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我爸看得聚精会神,仿佛国家大事都等着他点头拍板。妈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啦啦的,和着电视声,是我家十几年不变的背景音。只有我知道,今天的背景音里,多了一丝听不见的裂纹。
晚饭后,电视的声音照例被开到35。新闻联播的主持人字正腔圆,我爸看得聚精会神,仿佛国家大事都等着他点头拍板。妈在厨房洗碗,水声哗啦啦的,和着电视声,是我家十几年不变的背景音。只有我知道,今天的背景音里,多了一丝听不见的裂纹。
那张印着红色公章的纸,就压在我爸手边的茶缸底下。A4纸的一角被茶水洇湿,像一块去不掉的胎记。那是区里下发的最后通牒,《关于限期搬离的通知》。红色的“限期”两个字,比我爸看的国旗还要刺眼。
我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自己的饭碗收进厨房。妈擦着手出来,看了一眼我爸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我,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这种不寻常的沉默,像一根针,扎在晚饭后本该最放松的空气里。我爸从不把文件乱放,更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压在茶缸下,除非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不在乎。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又无处发泄。回到自己那间八平米的小屋,习惯性地想去摸床头的电话,才想起来,下午那个自称是拆迁办主任的人打来电话后,我爸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直接拔了电话线。现在,那根灰色的线圈,像一条死蛇,蜷缩在墙角。这是我记忆里,他第一次做出这么不讲道理的举动。
这就是我家,1999年的夏天,一个普通工人家庭,被一张纸砸得摇摇欲坠。而这一切的根源,要追溯到十二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天。
引子
1987年,我十二岁。那年夏天雨水特别多,城外的护城河水涨得快要漫上桥面。我爸是红星机械厂的焊工,那天他带着我,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去河对岸的亲戚家送东西。
回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路过石桥,就听见一阵呼救声。桥底下,浑黄的河水里,一个小脑袋正在沉浮。我爸连衣服都没脱,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扔,吼了我一句“站着别动”,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我当时吓傻了。只看见我爸在水里扑腾,像一头老牛,奋力地把那个比我小不了多少的男孩往岸边推。水流很急,我爸好几次被卷得转了向,但他那双焊了一辈子铁疙瘩的手,始终没有松开那个孩子的衣领。
最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男孩推上岸,自己却被一个回旋的水涡呛了好几口水,是我和几个闻声赶来的路人一起,才把他拉了上来。他躺在泥地里,脸白得像纸,不停地咳嗽,吐出来的全是泥浆。那个被救上来的男孩也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了句“谢谢叔叔”,就被匆匆赶来的家人接走了。
我爸缓过劲来,第一件事不是看自己,而是检查那辆二八大杠。车把歪了,后座上绑着的半袋米也湿透了。他没说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头,嘶哑着嗓子说:“走,回家。”
路上,我忍不住问:“爸,刚才多危险,万一……”
他打断我,一边费力地蹬着车,一边说出了那句我听了半辈子的话:“人活一口气,有些事,看见了,就不能不管。”
这句话,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我十二岁的心里。也像一个谶语,预言了他后来大半辈子的命运。因为救人,他得了好几天肺炎,耽误了厂里的评优。因为讲义气,帮工友出头,得罪了车间主任,先进职工的名额次次没他。他就像一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守着他那口“气”,在单位里格格不入。
直到1998年,厂子改制,第一批下岗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没有怨言,他拿着微薄的遣散费,在街角支了个修车摊。风里来,雨里去,用那双焊接过无数精密零件的手,去补轮胎,上链条。
我大学毕业,进了家不好不坏的单位,拿着一份不高不低的薪水。我劝他别干了,他总说,闲不住。其实我知道,他还是为了那口气。他不愿成为家里的负担。
他那个用了快二十年的军绿色搪瓷茶缸,上面“为人民服务”的红字已经斑驳,缸身坑坑洼洼,其中一个最深的坑,就是当年救人时,车倒在地上磕的。他每天出摊,都把这个茶缸灌满浓茶,绑在车后座上。仿佛那就是他的勋章。
而现在,这份最后的营生,连同我们这个住了三十年的家,都要被推平了。那张通知书,就像当年那个浑浊的水涡,要把我们全家都卷进去。而我爸,还是那个姿态,梗着脖子,想凭着一口气,跟钢筋水泥的推土机对抗。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那个只会站在桥上发抖的十二岁男孩了。
第一章:裂痕
“李师傅,再考虑考虑吧。这条件,在咱们这片算顶好的了。早签早踏实,还能多拿一笔奖励金。”
说话的是拆迁办的王主任,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胖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和气,眼底却没什么温度。这是他第三次登门。前两次,我爸直接把他晾在门外。这一次,他学聪明了,趁着我下班回家,把我堵在了楼道里。
我把他让进屋。妈赶紧倒了杯水,我爸坐在小板凳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一小块砂纸打磨着一个自行车零件,仿佛屋里根本没多出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茶水混合的古怪味道。
