“别怕,会没事的。”
我们静静地依偎在一起,谁也没有说话。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偶尔经过的脚步声。阳光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静静啊,你怎么回事?家里那个钟点工,做的饭咸得要死!还有,我的电视怎么没声音了?你是不是给我弄坏了?”电话那头,是我妈一连串的抱怨和责问。
我这才想起来,我昨天回家,为了让她耳朵清静一下,偷偷把电视的总电源给关了。
“妈,你别急,我……”
“我能不急吗?吴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这个家没她不行啊!你赶紧给我回来一趟!”我妈的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方建拿过我的手机,对着话筒说:“妈,是我,方建。林静现在走不开,吴阿姨生病住院了,很严重,刚做完手术。家里的事先放一放,我们晚点再处理,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我妈才用一种很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早说?”
“怕您担心。”方建说,“您也别急,照顾好自己。我们处理完这边就回去。”
挂了电话,我看着方建,心里百感交集。很多时候,我所谓的“孝顺”,只是流于表面的顺从和物质的满足。而方建,他虽然不常表达,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用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扛起责任。
下午四点,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送到监护室了,等麻药过了就没事了。”
我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方建一把扶住了我。
我们隔着玻璃,看着监护室里躺着的吴妈。她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但监护仪上平稳的波浪线,告诉我们,她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一关。
我靠在方建的肩膀上,用尽力气吞咽了一下,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活着,真好。
第四章
吴妈的手术很成功,但康复的路却很漫长。
她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我和方建轮流照顾她。公司、家、医院,三点一线,成了我们那段时间的生活常态。我学会了如何给病人翻身、擦洗,学会了看懂那些复杂的监护仪器数据。方建则包揽了所有对外沟通和财务上的事情,他甚至抽空去了一趟吴妈的老家。
他回来那天,脸色很沉重。
我们在医院楼下的一个小花园里,找了个长椅坐下。已是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
“我见到她儿子了。”方建点了一根烟,但只夹在手里,没有抽。“在一个小赌场里找到的。人已经废了。”
我心里一沉。
“我跟他谈了。”方建吐出一口浊气,“赌债,我先替他还了。条件是,他写下保证书,以后每个月按时把吴妈的养老钱打到卡上,并且不许再来骚扰她。”
“他会同意吗?”
“由不得他不同意。”方建的眼神很冷,“我找了当地的朋友盯着他。他要是敢乱来,有的是办法治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方建的处理方式,简单,粗暴,却有效。他用他的方式,为吴妈斩断了身后最大的那个泥潭。
“花了多少钱?”我问。
“别问了。”他把那根没抽的烟掐灭,扔进垃圾桶,“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我只希望吴妈以后能为自己活。”
是啊,为自己活。这句话,又何尝不是在说我们自己。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在这个过程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们不再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我们开始学着沟通,学着分担。
有一次,我因为连续熬夜,在给吴妈喂饭的时候差点晕倒。方建知道后,二话不说,直接给我请了三天假,把我按在家里休息。那三天,他一个人包揽了所有事。
我躺在床上,听着他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碌,听着他耐心十足地回答乐乐十万个为什么,听着他给我妈打电话,细致地教她怎么用那个我一直没教会她的视频通话功能。
晚上,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进房间。我看到他眼里的红血丝,鼻头一酸。
“快吃吧,累坏了吧?”他说。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吃着面。面条的味道很一般,葱花都切得粗细不均,但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一碗面。
吃完面,他拿出一个小药箱,从里面拿出红花油,一言不发地坐在我床边,撩起我的裤腿,给我因为站太久而有些浮肿的小腿按摩。
他的动作很笨拙,力道时轻时重。但我没有喊疼。我们就这样沉默着,房间里只有他手掌摩擦皮肤的细微声响。
“方建,”我轻声说,“对不起。”
“嗯?”他没抬头。
“以前,我总觉得你不懂我,觉得你不在乎这个家。我错了。”
他停下动作,抬起头看着我。灯光下,他的眼神很深邃。“我也有错。我总觉得,男人把钱赚回家就行了,忽略了你的感受。家是两个人的,我以前,只尽了一半的责任。”
我们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与误解,都在那个瞬间冰消瓦解。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而夫妻,就是在这不容易的世界里,相互取暖,彼此支撑的战友。
吴妈出院那天,我们一家人,包括我妈,都去接她了。
她坐在轮椅上,换上了我给她买的新衣服,人清瘦了很多,但精神很好。看到我们,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乐乐扑上去,抱住她的腿:“吴奶奶,你终于回来了!乐乐好想你!”
