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老伴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不粗不细的鱼刺,正好卡在我喉咙里。客厅里回荡着鉴宝节目里专家略带夸张的点评声,而我的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儿媳林悦第一次上门的那天。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我老伴调到了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根不粗不细的鱼刺,正好卡在我喉咙里。客厅里回荡着鉴宝节目里专家略带夸张的点评声,而我的思绪,却飘回了三年前,儿媳林悦第一次上门的那天。
我记得那天阳光很好,林悦穿着一条素净的白色连衣裙,手里提着一盒茶叶,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新月。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我和儿子李军聊天,偶尔点点头,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
我打量着她,心里那杆秤早就盘算开了。姑娘长得周正,工作在事业单位,稳定。我旁敲侧击地问起她家里的情况,她也只是淡淡地说父母都是普通工人,家里还有一个弟弟。
“阿姨,我们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她最后主动开口,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我和李军在一起,图的是他这个人。至于彩礼、房子这些,我们年轻人可以自己奋斗,不想给叔叔阿姨增加负担。”
这话一出,我心里乐开了花。我拉着她的手,嘴上说着“好孩子,真是通情达理”,心里却在盘算着这一下省了多少钱。我们家就李军一个儿子,家底不算厚,一套首付,几十万彩礼,几乎要掏空我和老伴的养老本。林悦这番话,无异于天降甘霖。
我悄悄打开抽屉,看了一眼里面那张泛黄的老照片。那是我和老伴的结婚照,黑白的,背景是村口的歪脖子树,我们俩笑得拘谨又实在。我们那时,什么都没有,不也过来了?我瞬间觉得,林悦这孩子,像极了年轻时的我,朴实,不物质。
送走林悦,我激动地对老伴说:“老李,咱们儿子有福气啊!娶了个不要钱的媳妇!”
老李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他总是在思考的时候做这个标志性动作。“你别高兴得太早,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
我当时不以为然,只当他是老古董,思想跟不上时代了。我还把林悦的“懂事”当成资本,在老姐妹们面前炫耀了好一阵子。她们个个唉声叹气,抱怨亲家狮子大开口,我则在一旁端着茶杯,云淡风轻地说:“我们家林悦说了,感情最重要,那些虚的都不要。”
那段时间,我走路都带着风。
婚礼办得简单而温馨。没有豪华车队,没有天价彩礼,林悦就这么嫁了过来,住进了我们家那套三室一厅的老房子。婚后,她对我和老李恭恭敬敬,家务活抢着干,每个月还主动拿出两千块钱作为生活费。
她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熨帖,也越是觉得亏欠她。我把当年准备给儿媳的传家玉镯拿出来给她,她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在我“必须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我这个婆婆”的坚持下,才勉强戴上。
一年后,孙子童童出生,家里更是充满了欢声笑语。林悦主动提出让我帮忙带孩子,她回去上班。我自然是求之不得,每天围着孙子转,日子过得充实又满足。
我常常看着林悦忙碌的身影,心里感慨,这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儿媳。她总把一句话挂在嘴边:“妈,您别操心了,有我呢。”
起初,这句话是定心丸。家里换个新电器,我想着货比三家,她说“妈,您别操心了”,第二天最新款的就送到了家。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想去社区医院拿点药,她说“妈,您别操心了”,转头就给我挂了三甲医院的专家号。
渐渐地,这句话的味道开始变了。
那天,我教三岁的童童念我小时候的童谣:“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童童学得正起劲,林悦笑着走过来,递给童童一个平板电脑。
“宝宝,我们来学点有用的。Apple, A-P-P-L-E, 苹果。”
我愣住了,童谣声卡在喉咙里。
“妈,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得让孩子早点接触国际化的东西,赢在起跑线上。”林悦说得自然而然。
我看着童童稚嫩的小手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嘴里念着我听不懂的单词,心里一阵发堵。我突然觉得,在这个家里,我像个过时的老物件,连同我的童谣一起,被嫌弃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那句“妈,您别操心了”,像一堵柔软的墙,把我隔绝在了他们的小家庭之外。
第一章
矛盾的种子,一旦埋下,总会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发芽。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厨房准备晚饭,林悦接了个电话。我隐约听到她在阳台上来回踱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焦急。
“哥,你别急……钱的事我再想想办法……你千万别再碰那个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林悦有个弟弟,叫林强,我们只在婚礼上见过一面。印象中是个很机灵的小伙子,嘴巴很甜,就是眼神有点飘,不太踏实。
林悦打完电话进来,脸色有些发白。我装作不经意地问:“小悦,家里出什么事了?”
