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午后,麦场边的尘土像细盐一样飘,机井房的铁门晒得发亮,手心一贴就烫。
我是在一九九二年夏天下乡修电器的时候,第一次遇见她的。
那天午后,麦场边的尘土像细盐一样飘,机井房的铁门晒得发亮,手心一贴就烫。
我在供销社代销点门口拆一台熊猫黑白电视,背心汗湿,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流。
她从机井边走过来,脚上套着塑料凉鞋,胳膊上搭一把草帽,笑着朝我喊:“小师傅,会不会插秧?”
我下意识回了一句:“插线会,插秧不会。”
她“噗”的一声笑,眼角的汗光细细地亮,像米汤凉了的光泽。
她说:“学学呗,插歪了我给你扶正。”
我以为她打趣,低头继续找螺丝。
村口榆树叉上的高音喇叭响起来:“各家注意,今天下午有雨,抢插、抢插。”
代销点门口围着几个老人,端着搪瓷缸看我,笑着说:“小伙子,插秧好耍,脚下沤上泥巴,心里头都敞亮。”
我心里一紧。
厂里把我从市里派到县里,再从县里派到乡里,是信任也是担子。
我身上的配件有限,既要修好供销社的两台收录机,还要给卫生所那台电视换行输出变压器,错一步,后面就乱。
可她笑的时候,嘴角略有一股倔劲儿,像一根秧苗,站直了,不肯弯。
我抬头看她,手上拎着一捆刚拔的秧苗,泥水沿着她手腕往下滴,滴在地上溅起一朵一朵小花。
我没敢答应,也没拒绝。
我说:“等我把这条线路焊上。”
她“嗯”了一声,转身往田里去了。
风里有潮气,像远处一盆水刚被倒在地上。
我叫陈柏,是市电器修配厂的学徒,进厂两年,底薪不高,够管饭,月末还能给家里贴补一点。
家在老城筒子楼里,走廊尽头是共同卫生间,谁家煎了鱼,整栋楼都知道。
母亲在车间上夜班,手指年年起倒刺。
父亲在装卸队做临时工,肩膀压出两道老茧,一到雨天就酸。
我没什么大本事,手里就仗着一只扳手、一把老虎钳、一支电烙铁。
电烙铁用了很多年,木柄上有道裂缝,我拿红头绳缠住,摸上去粗糙,像我过日子的心。
这趟下乡,县供销社给我腾了个角落住,堆货间里有化肥和机油的混味儿,夜里翻个身,塑料袋“哗啦”响。
同来的老师傅姓罗,说话少,吃口粮也不费劲,修机时眼睛眯成一条缝,像在听电流在线路里走动。
供销社的小会计叫小桂,头发夹得紧,算盘珠子拨得更紧,我第一次看她手指在珠子上飞,觉得那声音比电扇稳。
我在这条乡道上待了第三天,才遇见她。
插秧是这个季节所有人的事,像我手里那只扳手拧螺丝,是每天都要用到的事。
傍晚,云像被人倒扣了一块灰布,风刮得树叶背面发白。
我把熊猫电视开机,屏幕上先亮一个小点,然后散成雪花。
我调了几次行场,图像站稳,新闻联播的开场音乐在堆货间响起,像一种稳当的信号,连化肥袋都静下来。
有人在外头吆喝:“修好了,修好了。”
我把螺丝一颗颗拧回去,手上是松香和焊锡混合的味道。
她又来了,站在门口,额角挂着细小的水珠,手里捏着两枚鸡蛋。
她说:“我娘让我拿来的,说谢谢你给周婶家修收音机。”
我连忙摆手:“不能收,不能收。”
她笑:“你不收,她叨咕一夜。”
她说这话时,眼睛稳稳看着我,像在田里踩着脚印往前走。
我只好接过,放进我的搪瓷缸,用毛巾盖着。
几个老人挤在门口看电视,新闻里讲天气讲粮价,他们不全懂,但他们能看出脸上的踏实劲儿。
雨突然砸下来,像有人把盆扣翻了。
几个人“哎呀”一声,又笑,往屋里挪。
她看了看雨,又看我。
她说:“走不走?”
