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闽南人,去了趟鄂尔多斯,忍不住说说,这里给我的印象是什么

360影视 动漫周边 2025-09-03 05:17 1

摘要:飞机降落时,舷窗外的天是灰白色的,像一块被反复搓洗到褪了色的旧布。我从湿热黏稠的泉州来,身上那件真丝衬衫还带着海风的咸味,可一出舱门,就被鄂尔多斯的风撞了个满怀。

我是闽南人,去了趟鄂尔多斯,忍不住说说,这里给我的印象是什么。

【引子】

飞机降落时,舷窗外的天是灰白色的,像一块被反复搓洗到褪了色的旧布。我从湿热黏稠的泉州来,身上那件真丝衬衫还带着海风的咸味,可一出舱门,就被鄂尔多斯的风撞了个满怀。

那风是硬的,干的,像一把糙米的砂,劈头盖脸地打在人脸上,要把人皮肤里的最后一丝水分都给刮走。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领子立了起来。

女儿暖暖和女婿巴特尔在出口等我。暖暖穿了件米色的风衣,瘦了,眼角有了细纹,看见我,她脸上那种熟悉的、讨好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完全绽开,就被风吹得有点僵。

“爸,你来啦。”

我“嗯”了一声,目光越过她,落在了巴特尔身上。他比视频里看着更黑、更壮,像一截被风沙打磨过的黑铁。他怀里抱着我的外孙,一个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小家伙。

“叔叔好。”巴特尔的声音很沉,带着点沙哑,像他脚下这片土地。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我的视线牢牢钉在那个小襁褓上。这是我陈家的第一个外孙,我从泉州带来了亲手去南普陀寺求来的平安玉锁,还有一套赤金的项圈手镯。

“我看看孩子。”我伸出手。

巴特尔把孩子递过来。我小心翼翼地接住,那小小的、温热的重量一沉,我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忽然就软了。孩子睡着,小脸红扑扑的,睫毛很长。我凑近了闻,没有我们闽南孩子身上那种淡淡的奶香和海风味,而是一股……说不出的,像羊奶和干草混合的气息。

“叫什么名字?”我问,手已经伸进口袋,去摸那块冰凉的玉。

“大名叫特尼格尔。”暖暖在我身边小声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名叫安达。”

特尼格尔。

我的手指在口袋里僵住了。这几个字从舌尖滚过,陌生得像外语。我陈建明,在泉州做了一辈子石材生意,讲究的是落叶归根,是祠堂里的香火。我以为,我的外孙,就算不跟我姓陈,也该有个带着书卷气、带着我们南方水土印记的名字。比如“泽”、“瀚”、“霖”……

特尼格尔。我甚至不知道是哪几个字。

“什么意思?”我面无表情地问。

“是……是‘天’的意思。”巴特尔在旁边瓮声瓮气地解释,“蒙古语,天空。”

天空。我抬头看了看那片灰白色的天。辽阔,但空旷得让人心慌。

“挺好。”我说,声音平得像一条直线。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玉锁,塞到孩子的襁褓里。玉的冰凉触到孩子温热的皮肤,他动了一下,小嘴咂了咂。

巴特尔说了声“谢谢叔叔”,然后很自然地把玉锁拿了出来,递给暖暖,“你先收着,别硌着孩子。”

我的心,就像那块被拿出来的玉,瞬间凉了下去。在闽南,长辈给的平安锁是要贴身戴的,是祖宗的庇佑。他不懂,他什么都不懂。

上车的时候,巴特尔咳了两声。那咳嗽声很深,像是从肺叶深处硬扯出来的,干裂,带着回响。暖暖立刻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递过去,眼神里一闪而过的担忧,快得像草原上的鹰隼掠过的影子。

我坐在后座,抱着已经睡熟的外孙,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一模一样的荒凉景色,心里有三个疙瘩,一个叫“特尼格尔”,一个叫那块被“收起来”的玉锁,还有一个,是巴特尔那两声深不见底的咳嗽。

这三个疙瘩,像三颗石子,沉甸甸地坠在我的胃里。我知道,这趟鄂尔多斯之行,不会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第一章】

巴特尔的家在东胜区,一个很新的小区。房子很大,一百六十多平,装修是时下流行的极简风,白墙、灰地砖、黑色的金属线条。客厅里没有我们闽南人家里那种笨重的、雕着龙凤的红木茶桌,只有一个矮矮的、不知道什么木头的方几。

太空了。这是我进门后的第一个感觉。

整个房子里闻不到一丝香火味,也闻不到功夫茶反复冲泡后沉淀下来的茶香。墙上没有“家和万事兴”的十字绣,也没有供奉观音和祖先的红木神龛。这里干净、整洁,却了无生气,不像个“家”,更像个高级酒店的样板间。