她勉强笑了笑,恢复了往常的镇定:“没事妈,我弟想做点小生意,资金上有点紧张,跟我诉诉苦呢。您别操心了。”
又是这句“您别操心了”。
我看着她,她眼神躲闪,低头去洗水果。我老伴常说,一个人撒谎的时候,总会不自觉地做一些多余的动作。林悦此刻,就把一颗苹果洗了三遍。
我的心沉了下去。直觉告诉我,事情绝不是“做点小生意”那么简单。
晚饭时,气氛有些沉闷。我做了林悦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她却没怎么动筷子。李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给她夹了一块。
“多吃点,最近看你都瘦了。”
林悦抬头对李军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忧虑。
饭后,老李把我拉到房间,压低声音说:“你注意到没?小悦今天不对劲。”
“我早看出来了。”我叹了口气,“估计是她娘家那边有事。”
“你别瞎猜,也别多问。”老李扶了扶眼镜,“孩子们不说,自然有他们的道理。咱们做老的,装糊涂是福气。”
我心里烦躁:“装糊涂?当初她什么都不要就嫁过来,我就觉得这事悬。现在好了,指不定有什么大坑等着我们填呢!”
“你这人,就是这么想问题。”老李有点不高兴,“人家小悦对我们怎么样,你心里没数?对童童怎么样,你没看见?别总把人往坏处想。”
我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是啊,林悦的好,是实实在在的。可也正是因为这份好,我才更加不安。人情债,最是难还。
接下来的几天,林悦虽然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但眉宇间的愁云却越来越重。她开始频繁地接电话,每次都躲到房间或者阳台。家里的笑声少了,那台电视机的音量,似乎也成了我们情绪的晴雨表。她心情好点,就调到25,听个响动;心情不好,就直接关掉,整个客厅死气沉沉。
终于,在又一个周末,一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撕开了这层伪装的平静。
那天下午,我正带着童童在客厅玩积木,门铃响了。我以为是邻居,没多想就开了门。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平头男人,穿着黑色T恤,手臂上全是纹身,一股子戾气扑面而来。
他探头往里看了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请问,这是林强的家吗?”
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地把童童往身后拉了拉:“你找错了。”
“没错啊,”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地址就是这儿。我是他朋友,来找他有点事。”
“他不住这儿!”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八度。
正在房间里的林悦听到动静,冲了出来。当她看到门口的男人时,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你……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她的声音在发抖。
男人看到林悦,笑得更“灿烂”了:“嫂子啊,找到你可真不容易。林强电话不接,人也找不到,我们这当兄弟的,只能来问问你了。他欠我们的那笔钱,说好今天还的,这都下午了……”
林悦一把将男人拽到门外,然后迅速关上了门,只留下一条门缝。
“钱我会想办法的,你再给我点时间!别来这里!”林悦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恐惧。
“时间?我们已经给足时间了。”男人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阴冷冷的,“告诉林强,再躲下去,就不是上门要钱这么简单了。下次,我们可没这么客气。”
脚步声远去。
林悦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站在客厅里,抱着受惊的童童,浑身冰冷。
那个男人说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欠钱?不是做生意缺资金吗?
我突然明白,我当初为“免费午餐”而感到的那份窃喜,有多么可笑。账单,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我想象的要昂贵得多。
第二章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敲得我心慌。
童童被刚才的阵仗吓到了,紧紧抱着我的脖子,小声问:“奶奶,那个人是坏人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拍着他的背,一遍遍地说:“不怕,不怕,奶奶在。”
林悦在门口蹲了很久,才慢慢站起来。她转过身,眼睛红得像兔子,脸上却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只是那份冷静里,透着一股绝望的死灰。
“妈,对不起,吓到您和童童了。”她走到我面前,声音沙哑。
我看着她,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但我瞥见了她身后刚刚走进客厅的李军,他满脸担忧地看着林悦,我硬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质问咽了下去。
“到底怎么回事?”李军先开了口,他走到林悦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那人是谁?林强到底欠了多少钱?”
林悦的嘴唇动了动,眼泪又涌了上来。她一把抱住李军,把脸埋在他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
“不是做生意……他……他去赌了……”林悦断断续续地说着,“输了二十万……那些人是放高利贷的……”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也就三十来万。这一下子,就要去了一大半?
我的怒火再也压不住了。
“赌博?!”我尖叫起来,“他怎么敢去赌博!二十万!我们家哪有那么多钱给他填窟窿!”
我的声音又尖又利,童童被我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老李赶紧从我怀里抱过童童,哄着他进了房间。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气氛僵硬得像一块铁。
“妈,您小点声。”李军皱着眉,脸上是为难的神色。他总是这样,夹在我和林悦中间,左右为难,只会下意识地去揉自己的后脖颈。
“我小点声?这么大的事,你让我怎么小点声!”我指着林悦,“你!你早就知道是不是?你一直瞒着我们!什么做生意,什么资金周转,全是骗人的!林悦,你嫁到我们家来,心到底在哪儿?”
林悦从李军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妈,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的。我怕您担心……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他陷得这么深。我哥他……他也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二十万是一时糊涂能输掉的吗?”我气得浑身发抖,“当初你什么彩礼都不要,什么房子也不要,我还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们林家,是把我们李家当成提款机了吗?”
这话太重了。
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林悦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军的脸色也变了:“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小悦!她嫁给我这几年,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没看到吗?她不要彩礼不要房,是因为她爱我,不是为了算计我们家!”
“我这么说怎么了?难道我说错了吗?”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口不择言,“她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要瞒着我们?现在事情闹大了,兜不住了,才哭哭啼啼地来求我们!晚了!”
