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只是透过车窗,望着不远处那片灰蓝色的海,一动不动。海风卷着咸腥的潮气灌进来,吹动他花白的头发。母亲在旁边解开安全带,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老头子,到啦!看,大海!”
车子停在防城港金滩的停车场时,父亲没有第一时间下车。
他只是透过车窗,望着不远处那片灰蓝色的海,一动不动。海风卷着咸腥的潮气灌进来,吹动他花白的头发。母亲在旁边解开安全带,声音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轻快:“老头子,到啦!看,大海!”
父亲“嗯”了一声,眼睛却没离开那片海,仿佛要看到海的另一头去。
我熄了火,妻子林珊正帮后座的女儿丫丫整理衣服。车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声和远处隐约的浪涛声。我心里清楚,我们都知道,这趟看似心血来潮的旅行,意义远不止看海这么简单。
“爸,下车吧,沙子软,我们去踩踩。”我打开车门,试图打破这凝滞。
父亲这才缓缓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陌生,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和。他摸了摸上衣口袋,一个他最近常做的小动作,好像在确认什么重要的东西是否还在。可那口袋里,除了几张被他揉得发皱的纸巾,什么也没有。
“走吧。”他终于说,声音有些沙哑。
一家人走在沙滩上,丫丫兴奋地跑在最前面,母亲紧跟在她身后,嘴里不停地喊着“慢点,慢点”。我和父亲落在最后。我们之间隔着半米的距离,沉默像一层薄薄的雾。
这就是我带他们来防城港的原因,也是我心里的第一个,也是最拧巴的一个疑问。
【引子:第一个疑问,我们为什么要来看海?】
三个月前,父亲在小区里迷路了。
他只是下楼买一包盐,却在那个生活了三十年的小区里,绕了整整两个小时,最后被邻居张大爷送了回来。张大爷说:“老李当时就站在单元门口,一脸茫然,问我这是哪栋楼。”
母亲给我打电话时,声音是颤抖的。我从公司飞车赶回,看见父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里播着国际局势,他看得一脸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爸,你没事吧?”我问。
他抬头看我,笑了笑:“没事啊,我能有啥事。你妈大惊小怪。”
母亲背过身去,偷偷抹了抹眼睛。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空气里就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父亲开始频繁地忘记事情,刚说过的话转头就问,放在手边的老花镜能找半个小时。他不再自己出门,每天大部分时间就是坐在阳台的藤椅上,发呆。
母亲的白头发,好像一夜之间多了起来。她不再跳广场舞,不再跟老姐妹们打麻将,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父亲。家里的气氛变得小心翼翼,我们说话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电视的音量也调低了,生怕惊扰了什么。
去医院检查的结果,那张薄薄的纸,我至今还锁在书房的抽屉里。阿尔茨海默病,早期。医生的话很平静,却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来回地割。“目前没有特效药,主要是延缓。多陪陪他,让他保持心情愉快。”
心情愉快。多简单的四个字。
我提议出来旅行,去一个温暖的,有海的地方。我说,我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出去了。母亲第一个赞成,她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丝光亮取代。父亲没什么意见,只是喃喃道:“去那么远干嘛,浪费钱。”
可他还是默默地收拾了自己那个用了二十年的旧皮箱。
于是,我们来了。来到了这个中国大陆海岸线的西南端,来到了这片据说“与越南隔海相望”的北部湾。我私心里觉得,海是博大的,或许它的浩瀚与辽阔,能冲刷掉一些我们心头无形的阴霾。或许,看着这无边无际的水,能让父亲混乱的思绪找到片刻的宁静。
但当我看着父亲站在海边的背影,他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孤单。海浪一遍遍地冲上沙滩,带走一些沙,又留下一些贝壳的碎片。像极了父亲的记忆,被时间的海浪,一点点地淘洗,冲刷,最后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残片。
丫丫跑过来,拉着我的手,仰着小脸问:“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来看海呀?”
我摸了摸她的头,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是啊,我们为什么要来看海?是为了让父亲开心,还是为了让我们自己心安?是为了创造一些他即将忘记的美好回忆,还是为了在我们自己心里,刻下一道他尚还清晰的印记?
