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临出差回来那晚,抱住我,鼻尖在我肩窝里嗅了嗅,像只对气味敏感的狗,忽然来一句:“怎么变胖了点?”
他临出差回来那晚,抱住我,鼻尖在我肩窝里嗅了嗅,像只对气味敏感的狗,忽然来一句:“怎么变胖了点?”
我愣着没动,耳边是厨房里妈妈碟子碰撞的清脆声,眼前是他眼尾压着的那点不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说:“胖两斤要命吗?”
他笑了一下,没笑到眼底,手却探到我腰上捏了捏,轻得像试探,低声又问:“最近来没来?”
他是临结婚前一周临时出差的,说去宁波验收项目,两天来回,结果整整五天没影儿,电话打不通,说信号差,微信只回几个字。
回来第一句不是辛苦了,也不是想我了,是在我腰上掐了一下,问我“来没来”。
这句像条细鱼刺,卡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我从他怀里退开一步,盯着他的眼睛,慢慢把嗓子压下去:“你什么意思?”
他抬手在空中一晃,像是在挥开什么:“没什么意思,关心一下你身体,别多想。”
厨房里妈妈把汤端出来,笑着招呼:“坐,趁热。”
他照旧在饭桌上殷勤夹菜,给我爸倒了一杯小黄酒,嘴里说着甜话:“叔叔,我这次出差还给您带了个木刮痧板,正宗楠木的,您手艺人用着顺手。”
我爸手本来就有点抖,端起酒碗的时候更抖了一下,酒沿着碗边泛出来一点,落在桌布上,晕开一朵花。
我妈眼里是藏不住的喜悦,忍不住唠叨:“娶媳妇的日子就定在下礼拜了,老天保佑别再出差了。”
他笑,牙齿白,像平时一样的温顺:“不出差了,妈。”
只有我知道,那个“妈”叫得松垮,像扣子扣错了眼,却没人听见轻微的咔哒声。
我端碗吃饭,饭粒像小石头一样,嚼起来硌牙,心思已经开始往前倒带。
我叫周念,二十八,城南乡里人,一个在小县城银行做柜员的普通姑娘。
我爸叫周国胜,干了一辈子细木活,起早贪黑,做的是别人家里看得见摸得着的家具,却没来得及给自己家做一套像样的。
我妈王桂珍,卖豆腐卖了二十年,夏天汗掉进卤水里,冬天手冻得开裂,也没抱怨过一句。
我二十二岁进银行,当时觉得自己算是有一份体面工作了,也就那一年,在营业厅里,他拿着一叠厚厚的现金来办对公账户。
他叫林扬,三十一,做工程的,说自己是项目经理,平时跑省里市里多,长得白净,眼睛笑起来有点弯,穿衬衫总是挺括。
彼时他办业务磕磕绊绊,我耐心教他填表单,他出来的时候站在门口冲我笑,问我下班吃不吃卤粉。
我那时正好加班,饥肠辘辘,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一碗卤粉,辣椒多了一勺,他看我吃得鼻尖发汗,递纸巾的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提拎一朵轻飘飘的花。
人心都是软的,我也不例外。
他追了我两年,雨天送伞,雪天送姜茶,给我爸介绍小活儿,还时不时私下给我妈塞点药钱,说是孝顺长辈。
他在这个县城住着父母多年的老家,老房子翻新过,外立面贴了文化砖,里面有两间卧室,说是结了婚可以先住着,等手上项目回款了,再买市里的新房。
我妈起初看不上,嫌做工程的漂,款项拖欠,天上掉馅饼的事没听过几件,拖欠的故事倒是街坊里头到处都是。
我呢,站在两边中间左右摇摆,肚子里有热气,脑子里是风景,心底是小算盘。
去年年底提上订婚,彩礼谈了三回,他家开口六万八,说这几年活不好做,工程款压着,过几年补。
我妈差点把茶杯摔了,说我们这边姑娘是白菜价?他说“不是不是”,嘴上道歉,第二天又端着三金来,黄金有点轻,耳钉小得像芝麻,可他两手端着,眼睛亮,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
最后定了十二万八,加三金,我妈心里打鼓,但看我眼睛红了好几回,也就咬牙点头。
钱到了手,我妈拿出了收条,写得清清楚楚:“收林家彩礼人民币壹拾贰万捌千元整,以及黄金项链一条、戒指一枚、耳钉一对,作为订婚礼金。”画押署名,时间定在去年腊月。
收条放进铁皮柜里,我妈那天晚上睡着了,手还搭在柜门上,像是在护着整个家。
我们定了酒席,金福大酒店,一桌1288,定了三十桌,先交了两万定金,说是婚期一周前尾款打齐,否则延期要收百分之三十违约金。
婚庆找了城里的“喜满堂”,场布要花六千八,主持人两千,跟拍四千,烟花烟机都算上,给的价单红红火火像年画。
婚纱照在“时光摄影”拍的,套餐五千八,我在镜头里笑到嘴角发酸,心里却是甜的。
上个月两家吃饭,婚房里铺了新买的床品,红被面上绣着两条龙,两朵夸张的喜字,窗户上贴着“百年好合”,风一吹动,红纸的边翘起来,像在眨眼睛。
他的妈妈刘桂英,是个会说会算的人,眼珠子转得飞快,嘴上总是带着“你看看”的语气。
她第一回到我家,掀起我的锅盖看了一眼,笑着说:“念念厨艺不错呀,嫁到我们家可不能挑食,男人在外面辛苦,你要贤惠些。”
我笑说:“学。”
她又看看我爸的手,“国胜啊,手抖了耶,你这个活计赶紧让年轻人做,别累到。”
我爸笑着应下,她就说:“我们那边彩礼不过脑袋的,不行就照规矩来,别太讲究虚的。”
我妈当场脸一红,我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示意她忍忍。
人和人,有时候就是这么绕着圈算计着往前走。
婚期临近,亲戚好友都知会了,帖子印成了红纸,名字写得端端正正:“新郎林扬,新娘周念。”
就在这个时候,他说要出差。
“就两天,真的是必须去。”他站在老家屋檐下对我说,雨水在瓦沿上滴答,砸在他肩头,他三两下抖落,眼睛看着我,眼里带着一丝焦躁。
我说:“不是说好了不出差吗?”