“够了!”李军大吼一声。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对我大吼。
我愣住了。
客厅里再次陷入可怕的寂静。
林悦慢慢地、慢慢地推开李军,她擦干了眼泪,眼神空洞地看着我。
“妈,您说得对。”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哥的事,是我没处理好。给这个家带来了麻烦,是我的错。”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算计你们家。当初我不要彩礼,不要房子,是因为我觉得,婚姻不应该是交易。我以为……我以为我们是一家人。”
“一家人”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钱的事,您和爸不用管。我会自己想办法。”说完,她转身走进了房间,关门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军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也跟着进了房间。
我一个人僵在客厅里,手脚冰凉。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我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衰老、碎裂的声音。
我突然明白,不要你钱的儿媳,要的是你给不了的东西:闭嘴的资格。
因为她没要你的钱,所以她的生活方式你不能指指点点;因为她没要你的房,所以她的原生家庭出了问题,你也不能用高高在上的姿D态去批判。她用最初的“不要”,买断了你日后一切“说要”的权利。
那天晚上,林悦和李军都没有出来吃饭。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饭桌前,看着一桌子渐渐变凉的饭菜,心里五味杂陈。
老李从房间出来,在我对面坐下。
“话都说开了?”
我没作声,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老李叹了口气,递给我一张纸巾。“你啊,就是嘴巴比脑子快。那话多伤人,你想过没有?”
“我……我当时也是气急了。”我哽咽着,“二十万啊,那可是我们半辈子的积蓄!”
“钱重要,还是家重要?”老李看着我,目光锐利,“小悦这孩子,心气高。你今天那几句话,是把她的心给戳穿了。这个口子,以后怕是难补了。”
我捂着脸,泣不成声。
是啊,我图一时的口舌之快,却可能毁掉一个家。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房间隐隐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你妈太过分了!”是林悦的声音。
“我妈也是一时着急……你别往心里去……”是李军无力的辩解。
“我怎么能不往心里去?在你妈眼里,我就是个骗子,是个为了钱处心积虑的坏女人!”
“她不是那个意思……”
“她就是那个意思!李军,我问你,如果今天是我爸妈生病了需要二十万,你妈会是这个态度吗?她不会!她只会觉得我孝顺!可就因为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就因为他沾了赌,所以我就活该被戳着脊梁骨骂吗?”
“小悦,你冷静点……”
“我很冷静!这件事,不用你们管,我自己解决!大不了,我把我们俩的积存都拿出来,再去借一点……”
“我们哪有那么多积蓄!加起来也就七八万!”
“那就去借!我就是去借高利贷,也不想再看你妈的脸色!”
听到这里,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慢慢坐起身,走到客厅,想去敲他们的门,想去说声对不起。可我的手抬到半空中,却怎么也敲不下去。
我说什么呢?说“妈错了”?
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这个婆婆,当得太失败了。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打破了深夜的寂静。是林悦的手机,她接起电话,只“喂”了一声,脸色就彻底变了。
“什么?!在哪个医院?!”
第三章
电话是林悦的母亲打来的。
林强在外面躲债的时候,被那伙人找到了。拉扯之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腿,人现在正在市三院的急诊室。
林悦挂了电话,整个人都懵了,抓着李军的手,不停地说:“怎么办……怎么办……”
李军当机立断:“别慌,我开车,我们现在就过去!”
他们俩匆匆忙忙地换衣服,我站在客厅里,像个局外人,手足无措。
“妈,童童就拜托您和爸了。”李军临出门前,回头对我说了一句。
我点点头,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外,心里乱成一团麻。
老李也披着衣服出来了,他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叹了口气:“这下,事情闹大了。”
那一晚,我和老李谁都没睡。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守着一盏昏黄的台灯,等着他们的消息。
电视机是关着的,整个屋子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我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林悦看我的那个眼神,冰冷,失望,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扎得我心口生疼。
凌晨四点多,李军和林悦才回来。
林悦的眼睛肿得像核桃,整个人都脱了力,是被李军半扶半抱着进来的。
“怎么样了?”我赶紧迎上去。
“腿骨折了,需要马上手术。医生说还好送得及时,不然有大出血的风险。”李军的声音里满是疲惫。
“手术费……”我迟疑地问。
“先交了五万押金。”李军说,“我把我卡里剩下的钱都取了,又找朋友借了点,才凑够。”
林悦一言不发地走进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李军看着她的背影,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对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妈,我知道您还在生气。但是现在,林强躺在医院里,手术费、后续的治疗费,还有那二十万的债……光靠我和小悦,我们真的扛不住。”
他揉着后颈,这是他从小到大一遇到难事就有的标志性动作。
“小悦她……她自尊心强。今天您说的话,真的伤到她了。她刚才在医院,跟她爸妈说,就是卖房子也要自己把钱还上,不给我们添麻烦。妈,她娘家就那么一套老破小,卖了他们住哪儿啊?”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
“她……她打算怎么办?”我声音干涩地问。
“她没说。但她那个脾气,我怕她真做出什么傻事来。”李军看着我,“妈,我知道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但……但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林强再混蛋,也是小悦的亲弟弟。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他被那帮人逼死吗?能看着小悦为了这个事,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搭进去吗?”