这问题,像脚下湿漉漉的沙,黏腻,沉重,甩不掉。
【第一章:父亲的“都好”,到底好不好?】
在防城港的第一顿晚饭,我们选了一家海边的海鲜大排档。
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海风吹着,带着食物的香气和大海的咸味。我点了石斑鱼、沙虫、花蟹,都是这里的特色。我想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冲淡白天的沉重。
菜一上来,母亲就忙着给父亲夹菜,给他剔鱼刺,剥蟹壳,像照顾一个孩子。父亲吃得很慢,大部分时间是在咀嚼,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桌上的杯盘。
“爸,这鱼新鲜,多吃点。”我给他夹了一块鱼肉。
他抬起头,对我笑了笑:“好,都好。”
“都好”,这是他最近的口头禅。无论你问他什么,身体怎么样,饭菜合不合胃口,睡得好不好,他都用这两个字回答。一开始,我们都以为这是他怕我们担心的宽慰。但渐渐地,我发现这“都好”里,藏着一种更深的东西。那是一种放弃了分辨和表达的迟钝,一种与这个世界慢慢剥离的无奈。
“老李,你尝尝这个,沙虫,壮阳的!”邻桌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大哥高声对着同伴喊道,引来一阵哄笑。
父亲像是被这个声音惊动了,他停下筷子,突然问我:“你……工作还顺利吧?”
我愣了一下,自从他生病后,他很少主动问起我的事情了。我赶紧点头:“顺利,爸,都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重复着,又低下头,小口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我心里一酸。他或许忘了昨天我跟他说过什么,或许忘了我们为什么在这里,但他没有忘记他是一个父亲,没有忘记要关心儿子的工作。他的世界正在坍塌,但他依然努力地,想抓住那些他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饭后,我们沿着海边散步。丫丫在前面追逐着退却的浪花,林珊陪着母亲在后面慢慢走,聊着家常。我又一次和父亲并排走着,走在他们身后。
晚上的海滩比白天更安静,月光洒在海面上,铺成一条银色的路。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我带你去青岛看海?”父亲突然开口。
我的心猛地一跳。他居然还记得。
“记得,当然记得。”我的声音有些发紧,“那年我才十岁,您出差带上我。我们还去捞了海带。”
“是啊,那时候你胆子小,浪一过来就往我身后躲。”父亲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一晃,你都这么大了。”
“爸……”
“我没事。”他仿佛知道我想说什么,打断了我,“人老了,记性差点,正常。别让你妈跟着瞎操心,你们也忙自己的。”
他又一次说了“没事”,比“都好”更肯定,也更决绝。他用这种方式,在我们和他之间,筑起了一道墙。墙的这边,是我们焦急、担忧的脸庞。墙的那边,是他独自一人,面对着一片正在被浓雾吞噬的记忆荒原。
他不说,我们就不敢问。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都好”的假象,仿佛只要我们不戳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就不会破。
可这“都好”,到底好不好?