他说:“甲方临时验收,我不去,项目拖我半年。”
我叹气,把手伸过去替他拍开衣服上的水,勉强笑着:“那你记得吃饭,记得回我消息。”
他嗯了一声,拎起行李箱,轮子在水泥地上滚出一条直线,消失在巷口。
两天三天四天,他不回,到了第五天傍晚,他突然消息轰炸:“到了,等我。”
我心跳漏了一拍,跑到巷口,他拎着箱子走来,衣服干净,眼神冷淡带困意,提起手把我揽过来,鼻尖在我肩颈闻了一下,第一句话就是“怎么变胖了点”。
胖两斤,是前一天晚上我妈蒸了两笼粉蒸肉,我多夹了几筷子。
我本来还想跟他开玩笑,说“胖点儿抱着更舒服”,话在他第二句“来没来”里就全碎了。
饭桌上,我妈笑,笑里全是褶子,褶子里藏着的,是这几年为我操的心。
他拿筷子敲了敲杯沿,说话的口气像往常:“下礼拜我们就摆酒了,叔叔阿姨,有些事我想先说明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声。
他压着嗓子,声音低沉,像是在讲一个生意:“我这几天想了想,现在彩礼12万8对我们家确实压力很大,我爸这边又查出来要换支架,钱都压项目里了,要不这样,等过几年我赚钱了,再补给你们?”
我妈脸马上就冷了,筷子戳在碗里,眼睛直直看着他:“彩礼谈妥了,收条也打了,你这会儿说什么?”
他咳了一声,转头去看他妈。
刘桂英此时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嘴,面上挂着那种人畜无害的笑:“我们不是说不认账,念念,你也知道如今日子难过,我们家不得不精打细算,彩礼我们给了,三金也给了,婚房也准备了,关键是这几天看你,脸圆了,可能有喜,我当婆婆的也担心你身体,不如先去医院好好检查看看?”
她“有喜”两个字咬得很重,却又不咸不淡地补一句:“检查清楚了,我们再谈后面的。”
我拿筷子的手用力到白,指尖发凉,抬眼看她,一字一顿:“以什么名义检查?”
她笑了:“以你们年轻人的健康为名义嘛,婚前检查,我们那边都做。”
我爸的手颤了一下,酒洒了半碗,下意识看向我。
我说:“婚前检查是自愿的。”
林扬端起酒,碰碰我爸:“叔,您别误会,桂英也是关心,大家都是一家人,查一下心里也踏实,都是为了好。”
我盯着他,心里抵起了一层冷:他不是关心,他是在试探。
试探什么?
那晚散席,我送他们出门,巷子口风大,纸屑跟着风乱转,他伸手按了按我的头发,笑得轻飘飘:“别多想,我就是怕你太累,胖了点回头不合婚纱,哈哈。”
我没笑,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出差住哪家酒店?”
他愣了一下,眼睛转向旁边:“富力吧,我也不记得,客户定的。”
“客户几个?”
“两个。”
“男的女的?”
他笑:“你这是查户口呢?我一个项目经理,哪有工夫看人男的女的。”
我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缓缓说:“那你回消息回得像死机也是因为忙?”
他把手伸过来,合上我的指:“我错了,回头你打我也行,好不好?”
我没让他合上,退了一步:“明天我休假,我们一起去医院做婚检,我愿意查,但你也得查,性传播四项、血常规、肝肾功,还有精液常规,你不是说我们要备孕么?我们就一次过做了,这样最踏实。”
他像被我的一串名词噎到了,眼睛闪了一下:“我们还没结婚呢,这些不急吧?”
“急。”我看着他,“你的‘急’,我也得急。”
他沉默了三秒,低低“嗯”了一声,往回走的时候,步子有点虚。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不到到了医院,他迟到半小时,眯着眼,说昨晚没睡好。
登记、抽血,一切按流程,肝肾功能、乙肝两对半、梅毒艾滋,我都做了,手臂内侧起了个小红点,护士给我贴了棉球。
轮到他的时候,他愣在门口:“这精液检查要怎么弄?”
护士头也不抬地指了指一边的小门:“自行解决。”
他脸红了一下,嘴硬:“算了,先不做。”
我看着他。
他就地眉毛皱成一团:“周念,你怎么这么较真,谁要你查这些?”