王主任显然习惯了这种场面,他自顾自地拉开话匣子:“李师傅,我知道您老有情绪。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有感情。可城市要发展,个人得给集体让路不是?您看,隔壁老张,前楼老刘,都签了。人家现在拿着钱,都去看新楼盘了。”
我爸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没抬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他签他的,我签我的。”
王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他转向我:“小李,你是大学生,明白人。这片区改造是市里的重点工程,大势所趋。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最后强制执行,那点奖励金可就没了。”
我心里一紧。我当然知道拖下去的后果。我比谁都想早点签。我明年就打算结婚,女朋友家里早就催着买房。这笔拆迁款,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清了清嗓子,走到我爸身边,蹲下来:“爸,王主任说得有道理。咱们这房子,又老又破,下雨天还漏水。换个新的,不好吗?”
我爸终于抬起头,那双因为长期电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换?拿什么换?他们给的那点钱,够买个厕所吗?”
“怎么不够?加上奖励金,差不多十几万呢!咱们再添点,付个首付,不比挤在这儿强?”我有点急了。
“添?你拿什么添?拿你那点死工资,还是拿我这修破车的钱?”他声音不大,每个字却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再说,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我忍不住站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
王主任见状,赶紧打圆场:“哎,小李,别急,有话好好说。李师傅,您要觉得补偿标准有问题,可以提嘛。我们也好向上反映。”
我爸冷笑一声,把手里的零件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站起来,指着门外:“我们这楼,三十年房龄。隔壁那栋家属楼,才十五年。凭什么我们的补偿单价,比他们一平米少三百?就因为我们是厂里的老职工,他们是后来的大学生?”
王主任的脸色有些尴尬:“李师傅,这个……定价是评估公司根据综合情况定的,有它的科学依据……”
“狗屁的依据!”我爸突然爆了一句粗口,这是他极少有的失态。“我不管什么狗屁公司,我就认一个理儿。一碗水要端平!他不端平,我就不走。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
我妈在旁边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我却觉得一股邪火“噌”地就顶到了脑门。又是这个理儿,又是这口咽不下去的气!
“爸!您能不能现实一点!”我几乎是吼出来的,“现在是讲理的时候吗?胳膊能拧过大腿吗?为了那三百块钱,咱们家连十几万都不要了?您知不知道,这十几万对我有多重要!”
“对你重要?”我爸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是全然的失望和痛心,“为了钱,理儿就不要了?为了钱,腰就能弯了?李伟,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我……”我喉咙哽住,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王主任尴尬地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最后,是我爸,他看都没再看我一眼,走到王主任面前,指着门,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告诉他们,什么时候把那一平米三百块钱的道理讲清楚了,我什么时候签字。”
王主任叹了口气,拿起公文包,给了我一个“你看吧,我也没办法”的眼神,灰溜溜地走了。
门被关上。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爸走回他的小板凳,重新捡起那个零件,用砂纸一下一下,用力地打磨着,发出刺耳的“沙沙”声。那动作,不像是在打磨零件,更像是在打磨自己的骨头。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能把我轻松举过头顶的宽阔背影,如今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又那么固执。
晚饭,三个人谁也没说话。饭桌上,只有筷子碰到碗的单调声音。我把筷子重重地放在碗上,发出一声脆响。妈看了我一眼,我爸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继续夹起一根青菜,慢慢地嚼。
那一刻,我清晰地感觉到,我们这个家,和我爸手里的那个零件一样,已经布满了锈迹和裂痕。而那张拆迁通知书,就是一把锤子,随时会把它敲得粉碎。
第二章:围城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家成了一座孤岛。
楼里的人家,搬得只剩下三三两两。原本热闹的楼道,变得空旷而死寂,走在上面,能听到自己的回声。墙上,被撕掉的春联留下丑陋的白印,门上用红漆喷着大大的“已签”,像一道道伤疤。我们家那扇绿色的木门,夹在其中,显得格外扎眼。
拆迁队的卡车每天“轰隆隆”地在楼下经过,拉走一车车属于邻居们的旧家具和旧回忆。我每天上班下班,都要穿过这片废墟。每次看到那些空洞洞的窗口,就像看到一张张嘲笑的嘴。
单位里也开始有风言风语。有人说我是“最牛钉子户”的儿子,有人说我想借机多捞一笔。连女朋友小雅,也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催问。
“阿伟,你爸到底怎么想的?我妈都问我好几回了,说我们家是不是不想结婚了?”小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耐烦。
“我爸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给我点时间,我再劝劝他。”我靠在单位的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心里一阵烦躁。
“时间?还有多少时间?我听我表哥说,他们单位就在区建委,说你们那片,下个月就要动工了。到时候强制执行,你们可就什么都捞不着了!”