李军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下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儿子憔悴的脸,想起了林悦刚嫁过来时,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景。想起了她一口一个“妈”,给我买新衣服,带我和老李去体检。想起了她抱着童童,满眼温柔的样子。
如果因为钱,这个家散了,值得吗?
我走进房间,老李正坐在床边抽烟,烟雾缭绕。他很少抽烟,除非是真的心烦。
“老李,你说……我该怎么办?”
老李摁灭了烟头,看着我:“你心里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本存折,递给我。
“这是我们俩的养老钱,一共三十二万。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拿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感觉有千斤重。
“你……你都想好了?”
“钱是死的,人是活的。”老李说,“钱没了,可以再慢慢攒。家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你今天下午骂小悦的时候,我真想抽你。但转念一想,你也是心疼钱,心疼这个家。我们都是普通人,一辈子的积蓄,谁不心疼?”
他顿了顿,继续说:“但是,王琴,你想想,李军娶了小悦,他们就是一家人。小悦的家人,也就是我们的家人。家人有难,我们能袖手旁观吗?林强是混蛋,是该教训。但我们不能因为他一个人,毁了两个孩子的生活,寒了小悦的心。”
老李的话,让我无地自容。
我一直自诩精明,会算计。可到头来,我算计的,都是钱。而老李,他看的,是情。
一家人的饭桌上,最先凉的,永远不是饭菜,是人心。我的心,因为那二十万,凉了半截。而老李,却在用他的体谅,努力地为这个家捂着那点余温。
第二天一早,我熬了鸡汤,端到李军和林悦的房门口。
门没锁,我轻轻推开,看到林悦正坐在梳妆台前,拿着手机,似乎在跟什么人发信息。她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和瘦削。
我把鸡汤放在床头柜上。
“小悦,喝点汤吧,熬了一宿了。”
林悦回过头,看到我,眼神复杂。她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我把存折放到她面前。
“这里面有三十二万。密码是我的生日。”我说,“二十万,拿去把债还了。剩下的,给林强做手术,做康复。不够的话,我们再想办法。”
林悦看着那本存折,愣住了。
她抬起头,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妈……”她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别说了。”我打断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昨天是妈不对,妈说话太重,你别往心里去。”
我这辈子,没跟谁低过头。这句“对不起”,我说得艰难,却也如释重负。
林悦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她没有说谢谢,只是站起来,给了我一个紧紧的拥抱。
那一刻,我感觉到,她冰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温度。
我以为,钱能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只要把这个窟窿填上,我们家就能回到从前。
可我错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弥合。它只会被暂时掩盖,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以更惊人的方式,彻底崩裂。
李军拿着钱去处理林强的债务和住院事宜了。
家里只剩下我、老李、林悦和童童。
气氛不再像昨天那样剑拔弩张,却也多了一层说不出的隔阂。林悦对我,又恢复了往常的恭敬,甚至比以前更加客气。她会主动问我午饭想吃什么,会提醒我按时吃降压药,会把我的拖鞋摆得整整齐齐。
可我却觉得,我们之间,隔得更远了。
她的恭敬,像一层透明的玻璃,坚硬,冰冷。我能看到她,却再也触摸不到她的真心。
那句“妈,您别操心了”,她不再说了。取而代之的,是“好的,妈”、“我知道了,妈”。简短,客气,疏离。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择菜,听到客厅里童童在哭。
我赶紧跑出去,看到林悦正拿着手机,教童童认字。童童似乎不想学,哭着要玩小汽车。
“不许哭!”林悦的声音不大,却很严厉,“妈妈跟你说过多少遍了,现在不努力,以后就要被人瞧不起!你想像舅舅一样吗?”
童童被吓得不敢哭了,委屈地抽噎着。
我心里一疼,走过去想把童童抱过来。
“小孩子嘛,不想学就让他玩一会儿。”
林悦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心里一凉。
“妈,这是我的孩子,我知道该怎么教育他。”
她说完,拉着童童的手,进了房间。
我僵在原地,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这是我的孩子。
一句话,把我和童童,把我和这个家,划清了界限。
我突然意识到,我给出的那三十二万,买来的不是和解,而是一份泾渭分明的“两清”。
她不再欠我的,所以,我也不再有资格,对她的生活,对她的孩子,指手画脚。
第四章
那之后,家里的气氛变得很诡异。
表面上,风平浪静。林悦每天按时上下班,回来就陪着童童,或者在房间里处理她自己的事。我和她,除了在饭桌上,几乎没什么交流。
李军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试图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组织过几次家庭出游,但都以尴尬收场。
有一次,我们去公园。老李给童童买了个风车,童童举着风车在草地上跑,咯咯地笑。我看着孙子天真烂漫的笑脸,心情也好了许多。
我拿出手机,想给童童拍张照。可我的手机是老款的智能机,反应慢,摄像头也模糊。我对着屏幕戳了半天,也没找到拍照的按钮。
“妈,我来吧。”林悦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自然而然地拿过我的手机。
我有点尴尬,嘟囔着:“这手机,越来越不好用了。”
林悦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滑动。她帮我清理了内存,调整了设置,然后把手机还给我。
“好了,您再试试。”
我试着拍了一张,果然清晰流畅多了。
“还是你们年轻人厉害。”我由衷地感叹。
林悦笑了笑,那笑容却没达到眼底。“没什么,熟能生巧而已。您平时要是有什么不会用的,可以问我,或者让李军教您。”
她的语气很客气,却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疏远。就好像,她是一个好心的路人,而不是我的儿媳。
那天的夕阳很美,金色的光洒在草地上,把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长。我们一家人走在一起,影子却像是各走各的,没有交集。
回到家,李军把我拉到一边。
“妈,您就不能跟小悦服个软吗?她心里那个坎儿,还没过去呢。”
“我怎么服软?”我心里也委屈,“钱我给了,歉我道了,她还想让我怎么样?天天跪在她面前求她原谅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李军急了,“您就不能像以前一样,跟她说说话,聊聊天吗?您现在看见她,跟看见债主一样!”
