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厨房里洗碗的水声。这是我们家维持了十几年的“标准音量”,一种心照不宣的和平刻度。女儿陈念估分那天,这个刻度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窒息。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新闻联播的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盖过厨房里洗碗的水声。这是我们家维持了十几年的“标准音量”,一种心照不宣的和平刻度。女儿陈念估分那天,这个刻度第一次让我感到了窒息。
我从抽屉的角落里,摸出那个用了多年的牛皮筋,把一沓刚从银行取出来的现金捆好。抽屉深处,一张我年轻时扎着麻花辫的照片一闪而过,照片上的我,笑得无所畏惧。我迅速关上抽屉,仿佛那笑容会烫伤我。
“妈,我估分了,392。”
陈念的声音从她房间传来,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像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沉甸甸的,砸得胃里一阵紧缩。392分,比我预想中最坏的情况,还要再低一些。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声音比想象中平静。我走到客厅,丈夫陈卫东正戴着老花镜,一动不动地盯着电视,仿佛要把那张标准的主播脸看出花来。他的标志性动作,就是在他不想面对现实的时候,反复擦拭他那副已经很干净的镜片。此刻,他的手指正捏着镜布,却没有动。
他显然也听到了。我们家的墙壁很薄,藏不住秘密,尤其是坏消息。
“跟老张家的孩子差不多,人家也是这个分上下,准备复读呢。”我假装不经意地说,眼睛却盯着陈卫东的后脑勺。
他没回头,沉默像一张网,慢慢在我们之间拉开。这就是他的另一个标志,用沉默来表达反对或无奈。
“复读什么?女孩子家,耽误一年,万一明年还没考好呢?”我自问自答,语气开始变得急躁,“我早就想好了,都联系妥当了。去省城的旅游高专,学酒店管理,毕业直接进我表妹夫他们家的酒店,从大堂经理助理干起,稳定,体面。”
我说得很快,像在背诵一篇准备了很久的演讲稿。事实上,这套说辞,从陈念高三第一次月考滑落到班级三十名开外时,我就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允许我的女儿,重蹈我的覆辙。
当年,我就是因为一分之差,与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最后去了一所没人听过的师专,毕业后在小城的中学里蹉跎了半辈子。那种一步踏错,步步皆错的悔恨,像一根针,在我心里扎了二十年。
“其实念念她……”陈卫东终于开口了,他转过头,镜片后的眼睛里写满了犹豫。
“她什么?”我立刻打断他,“她一个小孩子懂什么未来?现在社会多复杂,一步走错,后面全是坑。我这是为她好,给她兜底!”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掷地有声。电视里的新闻联播结束了,开始播放天气预报,那个甜美的声音说着“晴转多云”,显得格外讽刺。
我没再理会陈卫东,拿着那沓捆好的钱,走进了书房。我打开电脑,屏幕蓝光映在我脸上。我点开一个联系人,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在省城那所旅游高专的招生办工作。
“老刘,钱我准备好了,你看什么时候方便?”我打字很慢,像在敲定一份关乎生死的合同。
“慧姐,你放心,说了没问题就没问题。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对方很快回复,附带一个“OK”的表情。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身体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窗外,夜色已经浓了,邻居家的灯光一盏盏亮起,又一盏盏熄灭。我仿佛能看到未来,陈念穿着整洁的酒店制服,在大堂里微笑着迎接客人,月薪八千,五险一金,几年后嫁一个踏实本分的人,买房,生子。一切都安稳,妥当,没有一丝波澜。
这是我能为她设计的,最完美的人生。
回到客厅,陈念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苹果,小口小口地啃着,眼睛盯着电视,但显然没有在看。她剪了短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侧脸的线条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倔强又脆弱。
“念念,”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妈妈跟你说个事。你这个分数呢……上本科有点难,复读又太辛苦。妈妈给你联系了省城的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学酒店管理,毕业的工作也给你安排好了,你看……”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继续啃着苹果,发出清脆的“咔嚓”声。每一声,都像在啃噬我的耐心。
“随便吧。”
终于,她吐出这三个字。这是她的口头禅。小时候她想要一个玩具,我没买,她会说“随便吧”,带着委屈。青春期和我吵架,她会摔上门,吼一句“随便吧”,带着愤怒。现在,她的“随便吧”,却是一种我读不懂的平静,甚至……是解脱?
这种平静让我心慌。我宁愿她哭,她闹,她和我大吵一架,也好过现在这样。
“什么叫随便?陈念,这是你一辈子的事!你怎么能是这个态度?”我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她终于转过头看我,黑色的瞳孔里映着电视屏幕的光,那光一闪一闪的,像遥远的星辰。“妈,不然呢?我还能有什么态度?”