“我知道了。”我疲惫地挂了电话。
晚上回家,我买了一部当时最时兴的摩托罗拉传呼机,想哄哄我爸。那个年代,腰里别个BP机,是很有面子的事。
“爸,这个给你。以后我找你方便。”我把包装盒递过去。
他正在给自行车内胎找漏气点,头也没抬:“我一个修车的,要这玩意儿干啥?有事直接来摊上找我。”
“带着吧,万一有急事呢?”我坚持着。
他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手,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我以为他有兴趣,赶紧凑过去教他:“你看,这里是开关,这里看消息。有数字就是电话,有汉字就是留言……”
他皱着眉头,像看一个怪物。“这么个小东西,比大哥大还麻烦。”他把传呼机往桌上一推,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净整这些没用的。有这闲钱,不如攒着娶媳妇。”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我精心挑选的礼物,在他眼里,一文不值。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个时代。我教他使用新时代的工具,他却执拗地守着他的旧世界。
“爸,时代不一样了。”我低声说。
“时代再怎么变,人活一口气的理儿,不能变。”他又重复了那句话。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嘈杂声。我探头一看,心里“咯噔”一下。一辆挖掘机停在楼前,几个穿着“拆”字背心的壮汉,正拿着大锤,对着隔壁单元一楼的墙壁“哐哐”地砸了起来。
我爸也站到了窗边,脸色铁青。
“他们这是干什么?里面还有人住着呢?”我妈惊慌地问。
“杀鸡儆猴。”我爸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
砸墙的声音,一下下,都像砸在我的神经上。没过多久,楼上传来“哗啦”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紧接着,是自来水管爆裂的“呲呲”声。
我们家的水龙头,水流猛地变小,然后,彻底断了。
灯,也跟着闪了两下,灭了。
“停水停电了!”我妈叫了一声。
我爸一言不发,转身走进里屋,摸出几根蜡烛点上。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里。他那标志性的小动作又出现了,不住地用手摩挲着那个坑坑洼洼的搪瓷茶缸,茶缸在烛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就是在摇曳的烛光和楼下断断续续的砸墙声中度过的。
半夜,我被我妈的咳嗽声惊醒。她有老慢支,最怕着凉和生气。这几天的折腾,让她犯了病。我摸黑给她倒了杯水,水是凉的。她喝了两口,咳嗽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黑暗中,母亲蜷缩在床上,痛苦地喘息着,父亲坐在床边,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香烟,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一只绝望的萤火虫。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东西,崩塌了。
什么道理,什么骨气,在母亲的咳嗽声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第三章:背叛
第二天一早,我爸揣着他那个宝贝茶缸,照旧要去出摊。我拦住了他。
“爸,别去了。今天我请了假,带我妈去医院看看。”
他看了看床上还在咳嗽的妈,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扶着妈下楼。楼道里一片狼藉,碎玻璃、破砖头到处都是。一个邻居大婶看见我们,叹了口气:“老李家媳妇,这是怎么了?唉,我说老李也真是的,犟什么呀。赶紧签了吧,拿着钱,给媳妇好好看病,比什么都强。”
我妈尴尬地笑了笑,没吱声。我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一巴掌。
到了医院,挂号、排队、检查,一通折腾下来,已经快中午了。医生说是支气管炎急性发作,加上急火攻心,得住院观察几天。
拿着住院单,看着上面那一串数字,我感到一阵眩晕。我口袋里所有的钱加起来,也不够押金。
我让妈在椅子上等我,自己跑到医院的公用电话亭,拨通了小雅的电话。
“小雅,能不能……借我点钱?我妈住院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尾音还是忍不住发了颤。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要多少?”