我笑了一下,嘴角往上一挑,声音很轻:“你不是要踏实吗?我们一起踏实。”
他把帽檐压低,往门外走:“人太多,我回头自己来。”
我没拦他,收好缴费单,把自己的报告单贴得整整齐齐。
下午的时候,他发消息来,说在工地,晚上有饭局,不来我家吃。
我心里有个弦绷着,走到阳台上,风穿过晾衣绳,吹得衣服鼓起来,像一个个空了心的人。
五点半,小蓉给我发来一张照片。
画面是宁波天一广场那个拱门,夜晚霓虹闪,林扬站在咖啡店门口,笑着给一个女孩递杯子,女孩穿着白色连衣裙,头发垂肩,抬头看他的眼睛里有亮光。
小蓉写:“我表妹昨晚发我的,说在宁波偶然拍到的,还以为是你。”
我盯了很久,手心出汗,回复一个“谢谢”。
照片里他的表情我熟悉,那是他刚追我的时候,总挂在脸上的表情。
这是昨晚。
昨晚他说没睡好。
那一刻,我脑子里那个弦嘣的一声断了,断裂处灼热,像火烧。
晚上他回来的时候,我把照片摆在桌上,开门见山:“解释一下。”
他一眼扫过照片,脸上只停了一秒,旋即笑:“客户,送个咖啡。”
“九点二十,客户要你送咖啡?”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耸肩:“那天人家加班,不行啊?”
“你住的酒店,富力?”
他抬眼:“随便住的,你怎么这么多问?”
我把另一个截图甩过去,是他发过来的行程截图,酒店名一栏写的是“宁波天鹅湖酒店”。
他眼睛里那点不耐烦这次一点没掩藏:“我手机卡套餐便宜,我爱住哪里住哪里,这也要管?”
我这时候已经冷透了,叹气:“你说我胖了点,是怕我怀孕,对吧?”
他身子一僵,很快又挺直,嗓子发硬:“我什么时候说我怕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老揪着不放,你让不让人喘气?”
他的妈也在,坐在沙发上看连戏剧,听到这儿把声音关小,往我们这边瞟一眼,唇边浮起不明显的笑。
我妈从厨房出来,擦手:“怎么了?”
我看着我妈,觉得自己突然站在一个走钢丝的人生节点上,一步走错,就是千丈深渊。
我深吸一口气,把手里的照片合上,扬在他眼前:“我胖两斤,我去做了检查,我愿意坦白,我要求你也坦白。”
他把头扭了扭,像一只脖子被人卡住的鹅:“你说,我有什么要坦白的?”
“你出差的五天,都住在哪,和谁一起,你把发票拿出来。”
他笑了一声:“我没天天保存发票,同行谁保存发票?”
我看他又要扯嘴皮子,干脆把手机拿出来,打开录音:“那我们就把今天的话说清楚,免得以后谁说谁不记得。”
他脸色立刻变了,抬手要抢我的手机,被我后退一步躲开。
刘桂英见状,牛皮纸似的脸垮下来,冲我妈说:“看看,你家姑娘,这是在跟我们闹法子呢。”
我妈眼睛红了,握着围裙的角,嘴唇抖:“年轻人有年轻人的办法,咱们就说开了,规矩谁都懂。”
他还是伸手要抢,说:“你把录音关了!”
我盯着他:“怕什么?”
沉默,空气里有一股酸臭的味,是刚才蒸鱼的鱼腥味。
我爸把烟放回袋里,手指抖,沉声:“扬啊,男人当男人,别婆婆妈妈。”
他低下头,吸了口气,抬起来的时候眼睛红了红,叹口气:“好,我说。那天我确实和客户在一起吃饭,有个女孩子是甲方助理,后面我们出去喝了杯咖啡,别的没有。”
我问:“你们是不是在同一个房间过夜?”
他破口骂:“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我忽然笑了一声,笑得自己都觉得奇怪,我说:“这是一个‘是’或者‘不是’的问题。”
他吼:“不是!”
刘桂英拍了下腿:“周念,你这姑娘,我以前还觉得你稳当,怎么现在跟小姑奶奶一样,问东问西,出差就是出差,男人在外面哪有那么多规矩?”
我妈眼圈红了:“桂英,别挖苦人,你儿子出差五天,电话打不通,这谁搁谁不急?”
“急就能怀疑?”她嗓音尖了,“再说,你女儿是不是怀了?脸圆得跟月亮似的,她自己心里没数吗?”
我当时只觉得后槽牙紧得硌疼,心里涌上来的那股气顶到胸口,差一点就要喊出来,我努力把它压下去,刀一样切开:“你们可以怀疑,我可以配合所有的检查,但有一点,我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另外——”我把手机横向一放,屏幕亮起来,银行转账记录一条条闪眼,“彩礼收条在我这儿,婚宴、婚庆、摄影等各项合同我都签了,违约金怎么计算,我心里清楚。你们要是现在反悔,不结婚,彩礼按法律条文要返还,我不会赖你一分钱,但我会把我已经支出的实际损失从彩礼里扣除,你们要承担你们承诺造成的损失。我说的是话,你们听不听随你们。”
他盯着我的眼睛,眼里情绪翻滚,最终只挤出一句:“你太狠了。”
我艰难地笑:“我狠吗?我不过是替我爸妈的脸面,也替自己的心,讨个公道。”
那一刻,客厅里所有人的呼吸都重了。
夜深了,他们走的时候,我站在巷口,风把我头发吹到眼睛里,我伸手抹,指腹碰到盐味,是眼泪。
他忽然回头,走了两步,靠近我,低声说:“你别跟我妈计较,她就是嘴碎。那些检查你也做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拿报告,出这个事,我有点烦,我这边也有事,你别逼我行吗?”
