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软红阁养条狗都比你有用!”老鸨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
“软红阁养条狗都比你有用!”老鸨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
我立刻弓下腰,笑得谄媚:“您说得对,我这就去把前厅的痰盂刷三遍。”
转身时,我瞥见铜镜里的自己——粗布衣裳,乱发枯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
五年来,老鸨每每给烂醉的客人陪着笑脸,回来便把气出在我身上。
那个会为一句辱骂咬碎牙的少女,如今早已连骨髓里都渗着温顺。
毕竟在这里,眼泪是催命符,而笑,是活下去的本事。
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让那个人为我的眼泪受苦。
一
我叫林玲,是软红阁里的洒扫下人,大家都叫我阿玲。
软红阁,京城鼎鼎有名的秦楼楚馆,里面有姑娘,也有小倌。
十五岁那年,从高烧昏睡中醒来的我,一睁眼便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布置精美的房间里。
我吓了一跳,趴在床边浅眠的少年也被惊醒,血丝密布的眼睛刹那间绽放出光彩。
眼前的少年叫做林复,是大我两岁的兄长。
我喉咙痛得说不出话,他手忙脚乱地为我倒了一杯水。不等我发问,便开口道:
「这里是软红阁,老鸨救了我们。」他顿了顿,接着轻声说,「我们欠了她的钱,之后,我们便留在这做事,慢慢还账。」
我瞪大眼睛,差点摔了杯子。
留在这里要做什么,不言而喻,我不敢相信他会做此决定。
林复按住我的肩膀,眼睛里是无尽的痛楚:「阿玲,我们别无选择。」
我终究还是摔了杯子,无力地躺倒在床上。
就这样,我们兄妹留在了软红阁。
林复男生女相,生得极美,被当成小倌培养,每日学习琴棋书画等取悦恩客的技艺。而我相貌平平,便做了个洒扫丫头。
每日繁重的劳动,使我们很难见面。
我性格倔强,刚来时笨手笨脚,总是莫名其妙触了贵人的霉头,因此来这里的第一个月,每天都要挨打。
我难以忍受,想拉着林复逃跑,他只是红着眼为我上药,声音颤抖:「阿玲,我们不能走,你相信我,一切都会好的。」
我气得破口大骂,但终究还是没能抛下他。
这天,老鸨不知在哪里受了气,看到正在擦桌子的我,猛地揪住我的耳朵,将我甩在地上,拿起鞭子狠狠抽向我。
我痛得尖叫,被一耳光扇倒在地。
「小蹄子,叫什么叫!看我不打死你!」老鸨狠狠挥鞭。
我闭上眼睛,耳边响起鞭子抽在皮肉上的清脆声音,但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我闻到浓重的脂粉气,夹杂着熟悉的冷冽气息。
是林复扑上来,替我挡住了鞭打。
我愣了一瞬,随即哭得更加撕心裂肺。
鞭打声并未停止,老鸨的叫骂声源源不断:「好啊,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来烦我是吧?小蹄子你听好了,往后你再碍我的眼,我把你哥哥的腿打断!」
林复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终是忍不住闷哼出声。在他怀抱中的我,硬生生把嘴唇咬出了血,憋住了哭声。
我可以被踩进尘埃里,但看着那个永远挺拔如松的少年低下头、弯下腰,我心如刀绞。
于是从这天起,我学会了耳光打在脸上依旧赔笑,学会了让屈辱的热泪倒流。
五年过去,如今的林复,是春风楼的头牌小倌,无数达官贵人,一掷千金,只为听他一曲,便是老鸨,也得给几分面子。
随着林复崭露头角,我作为他的妹妹也沾了光。虽说依旧是下人,但不再挨老鸨的打了。
