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带来了一封信,还有一箱东海明珠,据说是边疆小国新降的贡品,大将军特意为我挑的。
定亲第三年,谢从璟的亲兵又一次踏进了我们江府的大门。
他带来了一封信,还有一箱东海明珠,据说是边疆小国新降的贡品,大将军特意为我挑的。
亲兵垂着头,声音洪亮,将大将军的说辞背得一字不差:“大将军言,北境蛮族蠢蠢欲动,军务繁忙,恐年内无法回京完婚。还望江小姐体谅,待我大周江山稳固,必以十里红妆相迎。”
又是军务繁忙。
又是江山稳固。
我坐在堂中,看着那箱流光溢彩的明珠,一颗颗圆润硕大,确实是稀世珍宝。
我阿娘在一旁,已经开始打圆场,笑容可掬地赏了那个亲兵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嘴里说着:“大将军心系天下,是我等楷模,我们家姝儿省得的。”
我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捻起了一颗明珠。
珠子触手冰凉,像一块没有温度的石头。
三年前,圣上一纸赐婚,将我,户部尚书江启之女江姝,许给了新晋的镇北将军谢从璟。
彼时他刚刚在北境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圣心大悦,满京城的贵女都对他芳心暗许。这道婚旨下来,不知碎了多少人的心。
我也曾有过一丝少女的憧憬。谢从璟,京城里谁人不知,少年将军,俊朗不凡,战功赫赫,是话本子里才会出现的人物。
第一年,他说边境初定,百废待兴,婚期暂缓。
我理解。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
第二年,他说蛮族小股骚扰,需坐镇边关,以安军心。
我也理解。将军之责,重于泰山。
今年是第三年。他送来了东海明珠,告诉我,婚期又要推迟。
我看着那颗珠子,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三年的时间,足够京城里的话题换上好几轮。从最初的艳羡,到后来的同情,再到如今,我出门赴宴,总能感觉到一些若有若无的、探究的目光。
“江家小姐的婚事,还没动静呢?”
“这都三年了,镇北将军怕是忘了京城里还有个未过门的妻子吧。”
“守活寡呢,可怜见的。”
声音不大,但总能飘进我耳朵里。
我阿娘送走了亲兵,回到我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的脸色:“姝儿,别多想。从璟他……他也是为了国家。”
我把那颗明珠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隔绝了那一片璀璨的光。
“阿娘,”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我不想嫁了。”
阿娘的脸色瞬间变了。
“胡说什么!”她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这是圣上赐婚,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
我没再争辩。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这桩婚事,不仅仅是我和谢从璟两个人的事,它关系到江家和谢家的颜面,更关系到圣上的天威。
退婚?那就是在打圣上的脸。
我爹下朝回来,听说了此事,将我叫到了书房。
他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姝儿,委屈你了。”
我爹是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为人最是务实。他从不与我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
“爹,女儿不是觉得委屈。”我看着我爹两鬓不知何时添上的白发,轻声说,“女儿只是觉得,不值当。”
我为他谢从璟,耗了三年。
我为这道婚旨,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他用一颗颗冰冷的珠子,就想让我继续等下去。凭什么?
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爹知道。可谢家如今……圣眷正浓。谢从璟手握重兵,圣上倚重得很。我们江家,虽是文臣,却也经不起这样的风浪。”
“爹,”我抬起头,目光清明,“圣上赐婚,是让江家女嫁与谢家郎。圣旨上,可曾写明,必须是嫁给谢从璟?”
我爹愣住了。
他盯着我,仿佛第一天认识自己的女儿。
书房里的紫檀木香气,沉静悠远。窗外的阳光透过格子窗,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我爹的呼吸声,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清晰。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干涩:“姝儿,你……你这是何意?”