我愣了一下,雨点打在脸上,像轻轻拍了一下肩膀。
我说:“走。”
这两个字从嘴里出来,像扳手拧过了一个卡壳的螺丝。
我们沿着泥路小跑,雨打在脸上有些疼,我用手背抹一下,手背都是松香味和汗味夹在一起的气息。
田埂软得像刚蒸出来的窝头,踩上去陷半个脚背。
她走在前头,步子稳,泥水在脚面上开花。
到了地里,她把一捆秧递给我。
她说:“手别抖,别插成‘狗刨’。”
我说:“我这手,一般插线的。”
她说:“线能插直,秧也能插直。”
她伸手把我衣角提了一下,打个结,笑:“别让衣襟拖泥。”
我学她的样子,把秧苗拇指食指夹住,按她说的“三三两两”,掌根轻轻一按,拔手的时候掌心一凉,像一下摸着了井水。
风从田面掠过,秧苗跟着微微摆,像一张纸上的线条被风吹出弧度。
我一开始插得乱,像刚学焊锡那会儿滴的锡点,大小不匀。
她在后面帮我扶直,没笑话,只“啧”了一声:“慢点,别冒尖。”
这俩字“冒尖”,像我厂里师傅拍我肩说“别猛”,听着不重,心里却记住了。
雨越下越密,远处广播里一条久久的尾音,念着“阵雨”,像把一天的节奏延长了一下。
我心里想:此刻如果出去修机器,可能少耽误一个人看电视。
又想:这几手秧插下去,秋后这一家人多一箩稻谷。
两边都是要紧,可像两种不同的要紧。
我的脚在泥里探,探到硬,才按下去。
她站在旁边,雨水顺着她发梢滴,沾在睫毛上,一眨眼,就落到她的脸颊。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心动。
只知道心里有一处像被雨水冲洗过,亮了一点。
村里有人打趣:“小师傅,手巧,插得有样子。”
也有人拖着乡音说:“啷个咯,手脚利索啰。”
我笑:“慢慢学,别笑我。”
有人接话:“笑啥子哦,学得快得很嘛。”
我们插到天擦黑,雨也小了。
她把草帽扣到我头上,说:“别着凉,咱这儿人手紧,感冒耽误事。”
回到供销社,堆货间的灯泡黄得像一颗老梨。
罗师傅坐在小马扎上看我,眼神里有句话没说出来。
我把那两个鸡蛋拿出来递给他,他摆手。
他说:“你收,就吃掉,别带回去,人家心意,是从地里挪出来的。”
我点头说“嗯”。
鸡蛋在缸里静静的,我拿起其中一个,敲在搪瓷碗沿上,裂开一道口,蛋清慢慢流下来,像一条细细的白丝。
第二天一早,雨停,田里起了薄雾。
我背着工具包走村串户。
老陈家那台上海牌收音机“咔哒”一拧响,评书先生的声音就出来,像有人把一口老井突然打开,水顺着井绳哗哗往上来。
一个孩子在门口问我:“彩电能放动画片不?”
我说:“先把你家这位老先生伺候好。”
她母亲背个菜篓来,看见我修好收音机,脸上突然明亮了一下。
她把一束葱塞给我,说:“小师傅,拿着。”
我连忙摆手,她把葱往我工具包上一搭,笑:“忌嘴的人才拒绝,干活的人不怕多吃。”
我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热乎。
那天她没来。
我午后又修了一台电扇,扇叶上油泥厚,擦了半天,心里忽然想着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傍晚,她来了,一进门先瞟我衣角。
她笑着说:“还在。”
她从口袋里摸出针线包,说:“我给你缝两针。”
我把衣服脱下来递给她,竟有点不知道眼睛往哪儿放。
她低头缝,针在布上走得很安静,像有人在沙地上写字,风轻轻一吹,字就不见了,心里却记得轨迹。
她说:“我爹在外面做木工,隔几天回一次,家里就我和娘。”
我“哦”了一声。
她说:“镇上缝纫班说要招一批女工做校服,做得好能进厂。”
她说:“我想去试试。”
我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能进厂,日子稳当。”
我抬头看她,针尖挑起一粒小结,那小结像给自己打鼓劲的一个结。
我翻了翻工具包,发现几颗电阻要用完了。
供销社的仓库一时没找到合适规格。
我心里有点急,走到院子里顺了一口气。
罗师傅递一根烟,我摇头。
他慢慢说:“帮人下田,乡里乡亲看在心里。”
他说:“明天主任去县里开会,提配件的事,多半就给跑下来了。”
我问:“为啥?”