常常有人取笑我,有那样倾国倾城的兄长,自己却生得这般普通。
无人知晓,我们并非亲兄妹。
林复本名,唤做徐清。
二
七年前的春日,暖意融融,满城飞絮,十三岁的我随着娘亲第一次踏进徐府大门。
徐家簪缨世家,徐家老爷从地方父母官到如今官拜大理寺少卿,刚正清廉,深得民心。
独子徐清刚过十五,惊才绝艳,过目成诵。早年拜入隐世大儒宋先生门下,成为其仅有的两名弟子之一。
宋老先生择徒极严,终身不轻易收徒,徐清却能得其真传,直至几月前先生仙逝,方归京城。
徐家一向低调,徐大人鲜少与同僚宴饮,徐清更是不与膏粱子弟为伍,整个京城,竟没有几人与之相熟。久而久之,竟有传言说徐清孤傲冷硬,是个怪人。
我襁褓之时,父亲死于匪患,与娘亲和兄长相依为命。因着娘亲是徐清的乳母,徐家对我们多有照顾。
兄长生性沉稳又聪慧好学,且与徐清年纪相仿,便做了他的伴读,二人感情深厚。
在此机缘之下,我这闹着要来找兄长的乡野丫头,来到了徐府,也就此踏入了这半生坎坷。
徐府面积不大,没有四世三公的豪华,但古朴精巧,别有一番文人雅致。
转过一处假山,树影掩翳下,身姿挺拔的白衣少年与我兄长手捧书卷,相对而坐。我唤了声兄长,二人同时抬头。
只此一眼,惊艳了我一生。
那少年生得极清俊,玉面薄唇,眉似墨染。一双桃花眼本该含情,偏被他眸中的沉静压住了艳色,如雪落寒潭,清极冷极,一眼便钉住了我。
恰逢柳絮纷飞,飞白乱影里,他静立如谪仙,连春色也成了陪衬。
少年放下书卷,走到我面前,微微躬身,温和地笑:「小姑娘,你是阿复的妹妹吧。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林玲。」我低下头,小声说。
我一向是个追鸡逗狗的野丫头,在徐清面前,我头一次感到惭愧。
「你好,小玲妹妹。我是徐清,你兄长的朋友。」
我羞红了脸,躲到兄长身后。
如今才知传言离奇,这般温柔鲜活的少年,怎会是孤傲古怪之人?
「还小玲妹妹?少来和我家阿玲套近乎。」兄长笑骂道。
自那之后,我常常缠着兄长,要和他一起来徐府。兄长和徐清读书,我也搬把小板凳坐在一边,美其名曰「陪伴兄长」。
起初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那些字句渐渐生了魔力。大漠孤烟笔直刺破苍穹,江南烟雨洇湿了泛黄的纸页。
而最勾魂的,是徐清念诗时的嗓音——清凌凌像山涧水,温柔地流进心底。
他们休息时,徐清总会递给我些时兴糕点,兄长便在一旁打趣:「只怕阿玲以后眼里只有你,没有我这个亲兄长喽!」
「你快别逗阿玲了。」徐清笑着擂了兄长一拳,两人闹作一团。
三
我常常想,若是时光可以停留在那时,该有多好。
娘亲和兄长都在,徐清依旧是那个青松一般的少年。
但是人世残忍,在我们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持续一年后,一切美好被骤然打破。
先帝年迈昏聩,佞臣当道,残害忠良,致使边关不稳,匪患横行,人心惶惶。
早先大权臣魏光的远房侄子当街杀人,徐大人不肯通融,判了死刑,由此便被魏光记恨,屡遭打压,后竟被污陷为与叛军勾结,打入大牢。
消息传来时,徐清和我兄长正在郊外别院。忽见娘亲飞奔而来,狼狈不堪。
"公子,快走!"娘亲声音发颤,指尖几乎掐进徐清的手臂,"官兵马上到了。"
聪慧如徐清,娘亲三言两语,他便清楚了目前的处境。
徐清眸光一暗,唇角浮起苍凉笑意:「我不能走,也走不了。普天之下,哪有逆党的容身之处?」
「老爷清正一世,怎会——」娘亲突然噤声。远处隐约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像催命的更漏。
「抓不到我,他们不会罢休。我心意已决,你们快离开吧,莫要被牵连。」他拂开娘亲的手,整了整染霜的衣襟。
"不行!"一直沉默的兄长突然劈手按住案上《孟子》,眼底烧着骇人的亮,"你以为慷慨赴死便是忠孝?徐清,看看扉页题字!"