我被她问得哑口无言。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躺在床上,旁边陈卫东的呼吸均匀而平稳,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可我不能。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陈念那句“不然呢?”,像一根刺,扎得我翻来覆去地疼。
我悄悄起床,走到她房间门口。门没关严,留着一道缝。我看到她正坐在书桌前,戴着耳机,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打着什么。我以为她在玩游戏,或者和同学聊天。
我悄悄走近,从门缝里看过去。
她没有在玩游戏。她在看一个旅游博主的视频,视频里,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背着一个巨大的登山包,站在青海湖边,风吹起她的长发,她的脸上是那种我从未在陈念脸上见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视频下面,陈念正在一个文档里做着笔记,标题是:《一个人的毕业旅行——西北大环线穷游攻略》。
预算、路线、青年旅社联系方式、沿途可以打工换食宿的地方……密密麻麻,详尽得像一份商业计划书。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原来,她不是不在乎,她只是在乎的,不是我为她规划的康庄大道。她向往的,是我从未想过的荒野和远方。
我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我以为我为她铺好了退路,却没想过,那条路可能是她唯一想走的路。
第一章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平静。电视机的音量依旧是35,饭桌上依旧是三菜一汤,但谁也不再提前途,不提分数,不提未来。那份392分的估分成绩单,像一张隐形的符咒,贴在我们家的门楣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
我把那笔准备好的钱存回了银行,但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心里存着一丝侥幸,万一呢?万一估分不准呢?可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我自己掐灭了。陈念的成绩一向稳定,稳定得就像我每天擦拭三遍的红木餐桌,光可鉴人,也冰冷坚硬。
为了缓和气氛,也为了“奖励”她结束了辛苦的高三,我带她去商场,给她买了一部最新款的手机。她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欣喜,只是说了声“谢谢妈”。
拆开包装,她熟练地插卡、开机、数据迁移。我看着她行云流水的操作,再看看自己那部用了三年,连怎么关掉后台程序都得琢磨半天的旧手机,一阵陌生的疏离感涌上心头。
“妈,你这个手机也该换了,卡死了。”她瞥了一眼我的手机,随口说道。
“还能用,换什么。”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
她没再说什么,低头设置新手机。我凑过去看,想找点话题。“这个……这个软件是干嘛的?怎么把照片导到电脑上?”
“哎呀,很简单的。”她划拉着屏幕,嘴里飞快地解释着,“用数据线连上电脑,或者用这个App,隔空投送也行。你看,点这里,然后选照片,再点分享……”
她的语速很快,手指在屏幕上点点划划,我根本跟不上。我的眼睛努力地盯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那些我完全不认识的图标和功能,像一个个密码,将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算了算了,太复杂了,我学不会。”我摆摆手,退后一步,靠在沙发上。
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丝不耐烦,但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不难的,妈,我多教你几次就会了。”
“不用了。”我别过脸去,“我个老太婆,用那么好的手机干嘛,能打电话接视频就行了。”
她没再坚持,房间里又只剩下她点击屏幕的细微声音。我看着她年轻的、专注的侧脸,心里一阵发酸。我突然意识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没办法像教她用筷子、系鞋带那样,去教她任何事情了。反倒是她,在很多方面,已经远远地走在了我的前面。而我,这个曾经为她遮风挡雨的母亲,正在变成一个需要她回头等待,甚至有些跟不上趟的“麻烦”。
这种感觉,比知道她只考了392分更让我难受。
那天晚上,陈卫东加班,我和陈念两个人吃饭。餐桌上,依旧是沉默。我给她夹了一筷子她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多吃点,看你都瘦了。”
“嗯。”她点点头,把排骨默默地吃了。
吃完饭,她照例回了房间。我收拾完厨房,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她的房门口。门又没关严。我看到她把那部新手机放在一边,拿出了一个速写本,正在画画。
我以为她还在画那些山川湖泊,可凑近一看,却愣住了。
她画的,是一双女人的手。那双手上布满了细纹,指关节有些粗大,正在……费力地操作一部智能手机。画的旁边,用铅笔写着一行小字:“妈妈的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捶了一下。
我悄悄回到客厅,坐在黑暗里,抬起自己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双曾经也被夸过“纤细白皙”的手,如今确实像她画的那样,皮肤松弛,指节也因为常年做家务而有些变形。
原来,她什么都看到了。她看到了我的笨拙,我的落伍,我的言不由衷。
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她关上的房门,而是我看不懂的她的快乐,和她看懂了的我的失落。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刘打来的。
“喂,老刘。”
“慧姐啊,你上次说的事,我跟我们主任提了。他说问题不大,但是呢……你知道的,现在管得严,可能需要你和孩子爸亲自来一趟学校,填个表,跟主任见个面,把事情敲死。你看你们什么时候方便?”