他越是说“都好”,母亲的眉头就锁得越紧。他越是说“没事”,我夜里醒来的次数就越多。我们都在陪着他演一场戏,一场名叫“岁月静好”的戏。只是我们谁也不知道,这场戏的落幕,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父亲一个人在海边走,越走越远。我跟在后面拼命地追,却怎么也追不上。我大声地喊他,他却好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慢慢走进了那片银色的月光里。
【第二章:母亲的手机里,藏着什么秘密?】
旅行的第二天,天阴沉沉的,下起了小雨。
我们取消了出海的计划,待在酒店里。父亲的情绪似乎比昨天更低落了一些,他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大海,一言不发。
母亲提议打牌。她从包里拿出那副被她搓得边角都起了毛的扑克,这是她以前和老姐妹们消遣的工具,如今却成了她哄父亲的法宝。
“老李,来,我们斗地主。”
父亲没什么反应。
“我,你,还有小伟,正好三个人。”母亲不由分说地把牌塞到他手里。
牌局开始了。父亲打得很慢,经常出错牌。母亲不厌其烦地提醒他:“老李,你该出这张。”“不对不对,这个大。”她的语气,像是在教一个初学的孩子。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曾经,父亲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我们所有人的主心骨。他教我下棋,教我骑车,教我做人的道理。而现在,他却需要母亲这样耐心地教他,如何打一手最简单的牌。
中途,母亲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走到阳台上去接。
父亲的牌掉在了地上,他弯下腰去捡,却半天没直起身子。我过去扶他,发现他正盯着母亲落在沙发上的手机发呆。那是一部很旧的国产智能机,还是我几年前淘汰下来给她的。
“怎么了,爸?”我问。
他没说话,只是指了指那部手机。
我突然想起,最近母亲总是手机不离手,有时候还会戴上老花镜,在上面划拉半天。我一直以为她是在看小视频或者跟老姐妹聊天。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我拿起母亲的手机,借口说帮她充电,走进了卧室。我承认,我的行为很卑劣,但我控制不住。我太想知道,母亲那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到底承受着什么。
手机没有密码。我打开了它。
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东西。没有聊天记录,没有奇怪的电话。通话记录里,除了我们几个亲人,就是一些社区和家政的电话。
我点开了浏览器,看到了搜索记录。
我的手,一下子就僵住了。
“阿尔茨海默病早期症状有哪些?”
“如何照顾记忆力衰退的老人?”
“老年人防走失手环哪个牌子好?”
“老人不肯承认自己生病怎么办?”
“吃什么东西可以延缓大脑衰老?”
“如果有一天,他连我都不认识了,我该怎么办?”
一条条的搜索记录,像一根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我的心上。最后那一条,没有标点,像一句绝望的喃喃自语。日期显示是凌晨三点。
我继续往下翻,看到了一个备忘录。
点开,里面只有一篇,却写得密密麻麻。
【老李备忘录】
1. 名字:李建国。儿子:李伟。儿媳:林珊。孙女:丫丫。我叫:王秀兰。每天早上让他念一遍。
2. 家里的地址,我的手机号,儿子的手机号,写在卡片上,缝在他每一件外套的内侧口袋里。
3. 他喜欢吃软的,烂的。不吃香菜,不吃辣。鱼要没刺的。
4. 降压药早上八点吃,白色的。健脑的药晚上九点吃,黄色的。不能搞混。
5. 他记性不好,不要跟他发脾气,要哄着他。他不是故意的。
6. 他要是发呆,就陪他坐一会儿,或者放他喜欢的京剧《铡美案》。
7. 他要是问我他是谁,我就告诉他,他是我老头子,一辈子的老头子。
……
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把手机放在胸口,眼睛酸得厉害,却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原来,这就是母亲藏在手机里的秘密。没有抱怨,没有诉苦,只有一条条琐碎到令人心疼的细节。她用这种最笨拙,也最坚韧的方式,在和时间赛跑,在为父亲搭建一个即便在记忆的迷雾中,也能找到方向的坐标系。
我一直以为,我是这个家新的顶梁柱,是我在为他们遮风挡雨。可直到这一刻我才发现,真正撑起这个家的,是母亲那看似柔弱的肩膀。她用她的爱和耐心,为我们所有人,守着这个家的底线。
成年人的世界,连崩溃都要挑一个没人的时间,没人的地点。母亲把她的所有不安、恐惧和无助,都藏在了这个小小的手机里,藏在了那些无人知晓的深夜里。而在我们面前,她永远是那个唠叨、乐观、无所不能的妈妈。
我走出卧室,母亲已经打完电话回来了,正在帮父亲整理手里的牌。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她抬头看到我,关切地问。
我摇摇头,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她。
母亲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她拍了拍我的手:“多大的人了,还撒娇。去,把你爸那张‘3’给我打出去。”
我把脸埋在母亲的颈窝里,那里有阳光和肥皂的混合味道,是我从小到大最熟悉,最安心的味道。我什么都没说,但我想,她一定都懂。
【第三章:那碗没吃完的海鲜粥,酸了谁的心?】
雨下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渐渐停了。
晚饭我们没再出去,林珊从市场买了新鲜的虾和扇贝,说要亲手做一锅海鲜粥。她说,热乎乎的粥,暖胃也暖心。
厨房里,林珊和母亲一起忙碌着,锅里升腾起氤氲的热气,带着海鲜特有的鲜甜。丫丫在客厅的地毯上玩积木,我陪着父亲看电视。电视里放着一部年代久远的战争片,炮火连天,父亲却看得津津有味。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温馨而寻常。
粥好了。林珊盛了四碗,白瓷碗里,米粒熬得开了花,乳白色的粥上点缀着鲜红的虾仁和嫩黄的姜丝,煞是好看。
“爸,妈,吃饭了!”林珊喊道。