——那是他们去年共书的「海晏河清」。
砚台砸落的瞬间,徐清额角绽开血花,沉闷倒地。
母子连心,娘亲短暂的怔愣之后,旋即明白了兄长之意。两行清泪,缓缓从她面颊滑落。
"儿啊..."她扑上去,死死地抱住兄长,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
「娘,儿子不孝……」兄长浑身颤抖,他也只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啊。
官兵的呼喝声越来越近,兄长将昏迷的徐清推进娘亲怀里,决绝地转身,迎向破晓前最浓的黑暗。
四
徐家被满门抄斩那日,百姓沿街相送,哭声震天。
但断头台上几十颗头颅中,独独少了那位惊才绝艳的徐清。
因为徐清早已葬身火海。
坊间传闻,徐清死得壮烈。
那日官兵来到徐家郊外别院,只见院子中央堆着干柴,徐清手持火把,立于其上,一袭白衣被大风吹得猎猎作响。
「徐家世代忠良,天地可鉴。徐清不愿受辱,今烈火焚身,以证清白!」徐清朗声道。
话毕,猛地将火把掷于干柴之上,瞬间消失在烈焰之中。
火被扑灭后,徐清已化为灰烬,随风而逝。
据说当时官兵之中,竟隐隐传来抽泣之声。
我的兄长以这种方式,保全了徐家最后一丝希望。
而此时,娘亲正背着昏迷的徐清,一手拉着我,没命地狂奔。
正是饥荒年月,繁花似锦的京城外,是另一个世界。
到处都是流民,饿殍枕藉的官道旁,我蜷在娘亲怀里,听流民们议论徐家公子宁死不屈的壮举。
我终于明白,那个总是逗得我咯咯笑的兄长,已经成了百姓口中的一段传奇。
我当即嚎啕大哭,娘亲一言不发地揽过我,眼角闪过晶莹。
徐清刚刚转醒,倚靠着树桩,眼中黯淡无光。
听得此事,他缓缓闭上眼睛。半晌,他猛地起身,大步走到娘亲面前,扑通跪下,重重叩首,泣不成声。
我看着他颤抖的脊背,想起了火场里那只焚而不倒的白鹤。
"从今往后,"他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就是林复。"
五
我们漂泊了三月余,从盛夏走到深秋,从京城走到云州。
娘亲说,要去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她粗通医术,一路上靠着给人治些常见病换取口粮。我们两个则帮娘亲打下手。
那时的林复,混在难民堆里,却一眼能看出不同来。他本就清瘦,颠沛流离的生活使得他面有菜色,但他的腰杆却始终挺得直直的,像一棵松树。一身尘灰,也掩不住骨子里的贵气。
尤其是他的眼神,那样亮,像有两团火在烧,又那样利,像两把刀子。
每每与这双眼睛对视,都能让人心中一惊。
起初,因为兄长的死,我很少同林复讲话。
我并不怪他,娘亲也一直告诉我,那是兄长自己的选择,不是林复的错。
但我只是太想念兄长了。
夜里我常常梦见那个宠溺地唤我「阿玲」的少年。当我笑着冲向他的怀抱时,却忽然意识到兄长变成了一把黄土,再也回不来了,于是哭着醒来。
无论何时,林复都会立刻睁开眼,拥我入怀,轻声哄我入眠。
「我会永远保护你,待你好。」林复说。
他的确做到了。
他处处护着我,好不容易挣到的口粮,几乎都给了我,唯一的一件袄子,也让给我当被子。
有时,路上的流民不堪病痛折磨,发出凄厉的号叫,我吓得发抖,林复便拉着我躲到一边,将我扣在怀里,捂住耳朵。
渐渐地,林复变成了我最亲近的人。我会在夜里冻醒时钻进他怀里,紧紧相拥;会在赶路时央着他给我讲故事,教我写字、念诗。
我们相互扶持,就像真正的兄妹。
但我很清楚,我对他的感情,不止于此。
我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但我能懂得这世间清浊、看得出人心善恶,也有景仰、敬重、倾慕之人。
初见惊鸿、一路扶持、点滴动容。
在我心里,林复不是兄长,他早已成为我朝思暮想之妄念。
六
刚到云州地界那晚,我们落脚在城郊的小村庄,暂住在一个废弃的茅草房。
夜半时分,我被烟味呛醒,迷迷糊糊间听得喊声四起。
睁开眼,外面火光冲天。
山匪来了!