“谢家,并非只有谢从璟一个儿子。”
我说出这句话时,心里一片平静。
谢家有两位公子。
长子谢从璟,光芒万丈,是谢家的荣耀,是大周的战神。
次子谢从言,默默无闻,在翰林院任一个七品编修,听说体弱多病,深居简出,与他那个声名赫赫的兄长比起来,简直像是谢家的一个影子。
京城里的人,提起谢家,想到的永远是谢从璟。甚至很多人都忘了,谢家还有位二公子。
我爹的眉头紧紧锁起,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低声呵斥,“你可知,这么做,是把谢家的脸面放在地上踩?谢从璟会如何想?谢家老夫人会如何想?”
“他们会如何想,我不在乎。”我站起身,走到我爹面前,“我只问爹,这个法子,能不能保全江家的体面,能不能让我从这桩婚事里脱身,又不会违抗圣意?”
我爹停下脚步,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有震惊,有审视,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欣赏。
“这法子,确实……剑走偏锋。”他沉吟道,“但若是操作得当,或许,真是一条出路。”
“那便够了。”
这件事,不能由我们江家主动提出。
否则,便是我江家嫌弃谢从璟,是看不起镇北将军。这个罪名,我们担不起。
我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让谢家,不得不接受这个提议的契机。
机会很快就来了。
三天后,长公主在自己的别苑举办了一场赏花宴,京中稍有头脸的贵女都收到了请柬。
我自然也在其中。
我知道,这又将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那些同情的、看好戏的目光,会像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身上。
我阿娘为我挑了一身最华贵的衣裳,插戴上最名贵的首饰,仿佛这样,就能为我增添几分底气。
我却换上了一件素雅的湖蓝色长裙,首饰也只选了一支简单的碧玉簪。
“姝儿,你这是……”阿娘看着我,满眼不解。
“阿娘,人贵在自知。”我对着镜子,扶了扶发髻,“如今的我,在别人眼里,本就是个笑话。穿得再光鲜,也不过是为这个笑话增添几分色彩罢了。”
阿娘眼圈一红,说不出话来。
我拍了拍她的手,说:“放心吧,阿娘。女儿有分寸。”
长公主的别苑,繁花似锦,热闹非凡。
我一出现,便感觉到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
“江姐姐,许久不见,气色还是这么好。”一个娇俏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是兵部侍郎家的三小姐,李清月。她向来与我没什么交情,此刻却笑得格外亲热。
我放下茶杯,对她微微颔首:“李妹妹。”
“听说,镇北将军又给姐姐送了好东西?”她故作羡慕地说,“真是让人羡慕。不像我们,未来的夫婿就在京城,也见不着几面,更别提什么东海明珠了。”
她身边的几个小姐都掩着嘴笑了起来。
这话,明着是羡慕,实则是在讽刺我,只能守着些死物。
我没接话,只是淡淡一笑:“大将军心意到了,便好。”
李清月见我反应平平,似乎有些不甘心,又说道:“也是。江姐姐与我们不同,毕竟是未来的将军夫人,自然要深明大义。这婚事嘛,早几年晚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将军夫人的位置,总是姐姐的。”
“那倒未必。”
一个清冷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家的老夫人,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在一众丫鬟婆子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过来。
说话的,正是她。
谢老夫人,是谢从璟的亲祖母,也是如今谢家的定海神针。她出身名门,年轻时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女,后来嫁入谢家,生下二子,将谢家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向来眼高于顶,尤其是在谢从璟声名鹊起之后,更是觉得天下女子,无人能配得上她的长孙。
当初圣上赐婚,我曾去谢家拜见过她一次。
她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说了一句:“既然是圣上的意思,那便如此吧。只是我们谢家的门,不是那么好进的。江小姐,日后还需多学学规矩。”
那语气,仿佛我嫁入谢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此刻,她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和不悦。
“老夫人。”我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她“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她的目光转向李清月,语气缓和了些:“刚才,是你在说话?”