我抬头看他,曾经那些温柔的片段像过电影,他凌晨来给我送姜茶,他冬天蹲在我家门口等我下班,他拿着三金在灯下笑,那些滤镜一下子碎了。
我说:“我不逼你,你别骗我。”
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第二天,我拿到检验报告,HCG是阴性,乙肝两对半正常,肝肾功能正常,我笑着对护士说谢谢,转身脸色瞬间冷下去。
他没来取报告,我打电话,他说“在工地”,我说:“我把我的报告发你,你的呢?”他那边风很大,信号也大,话在风里飘:“我下午去。”
下午,他没发。
晚上九点,他没发。
十点半,我手机在茶几上嗡嗡响,弹出来的微信是一个备注“宁波-小纪”的头像,内容只有四个字:“宝宝吐了。”
我整个人僵在沙发里,像有人把我封在了冰里。
紧接着一句:“你什么时候来?”
我屏住呼吸,手抖着点开他发来的那条消息,内容被他撤回了。
几秒后,电话打过来,是林扬,声音急,“你别看!”
我忽然冷静下来,声音平平:“谁?”
他沉默。
我又问:“她怀孕了?”
他在电话那头呼吸急促,像跑了一百米:“周念,我们能不能明天再说?”
“不能。”我声音像石头,“你现在来。”
十分钟后,他站在我家门口,门外的夜色像乌青的刷子,抹在他的脸上,让他看起来陌生。
他进来,眼睛落在我的手机上,想伸手,我把手机拿开:“我想听你自己说。”
他站着不动,嘴唇抖了一下,像是住在里面的词被他咬住了。
过了半分钟,他忽然抬头,眼神里有一种豁出去的狠:“我犯了个错。”
他三十秒讲完,越讲越小声:“出差的时候,喝多了,在朋友那儿,那个女生是甲方助理,她也喝多了,第二天早上她在我房间,我,我不记得具体怎么的……”
我看着他,看他把“乱七八糟”的操守讲出“酒后一时”的委屈。
“她说她怀了。”他飞快补一句,“她说不一定是我的。”
我笑出声,笑得要把眼泪笑出来:“你是当我傻?她聊天里叫你‘宝宝’,问你‘什么时候来’,这是你们喝醉一次能建立起来的亲密?你手机里这几个月的聊天,我不看,我也知道她不是第一次出现了。”
他脸一下子白了:“你看我手机了?”
我把手一摊:“她先打了招呼,我只是点了通知。”
“周念,”他忽然坐下来,手扣在裤缝上,“我错了,但事情到这一步了,我不能让你也受到伤害。婚礼,我都安排好了,你爸妈这边也辛苦,我们照常办,那个……那个孩子,我会处理……”
“处理?”我重复这两个字,心里一阵恶心,“你当她是什么,你当那个孩子是什么?”
他抬头,眼里泛着红血丝:“我们已经到了这一步了,我不能再退了,我妈……我爸……我能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缓缓坐下,“告诉你妈,告诉你爸,你们养的儿子在订婚后两个月跟别人上了床;告诉那位姑娘,你要么负责要么滚;告诉我们酒店,你准备取消婚礼,按合同承担损失;告诉你自己,别躲在‘我爸妈’后面,做个男人。”
他的眼里那点可怜的怒气终于冒出来:“你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
“你觉得难听,说明你不愿意听。”我盯着他,“我不是什么圣母,我也不是垃圾桶,我爸妈把我养到二十八岁,不是为了让我嫁给一个还在掂量别人肚子的男人。”
他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脚步声像是踩在我的心上,一下一下。
刘桂英打电话来,声音在手机那头尖得像钉子:“念念,别听扬的瞎说,小姑娘们都爱装可怜,哪个没个追求者,她说是他孩子就是他孩子?你脑子清醒点!”
我说:“我脑子很清醒。”
“你要真清醒,婚礼照常办,别闹笑话,所有损失谁负责?你爸妈的脸往哪搁?我们那边亲戚都订了票,你现在说取消,你让我们一家一家的赔礼道歉?你承担吗?”