吴妈摸着乐乐的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妈也走上前,拉着吴 new 妈的手,嘴唇动了动,最后只说了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注意到,我妈的耳朵上,戴上了一副小巧的助听器。米色的,藏在头发里,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我惊讶地看向方建,他冲我眨了眨眼。
回家的路上,我妈主动坐到后排,和吴妈、乐乐坐在一起。她把音量调得很大的手机递给吴妈看,里面是她新学的广场舞视频。
“你看这个,老好玩了!”我妈的声音还是很大,但已经不是那种刺耳的吼叫,而是充满了分享的喜悦。
吴妈笑着,凑过去看。乐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解说。
我从后视镜里看着她们,突然觉得,那个熟悉的,开到35的电视音量,好像已经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回到家,方建把吴妈安顿好。我走进厨房,准备做一顿丰盛的晚餐。方建也跟了进来,从背后环住我的腰。
“老婆,辛苦了。”他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
“你也辛苦了。”我笑着说。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洒进来,温暖而明亮。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但生活,永远比故事更复杂。
第五章
吴妈回家后,我们把她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换了更舒适的床,加了扶手,一切都以便于她康复为准。她不能再做重活,主要的任务就是养身体。我们又请了一个钟点工,负责主要的家务。吴妈只在身体允许的情况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比如择择菜,或者给花浇浇水。
她的话比以前多了,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她会跟我们聊她小时候的事,聊她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丈夫。我们从不提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那仿佛成了一个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禁区。
方建的项目顺利通过了,公司的危机也解除了。他又恢复了早出晚归的忙碌,但我们之间的沟通却没有再断掉。他每天不管多晚回来,都会到我房间坐一会儿,跟我聊聊公司的事,问问家里的情况。有时候我们只是说几句无关紧要的话,但那种心意相通的感觉,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我妈也变了。戴上助听器后,她仿佛重新融入了这个世界。她不再整天守着电视,而是开始跟着小区里的老太太们一起跳广场舞,甚至还报名上了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她不再抱怨钟点工做的饭不好吃,有时候还会自己下厨,给我们做她拿手的红烧肉。
电视机的音量,再也没有超过20。那个曾经让我无比烦躁的数字“35”,成了一个尘封的记忆。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依然有暗流在涌动。
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方建在阳台上打电话。他的眉头紧锁,语气很不好。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钱我已经替你还了!你不要再来烦我们!”
“什么叫一家人?你把吴阿姨当家人的时候,就不会去赌!我告诉你,这是最后一次警告!”
他挂了电话,一转身,看到了我。他的脸色很难看。
“是吴妈的儿子?”我问。
他点了点头,疲惫地捏了捏鼻梁。“那个混蛋,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我的手机号,又想要钱。”
“他要多少?”
“五万。说是上次那个朋友骗了他,他要翻本。”方建冷笑一声,“狗改不了吃屎。”
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你没给他吧?”
“当然没有。”方建说,“我已经把他拉黑了。这种人,不能给他一点希望。”
虽然方建说得斩钉截铁,但我心里却隐隐不安。一个赌徒的疯狂,是无法用常理来揣度的。
这件事,我们瞒着吴妈。她正在康复的关键期,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我开始变得有些神经质。每次有陌生电话打来,我都会心惊肉跳。每次听到门铃响,我都会紧张地从猫眼里看半天。
方建看出了我的焦虑,安慰我说:“别怕,有我呢。他不敢来这儿闹事。”
我相信方建的能力,但我更相信一个赌徒的无耻。
果然,麻烦还是找上门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陪乐乐在楼下的小区花园里玩。方建出差了,我妈去上书法课,家里只有吴妈一个人在。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是林静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声音。
“你是谁?”我心里一紧。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家保姆吴秀芳,在我手上。”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你什么意思?你把她怎么了?”