李清月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起身行礼:“清月见过老夫人。我……我只是……”
“只是在替我那孙儿,宽慰江小姐的心罢了。”谢老夫人截断了她的话,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有心了。”
她说完,便不再看李清月,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我。
“江小姐,”她缓缓开口,“从璟昨日来信,信中也提到了你。他说,军中事务繁杂,实在抽不开身。让你莫要多想,安心在府中待嫁。”
她刻意加重了“安心待嫁”四个字。
这是在警告我,也是在敲打我。
她是在告诉所有人,我江姝,只能等。无论谢从璟让我等多久,我都得等着。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等着看我的反应。
是羞愧地低下头,还是顺从地应一声“是”?
我抬起头,迎上谢老夫人的目光,嘴角,却微微向上扬起。
“老夫人说的是。”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只是,女儿家,青春能有几年?大将军在外保家卫国,是国之栋梁。我江姝,虽是一介女流,却也不愿成为大将军的拖累。”
谢老夫人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这门婚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满座哗然。
所有人都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公然说圣上赐婚是错误的,这是何等的大胆!
谢老夫人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她的手紧紧握住龙头拐杖,手背上青筋毕露。
“江姝!”她厉声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
“我自然知道。”我平静地回视她,“老夫人,您是聪明人。您心里清楚,谢从璟他,根本不想娶我。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娶的是谁。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听话的、能安安分分待在后宅、不会给他惹麻烦的将军夫人。而我,恰好被圣上选中了而已。”
“三年来,他次次推迟婚期,可曾有过一封信,是亲笔写给我,向我解释一句?没有。他只是通过亲兵,传达他的决定。他送来东海明珠,就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他觉得,这些身外之物,就足以弥补我逝去的三年光阴,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他错了。我江姝,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这点骨气。”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园里,显得格外响亮。
李清月等人,已经吓得不敢出声。
长公主坐在主位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场好戏,并未出言阻止。
谢老夫人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
“老夫人,”我向前一步,逼近她,“您今日,是想让我当众难堪,让我知难而退,让我明白,我江姝能嫁给谢从璟,是天大的福分,对吗?”
“只可惜,您也想错了。”
“这福分,我不要了。”
说完,我不再看她,转身便要离开。
“站住!”谢老夫人怒喝道。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江姝,你别忘了,这是圣旨!你想抗旨不成?”
“我不敢抗旨。”我缓缓转过身,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圣旨是让江家与谢家结亲。谢家,难道只有一位公子吗?”
这句话,像一颗惊雷,在人群中炸开。
所有人都惊呆了。
谢老夫人的脸上,血色尽褪。她踉跄了一步,被身边的婆子扶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你竟然……打着这个主意……”
我笑了。
“老夫人,这桩婚事,对谢从璟而言,是锦上添花。对我而言,却是枷锁。如今,我不想再戴着这副枷锁了。您若是不想让谢家成为全京城的笑柄,不想让镇北将军‘为国事耽误婚期,未婚妻却另嫁他人’的美名传遍天下,您就该知道,怎么选,对谢家最好。”
我的话,句句诛心。
谢从璟是谢家的荣耀,是谢老夫人最大的骄傲。她绝不允许任何人,玷污她长孙的名声。
如果我执意退婚,闹到圣上面前,无论结果如何,谢从璟“薄情寡义”的名声,是跑不掉了。
而我提出的这个方案,却是保全了所有人颜面的,唯一的办法。
江家女,还是嫁入了谢家门。
圣旨,没有违抗。
只是,新郎,换了一个人。
谢老夫人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我知道,她恨我。
恨我戳破了那层虚伪的窗户纸,恨我将她的骄傲,狠狠地踩在了脚下。
但她,别无选择。
良久,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一个江姝……”
我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多谢老夫人成全。”