他笑:“你把秧插直,人家把路给你摊平。”
他说:“咱们干活的人,不靠谁,靠的是人情里的硬气,手上不抖,心里不虚。”
第二天,供销社主任果然从县里借来一包配件。
小桂把条子递给我,盖了红章,印子像一朵花。
那天我修机器顺得很,焊锡落下来就服帖,像水路通了。
她来找我,说她去镇上报名缝纫培训,一个月试学,问我晚上能不能陪她去镇口认认路。
我点头说好。
夜里月亮像被雨洗过,亮得有些刺眼。
路边的芦苇在风里一扭一扭,有几点萤火在水边闪。
她说:“我娘说,女孩子该学个手艺。”
我说:“手艺靠得住。”
她说:“我插秧插得直。”
我说:“我插线也插得直。”
我说完自己先笑,觉得这话像小孩儿。
她也笑,笑里有一点点羞。
我们在镇口站了一会儿,车半天不来。
路灯不算亮,指路还得看星星。
她从袋里摸出一根新的红头绳,说:“你回去把这缠在电烙铁柄上,别再划手。”
我接过,指尖感觉到一丝温热。
回堆货间时,罗师傅已经睡了。
我坐在门槛上,把红头绳一点点缠在烙铁柄上,缠得密密的。
那一刻,我像是在给日子缠一层护套,不让它轻易划破手心。
日子像水,第三天到第七天,我修了十几台机器,帮两个小孩修好了玩具车小电机,给卫生所的台灯换了插头。
她去镇上学习了,第一次学把平缝走直,晚上特地拿两片布样给我看,一条条直线,针脚匀净。
她问:“直不直?”
我说:“直。”
她问:“匀不匀?”
我说:“匀。”
她满意地把布样叠好,像把一个小秘密放回口袋。
供销社门口,孩子们慢慢习惯围着看电视。
他们坐成一排,脚丫子一晃一晃,有的拿根冰棍,有的攥半块烧饼。
新闻之后是戏曲,再后是老电影。
老电影里的人也在插秧、也在修机。
那年头,大家都在往前走,走得不急,却不往回走。
一天下午,她母亲来找我,递一小包布头,说:“小师傅,女孩儿手快,你要是手上有磕碰,贴一点不疼。”
我接过,嘴笨,只会说:“谢谢。”
她母亲笑笑,说:“嘴笨,手不笨就行。”
我在心里记下这话。
周末我本打算回城里看看父母。
临走前,小桂把一张条子塞给我,说县里愿意跟我们厂签长期维修协作,我可能固定下乡,有补贴。
我站在供销社门口,风里有谷草味。
我突然不想马上走,想再在乡里多待一天。
我去了她家的田边,田面绿得沉。
她站在田埂上,冲我摆手。
我走过去,她递给我一个布袋,袋子上用白线绣了一小束秧。
她说:“装你的扳手。”
我把扳手塞进去,扳手的头露出一点,像一半句没说完的话。
她问:“以后你还来么?”
我说:“来,厂里说要常来。”
她低低“哦”了一声。
我又问:“你去缝纫班后,会常来镇口么?”
她点头:“每周五。”
我说:“那我每周五晚饭后在镇口等你。”
她说:“好。”
她这个“好”说得轻,像一片叶子落在水上,不响,却有圈圈涟漪。
回城那天,车窗外梧桐一棵棵往后退。
我摸摸包里的布袋,觉得那只扳手突然有了分量。
到家,母亲正把衣服晾在走廊。
她问:“怎么样?”