晚饭是暖暖做的。当一盘白水煮羊肉和一盘沙葱炒鸡蛋端上桌时,我的筷子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里落。羊肉的膻味直冲脑门,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过节,那股浓重的、属于祭品的味道。

“爸,你尝尝,这里的羊肉不膻的,特别香。”暖暖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

我看着碗里那块肥瘦相间的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一辈子都在和海鲜打交道,我的味蕾习惯了石斑鱼的鲜、小管的脆、海蛎的滑。这块来自草原的肉,对我来说,是一种冒犯。

“我……吃不惯。”我把那块肉拨到一边,低头扒拉着白米饭。米也是硬的,一粒一粒,不像我们南方的米那样软糯油润。

饭桌上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巴特-尔默默地啃着羊骨头,骨头在他嘴里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暖暖的脸白了白,她放下了筷子,“那我……再给你下碗面?”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坐了半天飞机,没什么胃口。”

说完,我从随身带来的行李箱里,拿出了我的“命根子”——一套紫砂的茶具,还有一罐顶级的安溪铁观音。我想用熟悉的茶香,驱散这个屋子里陌生的味道。

我坐在那个矮得让我腰疼的茶几边,用他们这里的桶装纯净水烧水、洗茶、冲泡。第一泡的茶汤倒出来,颜色就不对,太浅。我抿了一口,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水是死的。

没有我们泉州山泉水的那股甘冽,泡出来的茶,失了魂。茶还是那个茶,但味道已经面目全非。就像我的女儿,人还是那个人,但好像里子里已经换了东西。

我烦躁地把一杯茶喝完,拿出手机,开始处理泉州厂子里的事。石材的型号、切割的尺寸、客户的尾款……那些熟悉的闽南口音和生意经通过微信语音一条条传来,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我在这个陌生的空间里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附的支点。

巴特尔吃完饭,就抱着特尼格尔在客厅里踱步。他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调子哼着歌,低沉、悠长,像草原上的风声。孩子在他怀里很安稳。

我处理完公事,抬头看他们。巴特尔正试着把孩子竖着抱起来,让他趴在自己肩膀上。

我立刻站了起来,“哎,不能这样抱!孩子还小,脊椎没长好,要横着托住!”

这是我们老家的规矩,月子里的孩子金贵,只能横着抱。

巴特尔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暖暖。

暖暖赶紧走过来,脸上还是那种熟悉的、试图息事宁人的笑,“爸,没事的,现在都说这样可以给孩子拍嗝,对肠胃好。”

“什么叫没事?你们年轻人懂什么!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总有道理的!”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这不是抱孩子的问题,这是规矩的问题。是我的经验,在这里被全盘否定的问题。

“叔叔,医生说可以的。”巴特尔试图解释,他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口音,听着很费力。

“医生?医生有我活的岁数大吗?我带过几个孩子,医生带过几个?”我盯着他,语气严厉。

巴特尔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固执地,维持着那个竖抱的姿势。他宽厚的背对着我,像一堵沉默的墙。

暖暖站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只剩下疲惫和无奈。她一遍遍地说:“爸,你别生气……爸,没事的……”

那句“没事的”,就像钝刀子割肉,让我心里更疼。

我看着这一幕,突然觉得无比的荒谬和悲凉。我千里迢迢地来,不是为了吵架的。可是,从饭菜到茶水,从孩子的名字到抱孩子的姿势,这里的一切都在告诉我:你是个外人。你的规矩,在这里行不通。

那一晚,我失眠了。鄂尔多斯的夜很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我躺在客房那张过分柔软的床上,窗外的风刮过高楼,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哭。

【第二章】

第二天,暖暖和巴特尔要去给孩子办出生证明,留我一个人在家看孩子。

房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特尼格尔均匀的呼吸声。我坐在沙发上,看着这个流着我一半血脉的小生命,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到阳台,想透透气。阳台很大,但外面没有我们泉州那种触手可及的绿,只有更远处的高楼和一片光秃秃的黄土地。风依旧很大,吹得人心里空落落的。

客厅的电视柜上,放着一个电子相册,循环播放着照片。大多是暖暖和巴特尔的合影。在草原上骑马的,在沙漠里看日落的,在蒙古包前大笑的……照片上的暖暖,笑得那么灿烂,是我在泉州不曾见过的模样。她穿着蒙古袍,梳着复杂的发辫,脸颊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眼神明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有一张照片,是她靠在巴特尔的肩上,背后是无垠的星空。她脸上的幸福,真实得刺痛了我的眼睛。