母亲扶着父亲坐到餐桌前。我给父亲递上勺子。
父亲拿起勺子,舀了一勺粥,吹了吹,送到嘴边,却又停住了。他皱着眉头,把勺子里的粥倒回碗里,然后放下了勺子。
“怎么了,爸?烫吗?”我问。
“不吃了。”他摇摇头,语气有些生硬。
“怎么不吃了?这粥熬了很久的,你尝尝,很鲜的。”母亲在一旁劝道。
“说了不吃了!”父亲突然提高了音量,把勺子往桌上一扔,发出了“哐当”一声脆响。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丫丫被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积木掉在了地上。
气氛瞬间凝固。
“你发什么脾气!”母亲的脸也沉了下来,“好好的,怎么说不吃就不吃了?”
“就是不想吃!”父亲梗着脖子,像个执拗的孩子。
“李建国,你是不是存心找茬?”母亲也来了火气,她最近积压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出口,“我们辛辛苦苦出来,是为了谁?你以为我们愿意看你这张臭脸吗?”
“我没让你们来!是你们自己要来的!我不想来!”父亲也吼了起来,脸涨得通红。
“你……”母亲气得说不出话来,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赶紧站起来打圆场:“妈,爸,都少说两句。爸可能就是累了,不想吃。林珊,要不你给爸下碗面条?”
“我不吃!什么都不吃!”父亲站起身,转身就往卧室走,一边走一边嘟囔,“一个个都管着我,烦死了……”
卧室的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海鲜粥,此刻看起来那么刺眼。母亲坐在那里,背对着我们,肩膀一抽一抽的。林珊走过去,轻轻拍着她的背。丫丫怯生生地看着我,小声问:“爸爸,爷爷是不是生病了?”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是啊,他生病了。可我们却总是忘记这一点。我们把他当成一个无理取闹的老人,却忘了他自己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为。他不是不想好好吃饭,他只是被那混乱的思绪困住了,找不到出口,只能用最原始的愤怒来表达他的无助。
而母亲,她何尝不是在崩溃的边缘。她日复一日的耐心和坚强,在父亲那句“烦死了”面前,被击得粉碎。
我走进厨房,看着那一大锅没怎么动的海鲜粥,心里说不出的酸涩。这锅粥,林珊和母亲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她们想用这锅粥,温暖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可最后,它却成了一场争吵的导火索。
家,有时候不是讲理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可我们常常忘了,爱也需要一个翻译。我们用我们以为好的方式去爱,却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够接收到。父亲的沉默,母亲的唠叨,我的笨拙,林珊的小心,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爱,却阴差阳错地,互相伤害。
我盛了一碗粥,端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
“爸,我给你把粥端进来了,你多少吃一点。”
里面没有声音。
我又敲了敲:“爸,你开开门。”
还是没有声音。
我叹了口气,把粥放在门口的地上。转身看到林珊站在我身后。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走过来,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很暖。
“我去看看妈。”她说。
我点点头,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这场旅行,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我以为我能掌控一切,能安排好一切,能让所有人都开心。可结果,却是一团糟。
我靠在墙上,缓缓地蹲了下来。走廊的灯光很暗,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我把头埋在膝盖里,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疲惫到了极点。
【第四章:那个背影,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
那场争吵之后,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母亲不再说话,晚饭后就回了房间。父亲也一直没出来。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珊,还有那锅渐渐冷掉的海鲜粥。
丫丫已经睡了,小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安。
“我去把粥热一下,给妈送过去。”林珊起身,打破了沉默。
我点点头,看着她走进厨房,重新点燃了炉火。那“噗”的一声轻响,像是点亮了这死寂房间里的一点希望。
过了一会儿,林珊端着热好的粥出来,敲了敲母亲的房门。门开了,又很快关上。我不知道她们在里面说了什么。
我又去敲父亲的门。这次,门开了。
父亲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脸上的怒气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疲惫。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碗。
“爸,吃点吧。”我把粥递过去。
他接了过去,没有说话,转身走回床边坐下,用勺子慢慢地搅着碗里的粥,却一口都没吃。
我走进去,在他身边坐下。
“爸,对不起。”我说,“今天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你。”
他搅动勺子的手停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困惑,仿佛在问,今天发生了什么?