说完,我转身,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昂首离去。
走出别苑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三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知道,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我不怕。
从我决定换掉谢从璟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
回到府中,我将赏花宴上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爹。
我爹听完,久久没有说话。
最后,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一句:“姝儿,你长大了。”
当天晚上,谢家的管家便亲自登门,与我爹在书房里,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
第二天,我爹和谢家的大家长,谢从璟的父亲,一同进宫,面见圣上。
他们呈上了一份奏折,言辞恳切。
奏折里说,镇北将军谢从璟心系边疆,短期内无法回京,恐耽误了江家小姐的终身。而江小姐深明大义,不愿拖累将军。两家商议,为全圣上赐婚美意,恳请圣上恩准,将婚事,由长子谢从璟,改为次子谢从言。
圣上看了奏折,据说,沉默了许久。
最后,朱笔一批:准。
消息传出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所有人都没想到,事情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收场。
我,江姝,从万众瞩目的准将军夫人,一夜之间,变成了翰林院七品编修的未婚妻。
有人说我傻,放着大好的将军夫人不做,去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病秧子。
有人说我精,与其守着一个不回家的男人,不如找个老实本分的,安稳度日。
也有人说,这是谢家对我的羞辱。
外界的纷纷扰扰,我一概不理。
我只知道,我自由了。
婚期很快定了下来,就在一个月后。
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只是,我从未见过我的新未婚夫,谢从言。
听闻,他自那日圣旨下来后,便告了病假,一直在府中休养。
我对他,不好奇,也不期待。
于我而言,嫁给谁,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摆脱了谢从璟。
婚礼前三天,我才第一次,正式见到了谢从言。
是在谢家。
我按规矩,去给谢老夫人请安。
谢老夫人对我,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她坐在上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是让我跪在地上,听她训话。
无非就是些“既入我谢家门,当守我谢家规矩”之类的陈词滥调。
我垂着头,左耳进,右耳出。
就在我双膝发麻,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一个清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祖母,孙儿给您请安。”
我抬起头,循声望去。
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身形清瘦,面色有些苍白,但眉眼温润,气质干净。
他看到跪在地上的我,微微一怔,随即,眉头轻轻蹙起。
他就是谢从言。
谢老夫人看到他,脸色缓和了些:“从言来了,怎么不在房里好好歇着?”
“孙儿觉得好些了,便来给祖母请安。”谢从言说着,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祖母,这是……”
“你的未婚妻,江家小姐。”谢老夫人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谢从言的眼神,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走到我面前,对我伸出手,声音温和:“地上凉,江小姐,请起吧。”
他的手,骨节分明,很干净。
我没有去扶,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
“多谢二公子。”我客气地说道。
“江小姐客气了。”他收回手,对我微微颔首,“以后,我们便是夫妻了。叫我从言便可。”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礼貌而疏离。
这让我有些意外。
我原以为,他会对我心存芥蒂。毕竟,我是他兄长不要的女人。
“祖母,”谢从言转向谢老夫人,说道,“江小姐初来乍到,对府里不熟。孙儿想带她,在园子里走走,熟悉一下环境。”
谢老夫人冷哼一声,算是默许了。
我跟着谢从言,走出了那个压抑的正厅。
外面的空气,清新了许多。
谢家的园子,修得很大,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步一景。
我们并肩走在石子路上,谁也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尴尬。
“江小姐,”最终,还是他先开了口,“你……后悔吗?”