“别紧张嘛。”男人笑了笑,“她好好的。我就是请她出来喝杯茶。不过,她能不能安全回去,就看你的诚意了。”
“你想要什么?”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
“十万。一分都不能少。一个小时内,打到我这个卡号上……”他报了一串数字,“别报警,也别耍花样。不然,我可不保证你这个‘亲如一家’的保姆,会缺胳膊还是少腿。”
电话挂断了。我握着手机,手抖得厉害。乐乐跑过来,拉着我的衣角:“妈妈,你怎么了?你脸色好白。”
我蹲下来,抱住女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报警?不行,我不敢拿吴妈的安危去赌。给钱?给了这次,还有下次。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方建不在,我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方建曾经说过的话:“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算问题。”
不,不对。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一个无底洞。
我深吸一口气,拨通了方令的电话。
“方建,出事了……”我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方建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一种异常冷静的声音说:“静静,你听我说。第一,不要打钱。第二,想办法拖住他,稳住他。第三,你现在马上回家,确认一下吴妈是不是真的不在家。我马上订最近的航班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不要做任何决定。”
他的冷静,像一剂强心针,让我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拉着乐乐,飞快地往家跑。打开家门,里面空无一人。吴妈的房间整整齐齐,她的手机就放在床头柜上。
她真的被带走了。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那个陌生的卡号,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挣扎。
那个男人,就像一个潜伏在暗处的魔鬼,在我们以为已经雨过天晴的时候,猛地扑了上来,要将我们所有人拖入深渊。
第六章
一个小时,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抱着乐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墙上的挂钟。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敲打我的心脏。
我没有打钱,也没有再接到绑匪的电话。这种未知的等待,比直接的威胁更让人恐惧。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吴妈会不会已经被……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手机,希望看到方建的消息。终于,在约定的一个小时即将过去的时候,方建的电话来了。
“静静,我现在在机场,正在登机。你听着,我已经报警了。”
“什么?”我失声叫道,“你不是说……”
“情况有变。”方建的声音很急促,但依然清晰,“我托朋友查了那个手机号和卡号,都是假的,非实名。对方是老手,非常狡猾。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我已经把所有情况都跟警方说了,他们会处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保护好自己和乐乐,锁好门窗,等我回来。”
挂了电话,我的心跳得更快了。报警,意味着彻底和对方撕破脸。这会激怒他吗?吴妈会更危险吗?
我不敢想。我只能选择相信方建,相信警察。
我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反锁上,拉上了窗帘。我和乐乐缩在沙发的一角,连灯都不敢开。黑暗中,我只能听到我们母女俩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乐乐很害怕,紧紧地抱着我。“妈妈,吴奶奶会回来吗?”
我把她搂在怀里,亲了亲她的额头:“会的,宝贝,吴奶奶一定会回来的。”
我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深呼吸了好几次,才颤抖着按下了接听键。
“林静,你敢报警?”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阴阳怪气,而是充满了暴怒,“你是不是觉得我不敢动她?我告诉你,你现在后悔也晚了!”
“钱我可以给你!”我几乎是尖叫着喊出来,“你别伤害她!你要多少我都给你!”
“晚了!”男人怒吼道,“老子现在不要钱了,老子要你后悔一辈子!”
电话被狠狠地挂断了。
我瘫在沙发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我彻底淹没。
是我害了她。如果我没有让方建报警,如果我乖乖把钱打了过去,或许……
不,没有或许。
就在我即将崩溃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抱着乐乐缩得更紧了。
门铃声执着地响着,还伴随着敲门声。
“林静!开门!我们是警察!”一个洪亮有力的声音穿透了门板。
我愣住了。警察?
我小心翼翼地走到门口,从猫眼里往外看。门外站着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神情严肃。
我颤抖着打开了门。
“林-静女士吗?”为首的警察出示了证件,“我们接到报案,你家有人被绑架?”
“是……是的。”我语无伦次,“我家的保姆,吴妈……她……”
“你先别急。”警察说,“我们刚刚在离你小区不远的一个废弃工地上,找到了你的保姆。她人没事,只是受了点惊吓。”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她没事?”