我的心一紧。这是最后通牒。去了,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好,”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我跟孩子爸商量一下,尽快。”
挂了电话,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客厅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每一下,都像在催促我做出决定。
我该怎么办?是拉着她,强行把她按在我为她铺设的“安全”轨道上,还是……放手,让她去闯那片我完全未知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荒野”?
我走进书房,又一次打开了电脑。这一次,我没有联系老刘,而是在搜索框里,颤抖着输入了“一个人旅行的女孩”、“打工换宿靠谱吗”、“穷游安全注意事项”……
屏幕上跳出来的,是无数张年轻而灿烂的笑脸,背景是雪山、草原、古镇、大海。下面,是各种各样的故事。有惊险,有窘迫,有欺骗,但更多的是成长、遇见和自由。
我一张张地看,一行行地读,仿佛在通过这些陌生的文字和图片,去窥探女儿的内心世界。
突然,我看到一个帖子,标题是:《我妈以为我高考失利人生完蛋,其实那是我预谋已久的自由》。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第二章
我点开了那个帖子。
发帖的女孩说,她来自一个管教极严的家庭,父母都是老师,为她规划了从小学到博士的全部人生。她活得像个精密的程序,不能有任何偏差。高考,是她唯一能反抗的机会。她故意在几道大题上交了白卷,考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分数。
“我爸妈差点气晕过去,他们骂我,不理解我,觉得我疯了。但我拿着那张糟糕的成绩单,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了轻松。我终于可以不用去读他们选的金融,不用去考他们要我考的公务员了。我用那个暑假去摆地摊,挣了去云南的路费。现在,我在大理开了一家小小的扎染店,过得很穷,但很快乐。”
帖子下面,有很多类似的留言。
“我也是!我故意考砸,就是为了能去学我喜欢的兽医,我爸妈非要我学会计。”
“为了逃离我妈的控制,我谎报了分数,偷偷填了外省的学校。录取通知书寄到那天,家里爆发了世界大战。”
我看着那些文字,手脚冰凉。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在我脑子里疯狂地生长——陈念的392分,会不会……也是故意的?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猛地站起来,冲到她的房间门口,一把推开了门。
陈念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画笔“啪”地掉在地上。
“妈?你怎么了?”
我死死地盯着她,像一个即将宣判的法官。“陈念,你跟我说实话,你的分数,到底是不是392?”
她的脸色“唰”地一下白了,眼神慌乱地躲闪着,“妈,你……你说什么呢?估分不就是估的吗,还能有假?”
她的反应,几乎证实了我的猜测。
“你看着我的眼睛!”我一步步逼近她,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考那么低,就是为了不去我给你安排的路,就是为了去你那个什么狗屁的穷游?”
我的情绪失控了,话说得很难听。
“我没有!”她终于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大声反驳,“我就是没考好!我就是笨!行了吗?你满意了吗?”
“你撒谎!”我指着她的书桌,“那你桌上这些东西怎么解释?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考个低分,让我死心,然后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过你那种‘自由’的生活了!”
我一把抓起她的那个速写本,就要往地上摔。
“你别碰我的东西!”她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扑过来抢。
我们在狭小的房间里撕扯起来。本子被我们俩拽得变了形,纸张“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有她画的青海湖,有她画的妈妈的手,还有很多我没见过的,画着各种各样陌生人的笑脸。
“陈念!”我气得浑身发抖,“你太让我失望了!我为你操碎了心,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你的操心?你的操心就是把我变成另一个你吗?”她终于哭喊了出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妈,我不想过你那样的人生!我不想每天算计着水电费,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城里,不想活得那么……那么正确!我错了吗?”
“你……”她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捅在我最痛的地方。我所有的伪装和坚强,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你懂什么?”我用尽全身力气吼道,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涌了出来,“我那是为了你好!我是怕你走弯路!怕你被人骗!怕你以后后悔!”
“后悔也比现在这样行尸走肉好!”她吼了回来。
我们母女俩,像两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互相嘶吼,互相伤害,却谁也挣脱不了这个名为“家”的牢笼。
争吵最终在陈卫东的介入下结束了。他听到动静从卧室里冲出来,把我们俩分开。
“够了!都少说两句!”他很少发火,但这次是真的怒了,“像什么样子!”