相册翻到了下一张,是暖暖小时候的照片。在泉州西街的老宅里,她骑在我的脖子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笑得口水都快流下来了。照片的背景,是老宅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陆离。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屏幕里那个小小的、属于我的女儿,指尖传来的却是冰冷的触感。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之前,我妻子,也就是暖暖她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暖暖的嫁妆。当年暖暖远嫁,我们几乎是倾尽所有,给她准备了一箱子的金器和珠宝,那是我们闽南人给女儿的底气和保障。

我走进他们的卧室。一股淡淡的奶味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床头柜上放着巴特尔的保温杯和一盒治咳嗽的药。我拉开衣柜,里面挂着巴特尔宽大的夹克和暖暖的风衣,底下是几个整理箱。

我蹲下身,打开了其中一个。里面不是我以为的金银首饰,而是一堆孩子的旧衣服、玩具,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翻开相册,第一页就是我们的全家福。照片已经有些泛黄了。我鬼使神差地继续往下翻,里面全是暖暖从小到大的照片,每一张下面,都用娟秀的字迹写着日期和地点。

翻到最后,我看到了一张被小心翼翼夹在里面的B超单,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旁边写着一行字:爸爸妈妈,我要来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把相册放回去,又打开了另一个箱子。这一个,终于被我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丝绒首饰盒。我打开它,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金手镯、金项链、翡翠挂件……都在。

但就在那些金灿灿的光芒中,我看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展开它,是一张医院的缴费单。日期是半年前。缴费项目那一栏,写着一长串我看不懂的医学名词,但最后的总额,那个刺眼的数字,我看得清清楚楚。

六万八千七百元。

收款人签名处,是暖暖的字迹。

我的手开始发抖。暖暖从来没跟我们提过这件事。她每次打电话回家,都说自己很好,巴特尔对她很好,什么都不缺。

“家里有钱,别委屈自己。”这是我妻子每次通话结束前必说的一句话。

“妈,我知道,我们挺好的,钱够用。”这是暖暖永远的回答。

我慢慢地把缴费单叠好,放回原处。关上箱子,关上衣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走出卧室,客厅里,特尼格尔醒了,正在小声地哼唧。我走过去,把他抱起来,用我们老家的姿势,小心地横抱在怀里。

我低头看着他,轻声地,用他可能永远也听不懂的闽南话哼唱起摇篮曲。

“婴仔婴婴困,一眠大一寸……”

唱着唱着,我的眼睛就有点酸。我好像明白了,那些被暖暖收起来的金器,不是不珍视,而是……不敢动。那是她最后的底气,是我们在千里之外,唯一能给她的、实实在在的庇护。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开门声。我以为是暖暖他们回来了,抱着孩子走到玄关,却愣住了。

门口站着一对衣着朴素的老人,手里提着一个巨大的布袋,正和刚进门的暖暖、巴特尔说着什么。是巴特尔的父母。

他们看到我,局促地笑了笑,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亲家……来了啊。”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就听到巴特尔的母亲,那个看起来很精干的蒙古族女人,对暖暖说:“家里杀了只羊,给你们送点新鲜的肉来。暖暖坐月子,要好好补补。”

说着,她就和巴特尔的父亲一起,把那个大布袋往厨房里拖。我看到布袋的缝隙里,渗出了一丝丝血迹。

晚上,暖暖和巴特尔在卧室里说话,门没有关严。我端着水杯经过,听到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我爸他好像不高兴。”是暖暖的声音,带着疲惫。

“……我爸妈也是好意。”巴特尔的声音很低。

“我知道……但是……唉……”一声长长的叹息。

然后,是巴特尔那阵熟悉的、压抑的咳嗽声,比白天更重,更长。

“你又咳了,药吃了没?”暖暖的声音里充满了焦虑。

“吃了……老毛病了。”

“什么老毛病!我们明天就去医院复查!必须去!”暖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尖锐。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站在门外,手里的水杯变得滚烫。我终于明白,那张六万八的缴费单,不是为暖暖,也不是为孩子。

是为巴特尔。

这个像黑铁一样沉默坚硬的男人,他的身体里,可能藏着一个比这片土地更沉重、更荒凉的秘密。而我的女儿,正一个人,扛着这个秘密。

【第三章】

第二天早上,饭桌上的气氛比昨天更加凝重。巴特尔的父母也在,他们看我的眼神,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和几分无法掩饰的生疏。早餐是羊奶煮的奶茶和油条,那股浓郁的膻味让我几乎窒息。