我看着手机,吐字清楚:“你儿子负责。”
她在那边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布卷着玻璃渣子:“你以为法院听你的?彩礼是你们拿着,合同是你签着,酒店钱你付着,你退?你不退我们就堵你家门口。”
我挂了电话,把手机按到茶几上,电话像发疯似的一直震,我看着它,像在看一条被捉住尾巴的蛇疯狂摆动。
我妈坐在我旁边,握着我的手,眼睛通红:“念念,咱不嫁,不嫁了。”
我回握她的手,手心出汗,心却一下就平静下来,像湖面结了层薄冰。
我说:“不急,我们先算算账。”
我拿出一本子,一条一条写:酒店定金两万,延期违约金百分之三十,约合一万一;婚庆预付款三千,合同违约金百分之二十,六百;摄影套餐已选片,违约没做事,理论上可退四千,最坏也能退两千;烟酒已买,烟留着以后亲戚来送礼,酒可以退部分;婚纱订金一千,不退;伴手礼花了两千五,部分已发;喜糖已拆十盒,剩下退;婚车队订金一千,不退。
我把总数一笔笔加起来,拿笔点一下,合计损失大概六万出头。
我把收条从铁皮柜里拿出来摊在桌上,轻轻拍了拍:“彩礼十二万八,扣掉损失六万多,剩下六万,我会尽快筹到,你放心。”
我爸背弯下去,突然像老了十岁,嗓子里憋着气,嘴里挤出一句:“爸借。”
我看着他的手背,青筋起伏,我一把按住:“不用。”
我把手机拿起来,给林扬发过去一张照片,是那张收条的图片,以及一个文字:“解除婚约协商清单。我们明天早上九点村委会见。”
我同时给赵主任发了消息,约他做个见证,毕竟有个村委会,大家都收敛一分。
我又给酒店老钱打了电话,问延期的处理,老钱叹气:“念念啊,一周之内延期,我们这边收百分之三十,没办法,不是我不照顾你,是上面程序改不了。你要真取消,同样收违约,尾款我们会尽快退一部分,时间要走流程。”
我说:“我理解,你帮我在系统里先把那天锁一下,别让人挡了。”
挂了电话,我给婚庆阿文发信息,他回得快:“姐,咋啦?出啥事了?我这边能挪就挪。”
我打字:“暂缓,晚点和你具体谈。”
把能联系的都联系了一遍,客厅里响的是老旧挂钟“嗒嗒嗒”的声音,我像被时间一点点裹紧,动弹不得。
夜里两点,我迷迷糊糊闭上眼,又被一声急促的敲门惊醒。
我妈跑去开门,我也站起,窗外街灯灰冷,是刘桂英,她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看起来像她娘家嫂子的女人。
她进门就开骂:“你这个小,你想把我们家搞死是不是?你的脸往哪搁你自己管,我们的脸呢?”
我妈站在她前面,双手叉腰:“你嘴巴放干净点,这是我女儿。”
她咬牙:“我儿子一个大老爷们儿,被你们三个女人逼到这份上了,你们爽了?”
我走过去,拿出事先写好的“解除婚约协商书”,一字一字读给她听:“考虑到双方未办理结婚登记,依据相关法律规定,彩礼应当返还。以目前为止双方支出情况,我们打算扣除双方共同决定的婚礼筹备费用,以此抵消部分彩礼,剩余彩礼分两期返还。第一期三万元,于十五日内,第二期三万元,于次月十五日内。若贵方不接受此方案,请贵方以书面形式提出反方案,并明确承担因解除婚约造成的我方实际损失的具体方式。另,我方保留对林扬损害我名誉权、婚约诚信的相关法律追责权利。签字。”
她往地上一坐,嗓子里拉锯子的声音出来:“你拿法律吓唬我?你以为我怕?你把证据拿出来,你让法院看看,是不是你怀了,才要急着退!”
我盯着她,一字一顿:“我今天上午做了血检,怀孕检查是阴性。我总不能拿着报告单去你们家挨个展示吧?”
她愣了一下,眼睛往旁边斜:“那谁知道你昨天没做掉?”
我妈抄起桌上的擀面杖就要上去,我一把拉住她,心里一阵发凉。
事情到这一步,再说什么,都是污泥里的翻滚。
我走到门口,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我们家门口有人闹事,辱骂,威胁。”
不到十分钟,巡逻车来了,两名辅警上门劝走了刘桂英。
走前,她指着我鼻子说:“你后悔!”
门一关,世界终于安静,我坐在椅子上,手心都是汗,手指发凉,背后渗出冷汗。
第二天,我们去了村委会。
赵主任五十多岁,头发掉了一片,眼镜后的眼睛看起来总是笑,他递茶给双方,慢条斯理:“年轻人嘛,冷静处理,别爆脾气。彩礼的事情,我们这边处理多了,套路都一样,谁也别耍赖。”
我把协商书递过去,赵主任看了看,点头:“周念写得很清楚。”
林扬低着头,手指紧扣,他妈眼睛里带着火,他爸没来,说在医院。
赵主任看向林扬:“你啥意见?”