满屋的烟,什么都看不真切。耳边响起咯吱咯吱的声音,屋子马上就要塌了。
林复一把拽住我的胳膊,踉跄着将我往门外拖,娘亲在后面拼命推着我。
刚一踏出门,身后便传来巨响,屋子塌了。
娘亲,娘亲还在里面!
我大叫着扑上去,却被林复死死拉住,不顾我的死命挣扎,扯着我冲向村口。
路上横着很多死状凄惨的尸体。熊熊烈火吞噬了沿途的房屋,耳边哭声震天,整座村子变成了人间地狱。
我们在村外的密林里没命地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彻底失去了方向。
我的脚被草鞋磨得血肉模糊,林复察觉到我的脚步变得迟缓,一把将我背起。
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了叽哩哇啦的声音。
一支箭凌空飞来,正中林复的大腿,我们猛地向前扑倒在地。
一阵腐臭的酒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哟,细皮嫩肉的,长得比小娘子还漂亮。」为首的山匪用刀尖挑起林复下巴。
黏腻的目光在林复脸上逡巡一番,随即移到我身上,瞬间放光:「还真有个小娘子!弟兄们,这个归我了!」说着,脏手开始解起腰带。
林复挣扎着将我护在身后,嘶吼出声,喉间尝到血腥味:「敢动她一根手指,我杀了你们!」
山匪们哈哈大笑,匪首用刀背拍打他的脸:「好,那就先拿你开刀,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他们蜂拥而上,揪着林复的衣领将他拽起,一脚踢在他心窝上。林复重重地倒在地上,噗地吐出一口鲜血。
我眼睁睁看着肮脏的手撕开林复的衣衫。有人用烧红的柴火棍烙他的胸口,有人掰开他的嘴撒尿,他像块砧板上的肉被翻来覆去地展示。
但林复始终没出声。火光映照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他缓缓转头,看向我的眼神中竟是乞求。
「别看。」他嘴唇翕动,无声地说。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悲痛让我发不出声音,下体忽然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林复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七
柴房的草堆里,林复蜷缩在角落。三天了,他水米未进,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
「吃点吧。」我捧着半块发霉的饼,声音发抖。
我的衣服已经被扯坏,仅能简单包裹身体,仔细看的话,大腿内侧还带着没擦干的蜿蜒血迹。
——这是山匪给我的「优待」:只要伺候好他们,就能给林复送饭。
林复别过脸,月光从柴门的缝隙漏进来,照见他脖颈上青紫的掐痕。
长久以来积攒的悲愤涌上心头,我抓起水瓢泼在他脸上。
「徐清!」突然的直呼其名,惊得他浑身一颤,「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个窝囊废!」
水珠顺着他脸颊滴落,混着血水流进衣领。我颤抖着扬起手,一记耳光响彻柴房。
「这一巴掌,打你辜负我娘亲、兄长以命相托。」
我又扬起手,却在半空被抓住。林复的手冷得像死人,可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第二巴掌呢?」他哑声问。
「……等你真变成废物再打。」我甩开他,把饼塞在他布满血痕的手里。
等了许久,林复忽然发疯似的撕扯着饼,大口大口地塞进嘴里。喉结急促滚动,吞咽声混着压抑的哽咽。他闭上眼,两行热泪缓缓流淌。
他忽然睁开眼,一把将我扯进怀里,死死地按在心口,仿佛要将我融入骨血。
我听见他心跳如擂鼓,混着一句颤抖的:"对不起..."