“是她看见我像看见仇人!”我反驳道,“你没看见她那样子吗?不冷不热,不阴不阳!我跟她说话,她就‘嗯’‘啊’‘好’,多一个字都嫌浪费!”
我们的争吵,在林悦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她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
“爸,妈,李军,吃水果吧。”
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身就走,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李军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的表情,是深深的无力。
借钱,是把亲情这件暖和的棉袄,一针一针拆成冷冰冰的借条。
我们家现在的情况,比借条还糟糕。钱已经还了,但那件棉袄,却再也缝不回去了。到处都是破洞,往里灌着冷风。
林强的腿恢复得不错,出院后,被他爸妈接回了老家。据说,经过这次教训,他整个人都老实了不少,开始跟着他爸去工地上打零工。
林悦每个月都会给他打一笔钱,我知道,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用来还我们那三十二万的。
我跟她说,那钱不用还,就当是给他们的。
她只是淡淡地说:“妈,一码归一码。您和爸的养老钱,我们不能要。”
她的坚持,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我所有的好意都挡在了外面。
有一天晚上,我起夜,路过他们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我停下脚步,鬼使神差地把耳朵贴在了门上。
“……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是林悦的声音,“我每天上班要笑脸迎人,回家要看你妈的脸色。我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不敢买,就为了早点把钱还上。可是我真的好累……李军,我真的好累……”
“我知道,我知道……”李军的声音里满是心疼,“委屈你了。要不,我们搬出去住吧?离得远点,矛盾可能就少了。”
“搬出去?我们哪有钱搬出去?房租不要钱吗?童童上幼儿园不要钱吗?”林悦的情绪有些激动,“再说了,搬出去,你妈会怎么想?她会觉得我这个儿媳妇,怂恿你,离间你们母子关系!”
“那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房间里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们已经睡着了。
然后,我听到了林悦幽幽的声音。
“李军,我们离婚吧。”
这五个字,像五把尖刀,齐齐插进我的心脏。
我捂住嘴,踉跄着退后几步,撞到了身后的墙壁。
离婚?
就因为我当初那几句伤人的话?就因为那已经被填上的二十万?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天旋地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老李被我惊醒了,他打开灯,看到我煞白的脸,吓了一跳。
“怎么了你?做噩梦了?”
我抓住他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老李……小悦……小悦要跟李军离婚……”
我把刚才听到的话,哆哆嗦嗦地复述了一遍。
老李听完,沉默了。他拿起放在床头的眼镜,慢慢地擦拭着镜片,一遍又一遍。这是他遇到大事,心里极度不平静时的标志性动作。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以为钱给了,事就了了。其实,人心里的那座冰山,才刚刚开始冻结。”
“那……那怎么办啊?”我六神无主,“不能让他们离啊!童童还那么小,他不能没有妈妈,也不能没有爸爸啊!”
“现在急了?”老李看了我一眼,“当初你用话捅刀子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会有今天?”
他的话,像盐一样,撒在我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我哭了,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错了……老李,我真的错了……你帮帮我,你快想想办法啊……”
老李叹了口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件事,得靠李军自己。也得看小悦,她心里对李军,对这个家,还有没有情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
“或者,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我急切地问。
“釜底抽薪。”
第五章
老李所谓的“釜底抽薪”,简单粗暴得让我心惊肉跳。
他的计划是:把我们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过户到李军和林悦名下。
“你疯了?!”我失声叫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房子!过户给他们,我们住哪儿?”
“还是住这儿。”老李异常平静,“只是房产证上,换个名字而已。”
“那不一样!”我激动地反驳,“房产证上没我们名字,我们就没有保障了!万一……万一他们以后把我们赶出去怎么办?”