“三千。”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长。“阿伟,不是我不借给你。你也知道,我的工资刚够自己花。我妈管得又严……”
“我明白了。”我没等她说完,就挂了电话。
握着冰冷的话筒,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厅里,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叫走投无路。
下午,我把妈暂时安顿在一家小旅馆,骗她说医院床位紧张,要等明天。然后,我一个人回了家。
空无一人的房子,因为停水停电,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坐在我爸的小板凳上,看着墙上那张我们一家三口在公园拍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爸妈抱着我,笑得一脸灿烂。
我忽然想起了王主任说的话:“最后强制执行,那点奖励金可就没了。”
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悄悄地钻进了我的脑子。
我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我知道,我爸把户口本、房产证这些东西,都锁在一个小木箱里。那个木箱,是他当兵时部队发的,一直宝贝得不行。
终于,在床底下,我找到了那个上了锁的木箱。锁是老式的铜锁,我没有钥匙。我跑到楼下,从一堆建筑垃圾里,捡了根钢筋。
回到家,我对着那把小小的铜锁,犹豫了很久。我的手心全是汗。我只要砸下去,我就能拿到那些证件,就能去签字,就能拿到钱,就能解了这燃眉之急。但我也知道,这一锤子下去,砸开的不仅仅是一把锁,还有我爸对我二十多年的信任,和他一直引以为傲的父子亲情。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那里一片滚烫。这是我从小撒谎时的习惯动作。
屋外,又传来了挖掘机的轰鸣声。
我妈的咳嗽声,小雅在电话里为难的声音,邻居大婶的叹息声,王主任的“劝告”声……所有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搅成一锅粥。
最后,一个声音压倒了所有。
“爸,那口气,能当饭吃吗?能给我妈治病吗?能让我娶上媳妇吗?”
我对着自己的内心,无声地嘶吼着。
然后,我举起了钢筋。
“哐!”
一声刺耳的巨响,铜锁应声而断。
我打开箱子,户口本、房产证,静静地躺在里面。在它们旁边,还有几样我没见过的东西:几枚褪色的军功章,一张发黄的《江城晚报》,还有一个红布包。
我的手颤抖着,拿起了那张报纸。日期是1987年8月15日。一个不大的版面上,印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标题是《普通工人奋不顾身,勇救落水少年》。照片上,一个浑身湿透的男人,正把一个孩子往岸上推。
我不需要看文字,就知道那个男人是我爸。
我的手,又伸向了那个红布包。打开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块小小的、手工缝制的香囊,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针脚,绣着“平安”两个字。香囊里,塞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我展开纸条,上面是一行稚嫩的字迹:
【叔叔,谢谢你救了我。我叫陈金山。我没有钱报答你,这个香囊是我妈给我求的,送给你,祝你一生平安。】
陈金山。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十二年的记忆。我记得那个被救上来的男孩,瘦瘦小小的,惊魂未定,但他看我爸的眼神,充满了感激和崇拜。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仿佛有千斤重。
这就是我爸的宝贝。不是房子,不是钱,而是这些代表着他“那口气”的东西。是他用命换来的尊敬,是一个孩子最纯真的感谢。而我,刚才,正准备拿着证明这所房子的证件,去换一笔在我看来是“识时务”的钱,去背叛他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
我猛地扭过头去,不想让即将涌出的东西掉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我爸的脚步声。他回来了。
第四章:风暴眼(上帝视角)
同一时刻,江城市中心,宏业集团总部大厦顶层。
陈金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他参与建设的城市。三十岁的他,西装革履,眼神锐利,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弱落水的少年。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到如今身家过亿的地产新贵,他只用了十年。
秘书敲门进来,将一份文件放在他桌上。
“陈总,城西棚户区的拆迁项目,基本完成了。这是最后的签约名单,还有几户‘钉子’,区里那边说,准备走最后程序了。”
陈金山“嗯”了一声,没有回头。他对这种项目早已司空见惯。在他的商业版图里,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块。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目光却无意中扫到了那份名单上。在“未签约户主”一栏,一个名字让他端着咖啡杯的手,在空中停住了。