我的泪水也打湿了他的衣襟:「我只有你了,求求你,活着……」
八
几天后的夜里,我摸到柴房钥匙时,发现锁早已被撬开。
林复站在月光里,手里拿着一根碗口粗的烧火棍,脚边躺着昏迷的守卫。他脸上还有我掌掴的红痕,可眼睛亮得骇人。
"《孙子兵法》有云,"他脱下守卫的衣服,披在我身上,"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背着我穿行在夜色中,肩胛骨凸起如将折的剑。
连日的折磨,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疲惫便如潮水般涌来,我发起了高烧。
「阿玲,阿玲,不能睡,千万不能睡。」
「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
我浑身疼得像是蜕了一层皮,林复的声音在耳边打转,却飞不进我的脑子。
忽然,一滴冰凉落在手臂上,激得我一哆嗦。
「兄长,你还记得教我念的第一首诗,是什么吗?」我沙哑开口,声音微弱。
背着我的人愣了一下,旋即加快了步伐,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欣喜:「是《越人歌》!」
「阿玲,我们一起来念,好吗?」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我终究还是撑不住,昏睡过去,没听到他反复吟诵的那句: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心悦君兮君不知……」
九
之后的记忆,不甚清晰。
我时而感觉自己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时而听到身边有男人的谈话,却听不清内容。
等我真正清醒,就到了软红阁。
在软红阁的第二个月,来了个叫「霖铃」的北疆姑娘,美得惊心动魄。
老鸨听了她的名字,笑出声来,又随手甩了我一巴掌。
「霖铃,雨霖铃,多俏的姑娘,真是人如其名。死丫头,瞧瞧人家,你也配叫林玲?」
我把霖铃引到她的房间。正要出门,她拉住我,轻轻地抚摸我被老鸨掌掴的脸颊:「还疼吗?」
我不自在地后退半步。
她没在意,笑笑说:「咱们倒是有缘,往后便互相照拂,好吗?」
霖铃待我一直很好,我被人欺负,她经常护着我。
不过起初,我虽然感激,心里却依旧有些怨怼。因着她,我被说成不配叫自己的名字,这个被娘亲和兄长温柔地叫过无数次的名字。
除此之外,她和林复的关系似乎很好,我去找林复的时候,时常碰见二人在交流乐理。
看到他们并肩而立,我忍不住想到一个词,叫「天造地设」,胸口便有些发闷。
半年后,霖铃第一次表演。一个客人喝醉了,忽然冲到台上,将正在弹琴的霖铃扑倒在地上,要在大庭广众下轻薄于她。
霖铃拼命地尖叫挣扎着,可台下的人哈哈大笑,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恍惚间,满室灯火烛影,变成了逃难路上冲天的火光;达官贵人的笑声,竟与那些山匪一般无二。
于是,本来默默收拾着酒桌的我冲上去,用酒壶狠狠敲晕了那醉鬼。然后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挡住四面八方充满恶意的视线。
我冲撞了客人,老鸨大发雷霆,罚林复替我挨打。