我说:“乡里人好。”
母亲点头,说:“人好,日子就不难。”
父亲把一只烟夹在耳朵上,从里屋出来,额头汗湿。
他拍我肩膀,说:“手艺练出来,去哪儿都有人喊。”
我把“每周五等她”的话按在心里。
我想先把手艺练稳。
之后的几个星期,我两头跑,城里修,乡里也修。
每周五,我准时到镇口。
她背着布包出现在路灯下,把一件练习做的样衣给我看。
我把修好的一只半导体的音量调小,让她听清评书。
有一次下雨,我们躲在候车棚下。
她把那根旧红头绳取下,换一根新的,缠在我的扳手柄上。
我笑她心细,她笑我笨嘴。
还有一次,我们把堆货间暗黄的小灯泡换成亮一点的,孩子们看电视不眯眼了,一片欢呼。
我看灯泡亮起,想起她在雨里把我插歪的秧扶直。
厂里渐渐有人信任我。
罗师傅说:“你心里有条线。”
我知道他夸的不只是手上的线,还有做人那条线。
冬天,县里请我们培训一批乡镇部青年基础维修。
她也在其中,学缝纫的同时选了一个“电器常识”。
她笑着对我说:“剪线和剪线头,差不多。”
我说:“都是别扯断,别留刺。”
她笑,说:“你看你,现在也会说话了。”
我们相处越来越自然。
我在她家门口帮她母亲修了一次摇头电扇,发现扇头外壳有裂,便用烙铁在塑料上轻轻划一道,粘合起来。
她说:“像你把两句心里的话缝在一起。”
我说:“像两条断线接通了。”
日子继续往前走。
一九九三年春,她被镇上的缝纫厂录用,做校服。
她第一天上班前来找我,拿她的那把剪刀给我看,像我当年给罗师傅看扳手。
我说:“恭喜。”
她说:“也恭喜你。”
我问:“我?”
她点点头:“供销社说,愿意把旧彩电交给你长期维护,挂个牌子,大家都知道找谁。”
我笑,觉得自己真像一块牌子,既被看见,也愿意让人挂点事上来。
我们没有说“在一起”这四个字。
我们只是在每周五的约定里,把日子一针一线地往前缝。
她有时买一袋花生递我。
我有时把修好的小收音机塞她。
我们两个人,都是用力过日子的人。
有时她晚上加班,我送她到厂门口,看她背影走进灯光,像一束秧苗消失在一片绿里。
我站在门口,听厂里缝纫机哒哒作响,那声音像雨打屋檐,稳。
一九九四年夏,母亲把她叫到家里吃面。
母亲端上来炸酱面,热气腾腾。
她坐在桌边,微微拘谨。
母亲说:“多吃,都是自己人。”
父亲把小凳往她身边挪,说:“日子就往直里过,别绕太多弯。”
她点头,小声应着。
吃完饭,她帮母亲洗碗,水声清清的。
走廊里,邻居家炒花椒的香味飘过来。
母亲对我小声说:“这孩子稳妥。”
我“嗯”了一声,心里像被轻轻按着,踏实。
我们后来在城里租了一个十平米的小屋,窗外有一株合欢。
每到夏天,花开得粉,像孩子的脸。
我白天跑街修机,她上班做衣。
晚上,她替我把衣角又缝一道,针脚还是那么匀。
那只布袋一直用着,扳手在里头,边角磨得发亮。
我们后来有了一个小男孩。
孩子出生那天,外头下小雨。
我在医院外走廊来回走,从窗口看出去,合欢花刚开。
我忽然想起一九九二年的雨,想起田里的泥,想起她扶正我插歪的秧。
人生很多时候,就是在你手忙脚乱时,有人抬手扶一扶。
那只扳手,那束秧苗,一个把线拧紧,一个把根扎稳。
它们在我们家,都是要紧的家伙什儿。
过些年,我们把父母接来住一阵,再送回去。
他们说老邻居在那边,熟。
我在城里有了小小的铺面,挂一块牌子,写着“陈柏电器修理”。
她在厂里做了班组长,教年轻女孩剪裁,讲平缝、锁边和走线。
她回乡里看她母亲,提一包水果,顺手把老收音机的电容换了。
她笑我:“是你教的。”
我说:“你比我手稳。”
她说:“你比我嘴硬。”
我们把孩子带回乡下,站在曾经插秧的那块田边。
孩子脱了鞋,光着脚丫子下田,成了个小泥猴。
她站在田埂上看,目光亮。
我说:“当初你叫我去插秧,是不是故意的?”