他抬起头,眼睛红:“我承认是我错了,我这边我也不想拖,但钱在工地,短期拿不出来。”
“拿不出来,别硬撑。”赵主任把茶杯往他那边推,“可以分期,你写个承诺书就行,别带着火。”
“我签。”他说。
我点头:“可以按我昨晚写的,第一期十五日内转三万,再一个月转三万,中间发生争执,一切以双方留下的证据为准。”
刘桂英要拍桌子,赵主任打断她:“你别插嘴,孩子们自己的事情。”
她骂骂咧咧,最终忍住了,眼睛喷火。
那天协议签了,我们各拿一份。
出了村委会的大门,太阳拉长了影子,地面上干燥的土扬起一点土灰,我忽然觉得疲惫,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累,想找一个角落坐一会。
林扬追上来,一把拽住我的手腕,低声说:“周念,我……”
我甩开:“别说对不起。”
他眼睛里忽然有了水:“那你给我个机会。”
我抬头看他,他背后的阳光刺眼,我把眼睛眯起来,心里像搁了一盘秤,一边是我爸妈的脸,一边是我自己这些年对他的所有信任,天平摇来摇去,最后还是停在了我这边。
我说:“机会不是求来的,是做出来的。你先去处理你的‘小纪’,你把人家当什么?你不负责,我不会负责你造成的烂摊子。”
他闭了闭眼,喉结滚了滚,小声“嗯”了一下。
我转身走,走到巷口,他又追了一步:“念念,这件事别传出去,好吗?我爸血压高。”
我想起前夜他妈在我家门口那样的叫骂,嘴角抽了一下:“我不传。”
他的手机震了一下,他低头看,眼肌抽动一下,屏幕上是“宁波-小纪”的消息:“我做不了,不做了。”
他抬头看我,我看了一眼屏幕,也没别的表情:“珍惜。”
我回家,屋里空荡荡的,我妈坐在炕头剥花生皮,皮薄如纸,剥破一点,里面的仁就露出来,白白胖胖的。
她抬头看我,眼睛里有水:“闺女,难受就哭。”
我坐过去,把头靠在她腿上,眼泪一下子滑下来,掉在她的围裙上,洇出一个小小的点。
那几天,村里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扔了石子,涟漪一圈圈扩散,老太太们买菜的时候嘴角含着话,年轻人刷手机的时候在朋友圈里翻我的照片,谁也不明说,谁都知道。
我突然明白我妈当初为什么说“彩礼是脸面”,不是钱是脸,是人活在社会里,没法只凭良心,脸也得遮风挡雨。
我不想把脸遮成另一张别人的脸,我想拿回自己的。
三天后,纪颜给我打了电话。
她声音很淡,像是雾里的人:“周小姐,我来你们这边了。”
我吸了一口气,稳住:“你在哪?”
“车站。”
“我去接你。”
我背个包,带了水和纸,骑上小电驴,风把我的耳朵吹得生疼,骑行在老城区的小巷里,电线杆上贴满了“诚信贷款”和“办证”的小广告,风把一张边角撕起来,拍得噼里啪啦。
车站人很不多,纪颜站在站台柱子下,穿一件宽松的灰色卫衣,脸色白得透明,眼睛很漂亮,只是没神。
我走过去,她看着我,笑了一下,声音很软:“你比照片里瘦。”
我抿了抿嘴:“你也是。”
她瞄了一眼我的手,里面握着保温杯,笑:“谢谢。”
我们找了个不起眼的奶茶店坐下,店里空空荡荡,只有一台风扇在头顶转。
她慢慢说:“他让我去做这个,我去医院排队了,坐在走廊里,旁边都是女孩,有的一个人,有的男朋友陪着,有的妈妈陪着,挂号叫到我的时候,我起不来。”
她抬头看我,眼里泪光一闪而过,笑了一下:“我胆小。”
我心里一阵抽搐:“你知不知道他要结婚?”
她摇头:“我不知道。我看到他发的朋友圈,是昨天,背影照片,配字‘我们要一辈子’,他屏蔽我了,是我朋友看到发给我的。”
她拿出手机,把那些聊天记录和照片一条一条给我看。
他昨晚下班后去她那里,给她买了粥,问她吐不吐,让她躺下,让她盖好被子,他说“再撑几天”,他说“我会处理”,他说“别怕”,他说“我在”。
他说给她的那些句子,都曾经一字不差地给过我。
我盯着那些字,像看着自己的过去被剪成纸屑,撒在了别人的桌子上。
我问:“你要什么?”
她看着窗外,车从窗外滑过去,人的影子在窗上滑动,像一块块过云。
她说:“我要他给我一个名字。”
我笑了一声:“你觉得他能给吗?”
她的眼睛慢慢黯了:“我也不知道。”
我说:“如果他不给,你呢?”
她不看我,手指抠着杯壁,抠出了几条白痕:“我……我生。”
我想了几秒,问:“你家里人知道吗?”
她摇头:“我爸妈在浙江台州开店,平时忙,管不着我。”
我把包里的纸巾推给她:“不论你做什么决定,你先照顾好自己。”
她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叠东西,递给我:“这是我的检查单,B超单,你拿去。你别误解,我不是来向你求情,我只是怕……怕我在这边待着,突然他家人在酒店里所有人面前指着我骂,我撑不住。”
我接过来,指尖凉:“不会有人骂你。”
她笑了一下:“你不骂我吗?男人犯错,在你们那边,总要有女人接盘。”
我抬眼看她:“我不想骂你,我只骂他。”
我们静静坐了一会儿,她的手机亮了,是一个备注“林”的人发来的:“你到了?”
她不回,也不看我,低低说:“他昨晚给我发了一万块钱,让我别来。”
我问:“你收了吗?”
她摇头:“退了。”
我心里一点微弱的光亮起来,虽然这样的亮,抵不住太多黑。
我说:“你住哪?”
她说:“我没订,我以为我能坚持,又有点怕。”
我把手机掏出来,给一家小旅馆打了电话,订了一个安静的房间,带独立卫生间,老板是我小学同学,嘴严,不爱问。
去旅馆的路上,林扬给我打电话,我接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她来了?”
我说:“来了。”
他吸了一口气:“她要干嘛?”
“她说要名字。”
他沉默了三秒,说:“不可能。”
我说:“那你准备好了么?”
他咬了一下牙:“我让她走。”
我笑:“你准备怎么让人家的肚子走?”