软红阁打人很有讲究,一顿棍棒下来,表面上只是破了皮,内里已是断骨重伤。草草医治后,又要继续接客。
林复自此落下了阴天腿痛的毛病。
我则被关进了柴房,饿得奄奄一息。
夜里,霖铃从门缝里给我塞进半张饼。我们背对背倚靠着同一张门,谁也没有说话。
自那之后,我们真正成为了挚友。
十
这是我来到软红阁的第五年。
林复和霖铃已是名满天下的头牌,被称为「软红阁双璧」,而我依旧是个粗使丫头。
正是初秋,天刚擦亮。昨晚下了雨,一阵风吹开窗子,带来些许凉意。
简单梳洗后,我去打扫姑娘们的房间。
一扇房门打开,衣冠不整的客人迷迷糊糊地从房间里出来。
我认得这人,他是霖铃的常客。
果不其然,紧随其后的霖铃风情万种地倚在门框上,香肩半露,声音旖旎。
「李公子慢走,再来呀~」
我连忙闪在一边让路。他一身恶心的酒气,令我忍不住皱了皱眉。
抬起眼,与霖铃目光相接,我们相视一笑。
「今天晚上我可是推掉了一个客人,就为了陪你呢。」她冲我调皮地眨眨眼,欢快地说。
「多少恩客为姐姐一掷千金,若是礼物太轻,我可是要闹的。」我凑到她跟前,开起了玩笑。
「保管让你满意。」霖铃笑着捏了一把我的脸。
「哎呦呦,你手好重,溜了溜了。」我嬉笑着跑远了。
「今天晚上我们去你兄长那,李小将军也过来一起给你过生辰。」霖铃在我身后喊道。
十一
白天,软红阁客人不算很多。我做完了活计,循着琴声推开林复的房门。
屏风后,白衣男子低头抚琴,琴声悠然清澈。
我转过屏风,琴声戛然而止,男子抬起头,冲我微笑:「阿玲来啦。」
林复身上已经难以找见当初的影子了,甚至是判若两人。
他褪去了稚气,桃花眼水光潋滟,美得雌雄莫辨。曾经清冷的少年音变得极柔,说话仿佛吟诵一般,带着尾音。举手投足间,尽是「媚」字。
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脊梁一直挺得笔直。
「昨夜下了雨,腿又疼了吧。」我极自然地坐到他身边,手搭上他右膝,轻轻按揉着。
「无妨。今天你生辰,晚上我替你告了假,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兄长许久没给我念书了,阿玲只想在这偷得半日闲。」我随手抄起案上的《诗经》,倚着书案翻阅起来。
「十三岁时,阿玲还不识字。后来我不过得闲时教你,不到半年你便可以自己念书,现在都会写诗了。」林复抿了口茶,低低笑道。
说起来恐怕没几个人会相信,我这个洒扫丫鬟,竟也读了不少书。
在软红阁,每天忍受老鸨的责骂、客人的无理取闹、满地的杯盘狼藉,只有偷偷躲到林复房间里,枕在他的膝上,缠着他为我读书、念诗,我才能拾得片刻安宁。
这样的感觉太美好,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事实上,林复是一位严格又耐心的老师。他不止教我念诗,还会挑《战国策》《韩非子》这类书给我读。每读一篇,都要与我讨论所思所感。
我曾好奇地问他:「为何要读这些书,难不成兄长要我去考举人?」
"我是要你记住——"林复鲜少用这样严肃的语气和我说话,"全天下当你是个无知婢女,但你绝不能真的无知。」
那些字句如天书般晦涩,可林复却总有办法让我明白。他会把"合纵连横"比作软红阁里的姑娘们争宠,把"远交近攻"说成老鸨对付竞争对手的手段。
某日雨夜,他翻到《战国策》里"狡兔三窟"的故事时,突然问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你打算去哪?"