她说:“不是,是真的缺人手。”
她顿了顿,又笑:“不过,看你慌里慌张脱鞋,确实挺好玩。”
我说:“我插线插秧,都能插成你爱看的样子。”
她笑着摇头,说:“你还是爱显摆。”
日子里的玩笑,像饭里的葱花,少了没味,多了呛。
我们拿捏得恰好。
一九九八年,彩电多起来了,我的店里开始修遥控器。
孩子上小学,写作业拖拉,我拿他小时候踩泥的照片逗他。
她晚饭后在灯下剪布,窗外一盏盏灯亮起来,城市像一片温柔的网。
零几年,我们给店里换了一盏节能灯。
她说:“亮。”
我说:“省电。”
她学我的口气说:“靠得住。”
我笑,摊手。
她把红头绳从旧柄上取下来,又换新的一根缠上去。
她说:“旧的留着,新缠上,像日子。”
我伸手摸那红头绳,感觉到年轻时的汗味,淡了,还在。
后来手机普及了,修电器的人少找上门。
我转着做一些安装、保养,顺带帮邻居修水龙头、换灯泡,谁家老电扇响,把轴承油一滴,照样转得欢。
她偶尔加班做学校的演出服,忙到夜里,回来脚有点肿。
我端一盆热水,撒一把盐,让她泡脚。
她把脚伸进去,轻轻“嘶”一声,笑看我。
她说:“你那年插秧,脚也是这样泡的?”
我说:“比这泥多。”
她说:“那年你脸上的雨,比现在多。”
我说:“现在也有。”
她笑说:“是汗。”
我们对话不多,都是温吞的,像屋里那盏灯。
我一直记得她冲进雨里的那一眼,明亮。
有一年,我们给孩子买了一只二手半导体收音机,让他晚上听评书。
孩子说:“有噪音。”
我说:“噪音挡不住好故事。”
孩子问:“你和妈妈的故事,好听吗?”
我说:“好听。”
他说:“你给我讲讲。”
我就从一九九二年的夏天讲起。
他听到“帮插秧”的时候笑得直打滚,说:“爸爸啥都会插。”
我笑,笑完揉他头。
我说:“插秧插直了,日子才直。”
时间继续往前。
父母年纪渐长,我们比以前更小心。
那只扳手在我手里磨得更亮,布袋在她手下补了三次。
红头绳换过几根,颜色从鲜红到暗红。
这些东西是不是有生命呢?
我觉得有。
它们记住我们的手温,记住我们出门时脚步的快,记住我们在台灯下互相看的一眼安稳。
有一回,老顾客带孙子来店里。
他说:“小陈,还记得你当年在村里帮我们插秧?”
我笑着说:“记得。”
他指着孙子说:“他不记得,我记得。”
我把一只老收音机开声,评书从里面流出来。
老爷子眯着眼听了一会儿,轻轻叹一声:“有味。”
这个“有味”,不是说饭菜,而是日子有一股香气,像蒸米揭盖那一刻。
我不太会说大道理。
我总觉得,人生多数时候是一些小东西在支撑:一把扳手,一束秧苗,一条红头绳,一个布袋。
我们用它们把眼前的事做好,把眼前的人看住。
剩下的,让时间慢慢回答。
那年我们把户口迁到了城里,孩子读完初中考上了中专,学数控。
他回来对我说:“老师说动脑也重要。”
我说:“动脑动手,两样都要。”
他笑,说:“像你和妈妈。”
我笑,心里舒坦。
她那边,带出一批小徒弟,个个缝得平整。
她说:“手稳是练出来的,心稳也是。”
我点头,说:“是一个意思。”
我这边,老顾客多了,新顾客也不缺。
有学生来问我电路的问题,我讲完,递给他一只旧电阻让他回去试,告诉他:“眼睛看,手也看。”
学生笑,说:“叔,你这话像我老师。”
我说:“老师是教书的,我是修东西的,意思差不多。”
那年夏天,我们结婚十周年。
我记不得是哪一家饭馆的菜,只记得回家时下了雨。
我们撑一把伞,走到合欢树下。
她说:“你还记得当年那场雨吗?”
我说:“记得。”
她说:“没那场雨,咱俩也许就擦肩而过。”
我说:“也许。”
她说:“可它偏偏下了。”
我说:“它下得刚好。”
她笑,眼睛在灯影里亮。
我把旧扳手从布袋里拿出来,给它擦了擦。
她说:“你干嘛?”
我说:“看见它,就想起那天。”
她说:“我看见红头绳,也想起那天。”
我笑说:“那我们各自记着。”
她说:“也可以一起记。”
我点头。
后来,城里旧小区改造,楼道灯换成自动感应的,晚上回家再也不用摸黑。
她说:“有些事情变了,是好事。”
我说:“有些事情不变,也是好事。”
她问:“比如?”