他不说话,沉默像石头一样堆积。
我说:“今晚你过来,记得把你三个月来的酒店发票、行程清单、和她的转账记录全部带上。我们把这件事情当成一个‘项目’,做一个整理,写一个结论。”
他在那头差点爆炸:“周念,你能不能别这么冷血!”
我把电话挂了。
安顿好纪颜,我回家,烧了壶茶,坐在客厅里等。
晚上八点,林扬来了,拿着一个文件袋。
他丢在桌上,脸色很差:“我这是来认罪的吗?”
我没理他,打开文件袋,里面有几张发票、几张飞机票刀口处的条子,乱七八糟。
我一张一张铺在桌上,像展开扑克牌。
“这张,宁波天鹅湖酒店,住了两晚,房费一样,早餐两份,”我抬眼看他,“你怎么解释‘两份’?”
他绷着脸不说话。
“这张,台州白沙湾酒店,一晚,住宿备注‘双早’。”
他垂下头,手扣在椅背上,指关节发白。
“转账记录,这里给‘纪颜’转了两次钱,一次三千,一次五百,一次备注‘吃饭’,一次备注‘药’。”
他手指一抖。
我叹气:“不用解释,你也解释不清。”
他忽然抬头,眼里全是火:“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我死吗?我妈心脏不好,我爸在医院躺着,我这边还有工程要验收,我要忙死了,你还要逼我坐在这儿跟你算账!”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但这种可怜是他自己拿绳子捆的,我解不开。
我压低声音:“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得像个男人。”
我把协商书推到他面前:“签字,然后去跟她谈,给她一个结果。我不替你做道德判断,我只提醒你,如果你想办婚礼,你需要先把这件事处理干净。你想取消,我也不会拦着你,但你要承担你该承担的。没有第三条路。”
他唇线紧绷,最终弯了一下,拿起来笔,签下了“林扬”两个字。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心里一滴一滴落了雨,打在已经裂开的地面上,没有声音。
第二天,他和纪颜约了见面。
我没有去,我关了手机,陪我妈去菜市场买菜,挑了她最爱吃的蓑衣黄瓜,买了一块新鲜的老豆腐,她捧着豆腐,笑得眼睛弯。
午后阳光正好,我在院子里放了两个盆,洗完衣服,让白衬衫在阳光下面摇,阳光把它晒得很干净,它很干净。
傍晚的时候,林扬发来一条消息:“她要生。”
我站在院子里,风把衣服吹了两下,我手里的夹子不由握紧了一下。
过了两分钟,他又发:“我和她说,我会负责孩子的抚养费。”
我呆立着,手机又响:“婚礼取消吧。”
那一下,我差点就笑出来,有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荒唐。
我回:“好。”
后来,是一连串像流水线一样的电话:酒店、婚庆、摄影、亲戚朋友、同事领导、银行同事,我一遍遍说“抱歉,临时有事,婚礼取消”,一遍遍重复,嗓子哑了也要继续。
有些人只是礼貌地说“可惜了”,有些人打听八卦,问我为什么,有些人直接说“我就说吧,彩礼给那么多,肯定要出事”,他们的声调像在捡起一个掉在地上的金币,看看它有没有刻字。
我都笑笑,说:谢谢关心。
晚上,刘桂英领着三个女人来我家门口,拉了条横幅:“骗彩礼的退钱!”
我看着那被油性笔写得歪歪扭扭的字,突然觉得它像大马戏团里的旗子一样可笑。
我又一次打了110,警察来了,她撤了,走的时候朝我唾了一口口水,吐到我鞋尖上。
我低头看了一眼,抬起脚,用脚后跟在地上用力蹭几下,把黏腻的那点恶心磨掉。
我妈在门里掩面哭,我把她搂在怀里,用手背轻轻拍她的背:“没事的,妈,没事。”
第三天早上,村里广播响了,是赵主任的声音:“各位村民,近日本村发生婚约纠纷,望大家理性,莫传谣,莫信谣。涉及财务问题,村委会会协助双方合理处理。”
广播一停,老头老太太们不热闹了。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那天下午,我到账了第一笔钱,是林扬转来的两万,备注“第一期”。
我看着那两个阿拉伯数字,想到那些那些开始的时候,他递给我杯子的手,我忽然平静地笑了笑。
晚上,我和我爸妈坐在院子里,爸爸在编竹篮,竹片在他手里弯来弯去,变成一个有形的东西,让我想起有些事,不被折下,永远不会有形。
我妈剥了一碗花生,推给我:“吃。”
我用右手拿起一颗,用牙轻咬,咔嚓一声响,花生在我口里化开,带着一种水味的甜。
我以为,事情就会这么慢慢拉下帷幕,像看一出戏,看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可是到了第四天晚上,敲门声又响了。
我打开门,门外站着纪颜,她提着一个小行李箱,身上还是那件灰色的卫衣,脸很白,眼睛很黑,里面是一片湿的光。
她有点紧张:“周小姐,我对不起。”
我笑了一下:“进来吧。”
她进来,脚步很轻,像怕踩坏什么。
她一句话一个字地说:“我今天去找他,他说要退婚。”
我点头:“他已经跟我说了。”
“他说,要把所有损失算清。”
我“嗯”。
她咬着下唇,继续:“他说,我要是非要生这个孩子,让我自己负责,他会每个月打我两千块钱。”
我头皮发麻,握紧了手心里的手机:“然后呢?”