【李满良】
这个名字,他默念了无数遍,寻找了整整十二年。
当年,他被救上岸后,第二天就跟着父母搬家去了外地。临走前,他央求母亲,连夜缝了那个香囊,托一个邻居去转交给他的救命恩人。他只知道那位叔叔姓李,在红星机械厂上班。
后来,他发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回江城寻找恩人。但红星机械厂早已倒闭,职工四散,人海茫茫,当年的邻居也搬得无影无踪。他动用了很多关系,查遍了所有叫“李满良”的人,都没有找到那个符合特征的。这件事,成了他心里最大的遗憾。
他常想,如果不是那位叔叔,他陈金山早就成了护城河底的一堆白骨。他如今拥有的一切,都源于当年那一次奋不顾身的拯救。他欠的,是一条命。
陈金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放下咖啡杯,拿起那份文件,手指在“李满良”三个字上用力地摩挲着。他又看到了后面的家庭成员信息:【妻:王秀兰,子:李伟】。
李伟!他记得那个站在桥上,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
不会错了!就是他!
“城西棚户区……红星机械厂老家属区……”陈金山喃喃自语。所有的信息,都对上了。
他的恩人,他找了十二年的救命恩人,竟然就是他这个项目里,最后的那几户“钉子户”之一!
一种混杂着狂喜、羞愧、后怕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他无法想象,如果不是他今天偶然看到了这份名单,他的公司,他的手下,会用怎样的方式去对待自己的恩人。停水、停电、骚扰……他不敢再想下去。
“备车!”陈金山抓起西装外套,对秘书吼道,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变形,“马上去城西!”
秘书愣了一下,从未见过老板如此失态。
“快!”陈金山几乎是冲出了办公室。
他坐在疾驰的奥迪后座,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地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千万,千万不要出事。
十二年前,是李满良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十二年后,他无论如何,都要守护住恩人的那份尊严。
(切换回第一人称视角)
我慌乱地想把箱子里的东西塞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门开了。
我爸站在门口,看着一片狼藉的屋子,看着被砸开的木箱,和我手里拿着的房产证,以及那张发黄的报纸。
他什么也没说。
时间仿佛静止了。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一面被敲破的鼓。
他一步一步地走进来,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木箱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枚军功章,那张报纸,那个香囊,一件一件,重新收好。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
然后,他关上箱子,抬起头,看着我。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眼神。没有愤怒,没有咆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被掏空了的悲凉。像一栋被烧尽了的房子,只剩下灰烬。
“你长大了。”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知道用脑子了。”
我鼻子一酸,想解释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妈呢?”他问。
“在……在旅馆。”
他点了点头,不再看我。他走到墙角,拿起那根我用来砸锁的钢筋,掂了掂,然后走到窗边,用尽全身力气,把窗户的玻璃,“哗啦”一声,全部砸碎。
夏天的风,夹杂着外面的尘土,猛地灌了进来。
“你不是嫌这房子破吗?”他转过身,对着我,一字一句地说,“现在,它更破了。”
说完,他把钢筋扔在地上,转身就往外走。
“爸!你去哪儿?”我追上去。
他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和一句话。
“这个家,我不要了。”
第五章:暖流
我爸走了。
就那么走了。没有带走他宝贝的茶缸,也没有带走那个装满了他荣誉和回忆的木箱。
我一个人坐在那个被砸破了窗户的,如同废墟的家里,从中午坐到黄昏。风从空洞的窗框里吹进来,吹得那张发黄的报纸“哗哗”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嘲讽我。
我成了自己最痛恨的那种人。为了钱,为了所谓的现实,亲手碾碎了父亲的尊严。
天黑透了,我才想起还在旅馆等着我的妈。
我跑到旅馆,妈正焦急地坐在床边。看到我,她一把拉住我:“你爸呢?我打你传呼你也不回,家里电话也打不通,急死我了!”
“爸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是不是又吵架了?你爸人呢?”