我心里一沉。他已经忘了。忘了那场争吵,忘了他的愤怒,忘了母亲的眼泪。一切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了一样,只留下一片空白。
“没什么。”他摇摇头,终于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好吃吗?”我问。
“好吃。”他点点头,“就是……有点咸。”
我愣住了。林珊做饭口味一向清淡,这粥怎么会咸?我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一热。那不是粥咸,那是母亲的眼泪,掉进了锅里。
那一刻,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我自以为是地安排了这场旅行,却把所有人都推向了更深的痛苦。
父亲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
“我累了,想睡了。”他说。
我帮他盖好被子,关了灯,退出了房间。
客厅里,林珊正坐在沙发上等我。她旁边放着一个医药箱。
“妈刚才有点头晕,我给她量了下血压,有点高。”她的声音很轻。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有些凉。
“林珊,我是不是很没用?”我低声说,“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林珊摇摇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你别这么说。你只是太想把所有事情都做好了。”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刚才跟妈聊了聊。妈说,她不是生爸的气,她是生自己的气。她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爸。”
我的心又被刺了一下。
“我们都太紧张了。”林珊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绷着一根弦,爸就像那个最不确定的音符,他一跑调,我们所有人的弦就都乱了。其实,他可能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害怕。”
是啊,他害怕。他害怕自己忘记回家的路,害怕自己成为家人的负累,害怕有一天,他连我们是谁都记不起来。他的每一次固执和反常,或许都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
“有些话说了就是一辈子,有些话一辈子都说不出口。”我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一句话。我们和父亲之间,隔着的,就是那些一辈子都可能说不出口的恐惧和爱。
那天深夜,我睡不着,起身去阳台抽烟。
隔着玻璃门,我看到父亲房间的灯还亮着一条缝。我悄悄走过去,透过门缝往里看。
父亲并没有睡。他坐在床头,背对着我,手里拿着一个东西,在昏暗的床头灯下,仔细地看着。
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看到他佝偻的背影。那个曾经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宽阔背影,如今在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他和我,明明只隔着一扇门,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我在这头,看着他。他在那头,看着他自己的,正在慢慢消失的世界。
我没有去打扰他。我只是在门外站了很久,直到手里的烟燃尽,烫到了手指。
那一晚,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像是谁在低声地哭泣。
【第五章:第三人称的凝视,与那张泛黄的照片】
李建国醒得很早。
天还没亮,窗外还是灰蒙蒙的一片。老伴王秀兰睡在身边,呼吸均匀,但眉头却微微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为什么事操心。
他悄悄地起床,没开灯,摸索着穿上衣服。他不想吵醒她。他知道,她最近很累。
他走到阳台,拉开窗帘。远方的海平面上,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他拉开阳台的门,走了出去。清晨的海风有些凉,吹得他打了个哆嗦。
他从睡衣口袋里,摸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张照片。一张已经泛黄,起了毛边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男人,英姿勃发,怀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男人笑得一脸灿烂,小男孩却有些怯生生地看着镜头。背景,也是一片海。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照片上男人的脸。
“爸。”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的父亲,在他五岁那年,牺牲在了离这里不远的海上。他甚至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关于父亲的一切,都来自于母亲的描述和这张唯一的合影。
母亲说,你爸最喜欢海。他说,海的另一边,是和平。
所以,当儿子李伟提议要来海边时,他虽然嘴上说着浪费钱,心里却是有着一丝隐秘的期盼的。他想来看看,父亲长眠的那片海。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的脑子,会变得这么不中用。
他记得昨天晚上,自己好像发了很大的脾气。为什么发脾气,他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老伴哭了,儿子和儿媳的脸色很难看,孙女吓得不敢说话。
他心里很难受。他不想这样的。他想做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爷爷。可他好像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的脑子里,像住进了一团雾。有时候浓,有时候淡。雾浓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哪,不知道自己是谁。雾淡的时候,他能想起一些事情,一些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比如,抱着儿子在青岛的海边,看他被浪花吓得哇哇叫。比如,第一次见到王秀兰时,她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扎着两条大辫子。
可最近的事情,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口袋,就像放回一个珍贵的宝藏。
他看着远方渐渐亮起的天光,海浪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他突然觉得很平静。
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真的什么都忘了,忘了回家的路,忘了所有的人,他会不会顺着这海浪的声音,找到他的父亲?