她抬头看我,眼里像有火,但火很小,一点点地烧:“我不同意,他说那就上法院吧,我说上就上,他说他妈妈会找我,把我拉出去。”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怕不怕?”
她摇头,笑得有点冷:“怕什么?全世界都怕她,我就不怕。”
她把行李箱往墙边推了一下,低声说:“我……我来投奔你。”
我愣了五秒,笑出声音,笑得有一点苦:“你怎么还认定我这边是避风港?”
她想了想,认真点头:“你比较像人。”
我看着她,忽然想到,那些离婚调解的小房间里,两个女人看着彼此,在这个时候,有时候比男人更像人。
隔天,我去村委会,又见到赵主任。
他听完,眼镜滑了一下:“这就复杂了。”
我说:“我知道复杂。”
他说:“念念,你让她把她这几天的遭遇记录下来,别怕烦。我们要是要打官司,这是证据。”
“我知道。”我把带来的日记本推过去,上面是一页页她写的字,每一页都认真,像小学汉字练习田字格里的字。
他叹气:“这个小姑娘心也是宽。”
我们在村委会把所有的合同单据复印了一份,归档,盖了章,锁在柜里。
林扬那边又转了一万来,告诉我他去外地了,具体去哪里没说。
我没有再问。
第三周的一天,我正在柜台结账,一对老夫妻把两袋鸡蛋放到窗口,笑着:“念念,给你,补身子。”
我笑着摇头:“不用不用,鸡蛋沉,我拿不得,要罚的。”
老太太笑:“那下班拿,这鸡蛋新鲜,家里鸡下的。”
她眼角的纹路挤在一起,像田地里的沟,我突然鼻子一酸,赶紧低头盖章。
晚上回家,门口有个快递,寄件人是“宁波市司法鉴定中心”。
我愣了一下,把它拿进门,拆开,是一张预约单和说明,预约人写着刘桂英,备注“孕检、亲子鉴定咨询”。
我的手一抖,纸掉在地上,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突然想笑。
笑并不是因为这个笑话有意思,是因为一个人把自己低到泥里,很好笑。
我把纸捡起来,夹进我的文件夹里。
那天夜里,风很大,窗外的树影在墙上晃来晃去,影子像一群挣扎的鱼。
我躺在床上,想到了我未来的样子。
不是谁妻谁母,是“我”。
第二天早上,纪颜对我说,她要回宁波。
她说:“我不打扰你了。”
我点点头:“好。到了给我报个平安。”
她背着包站在巷口,回头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道很亮的光划过去,像一只划破夜空的鸟。
我知道,她会走她自己一条路。
我们谁都不一定知道那路通往哪里,但那是她的路。
临走前,她把一张纸放在桌上,说:“这是他昨晚和我签的。”
我展开,是一份“抚养费协议”,上面写着“每月两千,直至孩子十八岁”,签字处是林扬的名字,还有一个红色指纹。
我想起他握笔的样子,手指抖,在纸上捺了红色的圆。
一周后,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男人声音苍老:“我是林扬的爸爸。”
我“嗯”。
他说:“姑娘,扬他妈住院了,气的。扬也在外面受罪,你就算不嫁了,别再闹了,他不容易。”
我的心里涌上复杂,不是因为他的指责,是因为这个世界总把女人当成‘闹’,男人叫‘受罪’。
我轻轻说:“周叔,我没闹。我就是过我的日子。”
他在那头叹息:“可怜人。”
我挂了电话,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天空,天空蓝得太假,像刚刚刷过油漆。
那天下午,我收到赵主任发来的消息:“酒店那边有人去了,要改主办名,想用原来的日期举行另一场酒席。”
我愣了一下,走到村委会,老钱也来了,皱着眉:“我这边遇见这样的事,头一回。”
我问:“是谁去的?”
老钱摸了摸后脑勺:“刘桂英,带着两个亲戚,说要把那天的酒席改成她侄子儿子的满月酒,说反正钱都交了。”
我笑了一下,笑出了声:“真会算。”
赵主任把眼镜往鼻梁上推:“这就涉及侵权了,合同主体是周念,怎么能换成她侄子?”
我看了看那份厚厚的合同,重了。
我抬头,对赵主任说:“主任,明天我要去一趟宁波。”
他愣了一下:“干啥?”
我说:“去见一个项目。”
窗外风吹过槐树,槐花香窜到鼻子里,甜得有点腻。
我把手里所有的文件夹收拢好,压在腋下,出了村委会的门,脚步很轻。
我回家收拾了一个小包,装了两件衣服,拿了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关门的时候,阳光斜斜地照进来,斑驳地打在客厅墙上,像一片老树上的叶。
我按亮手机屏幕,屏幕上有三条新消息。
第一条是林扬发来的:“婚礼那天,我不会去。”
第二条是酒店老钱发来的:“今晚有人想签补充协议,我这边挡了,你快来。”
第三条,是从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语音,点开,是一个女声,清清亮亮:“阿姨,我到县城了,我找林扬,他说他在你家。”
我站在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门半开着,风从缝里挤进来,带着槐花的香。
屋子里静悄悄的,像一口井。
我把门关上又打开,踏出门槛,回头看了一眼家里那个旧木柜。
柜门还扣着那枚黄铜扣,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嗒”。
我提起包,顺着巷子走了出去。
来源:雪中戏犬的欢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