我只喝了半碗白粥。

“亲家,多吃点,吃不惯吗?”巴特尔的母亲,一个叫娜仁的女人,用不标准的普通话问我。

我摇摇头,“早上胃口不好。”

“那怎么行,你是贵客。”她说着,就要把一盘黄油烙饼往我面前推。

“妈,我爸他吃不惯这些。”暖暖拦住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娜仁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巴特尔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只是低头喝着奶茶。

“我就是想让亲家尝尝我们这里的好东西……”娜仁喃喃地说。

“好了,吃饭吧。”巴特尔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我和他们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这道墙,是用饮食习惯、语言、风俗垒起来的,坚不可摧。

吃完饭,暖暖果然要带巴特尔去医院。巴特尔的父母一听,脸色都变了。

“去医院做啥?不是一直在吃药吗?那玩意儿,去了也没用,白花钱!”娜仁的嗓门大了起来。

“妈!必须去复查!这事你别管!”暖暖的态度很坚决。

我看着他们争执,心里像被堵了一团棉花。我站起来,对暖暖说:“我跟你们一起去。”

暖暖愣住了,巴特尔也抬起头看我,眼神复杂。

“爸,您在家看孩子吧,医院人多,空气不好。”暖暖试图劝我。

“孩子让你婆婆看着。我必须去。”我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必须亲眼看看,到底是什么病,能让我的女儿如此决绝。

医院里充满了消毒水的味道。走廊里人来人往,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我们挂了呼吸科的专家号,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

巴特尔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是偶尔低头咳几声。暖暖紧紧攥着他的手,指节都发白了。

轮到我们了。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了看巴特尔上次的CT片,又看了看他,眉头紧锁。

“又咳得厉害了?”

“嗯,晚上尤其厉害。”暖暖抢着回答。

“下井的频率减了没有?”

“减了,这个月就下去了两次。”巴特尔终于开口。

下井?我心里咯噔一下。

医生在病历本上写着什么,头也不抬地说:“你这是典型的矽肺二期,没什么特效药。唯一的办法,就是脱离粉尘环境。再这么下去,发展到三期,那就……”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里的沉重,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矽肺。尘肺病。

这两个词像两颗子弹,精准地射中了我的心脏。我做了一辈子石材生意,我知道粉尘对人的伤害有多大。我的厂里,每个工人都必须戴最厚的防护口罩,每年体检两次,这是铁的纪律。

而我的女婿,他是在用命换钱。

从诊室出来,暖暖的眼圈是红的。巴特尔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暖暖没说话,只是低着头。

“为什么要瞒着我们?”我追问,声音大了起来,“你们是不是觉得,我们知道了也帮不上忙?还是觉得,这是你们自己的事,跟我们没关系?”

“爸!”暖暖抬起头,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告诉你又能怎么样?让你和妈在几千里外干着急吗?让你睡不着觉吗?我们能处理好!”

“处理好?怎么处理好?让他继续下井,然后等着肺变成石头吗?”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我养你这么大,供你读大学,就是让你来这种地方,嫁给一个……嫁给一个拿命换钱的人,然后你还觉得你能处理好?”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那句话太重了,像一把刀子。

暖暖的身体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她看着我,嘴唇抖动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巴-特尔一直沉默地站在旁边,这时,他忽然上前一步,挡在了暖暖身前。他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静的、几乎是悲哀的情绪。

“叔叔,”他一字一句地说,“暖暖嫁给我,是我高攀了。但是,我没让她受过委屈。”

“没受委屈?那六万八的医药费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她把我们给她防身的金子都……”

“爸!你别说了!”暖暖尖叫着打断我,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你翻我东西了?”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受伤。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我以为,她会哭着跟我诉苦,会埋怨,会求我帮忙。

可她没有。她只是用一种看陌生人的眼光看着我。

那一刻,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我感觉自己像个跳梁小丑。我以为我掌握了真相,我以为我能以一个拯救者的姿态出现,但我得到的,却是女儿的质问和疏离。

巴特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叔叔,这卡里有七万块钱。密码是暖暖生日。我知道,这不够还你们的养育之恩。但是,这是我们现在能拿出来的所有了。我们自己的事,我们会自己解决。”

他的手很稳,像他的人一样。

我看着那张卡,感觉它有千斤重。我没接。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巴特尔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暖暖立刻扶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站在他们对面,像一个局外人。

我忽然说了一句闽南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来。

“养你这么大,就是让你来这种地方受苦的?”