“你觉得小悦是那样的人吗?”老李反问我。
我噎住了。凭良心说,林悦不是。可人心是会变的。尤其是在我们之间已经有了这么深的裂痕之后。
“王琴,你还没想明白吗?”老李语重心长地说,“小悦现在的心结是什么?是她觉得,她在这个家里,是个外人。是个欠了我们天大人情,必须夹着尾巴做人的外人。她不要彩礼,不要房子,就是想活得有尊严。结果呢,因为她弟弟的事,这点尊严被你踩得粉碎。”
“我们现在把房子给她,不是为了收买她,也不是为了交换。我们是在告诉她一件事:我们从来没把她当外人。这个家,有她的一半。我们愿意把我们最宝贵的东西给她,不是因为我们欠她,而是因为我们爱她,像爱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我沉默了。
老李的话,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心坎上。
我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一直用一种“施恩”的心态在和林悦相处。我为她不要彩D礼而窃喜,我为她懂事而骄傲,甚至在我拿出三十二万的时候,我心里也有一种“你看,我这个婆婆够意思吧”的优越感。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家人。
“夫妻到老,说得最多的不是‘我爱你’,而是‘算了’。”老李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我们跟孩子之间,也一样。有些事,就算了吧。计较那么多,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他鬓边的白发,心里百感交杂。
我这个自诩精明一世的女人,在人生的后半场,却在最重要的一件事上,犯了糊涂。
第二天,李军和林悦照常去上班。
我把老李的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李军。
李军听完,愣了很久。
“妈,您……您和爸,真的想好了?”他眼圈红了。
“想好了。”我点点头,“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让你媳妇回心转意了。”
李军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李军很晚才回来。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把车停在了楼下的地下车库。
【第三人称视角】
李军在车里坐了很久。
他给林悦发了条信息:我在楼下车库,你下来一下,有东西给你。
几分钟后,林悦穿着睡衣,披着一件外套下来了。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事?”
李军从副驾驶拿出一个文件袋,递给她。
林悦疑惑地打开,从里面抽出一份文件。当她看清上面的标题——《存量房买卖合同》时,她愣住了。
她快速地翻看着,买方是她和李军,卖方是我的名字王琴。合同的末尾,已经签上了我的名字,按上了红色的手印。
“这是……什么意思?”林悦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显得有些空洞。
“我爸妈的意思。”李军看着她,目光诚恳,“他们要把房子,过户给我们。”
林悦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军说,“小悦,我知道,这段时间你受了委屈。我妈那个人,刀子嘴豆腐心,她说话是难听,但她心里没有恶意。她只是……只是太在乎那点钱了,那是她和我爸一辈子的心血。”
“我知道。”林悦低下头,声音很轻,“我都知道。可是李军,我过不去心里的坎。我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天她说的话。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一个打着爱情的幌子,来骗钱的女人。”
“你不是!”李军抓住她的手,很用力,“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我爸妈也清楚。他们现在这么做,就是想告诉你,他们从来没把你当外人。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
林悦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了那份合同上。
“可是……太晚了。”她哽咽着,“李军,我的心已经冷了。我们回不去了。”
“回得去!”李军把她拉进怀里,紧紧抱着,“小悦,你再给我一次机会,给这个家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们不为别人,就为童童。你忍心让他生活在一个不完整的家庭里吗?”
提到童童,林悦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
她趴在李军的肩膀上,放声大哭,仿佛要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屈、压抑和痛苦,都哭出来。
李军不停地拍着她的背,嘴里喃喃地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第一人称视角】
我在楼上的窗户,看着地下车库的方向。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我知道,这场仗,我们赢了一半。
第二天,是周末。
家里的气氛,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林悦虽然还是话不多,但眼神里的冰,似乎融化了一些。
吃早饭的时候,童童不小心把牛奶洒在了我身上。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林悦已经拿了纸巾,一边帮我擦,一边对童童说:“快跟奶奶说对不起。”
童童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奶奶,对不起。”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没关系,奶奶自己洗。”
就在这时,童童看着我和林悦,突然冒出了一句:“奶奶不坏!妈妈也不哭!我们都是好人!”