我停下脚步,看向他。
他站在一株海棠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他的侧脸,轮廓分明,竟有几分好看。
“后悔什么?”我问。
“后悔……选择了我。”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有一丝自嘲,“放弃我大哥那样的英雄人物,选择我这样一个……无用之人。”
“二公子何出此言?”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在我看来,英雄人物,是用来敬仰的。而夫君,是用来过日子的。”
“我不想敬仰我的夫君。我只想和他,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一生。”
谢从言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些许的温度。
“江小姐,”他轻声说,“你很特别。”
我笑了笑:“二公子也与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我以为他会是懦弱的,自卑的,活在他兄长的阴影之下。
但他不是。
他有自己的风骨。
那天,我们在园子里,聊了很久。
从诗词歌赋,聊到时政民生。
我发现,他懂得很多。他的见识,他的才学,都远超我的想象。
他只是,不善于表现,也不屑于去争抢。
像一块被蒙尘的璞玉,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等待着被人发现。
我对这桩婚事,第一次,有了一丝期待。
婚礼如期举行。
没有十里红妆,但也办得风风光光,合乎规矩。
拜堂成亲,送入洞房。
我坐在婚床上,听着外面传来的喧闹声,心里,竟有几分紧张。
当谢从言推门进来时,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他脱下了繁复的喜服,只穿着一身红色的中衣,面色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不那么苍白了。
他走到我面前,为我揭开头上的红盖头。
四目相对,他有些不自然地别开了眼。
“你……饿不饿?”他问。
我点点头。
他便转身,从桌上端来一碗早就备好的莲子羹,递给我。
“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我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吃着。
他就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我。
洞房花烛夜,我们没有像别的新婚夫妻那样,急着行周公之礼。
我们只是坐在一起,说了一晚上的话。
我才知道,他并非体弱多病,只是不喜交际,便以此为借口,躲避那些无聊的应酬。
他也才知道,我并非传闻中那般,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我们像是两个相识多年的老友,在这间小小的婚房里,卸下了所有的伪装。
那一夜,我睡得很安稳。
婚后的日子,平淡,却也温馨。
谢从言在翰林院当值,每日早出晚归。
我便在家里,看看书,管管家,偶尔,也会去我爹娘那里,陪他们说说话。
谢家的人,对我,态度很微妙。
谢老夫人,自然是看不上我的。每次请安,都要敲打我几句。
谢从璟的父母,对我,也是不冷不热。
我不在乎。
只要谢从言,是站在我这边的,就够了。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
每次谢老夫人为难我,他都会不动声色地,替我解围。
家里的下人,见主子是这个态度,自然也不敢怠慢我。
我在谢家的日子,过得,比想象中要舒心。
我渐渐发现,谢从言,是个很有趣的人。
他喜欢在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
他会在我午睡时,悄悄地,为我盖上毯子。
他会记得我的喜好,知道我不吃姜,每次吃饭,都会细心地,把菜里的姜丝挑出来。
这些细小的、温暖的举动,一点一点地,融化了我冰封的心。
我开始觉得,嫁给他,或许,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平静的日子,在三个月后,被打破了。
谢从璟,回来了。
他打了又一场大胜仗,班师回朝。
圣上龙心大悦,亲自出城迎接,封他为镇北侯,赏赐无数。
一时间,谢从璟的风头,无人能及。
他回来的那天,整个谢家,都张灯结彩,比过年还要热闹。
我作为谢家的二少夫人,自然也要出席家宴。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谢从璟。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铠甲,身形高大,面容英俊,眉眼间,带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
他确实,有让人倾倒的资本。
家宴上,他坐在主位,接受着所有人的恭维和赞美。
他像一颗太阳,光芒四射,让周围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
包括,坐在我身边的谢从言。
谢从言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菜,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酒过三巡,谢从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眼神,带着一丝审视,一丝玩味,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你,就是江姝?”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我站起身,对他福了福身:“是。见过大伯。”
“大伯”两个字,我咬得,格外清晰。
谢从璟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倒是个有胆色的。”他说,“我倒是小瞧你了。”
“大伯谬赞。”我垂下眼眸,不与他对视。
“从言,”他忽然转向谢从言,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你倒是好福气。我不要的东西,你倒是捡得挺快。”
这话,说得,极其难听。
满座皆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我们这一桌。
我能感觉到,身边的谢从言,身体僵了一下。
我握住他放在桌下的手。
他的手,很凉。
我抬起头,迎上谢从璟的目光,不卑不亢地说道:“大伯此言差矣。何为‘要’,何为‘不要’?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夫君,乃是圣上赐婚,名正言顺。大伯在外征战,不知京中事,也情有可原。只是,还请大伯,慎言。”
我的话,软中带硬,既点明了这桩婚事的合法性,又暗讽他不知情理。
谢从璟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我敢当众顶撞他。
“好一张利嘴。”他冷笑道,“看来,是我以前,太纵容你了。”
“大伯说笑了。”我微微一笑,“我与大伯,素未谋面,何来‘纵容’一说?”