暖暖的身体僵住了。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第四章】

(第三人称视角)

巴特尔不知道那个下午,他是怎么和妻子、岳父一起回到家的。他只记得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岳父那句他听不懂但能感觉到万钧之力的闽南话,以及妻子瞬间死寂下去的眼神。

回到家,岳父把自己关进了客房,一下午都没出来。

他的父母已经回去了。走之前,母亲娜仁拉着暖暖的手,用蒙古语说了很多话。巴特尔知道,母亲是在怪暖暖不该把家里的“丑事”让亲家知道。在他们的观念里,男人是天,天不能塌。就算要塌了,也得自己硬扛着。

暖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孩子,脸埋在孩子的襁褓里。

晚上,巴特尔哄睡了特尼格尔,走进卧室。暖暖正坐在窗边,看着窗外城市的灯火。鄂尔多斯的夜晚,风停了,显得格外空旷。

“还在生爸的气?”巴特尔走过去,从后面轻轻环住她。

暖暖的身体很僵硬。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我不是生他的气。我是……难过。”

她转过身,靠在巴特尔怀里,“你知道吗,我爸那个人,一辈子没跟人低过头。他做生意,讲究的是‘输人不输阵’。他今天在医院那么失态,是因为他怕了。他怕我过得不好。”

巴特尔收紧了手臂,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和他身上的煤灰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又安心的味道。

“是我没用。”他低声说。

“不许这么说。”暖暖抬起头,用手指堵住他的嘴,“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跟我说了你家的情况,也说了你工作有危险。是我自己要嫁给你的。巴特尔,我不后悔。”

巴特尔看着妻子的眼睛,那双曾经在大学校园里清澈得像泉水的眼睛,如今盛满了疲惫和忧虑,但更多的是他看得懂的坚定。

他想起三年前,他第一次带暖暖回鄂尔多斯。他的家在达拉特旗的农村,土坯房,连个像样的厕所都没有。他以为这个来自繁华南国的姑娘,会立刻吓得逃走。

可她没有。她笨拙地学着烧火,学着吃又干又硬的炒米,晚上睡在烙得死硬的土炕上,被蚊子咬了一身的包,也只是笑着说:“原来这里的天空真的有这么多星星啊。”

从那时起,他就发誓,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他拼命地工作,下井,升职,成了他们矿上最年轻的工段长。他们用攒下的钱在东胜买了这套大房子,他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

可是,命运却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

一年前,他开始咳嗽,一开始没在意,以为只是矿上的通病。直到有一次在井下咳血,他才被工友硬拖着去了医院。

“矽肺二期。”

当医生说出这四个字时,他感觉自己脚下的地裂开了一道缝。他第一个念头,就是不能让暖暖知道。那时候,她刚怀上特尼格尔。

可他怎么瞒得住朝夕相处的妻子。暖暖知道后,没有哭,也没有闹。她只是抱着他,一夜没睡。第二天,她就平静地开始查资料,找医生,安排治疗。那张六万八的缴费单,是他们当时几乎所有的积蓄。

“巴特尔,我们把房子卖了吧。回我爸妈那儿去,泉州空气好,也方便治疗。”暖暖不止一次地提过。

但他拒绝了。这是他承诺给她的家。而且,他怎么能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去面对那个精明、强悍的岳父?他的自尊,他作为一个蒙古族男人的骄傲,不允许他这样做。

“会好起来的。”他总是这样对暖暖说,也这样对自己说。

可现在,他知道,他可能撑不下去了。不是身体撑不下去,是心。当他看到岳父眼中的失望和痛苦时,他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他把他最珍贵的宝贝,拖进了这片风沙里,让她跟着自己受苦。

“暖暖,”他捧着妻子的脸,认真地说,“明天……你带爸去草原看看吧。别总在城里闷着。”

暖暖看着他,点了点头。

“还有,”巴特-尔顿了顿,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等爸走了,我们……商量一下去北京的事。我听工友说,那边有家医院,对这个病有办法。”

他没有说钱从哪来。但他知道,矿上还有一笔工伤赔偿的流程在走,只是他一直没去申请。他不想让自己像个废人一样,靠抚恤金过活。但现在,为了暖暖,为了孩子,他必须放下那点可笑的自尊了。

暖暖的眼泪又涌了上来。她知道他做了多大的退让。她用力地点点头,把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胸口。

这个沉默的男人,用他自己的方式,撑起了她的天。

(第一人称视角)

那一晚,我在客房里,几乎一夜没睡。我把行李箱打开,又合上,合上,又打开。我想走,想立刻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