孩子天真的话语,像一根针,轻轻刺痛了我的心,也刺破了我和林悦之间那层看不见的隔膜。
林悦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别过脸去,用力地吞咽了一下,感觉喉咙里堵得厉害。
那一刻,我无比庆幸,听了老李的话。
房子过户手续办得很顺利。拿到新的房产证那天,李军和林悦请我和老李去外面吃了顿大餐。
饭桌上,林悦主动给我和老李敬酒。
“爸,妈,”她举着杯子,眼睛亮晶晶的,“以前是我不懂事,让你们操心了。以后,我会和李军一起,好好孝顺你们,好好经营我们这个家。”
我笑着喝下那杯酒,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以为,故事到这里,就该是一个“阖家欢乐”的大结局了。
可生活,从来都不是一本写好了结局的小说。它总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一个狠狠的反转。
第六章
房子过户后,家里的气氛确实缓和了许多。林悦脸上的笑容多了,也会主动跟我聊一些童童在幼儿园的趣事。那句熟悉的“妈,您别操心了”,又重新回到了我们家。
只是这一次,它的含义,似乎更加复杂。
比如,我想给童童报个小区的绘画班,离家近,也便宜。林悦会笑着说:“妈,您别操心了,我已经给童童找好了一个外教的美术启蒙课,虽然贵一点,但对培养孩子的审美和国际视野有好处。”
我张了张嘴,想说小孩子哪里需要什么国际视野,但看着她那不容置喙的笑容,我把话又咽了回去。
再比如,老李的手机坏了,我想着去手机店给他买个一千多的老年机,字大,声音也大。林悦知道了,直接在网上订了最新款的旗舰手机。
“爸,您也该体验一下高科技了。”她手把手地教老李怎么用,怎么视频聊天,怎么移动支付。
老李被那些复杂的功能搞得头昏脑涨,连连摆手:“哎呀,我学不会,学不会。”
林悦很有耐心,一遍遍地教。可我分明在她眼底,看到了一丝一闪而过的不耐烦。
她不再跟我正面冲突,而是用一种更高级、更无法反驳的方式,来主导这个家的所有决策。她用她的“好”,她的“先进理念”,她的“为了你们好”,把我变成了一个只需要点头和接受的“太上皇”。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空有婆婆的名头,却没有任何实际的话语权。
而李军,则彻底成了她的“拥护者”。
“小悦看得远,听她的没错。”
“妈,您就别管了,小悦都安排好了。”
他那标志性的揉后颈的动作,出现的频率越来越少。因为在这个家里,已经没有什么需要他去为难和平衡的了。林悦用她的方式,建立了一种新的、绝对的平衡。
我心里不是没有过失落和不甘。
有一次,我和老李在阳台聊天。
“老李,你说,我们是不是做错了?”我看着楼下花园里嬉戏的孩子们,幽幽地说,“我怎么感觉,这房子给了他们,我反而更像个外人了?”
老李正在给他的兰花浇水,闻言,放下了水壶。
“你想回到以前吵架冷战的日子?”
“那倒不是。”
“那不就得了。”老李说,“你啊,就是想不开。以前是你想管,人家不让你管。现在是人家都替你管好了,你又觉得失落。人啊,得知足。”
他的口头禅“你啊,就是想不开”,以前听着是责备,现在听着,却多了一丝无奈的劝慰。
我无言以对。
是啊,家和万事兴。只要家里没争吵,只要儿子儿媳和睦,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我努力地说服自己,接受这种新的家庭秩序。
直到那天,林悦的母亲,我的亲家母,突然病倒了。
脑溢血,很严重。连夜从老家转到了我们市最好的医院,直接送进了ICU。
林悦和李军接到电话,魂都吓飞了,连夜赶去了医院。
我和老李在家,心也揪了起来。
第二天,林悦红着眼睛回来,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神情憔悴。
她说,医生说情况不乐观,每天ICU的费用,就是一笔天文数字。而且,就算抢救过来,后续的康复治疗,也是个无底洞。
“妈,医院那边,可能需要一大笔钱。”林悦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和无助。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我还能说什么?
我只能说:“要多少?我们一起想办法。”
林悦报了一个数字。
五十万。
这是手术和前期治疗的预估费用。
五十万!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差点站不稳。
我们家,已经为了林强,掏空了所有的积蓄。这套房子,也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我们哪里还有五十万?
“我们……我们没那么多钱了。”我艰难地说。
林悦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她低下头,“我没想让您和爸再出钱了。我们……我们商量了一下,想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卖了。”
卖房子?!
我如遭雷击。
“不行!”我脱口而出,“这房子不能卖!卖了我们住哪儿?”
林悦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
“妈,那是我妈,她现在躺在ICU里,等着钱救命。”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房子没了,可以再租。人要是没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如此耳熟。
几个月前,老李也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只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她的弟弟。而现在,是为了她的母亲。
我看着她,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原来,最锋利的刀,都藏在最亲近的人笑里。她用几个月的“好”,让我放下了所有戒备。然后,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给了我最致命的一击。
“这房子,房产证上是我的名字。”林悦的声音,冷静得近乎残忍,“我有权决定,是卖,还是不卖。”
我的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
“林悦!”我指着她,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是在逼我们!你当初说得好好的,会给我们养老!现在你妈一生病,你就要卖房子!你安的什么心?”
“我没说不给你们养老。”林悦说,“房子卖了,我们可以租个大点的,还跟现在一样,住在一起。只是生活条件,可能会差一点。”
“差一点?是差一点吗?”我几乎要崩溃了,“我们这把年纪了,你让我们跟着你颠沛流离,去租房子住?你对得起我们吗?”
“那您让我怎么办?”林悦也激动起来,“眼睁睁看着我妈死在医院里吗?妈,将心比心,如果今天躺在医院里的是您,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卖房子救您!”
她的“将心比心”,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我的脸上。
我无话可说。
因为我知道,她说的是真的。
可我就是不甘心!
这是我跟老李住了一辈子的家!这里有我们所有的回忆!怎么能说卖就卖?
争吵在李军的回来后,达到了顶峰。
他显然已经和林悦商量好了。
“妈,您别激动。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试图安抚我。
“没有办法?我看你们是早有预谋!”我失去了理智,“你们就是想把我们两个老的扫地出门!”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李军一脸受伤。
“我就是这么想!”我歇斯底里地喊道,“这房子,你们谁也别想卖!除非我死!”