他把我拉出房间,陈念“砰”地一声摔上了门。我靠在冰冷的墙上,浑身脱力,顺着墙壁滑坐在地上,失声痛哭。
陈卫东没有安慰我,只是蹲在我身边,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重重地叹了口气。
“何必呢?”他说,“你把她逼得太紧了。”
“我逼她?”我抬起泪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我辛辛苦苦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她?”
“为了她,还是为了弥补你自己的遗憾?”陈卫东一针见血。
我愣住了。
他捡起地上那张被我甩出来的,我年轻时的照片,递给我。“你看看你那时候,你跟我说,你想去北京,想当一名记者。后来……后来不也没去成吗?你难道希望念念也像你一样,心里藏着一个永远到不了的‘北京’,过一辈子?”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我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无畏的女孩,再看看现在这个歇斯底里、面目可憎的自己,一种巨大的悲哀将我淹没。
我们之间最远的距离,不是她关上的房门,而是我看不懂的她的快乐。而我最大的悲哀,是我用我认为的爱,亲手扼杀了她的快乐。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分房睡。我睡在客房,陈卫东睡在沙发,陈念锁着房门。
这个家,像一个被摔碎的瓷器,虽然还摆在那里,但裂痕已经清晰可见。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红肿的眼睛起床,想去厨房做早饭。路过陈念房间时,我看到门缝下面塞出来一张纸条。
我捡起来,上面是陈念的字迹,写着:
“妈,对不起。但我没撒谎,我真的估的392。”
第三章
那张字条像一盆冷水,浇在我烧得滚烫的理智上。
我没撒谎。
这四个字,让我所有的愤怒和猜疑都显得那么可笑。我像一个笑话,自导自演了一场闹剧,还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
我拿着纸条,站在她门口,想敲门,手却怎么也抬不起来。我想道歉,但“对不起”三个字卡在喉咙里,比吞下一块炭还难受。我们这一代人,习惯了付出,习惯了说教,却唯独没学会如何低头。
最终,我只是默默地把纸条收进口袋,走进了厨房。
早餐桌上,气氛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陈卫东眼下有两团乌青,显然一夜没睡好。他不停地擦着他那副眼镜,镜片被他擦得能照出人影。陈念低着头,用筷子戳着碗里的白粥,一言不发。
我把煎好的鸡蛋推到她面前。“……吃吧。”
她没动,也没看我。
“念念,”陈卫东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昨天是你不对,怎么能跟妈妈那么说话?”
陈念的肩膀瑟缩了一下。
“她没错!”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说完,我自己都愣住了。
陈卫东和陈念都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我避开他们的目光,声音很低,“是我……是我太激动了。”
说完这句,我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匆匆喝完碗里的粥,站起身,“我今天单位有事,先走了。”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家。
走在上班的路上,晨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我口袋里的那张纸条,硌得我皮肤生疼。我一遍遍回想昨晚的争吵,陈念哭喊的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的心上。
“我不想过你那样的人生!”
“后悔也比现在这样行尸走肉好!”
我真的错了吗?我为她规划的安稳人生,在她眼里,就是行尸走肉?
到了单位,我一天都心神不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好几次,我都没听见。同事小王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慧姐,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你家孩子高考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还……还行。”我含糊地应付着。
“我家那小子,也是今年高考,愁死我了。估分估得乱七八糟,一会儿说能上一本,一会儿说只能走个二本。现在的孩子,心思太难猜了。”小王叹了口气。
我心里一动,问道:“估分……真的会差很多吗?”
“那可不一定。”小王来了兴致,坐到我旁边,“去年我们邻居家那闺女,平时成绩顶呱呱的,估分估了个一本线,结果出来,超了一本线五十分!说是有一门理综,她自己觉得错了很多,结果答案一对,大部分都是对的。你说邪门不?”
听着小王的话,我那颗被掐灭的希望火苗,又“腾”地一下,微弱地燃了起来。
万一呢?万一陈念也跟那孩子一样,是自己感觉错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剂强心针,让我混乱了一天的心绪,稍稍安定了一些。
下班回到家,陈卫东和陈念都还没回来。家里空荡荡的,安静得可怕。我看着那个被摔上门的房间,心里五味杂陈。
我走到书房,打开了那所旅游高专的网站。招生简章、校园风光、优秀毕业生……那些鲜红的宣传语和青春洋溢的照片,此刻在我看来,却无比刺眼。我仿佛能看到陈念穿着我不喜欢的制服,说着我不懂的术语,过着一种我不理解但她可能也并不快乐的生活。
我关掉网页,疲惫地靠在椅子上。
就在这时,陈卫东的手机响了,他落在书桌上了。我瞥了一眼,来电显示是“老三”,是他在老家的弟弟。
我没想接,但电话执着地响着。我怕有什么急事,只好拿起来划开接听键。
“喂,二哥……”电话那头传来三弟焦急的声音。
“我是你二嫂。”
“啊,二嫂啊。”三弟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慌乱,“那什么,二哥在吗?”