可是,我一闭上眼,就是暖暖在医院走廊里那个受伤的眼神,就是巴特尔挡在她身前那个沉默又固执的背影。

我忽然想起我自己的父亲。他是个渔民,一辈子在海上漂。每次出海回来,身上都带着一股洗不掉的鱼腥味,手上全是厚厚的茧和被渔网勒出的口子。小时候,我嫌他脏,不让他抱。他只是嘿嘿地笑,从怀里掏出几颗在船上舍不得吃的糖给我。

巴特尔身上的煤灰味,和我父亲身上的鱼腥味,又有什么区别呢?他们都是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家人扛起一片天。只是,我父亲扛的是海上的风浪,而巴特尔扛的,是地底下的黑暗和粉尘。

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心很乱,很疼。

天快亮的时候,我听到了门外有轻微的响动。我打开门,看到巴特尔正拿着一块湿布,在擦我昨天不小心溅到地上的茶渍。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站起身,有些局促。

“叔叔,吵到您了?”

我摇摇头。看着他,我忽然问了一句:“井下……是什么样的?”

他没想到我会问这个。他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很黑,很闷。除了机器的声音,什么都听不见。”

“怕吗?”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深。

“下来的时候不怕。上来的时候,看到天,就有点后怕。”他说,“每次上来,看到天,就觉得,又活过来一天。”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第五章】

第二天,暖暖对我说:“爸,今天我们不去医院了,巴特尔休息,我们带您去草原看看吧。”

她的眼睛有点肿,但语气很平静,仿佛昨天在医院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我知道,这是她给我的台阶。

我点了点头,“好。”

我们开着车,驶离了城市。越往外开,天越蓝,地越阔。那种在城市里感受到的压抑,仿佛被这无边的旷野稀释了。路两边是连绵起伏的草场,已经泛黄,但在阳光下,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巴特尔开车,暖暖坐在副驾,我抱着特尼格尔坐在后面。一路无话,只有车里的音乐在流淌,是一首我听不懂的蒙古语歌曲,苍凉又辽远。

我们在一个叫希拉穆仁的草原停了下来。风很大,吹得经幡猎猎作响。巴特尔从后备箱拿出一个很大的防风垫铺在草地上,又拿出了一个保温箱,里面是暖暖准备好的三明治和水果。

我们席地而坐。巴特尔的父母也来了,他们骑着摩托车,带来了热腾腾的奶茶和手把肉。

这一次,我没有拒绝。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用小刀割下一块羊肉,蘸着韭花酱,送进嘴里。膻味还是有,但混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娜仁看我吃了,脸上露出了孩子般开心的笑容。她不会说普通话,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指着肉,又指指我,嘴里说着“好吃,好吃”。

我忽然觉得,这个风风火火的蒙古族女人,其实很可爱。她对我的好,是那么的直接和朴素,就像这片草原一样。

吃完东西,巴特-尔的父亲,那个一直很沉默的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我。

是一把蒙古刀,刀鞘是银制的,上面雕刻着狼的图案,手工很精美。

“亲家,这个……送给你。”他磕磕巴巴地说。

我愣住了。

巴特尔在旁边解释:“这是我阿爸自己打的。在我们这儿,只有最尊贵的客人,才会送刀。”

我看着老人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泥的手,再看看手里的刀,只觉得它沉重无比。

我接了过来,“谢谢……亲家。”

老人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下午,巴特尔带着我去骑马。他给我挑了一匹最温顺的枣红马,他自己则翻身骑上了一匹高大的黑马。他牵着我的缰绳,慢慢地在草原上走着。

“叔叔,您抓紧。”

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轮廓显得格外清晰。在马背上,他整个人都舒展开了,不再是那个在城市楼房里沉默压抑的男人,而是属于这片草原的、真正的骑士。

“巴特尔,”我忽然开口,“家里的生意,我准备交给暖暖的弟弟了。我老了,也该歇歇了。”

他回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想……在鄂尔多斯,也开个分公司。卖我们泉州的石材。这里到处都在搞建设,应该有市场。”我看着远方,缓缓地说。

巴特尔勒住了马,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叔叔,我……”

“你不用下井了。”我打断他,“你对这里熟,人脉也广。过来帮我。我给你开工资。”

我顿了顿,又说:“不,不是帮你。是我们一起做。你拿技术和人脉入股,我们翁婿俩,一起把这个家撑起来。”

巴特-尔的眼圈红了。这个像铁塔一样的男人,在广阔的草原上,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了脆弱的一面。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暖暖抱着孩子向我们走来。她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风吹起她的长发,阳光下,她的脸上带着泪,也带着笑。