他会不会,也消散在这片海里,和父亲一起,看着海的另一边,那所谓的和平?
他不知道。
身后的门被拉开了。儿子李伟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件外套。
“爸,天凉,多穿件衣服。”
李建国回过头,看着儿子。晨光中,儿子的脸庞轮廓分明,眉宇间,有他年轻时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他读不懂的疲惫和忧虑。
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对不起这个儿子。
他接过外套,穿在身上。
“小伟。”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嗯?”李伟应着。
“那碗粥……挺好喝的。”李建-国看着儿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李伟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他走过来,没有说话,只是帮父亲把外套的领子立了起来,挡住清晨的寒风。
父子俩并肩站在阳台上,看着远方的太阳,一点点地,从海平面上挣脱出来,将金色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海面。
那片昨天还显得阴郁、沉重的大海,此刻,在晨光中,竟显得如此壮丽,如此温柔。
【第六章:记忆会骗人,但爱不会】
父亲那句“挺好喝的”,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们之间那把生锈的锁。
那天早饭,气氛不再那么凝重。母亲的脸上有了笑容,她给父亲夹了一个小笼包,父亲没有拒绝,默默地吃了。丫丫也恢复了活泼,叽叽喳喳地讲着她昨晚做的梦。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百感交集。原来,有时候我们需要的,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仅仅是一句笨拙的、迟来的和解。
吃过早饭,我们决定去东兴口岸看看。
车子行驶在沿边公路上,一边是中国的山,一边是越南的河。父亲一直很安静地看着窗外,眼神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专注。
到了口岸,人潮涌动。界碑旁边,挤满了拍照留念的游客。我们没有去凑那个热闹,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那座连接着两个国度的北仑河大桥。
“过了那座桥,就是越南了。”我说。
父亲点点头,目光却越过大桥,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你爷爷……当年就在这附近。”他突然说。
我和母亲都愣住了。关于爷爷,父亲很少提起。我知道爷爷是烈士,但具体的情况,我并不清楚。
“他走的时候,我才五岁。”父亲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妈说,他就是在这片海上没的。那时候,这里还不太平。”
我这才明白,父亲为什么一直看着海,为什么对这次旅行有着如此复杂的情绪。他不是来看风景的,他是来寻根的,是来赴一场迟到了六十多年的,与父亲的约会。
他那正在消逝的记忆里,关于父亲的印记,却如此深刻。
“我这脑子,现在不行了。”父亲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清澈得像个孩子,“很多事,都记不住了。但是你爷爷,我一直记着。我怕……再过几年,连他也忘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小伟啊,”父亲突然伸出粗糙的手,抓住了我的胳膊,他的手很有力,“要是有一天,我连你和你妈都不认得了,你别怪我。”
“爸!”我再也忍不住,声音哽咽。
“我不是故意的。”他重复道,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就是……管不住我这脑子了。”
“爸,我们不怪你,永远不怪你。”林珊走过来,握住父亲的另一只手,她的眼泪也掉了下来,“不管你记不记得我们,你都是我爸,是丫丫的爷爷。”
丫丫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们,她走过来,用她的小手,抱住了爷爷的腿。“爷爷不哭。”她仰着头说。
父亲低下头,看着孙女,脸上的悲伤慢慢被一种温情所取代。他伸出手,想要去摸丫丫的头,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确认自己这个动作是否正确。最后,他轻轻地,落在了丫丫的头发上。
那一刻,阳光正好。照在界碑上,照在我们一家人身上。
我突然领悟到一件事。
记忆会骗人,它会模糊,会衰退,会消失。但爱不会。爱会刻在骨子里,融进血液里,变成一种本能。就像父亲,他忘了全世界,却还记得他的父亲,还记得要关心他的儿子,还记得要对孙女温柔。