“他还没回来。怎么了?家里有事?”
“没……没事,就问问。”他急着想挂电话。
我起了疑心。“老三,到底什么事?你别瞒着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二嫂,这事儿……二哥不让我告诉你,怕你……”
“怕我什么?你说!”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是关于念念的。”三弟的声音压得很低,“前两天,念念给我打电话了,哭了,说不想去你给她找的那个专科,说她其实……其实考得不差,就是怕你又给她安排这安排那,才故意把分往低了说……她求我别告诉你,也求我劝劝二哥……”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原来,她没有撒谎。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撒谎。
她没在分数上骗我,却在动机上,给了我致命一击。
“二嫂?二嫂你还在听吗?”
我听不到了。我只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一个家,最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争吵都觉得多余。我们之间,已经到了需要外人来传话的地步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掉电话的。我只知道,当我回过神来时,窗外已经全黑了。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里。
陈卫东回来了。他打开灯,看到我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不开灯坐这儿干嘛?”他走过来,习惯性地想去擦眼镜,手伸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没有看他,只是把他的手机推到他面前。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色大变。
“你……你都听到了?”
我点点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我问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沉默了。他的沉默,就是最残忍的回答。
“你们俩……你们父女俩,合起伙来骗我!”我猛地站起来,指着他,“陈卫东,你把我当什么了?外人吗?”
“不是的,阿慧,你听我解释。”他慌了,想来拉我。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解释?还有什么好解释的?在这个家里,我就是个多余的,我就是个傻子,一个自以为是的傻子!”
我冲出书房,跑进卧室,锁上了门。我听到他在外面敲门,喊我的名字,但我什么也听不进去。
我靠在门上,身体不住地发抖。背叛感和屈辱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一直以为,我们夫妻之间,虽然偶有争吵,但至少是同心同德的。我没想到,在他心里,我竟然是一个需要他和女儿联手隐瞒、提防的对象。
原来,我苦心经营的这个家,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
第四章
我和陈卫东陷入了结婚二十年来最漫长的一次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他睡沙发,我睡卧室。他早上会把早餐做好放在桌上,然后去上班。我等他走了再出去吃。晚上,他很晚才回来,通常我都已经睡了,或者假装睡了。
我们没有任何交流,连眼神的碰撞都吝啬给予。家里的空气,比冰点还冷。电视机再也没有打开过,那维持了十几年的“音量35”,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令人窒息的静默。
陈念夹在我们中间,左右为难。她好几次想跟我说话,但看到我冰冷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变得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有时候我半夜起来,还能看到她房间的灯亮着。
我知道她在内疚,在不安。但我无法原谅她。更无法原谅陈卫东。
这种冷暴力,比歇斯底里的争吵更伤人。它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们之间所剩无几的温情。
一天深夜,我胃病犯了,疼得在床上蜷成一团。我不想惊动任何人,咬着牙忍着。冷汗浸湿了睡衣,我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我挣扎着想下床去倒杯热水,刚打开卧室门,就看到客厅的灯亮着。
陈卫东穿着睡衣,站在厨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水,正准备走向沙发。看到我出来,他愣住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
我捂着胃,疼得说不出话。
他立刻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扶住我。“你怎么了?胃又疼了?”
我没力气推开他,只能靠在他身上。
他打横将我抱起来,快步走回卧室,把我轻轻放在床上。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淡淡的烟草味,鼻头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把我安顿好,转身就往外跑,很快,拿着热水和胃药回来了。他还拿来一个热水袋,灌满了热水,塞进我怀里。
“先吃药,然后捂一会儿。”他的声音很沙哑,带着浓浓的担忧。
我没有反抗,顺从地吃了药,抱着热水袋。胃里的绞痛,在药物和热度的双重作用下,渐渐缓解了。
他没有离开,就坐在我的床边,默默地看着我。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房间里只有我渐渐平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我感觉不那么疼了,想坐起来。他立刻上前,在我背后垫了一个枕头。
“好点了吗?”他问。
我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伸手,似乎想摸摸我的脸,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又收了回去。
“阿慧,”他低声说,“我知道你生气。但是,我和念念……真的不是想骗你。我们是怕你……怕你又像以前一样,把所有事都揽在自己身上,把自己逼得太紧。”
我没说话,只是别过脸去。
“你还记得吗?你刚到中学那会儿,为了评那个优秀教师,你一个人带三个班的课,天天备课到半夜,结果累到急性阑尾炎住院。还有念念上小学,为了让她进那个最好的实验小学,你跑了多少关系,求了多少人,低声下气地,最后不也办成了吗?”