我说:“比如你做的馄饨,汤里总是那点葱花。”
她笑,说:“你还是爱显摆。”
我说:“我这是夸你。”
她说:“我知道。”
我们俩说话总是这样,不紧不慢,像走在熟悉的小巷。
有一年,供销社那边的人来城里开会,顺道到店里看我。
他说:“那时候你帮我们插秧,我心里就想着,这小伙子能成。”
我说:“都是举手之劳。”
他说:“你那是把心拿出来了。”
我笑,不多说。
他把一袋大米放下,说:“现在条件好了,给你尝尝新米。”
我连忙摆手,他把袋子往角落一放,笑着说:“人情不说谢,心里有数。”
我点头,说:“心里有数。”
那天晚上,我煮了一锅米饭。
米香从厨房飘出来,孩子闻着就回屋写作业了。
她在桌上裁布,我在灶台边洗米。
我突然想:米在水里被洗一遍,像人生里那些雨,洗过之后,留下的更明白。
第二天,我带那只扳手去给小区里一位老人修洗衣机。
老人家中年间用的是双缸式,换角皮带的时候,我手一滑,指背蹭了一道小口子。
回家,她给我擦药水。
她说:“你这手,还是爱逞能。”
我说:“没事,一会儿就好。”
她用棉签轻轻一抹。
我说:“疼不?”
她说:“问你疼不。”
我笑,说:“你手轻,我就不疼。”
她瞥我一眼,不说话。
我心里像被抚了一下。
我们彼此懂得,不必多言。
秋天,她母亲来住了一阵。
老人家住不惯城里,早晨五点起床,收拾厨房,往阳台上晒菜叶子。
她母亲看着我们俩忙里忙外,时常笑笑。
她母亲说:“你们俩都稳。”
我说:“跟您学的。”
她母亲摆摆手,说:“跟日子学的。”
我很赞同这句话。
后来,孩子毕业,在一家小厂学徒。
他第一天回来给我看他的卡尺,像我当年给罗师傅看扳手,像她当年给我看剪刀。
我说:“恭喜。”
他笑,说:“还早。”
我说:“路,走着走着就出来。”
他点头。
这句话,我也是从日子里学的。
有一回,老家那边的稻子熟了,我们回乡下。
田面金黄,风一过,像一条河动起来。
她站在田埂上,指着那片田,说:“当年我们插秧就在这块地。”
我说:“记得。”
她说:“那天你把秧插成了‘狗刨’,我笑了半天。”
我说:“后来不是插直了么。”
她说:“是,我扶的。”
我笑,说:“我也扶过你的线头。”
她笑,低头。
那种笑,一眼万年。
我们在田埂上走了一圈。
乡亲看见我们,叫我们去喝口凉茶。
凉茶里放了薄荷,入口一股清。
老乡问孩子在城里怎么样。
我说:“还好,慢慢来。”
老乡说:“有手艺,不愁。”
我说:“是这个理。”
回城的路上,天色慢慢暗下来。
她靠着车窗小憩。
我看着窗外,一点点灯光在地平线上亮起来。
我想,灯亮起来,就有人回家。
家就是这样,不吵不闹,灯亮一盏,饭热一碗。
隔年,我们的小店搬到街口更显眼的位置。
我把旧牌子擦干净,挂在新门面上。
她把窗帘重新缝了一道边,垂得更直。
她说:“新的地方,要有新的样子。”
我说:“老的心,还是老的。”
她笑,说:“讲究你。”
我也笑。
我的手艺也在时代里更新,学了几样小家电新的故障。
她的厂里引了自动化机器,她带年轻人学着用。
她对我说:“机器快,人也不能慢。”
我说:“手稳,心稳,快也不乱。”
她点点头。
我们俩的日子,总结起来就是八个字:不慌不忙,稳中求进。
春天的时候,合欢树抽新芽。
夏天的时候,合欢花纷纷落在窗台上。
秋天的时候,我们把窗台擦得净净的,风吹过,没灰。
冬天的时候,屋里热,屋外冷。
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两头,干各自的活,偶尔抬头互相看一眼。
这就是平安。
我有时候也会想,要是当年我没跟着她去插秧,我们会不会这样一路走到现在。
我不纠缠这个问题。
我只告诉自己,那场雨来得刚刚好。
一天下午,一个小伙子来我店里。
他说:“叔,我也想学修理。”
我问:“为啥?”