我低下头,把下午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我没敢看她的眼睛。
我说完,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我以为妈会骂我,甚至会打我。但她没有。她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声叹息,仿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
“傻孩子。”她摸了摸我的头,手心粗糙,却很温暖,“你爸那个人,就是头犟牛。他不是气你砸锁,他是气你……不信他。”
“不信他?”
“他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到头来,连自己儿子都不信了。这比拿刀子剜他的心还疼。”妈的声音很轻,“有些东西,一旦塌了,用多少钱都盖不回来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中所有的困惑和纠结。我一直以为我爸是在为了一平米三百块钱的差价,为了那点可笑的面子而斗气。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他守的,是他心里那座叫“公道”和“信任”的房子。而我,却亲手把它拆了。
那天晚上,我和妈都没有睡。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爸年轻时在厂里怎么因为“讲理”而处处碰壁,聊他怎么在最困难的时候,还偷偷接济比他更困难的工友。那些我从小听到大,甚至有些不耐烦的故事,在今晚听来,每一个细节都变得清晰而沉重。
第二天,我把妈送回了家。那个破了窗户的家。
我用塑料布,暂时把窗户钉上。妈默默地开始收拾屋子,把被我翻乱的东西一件件归位。我们谁都没有提我爸。但我们都知道,这个家,少了他,就只是一个空壳子。
一连三天,我爸都没有回来。
我每天都去他常去的那个修车摊,但那里只有一把倒扣的椅子和满地烟头。我问遍了附近的街坊,都说没见过他。
我开始害怕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我怕他出事,怕他想不开。
这三天里,我和妈几乎没有交流。家里静得可怕。但奇怪的是,我们之间那种无形的隔阂,却在慢慢消融。
我下班回家,会发现桌上晾着一杯水,是我妈给我倒的。我半夜起来,会看到我妈房间的灯还亮着,她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烛光,给我缝补衬衫上被我不小心划破的口子。
第三天晚上,我发了高烧。大概是那天砸锁后吹了风,加上心力交瘁。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半梦半醒间,我感觉有人在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脸。我以为是妈。
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我爸那张布满风霜的脸。
他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
“爸……”我叫了一声,嗓子干得像要冒烟。
他没应声,只是默默地给我擦着汗,然后把一杯水递到我嘴边。那水,是温的。我这才发现,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酒精炉,上面坐着一个水壶。
我喝了水,感觉喉咙舒服了很多。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我们父子俩,就这么在昏暗的烛光下对视着。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站起身,从一个布袋里,掏出几个烤得焦黄的红薯,放在桌上。
“吃吧。”他低声说,“这几天……就在桥洞底下对付的。”
我的喉咙猛地哽住。他这几天,竟然是在外面流浪。
我拿起一个还烫手的红薯,掰开,香气扑鼻。我递了一半给他。他犹豫了一下,接了过去。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吃着。窗外,是死一般的寂静。屋里,只有我们咀嚼红薯的声音。
就在这个停水停电,窗户破着洞,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夜晚,在这个矛盾冲突最激烈,家几乎要散了的时刻,这半个温热的红薯,却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我知道,我爸回来了。我们的家,还没塌。
第六章:高墙
我爸回来了,但他带回来的,不是和解,而是更深的沉默。
他不再去修车摊,整天就待在家里,要么对着那堆零件发呆,要么就坐在窗边,看着楼下那片越来越大的废墟。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堵看不见的高墙。他做他的事,我做我的事。妈在中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脆弱的平衡。
拆迁办的人又来了几次,都被我爸用沉默挡了回去。最后,他们似乎也失去了耐心,只是在楼下贴了一张更大的告示,红色的油漆写着:【最后期限,X月X日,否则后果自负!】
那个日期,就在三天后。
高墙之下,是暗流涌动。我发现我爸开始做一些奇怪的准备。他把家里所有能装水的桶和盆都接满了水,又去买了十几包蜡烛和一箱方便面。他还把他那些修车工具,一件件擦拭干净,按大小顺序,整齐地码在墙角。那架势,不像是在过日子,倒像是在准备上战场。
我问他:“爸,你这是干什么?”