他说的这些,都是我快要忘记的过往。
“你就是这样,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都想给家人最好的。但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不想要你那么累?我跟念念,我们只想你轻松一点。”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念念她……她怕她考好了,你又会像当年给她择校一样,去给她铺路,去求人,去操心。她说,她宁愿去一个差一点的学校,也不想再看到你为了她去低三下四。”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是我在为他们遮风挡雨。却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才是那个最需要被保护的人。我像一只用力过猛的母鸡,用我自以为是的翅膀,把他们护得太紧,紧到让他们窒息,也让自己疲惫不堪。
婚姻里最沉重的三个字,不是“我爱你”,也不是“对不起”,而是“算了吧”。我以为他对我说了“算了吧”,其实,他只是想对我的“用力过猛”说“算了吧”。
“那……那她到底考了多少分?”我哽咽着问。
陈卫东犹豫了一下,说:“我也不知道具体分数。她只说,比一本线高不少。”
比一本线高不少。
这个认知,让我哭得更厉害了。我为之焦虑、失眠、争吵了那么久的392分,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一个……用爱编织的谎言。
那一晚,陈卫东没有回沙发,他在我的床边守了一夜。我们没有再多说什么,但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墙,已经悄悄地融化了一个角。
第二天,就是高考成绩公布的日子。
第五章
查分的日子,像一场迟来的审判。
一大早,家里的气氛就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陈卫东请了假没去上班,他坐在沙发上,一遍遍地擦着他那副永远也擦不干净的眼镜。
陈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有出来。
我做好了早餐,端上桌,却谁也没有胃口。我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牛奶和煎蛋,想起这些天来的种种,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去叫念念。”陈卫东站起身,走向女儿的房间。
他敲了敲门。“念念,出来吃早饭了。待会儿……要查分了。”
房间里没有回应。
陈卫东又敲了敲,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念念,别怕,不管考多少,爸爸妈妈都在。”
门“咔哒”一声,开了。
陈念站在门口,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也没睡好。她穿着一件宽大的T恤,显得格外瘦小。
她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没有看我们。
“妈,你安排的,真的是我想要的吗?还是你当年没得到的?”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我看着她,这个我一手带大的女儿,在这一刻,显得那么陌生。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依赖和孺慕,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平静和……审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我为她安排的安稳,究竟是她想要的,还是我当年求而不得的?我让她学的酒店管理,真的是因为“体面稳定”,还是因为我潜意识里,想让她去过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光鲜亮丽的生活?
我无力地坐回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十点了。”陈卫朝墙上的挂钟看了一眼,声音干涩。
查分通道开放的时间到了。
我们三个人,像三尊雕塑,移到了书房。电脑开着,停留在查分系统的登录界面。
“念念,你自己来,还是……”陈卫东问。
陈念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爸,你来吧。”
陈卫东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手,在键盘上输入了陈念的考号和密码。他的手指,好几次都输错了数字。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不敢看屏幕,只能死死地盯着陈念的脸。她也同样紧张,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滴”的一声,页面跳转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了。
我看到陈卫东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扶着桌子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屏幕。
屏幕正中央,一行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得像刀刻的一样。
总分:632
六百三十二。
不是三百九十二。
我愣住了。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
电脑屏幕上的数字,那么刺眼,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念念。
她没哭,也没笑。她只是看着那个分数,眼神空洞,仿佛那不是她的成绩,而是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符号。
我看着卫东。
他别过脸去,用力地揉了揉眼睛,再转回来时,眼眶已经红了。
632分。
这个分数,足以让她去一所顶尖的985大学,选择一个王牌专业。这个分数,把我之前所有的焦虑、安排、争吵、妥协,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天大的笑话。
我为她联系好的专科,我准备好的那笔钱,我低声下气地去求人,我自以为是的“兜底”……所有的一切,在“632”这个数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荒唐,那么可悲。
我以为她在悬崖边上,我拼了命地想拉她回来。结果,她根本不在悬崖边,她站在山顶上,而我,才是那个在谷底里自导自演的小丑。
原来,孩子最大的报复,不是考砸了,而是她考得很好,却让你觉得你一败涂地。
我没有感到欣喜,也没有感到骄傲。我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挫败感。
我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我输给了我的女儿,输给了我的自以为是,输给了我那可怜又可笑的控制欲。
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书架。书架上的一个相框掉了下来,“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
相框里,是我们一家三口在海边的合影。照片上的我,笑得一脸幸福,紧紧地搂着年幼的陈念。
现在,那张幸福的笑脸,被碎裂的玻璃,分割得支离破碎。
第六章
“为什么?”