我这是在提醒他,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任何关系。
他谢从璟,没有资格,用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来评判我。
“你!”谢从璟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上,浮现出一丝怒意。
“大哥。”
一直沉默的谢从言,终于开了口。
他站起身,将我护在身后,看着谢从璟,眼神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
“阿姝,如今是我的妻子,是你的弟媳。还请大哥,自重。”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谢从言,用如此强硬的态度,对谢从璟说话。
谢从璟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仿佛,他从未认识过这个,一向懦弱的弟弟。
兄弟二人,四目相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
最终,还是谢老夫人,开了口。
“好了!”她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一家人,吃顿饭,吵吵闹嚷嚷的,成何体统!”
“从璟,你刚回来,舟车劳顿,少说两句。”
“从言,你也坐下。”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但,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谢从璟,不会就此罢休。
他那样骄傲的一个人,怎么能容忍,自己的未婚妻,转头嫁给了自己一向看不起的弟弟?
这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
果然,从那天起,谢从璟便开始,处处针对谢从言。
他在朝堂上,联合自己的党羽,弹劾谢从言,说他尸位素餐,不理政事。
他在谢老夫人面前,说谢从言娶了媳妇忘了娘,不孝。
他甚至,派人,在外面散播谣言,说谢从言身体不行,是个废人。
一时间,流言四起。
谢从言的日子,很不好过。
他每日下朝回来,脸色都很差。
但他从不在我面前,提起这些事。
他只是,比以前,更沉默了。
我知道,他在硬撑。
那天晚上,我给他炖了莲子羹,端到书房。
他坐在书桌前,看着一卷书,但,眼神,却是空洞的。
“从言。”我叫他。
他回过神来,看到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阿姝,你怎么来了?”
“我给你送些宵夜。”我将碗放下,在他身边坐下。
“最近,是不是很累?”我问。
他沉默了。
“对不起。”许久,他才开口,声音沙哑,“让你,跟着我,受委屈了。”
我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我们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从言,”我看着他,“你信我吗?”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丝迷茫。
“信我。”我说,“我会有办法的。”
第二天,我回了一趟娘家。
我将谢从言的处境,告诉了我爹。
我爹听完,沉思了许久。
“谢从璟,这是在逼从言。”我爹说,“他想让从言知难而退,想让你,后悔当初的选择。”
“爹,我不会后悔。”我说,“我只是,不想看到他,被这么欺负。”
“爹明白。”我爹点点头,“这件事,爹来想办法。”
我爹是户部尚书,在朝中,经营多年,自有一番人脉。
他虽然是文臣,不与谢从璟那样的武将,正面冲突。
但,文臣,有文臣的办法。
很快,朝堂上,就有了新的动向。
御史台,开始有人,弹劾谢从璟,说他治军不严,纵容手下,在京中横行霸道。
户部,查出了谢从璟的军费开支,有几笔,数目不清。
这些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但,足以让谢从璟,焦头烂额。
圣上,也开始对谢从璟,有了一丝不满。
谢从璟,不得不,将大部分的精力,都用来处理这些麻烦事,自然,也就没空,再去找谢从言的麻烦。
谢从言的处境,终于,好了一些。
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
只要谢从璟,还在京城一天,我们就一天,不得安宁。
我必须,想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那天,谢从言休沐在家。
我陪着他,在院子里,侍弄那些花草。
“从言,”我一边帮他剪去枯枝,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喜欢京城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了摇头。
“这里,太吵了。”他说。
“那,你想不想,换个地方?”我问。
他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解。
“阿姝,你……”
“江南,好不好?”我说,“我听闻,江南富庶,风景秀丽。去那里,当一个知州,远离京城的纷扰,安安稳稳地,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谢从言的心,动了。
我知道,他一直,都想离开这个,让他感到压抑的地方。
只是,他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个可能。