我忽然觉得,我带来的那罐铁观音,也许用鄂尔多斯的水,也能泡出不一样的味道。有些东西,换个环境,换个心境,或许就通了。

那天晚上,我们是在巴特尔父母的蒙古包里过的夜。我们围着火堆,吃着烤全羊,喝着马奶酒。巴特尔的父亲拉起了马头琴,娜仁唱起了祝酒歌。

我喝了很多酒。在半醉半醒之间,我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也是这样,为了给家人一个更好的生活,在酒桌上陪着笑脸,一杯杯地往下灌。

夜深了,我们躺在蒙古包里。外面是呼啸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狼嚎。特尼格尔睡在我们中间。我看着身边熟睡的女儿和女婿,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掏出手机,给我妻子发了条微信。

“老婆,我决定了。在鄂尔多斯开个分公司。”

妻子很快回了过来,一连串的问号。

我笑了笑,打下了一行字。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以前不懂,现在有点懂了。我们不能只给孩子翅膀,还要在她选择降落的地方,为她撑起一片天。”

发完这条微信,我把手机关了。我听着帐外的风声,那风声不再像哭声,而像一首古老的歌谣,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生命与坚韧。

【第六章】

回到泉州后,我立刻开始着手鄂尔多斯分公司的事。我把手头最赚钱的一个项目盘了出去,把资金抽了出来。我的举动在公司的元老们看来,无异于一场地震。

“陈总,您疯了?放着南方的金矿不要,跑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开荒?”我的副总,跟了我二十年的老兄弟,在办公室里拍着桌子问我。

我给他泡了一壶上好的大红袍,茶香袅袅。

“老李,你说,我们赚钱是为了什么?”我问他。

“为了什么?为了过好日子,为了让老婆孩子有面子呗!”

“是啊。”我点了点头,“我这辈子,面子是有了。可我女儿,她在那边,里子过得苦。我这个当爹的,要是只能看着,那赚再多钱,又有什么意思?”

老李沉默了。他也是当父亲的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这辈子赚钱,要是连自己家里人都护不住,那赚来有什么用?”我把一杯茶推到他面前。

这句话,我说服了他,也说服了我自己。

接下来的日子,我忙得像个陀螺。注册公司,市场调研,派驻人员……所有的事情千头万绪。巴特尔在鄂尔多斯那边也行动了起来。他辞去了矿上的工作,开始利用他的人脉,跑市场,找场地。

我们每天都要通好几个电话,讨论的都是业务。从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婿,在谈到他熟悉的建筑行业时,变得滔滔不绝,很有见地。

“叔叔,这边的甲方认关系,也认实力。我们前期可以不用追求大利润,先用我们南方石材的品质和工艺,把口碑做起来。”

“巴特尔,你叫我什么?”我打断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爸。”

那一声“爸”,虽然有点生硬,但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流遍我的全身。我笑了,“哎,这就对了。”

暖暖的生活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每天提心吊胆,等着丈夫上井下井的妻子。她开始帮着巴特-尔整理客户资料,甚至还报了个会计班,学习做账。每次视频,她的气色都比以前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

特尼格尔也长大了不少,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叫“爷爷”了。每次我一在视频里出现,他就兴奋地拍着小手。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公司即将开业的时候,巴特尔的病,还是给了我们重重一击。

那天我正在开会,接到暖暖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爸,巴特尔住院了,他咳血了。”

我当即订了最早一班飞往鄂尔多斯的机票。

当我赶到医院时,巴特尔躺在病床上,戴着氧气面罩,脸色灰败。暖暖守在床边,眼睛红得像兔子。

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病人是急性感染,诱发了肺功能衰竭。情况很危险。我们建议,立刻转到北京的权威医院,也许……还有机会。”

“也许”这两个字,像一把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我当机立断:“转!马上转!联系北京的医院,我来安排!”

我立刻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找最好的胸肺科专家,安排最好的病房。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暖暖看着我为他们忙前忙后,眼神复杂。一天晚上,她在我旁边的陪护床上躺下,轻声说:“爸,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我背对着她,看着窗外的夜色,没有回头。

“傻孩子,跟爸说什么谢。”我怕她看到,我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你只要记住,天塌下来,有爸给你扛着。”

就在巴特尔转院去北京的前一天晚上,他的父母来了。娜仁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她熬了一下午的羊汤。她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汤盛出来,递给暖暖,又笨拙地想喂给戴着氧气面罩的巴特尔。

巴特尔的父亲,那个沉默的老人,走到我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沓捆得整整齐齐的、带着土腥味的旧钞票。

“亲家,”他把钱塞到我手里,眼神恳切,“我们……只有这么多了。救救……我儿子。”

我看着那叠钱,最多不过三四万块,可能就是他们毕生的积蓄。我的手在抖。我没有拒绝,我收下了。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个父亲的尊严,是他们这个家,为自己儿子付出的全部。