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藏在了我们都快要找不到的地方。而我们作为家人,要做的,就是更有耐心地,去把它找出来。
我们用半生疏离,却要用剩下的一半,拼命靠近。这或许就是家人这两个字的意义。
回去的路上,父亲靠在车窗上,睡着了。他的呼吸很平稳,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看着他,心里那个关于“为什么要来看海”的疑问,似乎有了答案。
我们来看海,不是为了治愈,也不是为了告别。我们只是来确认,确认在这广阔无垠的天地间,在这变幻莫测的命运里,我们一家人,始终在一起。
【第七章:回家,是终点还是新的起点?】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要短一些。
车里很安静。父亲和丫丫都在后座睡着了。母亲坐在副驾上,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她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很柔和,那些新添的白发,似乎也没那么刺眼了。
“妈,在想什么?”我轻声问。
母亲回过神来,对我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在想,回家以后,阳台那几盆花该浇水了。”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想的肯定不止是那几盆花。她在想,回家以后,日子要怎么过。那个曾经熟悉的家,因为父亲的病,已经变得有些陌生。而这次旅行,像一次预演,让我们提前看到了未来生活的种种可能——那些手足无措的瞬间,那些突如其来的争吵,那些深夜里的眼泪,当然,还有那些笨拙却真挚的和解与拥抱。
车子下了高速,驶入熟悉的城市。路边的梧桐,街角的报亭,一切都和我们离开时一样。可我知道,我们已经不一样了。
到家停好车,我帮着搬行李。父亲醒了,他站在单元楼下,抬头看了看我们家的窗户,眼神里没有了来时的茫然。他好像认得这里是他的家。
“到家了。”他说。
“嗯,到家了。”我应着。
开门进屋,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母亲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去阳台给她的花浇水。林珊去收拾房间。我扶着父亲在沙发上坐下。
他坐得很安稳,环顾着这个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客厅,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安心。他拿起遥控器,熟练地打开电视,调到了他常看的京剧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响了起来,给这个安静的家,添上了一点烟火气。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但我们都知道,回不去了。
晚上,等所有人都睡下,我一个人来到书房,拿出了抽屉里那张诊断报告。我看着“阿尔茨海默病”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这一次,我没有感到绝望和恐惧。我的内心,出奇地平静。
我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了我的第五个,也是最后一个疑问。
【回家,是终点还是新的起点?】
这次旅行,没能创造奇迹。父亲的病不会好转,只会随着时间,一点点地加重。未来的路,会很难。我们可能会面对他更严重的情绪失控,更彻底的记忆丧失,甚至有一天,他会忘记如何吃饭,如何走路。
但,这又怎么样呢?
这次旅行,也让我们找到了比奇迹更重要的东西。
我找到了与父亲和解的方式,林珊找到了支撑母亲的力量,而母亲,她找到了不再独自承担一切的勇气。我们这个家,像一艘在风暴中受损的船,虽然留下了伤痕,但我们找到了修补它的方法,也找到了协同划桨的节奏。
回家,不是这次旅行的终点。
它是我们一家人,带着新的认知和勇气,共同面对未来生活的,一个新的起点。
我将那张写着疑问的纸,和父亲的诊断报告,一起放进了碎纸机。
看着那些纸片纷飞落下,我仿佛看到了防城港的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着沙滩。它带走了一些东西,也留下了一些东西。
生活也是如此。它会带走我们的青春,带走我们的健康,甚至带走我们的记忆。但它总会留下一些更珍贵的东西。
比如爱,比如责任,比如家人之间,那份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的,血脉相连的羁绊。
这就够了。
来源:多才西柚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