他说:“看着你这个活,心里安稳。”
我笑,说:“修理东西,其实是修理自己的心。”
他说:“懂一点。”
我说:“先学把螺丝放回原位。”
他说:“好。”
他在我这儿跟着做了几天,拧得手麻,耳朵红,脸上冒汗。
我看着他,像看当年的自己。
我说:“慢一点,别冒尖。”
我听见自己说的这三个字,忽然想起田里的她。
原来好多话,在心里住久了,会变成你的口头话。
晚上她下班回家,我跟她说起这小伙子。
她说:“你当年也这样。”
我说:“那时候多亏你扶了一把。”
她说:“你也扶了我不少次。”
我说:“互相。”
她点头。
我们把饭吃了,收拾好,坐在窗边。
她拿来一块布,要给布袋换内衬。
布袋跟了我这么多年,边角起毛了。
她把布沿一层层拆下来,缝回去的针脚密密。
我看着她,想起她第一次给我缝衣角。
时光像一条线,我们就在这条线上,一针一线往前缝。
有时候,外面的风声大一点,窗户轻轻晃。
她问:“你说人这一辈子,图个啥?”
我想了想,说:“图个心里不打颤。”
她说:“还有呢?”
我说:“有人在,灯亮着。”
她点头,说:“差不多。”
我们不再追问。
在我们这个年纪,懂一点留白。
又过了一阵,镇口的小路修得更平了,供销社也换了招牌。
我走过去看了一眼,门口摆着现代的小家电,人来人往。
我站了会儿,又往前走。
回头的时候,我看见曾经看电视的小孩子,已经成了店里的伙计。
他朝我点头喊:“陈叔。”
我回一声:“好。”
走远了,我心里突然一动。
有些东西在变,有些东西不变。
不变的,是人和人之间那点信。
我到家门口,钥匙刚插进锁孔,屋里传来她的声音:“回来啦。”
我应一声:“回来啦。”
我把旧扳手从布袋里拿出来,放在花盆边。
花叶在风里轻轻一晃,影子掠过扳手的金属面。
我端壶水浇花,水珠从壶嘴流出来,落在扳手上,又落到泥土里。
她在厨房里喊:“饭好了。”
我说:“就来。”
我忽然想到,雨水和浇花的水,都是水。
不同的是,雨是天给的,浇花的水是你亲手倒的。
人活着,天给你的你接着,自己能倒的也别省。
她端汤出来,放在桌上,对我笑。
我问:“怎么笑?”
她说:“没什么,就想笑。”
我也笑,说:“那就笑。”
我们在这一笑里,过了一晚。
中秋那天,我们去河边走走。
河水慢慢流,堤岸上有孩子在放风筝。
风筝线在手里攥着,时紧时松。
她说:“你看那线。”
我说:“我看到了。”
她说:“像日子。”
我说:“像。”
风把风筝拉高,孩子手上一收,风筝稳在半空。
她说:“有时候要放一点,有时候要拽一把。”
我说:“你说得对。”
她挽了挽我的胳膊。
夕阳在水面上落下一片金。
我们顺着河堤慢慢走,谁也没急。
路过一个卖花生的小摊,她买了一小袋。
她递给我一把。
我磕开一颗,花生仁白白的。
我说:“有味。”
她笑,说:“人味。”
我点头。
回去的路上,天色很安静。
我突然觉得,人生的好,很多时候是在安静里。
你看见一个人从远处走过来,你知道他会走到你身边。
你伸一伸手,把门推开。
屋里灯亮。
饭热在桌上。
那就是好。
多年以后,我在阳台浇水。
那只旧扳手还放在花盆边,红头绳颜色暗了些,却缠得紧。
水珠落下,亮一小会儿,又被泥土吃下去。
她在屋里喊我吃饭。
我答应了一声。
我放下水壶,转身进屋。
那条线,从一九九二年那一场雨开始,到今天还在。
它不粗,不响,却一直在。
我心里说了一句悄悄话。
谢谢那场雨。
也谢谢那只扳手,那束秧,那条红头绳。
它们陪我把日子拧紧,把根扎稳,把线缠牢。
我们把日子过直了,没绕太多弯。
也就这样,挺好。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