“没事。嫌疑人也已经抓到了。”警察说,“就是她的儿子,周勇。”
周勇。
这个名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怎么也没想到,导演这出绑架闹剧的,竟然是吴妈自己的儿子。
虎毒尚不食子,可儿子,却能对自己的母亲下此毒手。
我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在走廊里,我见到了吴妈。她被一个女警搀扶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看到我,她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她挣脱女警,向我走过来,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冲过去,紧紧地抱住她。
“没事了,吴妈,都过去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
我们也见到了那个禽兽不如的儿子,周勇。他被铐在审讯室里,一脸的颓败和不甘。隔着玻璃,他看到我们,眼神里没有丝毫愧疚,反而充满了怨毒。
他恨我们。恨我们没有满足他无理的要求,恨我们毁了他的“发财大计”。
我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方建是在凌晨三点赶到派出所的。他风尘仆仆,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走过来,将我和吴妈一起,紧紧地抱在怀里。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强和伪装都土崩瓦解,趴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放声大哭。
从派出所出来,天已经亮了。一场闹剧,终于落幕。但它留下的伤痕,却可能永远无法愈合。
我们把吴妈接回了家。她一言不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
我妈和乐乐都吓坏了。我妈守在吴妈门口,不停地叹气,不停地抹眼泪。乐乐抱着她最喜欢的布娃娃,小声地问我:“妈妈,吴奶奶为什么不理我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吴妈。任何语言,在这样的伤害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家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那个曾经被电视音量困扰的家,如今安静得可怕。这种安静,比任何噪音都更让人窒ार。
方建请了几天假,在家陪着我们。他试着去敲吴妈的门,跟她说话,但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第三天早上,我准备去给吴妈送点粥。方建拉住了我。
“让她自己静一静吧。”他说,“心病,还需心药医。我们能做的,就是陪着她。”
我们坐在客厅里,谁也没有说话。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却驱散不了房间里的阴冷。
就在这时,吴妈的房门,开了。
她走了出来,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前几天的空洞。那里面,有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是绝望,又像是某种决绝。
她走到我们面前,看着我和方建,然后,缓缓地,跪了下去。
“太太,方先生,”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对不起你们。我养了这么个,给你们添了天大的麻烦。我没脸再待在你们家了。求求你们,让我走吧。”
第七章
吴妈跪在地上的那一刻,整个客厅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妈惊呼一声,想去扶她,被方建用眼神制止了。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个善良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被自己亲生儿子伤得体无完肤之后,第一反应,不是怨恨,而是对我们的愧疚。
“吴妈,你起来。”我走过去,想把她拉起来,她却执拗地跪着,不肯动。
“太太,你让我走吧。”她仰着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没脸见你们,更没脸见乐乐。我这样的人,不配待在这么好的家里。”
“谁说你不配?”一个清脆的声音突然响起。
是乐乐。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还抱着那个布娃娃。她走到吴妈面前,把布娃娃塞到她怀里。
“吴奶奶,这是我最喜欢的娃娃,我送给你。你别走,好不好?”乐乐的眼睛红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老师说,犯错的是坏人,不是吴奶奶。吴奶奶是好人。”
孩子的话,像一道光,瞬间照亮了这间屋子的阴霾。
吴妈抱着那个布娃娃,看着乐乐纯真的眼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我走过去,和乐乐一起,蹲下来,抱住她。我妈也走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方建站在一旁,看着我们,眼眶也红了。
“吴妈,”我哽咽着说,“你听着。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是要一起面对所有的事情,好的,坏的,都是。周勇犯的错,不该由你来承担。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从来没有。”
“可是,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那又怎么样?”方建开口了,他的声音很沉,却异常坚定,“儿子是儿子,你是你。我们留下你,不是可怜你,也不是同情你,是因为我们需要你。这个家,需要你。”
“需要你”,这三个字,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
吴妈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看着我,看着方建,看着我妈,看着乐乐。她的眼神,从最初的绝望和愧疚,慢慢地,变成了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
那天,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走”这个字。
生活,还要继续。
只是,有些东西,终究是改变了。