他头也不抬:“过冬。”
现在是盛夏,过哪门子的冬。我明白,他是在为最后的对抗做准备。
我心里又急又怕。我试图再次沟通。
“爸,算了吧。我们斗不过他们的。妈身体不好,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
他终于看了我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我没想斗。我只是想守着这个家。他们要拆,就从我身上压过去。”
我浑身一冷。我毫不怀疑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你疯了!”我低吼道。
他没理我,转身走进他的小屋,把门关上了。
我无计可施,只能去找我妈。妈正在阳台上,把一些还能穿的旧衣服打包。
“妈,你劝劝我爸吧!他这是拿命在赌啊!”
妈停下手,看着远方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你爸这辈子,就没输过理。可他也没赢过什么。这次,就让他赢一回吧。哪怕是……输了,他也认。”
我彻底绝望了。我发现,我不仅不了解我爸,我甚至也不了解我妈。他们是同一类人,骨子里都镌刻着同样的执拗。
最后期限的前一天晚上,下起了暴雨。
雨点狠狠地砸在临时封堵的塑料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闪电不时划破夜空,瞬间照亮我爸坐在窗边的剪影,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一夜没睡。听着雨声和妈的咳嗽声,我做了一个决定。
天一亮,雨停了。空气里满是泥土的清新味道。我走到我爸面前。
“爸,我跟你一起。”
他愣住了,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这个家,是我们三个人的。要守,一起守。”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他的嘴唇哆嗦着,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猛地扭过头去,用力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好。”
那堵横在我们之间的高墙,在那一刻,悄然崩塌。
上午九点,预言中的时刻到了。
巨大的轰鸣声由远及近。一辆黄色的推土机,像一头钢铁巨兽,停在了我们家楼下。后面,跟着十几个人高马大的拆迁队员,和几个区里的干部,王主任也在其中。
楼下,还聚拢了许多尚未搬走的邻居,和一些看热闹的路人。他们远远地站着,对着我们这栋孤零零的楼指指点点。
我们一家三口,就站在那个破了的窗户后面,像站在城墙上的最后守卫者。
王主任拿着一个高音喇叭开始喊话:“李满良!最后警告一次!立刻带家人离开!否则,我们将依法进行强制拆除!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我爸没理他。他只是把我妈护在身后,然后用身体,紧紧地抵住了窗框。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站到了另一边。
推土机的引擎声更大了,履带开始缓缓转动,一点点向我们逼近。
我感到脚下的地面都在震动。我妈紧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了我的肉里。我能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
我爸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死死地盯着那头越来越近的钢铁巨兽,额头上青筋暴起。
就在推土机的铲斗几乎要碰到墙体的那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一声惊雷般的怒吼。那不是普通话,而是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
“哪个龟孙敢动一下试试!”
这一声吼,带着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愤怒和绝望,竟然让那轰鸣的推土机,都为之一顿。
司机似乎也有些犹豫,他回头看向王主任。
王主任脸色铁青,他一挥手,下了最后的命令:“拆!”
推土机再次发出咆哮,巨大的铲斗,高高扬起,对准了我们家所在的这片墙壁,就要砸下来。
我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阵尖锐的刹车声,划破了嘈杂的现场。
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横着甩尾,不偏不倚地,死死地挡在了推土机和我们家的楼之间。
所有人都惊呆了。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昂贵西装,但神情无比焦急的年轻人,从车上冲了下来。
他抬头,看到了窗内的我们。他的目光和我爸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然后,他对着推土机司机和王主任,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带着颤抖的命令口气,喊出了那句话:
“别动!”
第七章:那口气
整个工地,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和他的奥迪车上。
王主任显然认识这辆车,也认识这个人。他脸上的蛮横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谄媚和惶恐。他一路小跑过去,点头哈腰:“陈……陈总,您怎么来了?”