回过神来,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嘶哑,干涩,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陌生的颤抖。
这个问题,我问的是陈念,问的是陈卫东,也是在问我自己。
陈念没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蹲下身,想去捡地上的玻璃碎片。
“别动!”我厉声喝道,声音比我想象的要尖锐,“会划到手!”
这是我下意识的反应,一个母亲对孩子的保护本能。但话说出口,我自己都觉得讽刺。我还在这里担心她会不会被玻璃划伤,却不知道,我的“爱”,已经把她的心划得千疮百孔。
陈卫东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然后拿出扫帚和簸箕,小心翼翼地把碎片清理干净。他做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理的不是玻璃,而是我们这个家一地鸡毛的残局。
“我们……出去谈谈吧。”他收拾完,对我和陈念说。
地点选在了车里。我们家的那辆旧大众,空间狭小,密不透风,像一个移动的审讯室。这是我们家不成文的规矩,最激烈的争吵,通常都发生在这里。因为在这里,谁也逃不掉。
我坐在副驾驶,陈念和陈卫东坐在后排。没有人说话。
最终,还是陈卫东打破了沉默。
“念念,跟妈妈解释一下吧。”
陈念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没有想骗你们。”她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晰,“高考结束那天,我对答案,感觉理综错了很多,作文也写偏了。我当时真的以为,我考砸了。我估了392分,是当时最坏的打算。”
“那……那你为什么不复核?为什么不跟我们说实话?”我忍不住追问。
“因为……”她停顿了一下,抬起头,透过后视镜看着我,“因为当我告诉你们我可能只考了392分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的反应,妈。”
我的心一沉。
“你没有骂我,没有崩溃。你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她继续说,“你立刻就拿出了你的B计划,那个专科,那份工作,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突然发现,考得差,好像也没什么不好。至少,我不用再去听你规划我的未来了。”
“所以,你就将错就错?”我的声音在发抖。
“是。”她承认了,“我撒谎了。在我发现估分可能不准之后,我选择了隐瞒。因为我害怕,妈。我害怕我考好了,你会比现在更疯狂。你会研究全国所有大学的排名,你会分析所有专业的就业前景,你会要求我必须填报离家最近的学校,选择最稳妥的专业,过上你认为最正确的日子。你会把我的人生,安排到我退休以后。”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带着哭腔,“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了!从小学开始,我的兴趣班是你选的,我的朋友是你筛选过的,我的衣服是你买的,连我的发型你都要管!我活得像你手里的一个木偶!高考,是我唯一一次能自己做主的机会。我宁愿所有人都以为我失败了,我宁愿去一个三流的专科,也不想再被你操控了!”
她一口气说完了所有的话,车厢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我们沉重的呼吸声。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
我花的半辈子想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她却用最不确定的方式,给了我一个响亮的耳光。
我一直以为,我的控制,是爱,是保护。但在她看来,那是牢笼,是枷锁。我以为我为她披荆斩棘,她却觉得我砍掉了她看风景的所有可能。
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像这样,被推着往前走,却不知道哪里是终点。
“阿慧……”陈卫东在后面,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回头。
我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候我们很穷,住在租来的小房子里。有一次,我生病了,他跑遍了半个城,给我买回一碗我想吃的馄饨。他把馄饨递给我的时候,笑着说:“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那时候,他的“听我的”,是爱,是包容。
而现在,我的“为你好”,却变成了伤害,变成了控制。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车子不知道开了多久,最后停在了江边。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
我们三个人下了车,站在江堤上,谁也没有说话。
江风吹乱了我的头发,也吹走了我眼角的泪。
我转过身,看着陈念。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我走过去,伸出手,想抱抱她。
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原来,我的拥抱,对她来说,也已经是一种压力了。
我收回手,声音沙哑地说:“对不起。”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说“对不起”。
“念念,是妈妈错了。”
说完这句,我再也控制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我哭我逝去的青春,哭我失败的教育,哭我那份沉重到让人窒息的爱。
陈念愣住了。然后,她也蹲了下来,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