“亲家,你放心。”我握着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说,“巴特尔,也是我儿子。我不会让他有事的。”

【第七章】

北京的冬天,比鄂尔多斯更冷。

我们把巴特尔安顿在协和医院的特护病房里。国内最好的专家为他会诊,制定了新的治疗方案。那是一段黑暗又漫长的日子。

每天,我和暖暖都守在医院里。看着各种管子插在巴特尔身上,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我们的心也跟着起起伏伏。

我这辈子没求过人,但那段时间,我把这辈子的低声下气都用尽了。给医生送我们泉州最好的茶叶,陪着笑脸打听病情,只为了能得到一句“情况稳定”的 आश्वासन。

暖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有一次,她在走廊里,靠着墙,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滑了下去,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

我走过去,没有安慰她,只是把我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身上。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说,“但是哭完了,就要站起来。你儿子还在鄂尔多斯等你,你男人还在病房里等你。你不能倒下。”

她抬起头,满脸泪痕地看着我,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段时间,我们翁婿俩,成了医院里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我,一个说着闽南腔普通话的南方老头,和一个只会说“爸”“妈”的蒙古族小伙子。我们每天用微信视频,我让他看泉州家里那棵大榕树,看翻滚的海浪,看祠堂里新点的香火。

“特尼格尔,这是阿公家。等你爸爸病好了,阿公带你回来看大海,好不好?”

小家伙在屏幕那头,似懂非懂地拍着手。

奇迹,是在一个月后发生的。巴特尔的病情,在新的药物和治疗方案下,开始奇迹般地好转。他摘掉了氧气面罩,可以下地走动了。

出院那天,北京难得地出了太阳。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巴特尔换上了我给他买的新衣服,虽然还是瘦,但精神好了很多。他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扶起他,“一家人,不兴这个。”

回鄂尔多斯的飞机上,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暖暖靠在巴特尔的肩上,睡得很沉。这段时间,她太累了。

我看着窗外的云海,心里百感交集。

分公司已经开业了,老李暂时在那边帮我盯着。生意比我想象的要好。巴特尔虽然不能再从事重体力劳动,但他对市场的熟悉和人脉,是公司最宝贵的财富。等他身体养好了,有的是他施展拳脚的地方。

飞机降落在鄂尔多斯机场。还是那片灰白色的天,还是那阵干硬的风。

但这一次,我心里不再觉得荒凉。

走出出口,我看到巴特尔的父母,抱着特尼格尔,在寒风中翘首以盼。特尼格尔看到了我们,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嘴里喊着:“爸爸……爷爷……”

娜仁冲过来,一把抱住巴特尔,放声大哭。那个沉默的老人,也背过身去,偷偷抹着眼泪。

我看着这一家人紧紧相拥的场面,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我在鄂尔多斯又待了一个星期。临走前一天,巴特尔和暖暖陪我吃饭。桌上,有我爱吃的清蒸鱼,也有他们爱吃的手把肉。

“爸,公司的事,你放心。我会好好干的。”巴特尔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不是为你,我是为我女儿和我外孙。”我故意板着脸说。

暖暖笑了,她给我夹了一块鱼肉,“爸,您就嘴硬吧。”

是啊,我就是嘴硬。一辈子都学不会说软话。

第二天,暖暖和巴特尔送我到机场。特尼格尔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爷爷,不走……”

我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小脸,“爷爷回家,下次再来看你。或者,你跟爸爸妈妈,一起回爷爷家看大海。”

我把他交给暖暖,转身,毫不迟疑地走向安检口。我不敢回头,我怕我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坐在飞机上,看着窗外这片辽阔的土地慢慢变小,我的手机响了,是暖暖发来的微信。

“爸,到家了报个平安。”

我看着窗外苍茫的草原和蜿蜒的黄河,它们在我的视野里,构成了一幅雄浑的画卷。

我打下几个字,回复过去。

“知道了。风大,你们也早点回家。”

打完这几个字,我关掉手机,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眼睛有点酸。

我忽然明白了,鄂尔多斯给我的印象是什么。

它像一杯烈酒,初尝时又冲又辣,呛得人直流眼泪。可当你把它喝下去,融进血液里,你才会尝到那股回甘,那股子足以抵御一切风霜的暖意。

家,不是一个地方,不是一栋房子。家,是有人在等你,有人在为你牵挂。无论你在哪里,只要这份牵挂在,你就在家里。

我这次,不是从鄂尔多斯回家。

而是从一个家,回到另一个家。

来源:俊俏扑克t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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