“可是,”他犹豫道,“外放,不是那么容易的。”
“事在人为。”我说,“你若想去,我便,为你谋划。”
我将这个想法,告诉了我爹。
我爹,再一次,被我的大胆,惊住了。
“姝儿,你可知,外放为官,看似风光,实则,是远离了权力中心。从言他,还这么年轻……”
“爹,”我打断他,“权力,就那么重要吗?我和从言,只想,过安稳的日子。”
我爹看着我,许久,叹了口气。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爹,开始为谢从言,打点。
他动用了自己所有的关系,终于,在江南,为谢从言,谋得了一个,知州的空缺。
调令下来那天,谢从言,看着那封任命书,久久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心里,很激动。
“阿姝,”他握住我的手,眼眶,有些泛红,“谢谢你。”
我笑了笑:“傻瓜。我们是夫妻。”
离开京城前,我们去向谢老夫人辞行。
谢老夫人,看着我们,眼神复杂。
她大概,也没想到,我们会选择,以这样一种方式,离开。
“去了江南,好好过日子。”最后,她只是,说了这么一句。
我不知道,她这话里,有几分真心。
临走前,谢从璟,来找我。
他将我,堵在了花园里。
“你就是,这么不甘心吗?”他看着我,眼神冰冷,“为了躲我,竟然,要跟着那个废物,去那种穷乡僻壤。”
“镇北侯,”我平静地看着他,“第一,江南,不是穷乡僻壤。第二,我的夫君,不是废物。第三,我们离开,不是为了躲谁。只是为了,过我们自己想过的生活。”
“生活?”他冷笑一声,“跟着他,你能有什么好生活?你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本可以,成为侯夫人,成为这京城里,最尊贵的女人。”
“那样的尊贵,我不稀罕。”我说,“侯爷,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以后,你我,天各一方,各自安好。还请侯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夫妻的生活。”
说完,我绕过他,径直离开。
我没有回头。
我不想再看到他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马车,缓缓驶出京城。
我掀开车帘,回头望去。
高大的城墙,在视线里,越来越远。
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这个带给我荣耀,也带给我伤痛的地方,终于,要离开了。
“阿姝。”谢从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握住我的手,将我拉回车厢里。
“别看了。”他说,“以后,有我。”
我看着他,笑了。
是啊。
以后,有他。
这就够了。
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民风淳朴。
谢从言,很快,就适应了知州的生活。
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他是个,实实在在,为百姓做事的官。
他减免赋税,兴修水利,开办学堂。
短短一年时间,他所管辖的州县,便,焕然一新。
百姓们,都很爱戴他。
而我,也成了,百姓口中,贤惠的知州夫人。
我不再是,京城里,那个,被人议论的江家小姐。
我只是,谢从言的妻子,江姝。
我们在这里,过着,从未有过的,安宁和幸福。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
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
谢从言,很疼爱孩子。
他会在下衙后,陪着孩子们,在院子里,玩耍。
他会,亲手,为孩子们,做木马,做风筝。
看着他们父子(女)三人,嬉笑打闹的样子,我常常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有时候,我也会想起,京城里的事。
听说,谢从璟,后来,又打了好几场胜仗。
他的官,越做越大。
但,他一直,没有娶妻。
圣上,又为他,指了好几次婚。
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有人说,他心里,还想着我。
听到这些传闻,我只是一笑置之。
他想不想我,与我何干?
我只知道,我的心里,只有我的夫君,我的孩子,我的家。
又过了几年,我爹,告老还乡。
他没有留在京城,而是,来到了江南,和我们一起生活。
我爹,很喜欢谢从言。
他常常说,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嫁给了从言。
我也这么觉得。
那天,天气很好。
我陪着我爹,在院子里,下棋。
谢从言,带着孩子们,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放风筝。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岁月,静好。
“姝儿。”我爹,忽然开口。
“嗯?”
“后悔吗?”他问。
我抬起头,看向不远处,那个,正在笑着,奔跑的男人。
他的笑容,比这阳光,还要灿烂。
我摇摇头,笑了。
“爹,”我说,“女儿此生,从未,如此庆幸过。”
庆幸,当初的自己,有那份,挣脱枷锁的勇气。
庆幸,自己,没有错过,身边这个,最好的男人。
人生,如棋。
落子,无悔。
我,江姝,这一局,走得,很好。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