她的手臂很瘦,却很温暖。
“妈……”她在我耳边,哽咽着说,“我也对不起。”
陈卫东走过来,把我们母女俩,一起揽进了怀里。
江面上,一艘轮船拉响了汽笛,悠长,辽远。仿佛在为一个旧时代的结束,和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奏响序曲。
第七章
那次江边的痛哭,像一场暴雨,冲刷了我们家积压已久的阴霾。
裂痕没有立刻消失,但我们都开始学着,小心翼翼地去修补它。
我们不再分房睡了。陈卫东搬回了卧室,尽管我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但深夜里能听到身边传来熟悉的呼吸声,让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
没有人再提那所旅游高专,也没有人再提那笔为它准备的钱。那件事,就像一个讳莫如深的疤痕,被我们默契地用沉默覆盖了。
填报志愿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好几次都想冲进陈念的房间,给她一些“建议”。我甚至已经把几所顶尖大学的王牌专业,以及近三年的录取分数线都整理好了。我的控制欲,像一种戒不掉的毒瘾,时时刻刻都在撩拨我的神经。
但我忍住了。
我一次又一次地告诫自己:放手,李慧,你必须学会放手。
一天早上,我起床做早餐。厨房的窗户开着,清晨六点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了进来。我正在打鸡蛋,陈念穿着睡衣,揉着眼睛,也走进了厨房。
“妈,早上好。”她声音含糊地说。
“嗯,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我一边搅着蛋液,一边说。
“睡不着,有点……紧张。”她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紧张什么?”
“填志愿啊。”她说,“那么多学校,那么多专业,我都不知道该选哪个。”
我拿着打蛋器的手,停顿了一下。我知道,她在试探我。如果换做以前,我会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拉着她坐下,拿出一堆资料,开始我的长篇大论。
但我现在,只是“哦”了一声,继续打着我的鸡蛋。
“这是你自己的事,得你自己拿主意。”我说,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惊讶,“你的人生,总要自己走一次。就算走错了,那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后悔就行。”
陈念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妈,我想……报北京的大学。”
北京。
这个词,像一根针,轻轻地扎了一下我的心。那是我年轻时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好啊。”我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轻松,“北京挺好的,首都,机会多。”
“我还想……学新闻。”她又说,声音更小了,像在观察我的反应。
新闻。
我年轻时想当记者的梦想。
我搅动蛋液的手,彻底停住了。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我熟悉的,属于年轻人的倔强和憧憬。
那一刻,我仿佛在她身上,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我突然就释然了。
也许,生命的延续,不仅是血脉的传承,也是梦想的接力。我没能完成的梦,我的女儿,将要去替我完成。但她不是我的复制品,她会带着我的期盼,走出一条属于她自己的,更精彩的路。
“挺好的。”我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记者这个职业,虽然辛苦,但能见识很多人和事,能坚守正义。妈妈支持你。”
陈念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有星星落了进去。
“真的吗?妈,你真的支持我?”
“真的。”我点点头,把打好的蛋液倒进热油锅里,发出“滋啦”一声响,充满了烟火气。“不过,北京的学校,分数要求可不低,你自己要好好研究一下,别报高了,也别浪费了分数。”
“嗯!我知道!”她开心地像个孩子,跑过来从背后抱住我,“谢谢妈妈!”
那个早上,我们家的厨房里,第一次充满了轻松的笑声。
最终,陈念填报了中国人民大学的新闻系。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是个晴朗的午后。大红的EMS快递信封,像一张喜报,躺在餐桌上。
陈卫东戴着老花镜,把那份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嘴都合不拢。我虽然嘴上说着“有什么好看的”,但眼睛也一直没离开过那张薄薄的纸。
晚上,我做了一大桌子菜庆祝。陈卫同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他拉着陈念,一遍遍地嘱咐她,到了北京要好好学习,要注意安全,要常给家里打电话。
陈念一边笑着应着,一边不耐烦地想挣脱。
我看着他们父女俩,心里暖暖的。
晚饭后,陈念在房间里,用新电脑跟她未来的大学同学视频聊天。我站在她房门口,没有进去。
她正在跟屏幕那头的同学,兴奋地讨论着开学后要参加的社团,要选的课程,要去听的讲座。她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神采飞扬。
我张了张嘴,那个我练习了无数遍的,关于“女孩子在外要保护好自己”的叮嘱,就在舌尖,滚烫。
最终,我只是轻轻地把一杯温水放在她手边的桌上,什么也没说,然后悄悄地退了出去。
客厅里,电视机开着,没有声音。屏幕上流光溢彩,像一个无人认领的梦。
我的梦结束了。
而我女儿的梦,才刚刚开始。
来源:俊俏香瓜8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