那个被称为“陈总”的年轻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只是仰着头,看着我爸,眼睛里情绪翻涌,激动、愧疚、后怕,百感交集。
“叔……叔叔,”他的声音在发抖,“是我,我是金山,陈金山。”
我爸的身子,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年轻人,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他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窗框。
“金山?”我妈在我身后,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我也呆住了。陈金山。那个十二年前落水的少年,那个在纸条上写下“祝你一生平安”的孩子。他长大了,变成了我们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陈金山快步走到楼下,他想说什么,但看到我们家破损的窗户,和楼下的一片狼藉,千言万语都化作了深深的鞠躬。
“叔叔,对不起,我来晚了。”
这一躬,让所有在场的人都蒙了。王主任更是吓得脸都白了。他再傻也看得出,自己这次是踢到铁板了。这栋楼里的“钉子户”,竟然是宏业集团大老板的恩人。
我爸没有回应他。他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抵着窗框的身体。那股一直紧绷着的,准备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劲儿,仿佛一下子泄了。他踉跄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陈金山抬起头,眼睛通红。他转向王主任,刚才还温和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刺骨:“王主任,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主任汗如雨下,结结巴巴地解释:“陈总,这……这是误会……我们是按规章办事……”
“规章?”陈金山冷笑一声,他指着我们家那片墙,“规章就是停水停电,暴力威胁?就是用推土机对准救命恩人的家?”他每说一句,王主任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王主任说不出话了。
陈金山不再理他,他走到推土机司机面前:“把车开走。今天,这里谁都不准再动一砖一瓦。”
然后,他再次转向我们,语气又恢复了那种带着敬畏的温和:“叔叔,阿姨,还有……李伟哥,你们下来,我们好好谈谈。相信我,我来处理。”
我扶着我爸,和我妈一起,走下了那栋我们用生命守护的楼。
阳光下,我爸和我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清了陈金山。他比我高,比我壮,身上那套西装的料子,是我在商场里连摸都不敢摸的。他站在那里,就是权威,就是这个时代的话语权。
我爸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回楼里。
过了一会儿,他拿着那个军绿色的搪瓷茶缸,走了出来。
他走到陈金山面前,把茶缸递给他。
“孩子,渴了吧,喝口水。”
茶缸里,是他早上刚泡的浓茶。
陈金山愣住了。然后,他双手,郑重地接过了那个比他西装价值还低的,坑坑洼洼的茶缸。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喝了大半缸。
喝完,他用手背擦了擦嘴,就像十二年前那个刚从河里被救上来的少年一样。
“叔,”他说,“这水,真甜。”
我爸的眼圈,又红了。他拍了拍陈金山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句:“长大了,出息了。”
尾声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得像一部电影。
陈金山撤换了整个拆迁团队,亲自负责我们那一片的后续事宜。他没有给我家任何超出标准的“特权”,而是重新组织了评估。最后,按照和我家同等条件的最高标准,补上了那每平米三百块钱的差价,并且公开向所有之前被不公对待的住户道歉,补发了所有费用。
他做完这一切后,才单独请我们一家吃了顿饭。
饭桌上,没有商业大佬,只有一个感念旧恩的晚辈。他给我爸妈敬酒,叫我“哥”。他说,这些年他一直在找我们,今天终于了却了心愿。
我爸那天喝了很多酒,他说的话也比一年加起来都多。他没说感谢,只是反复跟陈金山讲,做人,要走正道,不能忘了本。陈金山一直点头,说:“叔,我都记下了。”
半年后,我们搬进了新家。一个宽敞明亮的三居室,在城市的另一端。阳台上,阳光很好。
我爸不再去修车了。他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他的小孙子,也就是我的儿子,在阳台上晒太阳。
小雅也终于成了我的妻子。她很敬重我爸。有一次,她悄悄跟我说:“你爸这个人,真帅。”
我笑了。我知道,她说的不是外表。
那个军绿色的搪瓷茶缸,被我爸擦得锃亮,放在了阳台最显眼的位置。阳光照在上面,那个最深的凹痕,仿佛都在闪闪发光。
一个周末的午后,我看见我爸握着我儿子的手,用毛笔在水写布上,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他教的第一个字,是“人”。
第二个字,是“气”。
他对懵懂的孙子说:“娃,记住喽,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是跟人争强好胜,也不是赌气。这口气,是良心,是公道,是别人拉你一把,你得知恩图报;是看到不平的事,你得有胆子说句话。有了这口气,人才能站得直。”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祖孙俩的背影,看着阳光洒满整个阳台。
我的鼻子一酸,但心里,却无比的敞亮。
我终于懂了。那口气,就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脊梁。它或许不能当饭吃,不能换钱花,但它能让一个普通人,在任何时代,任何困境里,都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
而我爸,用他大半生的固执和坚守,给我,也给这个家,留下了最宝贵的东西。
来源:梦幻可乐k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