我们三个人在客厅里吵得天翻地覆。
老李一直沉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
最后,他站了起来,走到我们中间。
他看着林悦,又看了看李军,最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
“别吵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房子,卖吧。”
第七章
老李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下。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老李,你……你说什么?”
“我说,卖吧。”老李重复了一遍,他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决绝,“救人要紧。”
“可是……我们的家……”
“家,有时候不是港湾,是必须分出输赢的战场。”老李打断我,目光沉痛,“这场仗,从你答应把房子过户的那天起,你就已经输了。”
我的心,瞬间被掏空了。
是啊,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以为我用一套房子,换回了家庭的和睦,换回了儿媳的“真心”。
到头来,我才发现,那不是和解的橄 गट榄枝,而是一份早就拟好的、代价高昂的合同。
合同的内容是:我交出我全部的财产,全部的权威,来换取她对我儿子、对我孙子的“所有权”,以及,在她需要的时候,无条件地、再次掏空我的所有。
我当初为那二十万的“免费午餐”而沾沾自喜。
现在我才明白,那顿午餐的真正价格,是我后半生的安稳,和我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婆婆,最后的尊严。
林悦和李军,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进了房间,开始在网上联系中介。
我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坐在沙发上。
电视机开着,播放着我最喜欢的戏曲节目,咿咿呀呀的唱腔,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回响,显得格外凄凉。
我拿起遥控器,想把音量调大,想用那喧闹的声音,来掩盖我内心的崩溃。
可我的手指,却在数字键上,不停地颤抖。
35?还是50?
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家的音量,早就不由我控制了。
我最终,按下了静音键。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房子卖得很快。
因为我们急着出手,价格比市场价低了不少。
拿到房款的那天,林悦甚至没有回家,直接从银行把钱转给了医院。
我们很快找好了新的住处,一个老旧小区的两居室,面积只有原来的一半。没有电梯,我们要拎着东西,爬上六楼。
搬家的那天,下着小雨。
我站在空荡荡的旧房子里,看着墙上因为搬走家具而留下的印记,看着阳台上老李养了多年的那盆兰花被搬上货车,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里,是我和老李结婚时分的单位房。我们在这里,生下了李军,看着他长大,娶妻,生子。这里承载了我大半生的喜怒哀乐。
而现在,它不再属于我了。
“妈,走了。”李军在门口催促我。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家,转过身,跟着他们,走进了雨里。
新的生活,在一种压抑而诡异的平静中开始了。
林悦的母亲,手术很成功,脱离了危险,但后续的康复,依然需要大笔的费用和漫长的时间。
林悦几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她母亲身上。她每天下班,就直接去医院,很晚才回来。家里的事,她几乎不管了。
做饭,打扫,带童童,这些事,又重新回到了我身上。
我没有怨言。
或者说,我已经没有了抱怨的资格。
我只是,偶尔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看着身边熟睡的老李,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
我们辛苦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落得个寄人篱下的境地。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饭,听到童童在客厅里跟林悦视频。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了。”
“妈妈也想你。等外婆病好了,妈妈就回去了。童童要乖,要听奶奶的话,知道吗?”
“嗯!奶奶今天给我讲了小老鼠上灯台的故事!”童童兴奋地说。
视频那头的林悦,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我听到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温柔的语气说:“好,那等妈妈回去了,再给你讲英文故事,好不好?”
“好!”
挂了视频,童童跑到厨房,抱着我的腿。
“奶奶,奶奶,我最喜欢你了!”
我摸着他的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赢回了孙子的片刻依赖,却输掉了整个曾经属于我的世界。
晚饭后,我和老李去楼下的公园散步。
黄昏的公园里,有很多老人,带着孙子孙女,其乐融融。
我看着他们,心里说不出的羡慕。
“老李,你说,我们以后怎么办?”我轻声问。
老李停下脚步,看着远处天边的晚霞。
“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说。
家,到底是什么呢?
我曾经以为,家是房子,是钱,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
后来我以为,家是和睦,是忍让,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表面和平。
现在我才明白,家,或许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场漫长的、关于人性的博弈。在这场博弈里,没有永远的赢家。每个人,都在得到的同时,不断地失去。
林悦得到了救治母亲的钱,却失去了丈夫心中最初的那份纯粹的爱意。
李军保住了他的小家庭,却永远地亏欠了他的父母。
而我,从一开始的满心欢喜,到后来的恍然大悟,再到现在的万念俱灰。我失去了一切,却也好像,看清了一切。
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昏黄的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楼下,我看到六楼的窗户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那是我们临时的家。
我突然不想上去了。
我只想站在这微凉的夜风里,再多待一会儿。
老李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没有催我,只是在我身边站定,从口袋里掏出他那副老花镜,慢慢地擦拭着。
不远处,一辆救护车呼啸而过,尖锐的鸣笛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很快又消失在远方。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雨后泥土的味道。
我转头,想对老李说点什么。
比如,“我们明天,回老家看看吧。”
或者,“我的降压药,好像快吃完了。”
可我张了张嘴,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我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那只布满皱纹、却依旧温暖的手。
来源:山顶上眺望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