吴妈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但也不再像康复初期那样开朗。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标志性动作,不再是抚摸后腰,而是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乐乐送给她的那个布娃娃。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不去打扰她。我们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来愈合。而我们能给的,只有陪伴。
方建变得更忙了。我知道,他不仅是在忙公司的事,还在处理周勇的后续。后来我才知道,周勇因为绑架和敲诈勒索,被判了五年。方建替吴妈请了最好的律师,但吴妈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庭,也没有去探望过一次。
她用这种方式,彻底斩断了那段血脉相连的孽缘。
有一天,方建很晚才回来。他喝了点酒,坐在我床边,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
“今天,去看守所见了周勇。”他低声说。
我心里一惊。
“他求我,让我转告吴妈,让她原谅他。”方建自嘲地笑了笑,“他说他知道错了。”
“你信吗?”我问。
方建摇了摇头。“我只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说,你最该求的,不是我们的原谅,而是你自己的。你这辈子,都欠你妈一条命。”
说完,他把头埋在我肩膀上,久久没有动。我能感觉到,这个一向坚强的男人,此刻,也很累。
我抱着他,就像那天在手术室外,他抱着我一样。
我们都是凡人,在生活的洪流里,挣扎着,支撑着,努力不被冲垮。
转眼,冬天来了。
吴妈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不用轮椅,自己慢慢行走了。
她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些笑容。她开始教乐乐织毛衣,教我做她拿手的家乡小菜。
那个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温暖,而平静。
只是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那个秋天。
除夕那天,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电视里放着春晚,音量不大,刚刚好。
我妈戴着助听器,一边包饺子,一边跟着电视哼着小曲。乐乐在旁边,学着我们的样子,把饺子捏得奇形怪状。
吴妈的手很巧,包出来的饺子,个个像元宝。
方建不怎么会包,就负责在旁边捣乱,一会儿捏我的脸,一会儿又去逗乐乐。
厨房里,暖气开得很足,玻璃上蒙上了一层白色的雾气。
我看着眼前这热气腾腾的一幕,恍惚间,觉得像一场梦。
吃年夜饭的时候,方建拿出一瓶红酒,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点,连乐乐的杯子里也倒了一滴。
他举起杯,看着我们,郑重地说:“新的一年,别的我不求。我只希望,我们一家人,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我们一起举杯。
我看到吴妈的眼角,有晶莹的东西在闪烁。她仰起头,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晚上,我们去阳台看烟花。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一朵朵绽放,照亮了我们每个人的脸。
乐乐兴奋地又叫又跳。我妈靠在栏杆上,看得入了迷。
我靠在方建的怀里,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安。
我转头去看吴妈。她没有看烟花,而是看着我们。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温柔而满足的微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所谓的家,不是一个房子,不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而是在你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依然有人愿意为你敞开怀抱,对你说:“别怕,有我呢。”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吴妈转身回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她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本子。是一个存折。
她把存折递给我。“太太,方先生。这是你们之前为我垫付的医药费和……那些钱。我还不了那么多,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还有……还有你们给我的工资,我都存着。密码是乐乐的生日。剩下的,我慢慢还。”
我看着那个存折,没有接。
方建从我手里拿过存折,又放回吴妈手中。
“吴妈,”他说,“我们说过,我们是一家人。”
他顿了顿,看着吴妈,一字一句地说:“这个钱,不是我们借给你的。是这个家,为你存的养老钱。”
吴妈愣住了,她看着手里的存折,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窗外的烟花,还在不停地绽放。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
“吴妈,新年快乐。”
她回过头,泪流满面,却笑了。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午,电视机的音量开到了35,我妈在沙发上打盹,吴妈在阳台收衣服,方建在回家的路上。
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故事讲完了,生活还在继续。
第二天一早,阳光明媚。我被厨房的香味唤醒。
是吴妈在准备早餐。她哼着不成调的家乡小调,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无比安详。
我没有去打扰她。
我拿起手机,翻出通讯录,找到了一个很久没有联系过的名字——我的父亲。自从他和母亲离婚后,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我犹豫了很久,指尖在那个拨出键上,悬停了许久。
最终,我还是按了下去。
电话通了,在我开口说出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之前,我听见方建在客厅里,对刚刚起床的乐乐说:“宝贝,小声点,让你妈妈再睡会儿。”
来源:青涩冰淇淋IT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