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它总在薄暮时分浮现,天际残留着一抹橘红,余晖穿过雕花廊柱,在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投下细长的阴影。青石小径两旁植满桂树,园中有一方莲池,水色幽碧,几尾红鲤曳尾其间,若隐若现,倏忽即逝。池畔立着凉亭,六角飞檐,黛瓦朱栏,匾额上题着“碎月”二字。檐下悬着铜铃,风过时
我时常梦见那座花园。
它总在薄暮时分浮现,天际残留着一抹橘红,余晖穿过雕花廊柱,在苔痕斑驳的青石板上,投下细长的阴影。青石小径两旁植满桂树,园中有一方莲池,水色幽碧,几尾红鲤曳尾其间,若隐若现,倏忽即逝。池畔立着凉亭,六角飞檐,黛瓦朱栏,匾额上题着“碎月”二字。檐下悬着铜铃,风过时便响起清越之声,一声,又一声,敲碎了满园寂静。
我分明从未到过此处,这个场景却熟悉得令人心惊。我知道转过回廊第三根柱子有一道刻痕,知道亭中石桌左下角被磕去了一角,知道西侧院墙下种着一排晚香玉,夜深时香气浓得化不开。更奇的是梦中的情绪——一种深切的、无端的悲伤,胸口涌起一阵钝痛,似是乡愁,却不知乡在何处。每次从这花园梦中醒来,我会恍惚出神好半天。那是一种悠悠无尽的时光沉郁,好像经历了十生十世的跋涉,这个身体或这个老灵魂,已废靡岁月,神扰精耗,满腹辛酸,无处倾诉。那一刻,我似乎模糊地感知到前世沧桑,感知到另一个魂萦梦牵的故乡,或者层层叠叠、影像重重的许多故乡。
醒来时,指尖常常犹存花园石头的沁凉。我无法解释醒后一切烟消云散,那种茫茫的离散之感。那种感觉如此强烈,又如此短暂,那种失魂落魄、无法自拔的感觉,不知应如何描述。读过那么多诗词歌赋,我觉得只有白居易《长恨歌》结尾两句——“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差可比拟那种情绪状态。是的,就是这种感觉,此恨之深,已超越时空而进入无极之境,无名无状,无始无终,随风飘荡。
记得有次在聚会上,给朋友说起这“前世记忆又找上门”,却立马给教育了:“少来,你那就是潜意识拼贴,别滥用‘前世’这个词”。朋友认真给我解释这种现象叫做“cryptomnesia”——翻译为“潜隐记忆”或“歪曲记忆”,你以为是前世,其实可能是三岁路过某个废园,大脑把碎景存档,二十年后在梦里给你剪成大片,甚至直接就是将幼时读过的诗句、看过的画片拼凑成了虚妄的场景。那是身为神经科医生的朋友,他对此作出的科学解释是:大脑海马体偶尔会制造错误记忆,尤其是睡眠时。所谓既视感,不过是神经放电的一场恶作剧。他劝我不必多想,甚至建议若频繁出现可服药控制。
还有一位多年研习西方心理学的朋友,深信灵魂轮回之说,认为生命就像一个循环,灵魂在死后继续前进,因而我们的灵魂承载着前世的记忆。她拼命说服我进行一次前世回溯疗法(PLRT),通过催眠引导进入恍惚状态,揭开隐藏在脑海中的前世记忆。我并非不信,只是难以全信。我觉得如此回溯出来的前世记忆,可能并不完全正确。它们极可能与虚构的故事和治疗师的建议混合在一起,因为在催眠状态下,前世回归疗法过程的细节,思考前世的方式或者治疗师所说的话,包括细节和语言上的微小偏差,都可以塑造或改写这些记忆。我无法将这凉亭轻易交付给科学或心理学。它盘踞在我心中,既不扩大也不消失,只是静静地、固执地存在着,像一枚嵌在意识深处的琥珀。这记忆太美,又太悲伤,美得不像真实,悲伤得又太过真实。
某夜雨声淅沥,我再度落入那个梦境。梦中也在下雨,牡丹一丛一丛烧得猩红,花心里积着雨,像满盏满盏的琥珀酒。我提着被雨水打湿的裙角——不是现实中的牛仔裤,而是绣着云纹的缎子,缓缓走向亭子。这一次,亭中有人。是个身着青衫的背影,倚栏而立,正望着池中新荷。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却感到一股汹涌的悲恸几乎将我淹没。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想上前,双脚如灌铅般沉重。只见他微微侧身,手中似乎握着什么物件,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我猛然惊醒,心跳如鼓。窗外雨已停歇,唯闻滴水声声。那些牡丹的腥甜、雨丝扑到脸上的温度、缎面鞋底踏过厚绒绒青苔的“咕叽”声,实在太具体了,具体得不像梦中的记忆。
那一刻我忽然明了:这记忆是真是假,来自前世还是幻觉,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选择了我,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它像一扇模糊的窗,向我展现了一种超越此生此身的、更辽阔的人类情感体验——那种无法言说的失去,那种跨越时空的眷恋,那种深植于灵魂的、对某种美的无尽乡愁。我们渴望的从来不是真实之地,而是心灵投射的“故乡”,而它只存在于失去之前。后来我不再追寻这花园的起源了。它或许是前世的碎片,或许是大脑的精巧编织,又或许,是某个平行时空的我投射而来的讯息。每当它造访,我不再抗拒那悲伤,反而静静沉入其中,细细品味那遥远而熟悉的苍凉。人类本就靠记忆确认存在,那些无来由的乡愁、熟悉的陌生、刻骨的无常,不过是灵魂深处的时间褶皱。
人生在世,所能拥有的不止是确凿的现实。那些朦胧的、无法证实的、却无比真实的情感体验,同样是生命的馈赠。那座花园或许从未存在于某一世、某一地,但它确实存在于我的心中,成为我灵魂风景里永不褪色的一角。这种记忆可能是灵魂的永恒印记,而非尘世经历。当暮色渐合,万籁俱寂,我仍会回到那里。铜铃轻响,水波微兴,晚香玉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将在梦中,一次又一次地,重返我那从未抵达、却永远眷恋的故乡。
我永远不会居住的某个地方,一座宫殿花园的凉亭荷池那么美,让人梦到它就伤心。在那里,芭蕉在光影中折出绿辉,小小凉亭傍水而建,隐在一片静谧绿意中。月白,枝斜,风清,我凭栏独坐,看星天寥廓,感清风翛然,盈盈镜池倒影莹莹明月。当一觉醒来,到底是谁带走了所有这些真实的事物?我失去的凉亭和花园,我黑夜与白昼之前的童年啊!
来源:中国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