我正枕在他膝上昏昏欲睡,闻言猛地坐直,打翻了砚台。墨汁泼在刚抄完的《孟子》上,把「生于忧患」四个字染得一片漆黑。
「兄长教我这些,是预备着哪天丢下我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颤抖。
「不会,」油灯「啪」地爆了个灯花,林复修书的手顿了顿,「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不过,若真有那一天,你可以去京城外,离软红阁最近的那家医馆。医者仁心,他们会收留你。」
还没等我回答,林复用不容质疑的语气说:「明天开始,我们再买些医书来读。」
十二
华灯初上,软红阁里笙歌起,人来人往,一片温柔繁华景。
房间的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活泼得甚至有点欠揍的声音响起:「也不来给小爷开个门……嘿!人都到齐了!」
迎接他的只有一个飞来的垫子。
我头也不回:「你又不敲门!」
来人叫李安之,赫赫有名的怀化大将军的儿子,今年二十二,和林复同岁。
都说老子英雄儿好汉,但到了他这却不一样。
早先怀化将军镇守北疆,李安之和他爹一起上阵杀敌,倒是个少年英豪。
然而就在徐家蒙冤两年后,怀化将军在一次战斗中受重伤,举家回到京城,领了个闲职。李安之也进了巡防营,当了个不大不小的统领。
自打回了京城,他便换了个人。只要下了职,便和一帮纨绔吃喝玩乐,对软红阁恐怕比自己家还熟悉,也是霖铃的恩客。
三年前,林复一曲《兰陵王入阵曲》,赢得满堂彩。尤其是这李安之,当即一掷千金。
此后,他常常来找林复彻夜探讨音律。软红阁两大头牌,他左拥右抱,当真是艳福不浅。
我与李安之也因此相熟。他总是喜欢捉弄我,我们一见面就闹成一团。
「喂喂喂,我可是特地来给你过生辰的,你就这样对我呀!」
李安之灵巧地闪躲开,霖铃跟在他身后进来,抿嘴笑着,满眼温柔。
我跳起来,抱住霖铃,转头冲着李安之做鬼脸:「我又没请你!再说了,你就这么空手来,莫不是想蹭我的长寿面吃?」
「啧,你这丫头,也忒小看人。」李安之拍拍手,一众小厮端着菜肴鱼贯而入,色香俱全,摆了满满一桌。
「今天我请客,大家随便吃!」
我当即窜到桌子前,飞速夹起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
「慢点吃,别噎着。」林复在一旁,微笑着看我。
霖铃款款走到桌边坐下,为我套上一只做工精美、一看便价格不菲的臂钏:「阿玲,生辰快乐!」
我欢呼起来,旋即转过头,一脸期待地瞧着林复。
林复从怀中摸出一个刻着花纹的木盒子,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根白玉簪子,晶莹剔透,泛着温润的水光。簪子顶端刻着铃兰花,雕刻手法高超,含苞待放,栩栩如生。
他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根簪子,坐直了身体:「阿玲,我帮你簪上。」
我低下头,竟莫名有些紧张。
林复倾身靠近我,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衣袖拂过我脸颊时,带来一阵战栗。
我的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衣角。房间里安静得可怕,我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好啦,」林复坐了回去,温声道,「阿玲许个愿望吧。」
李安之推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我有些尴尬,便轻咳一声掩饰:「咳,这个嘛……我有太多愿望了,许哪个好呢?」
「这样吧,」我忽然鼓起勇气,笑着望向林复:「我分给兄长一个愿望,你帮我许一个吧。」
林复深深地看着我,缓缓开口:
「我的愿望,是阿玲。」
我的呼吸停滞了。
林复转过头,那双盛满水光的眼睛此刻只有两个小小的我。
「是阿玲能一生恣意,岁岁平安。」
他抬起手,似是要抚摸我的脸颊,却终是停在了鬓边,缓缓滑落,轻轻落在我肩膀上。
失落和甜蜜同时涌上心头。我强颜欢笑:「这么老套的愿望啊?」
「啧,没新意。」李安之附和。
我反手一掌拍在他背上,引来一阵夸张大叫。打闹间,心头微微的苦涩被压了下去。
我十分清楚,我和林复之间,只能止步于此。
十三
一年前,林复腿伤发作,疼痛难忍,引得客人不快。那客人借着酒劲,将林复折磨得遍体鳞伤。
夜里,我拿了药,偷偷跑到林复房里。林复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正昏睡着。
我坐到床边,轻轻掀开他的上衣。
他胸膛上新旧疤痕交错,十分骇人。我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那些畜牲,向来是不把我们当人看的。在他们眼中,我们是蝼蚁、是玩物,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沾了药膏的指尖微凉,甫一触碰到伤口,林复浑身一颤,紧接着睁开了眼睛。
他猛地坐起来,不顾身上的伤痛,将我紧紧扣在怀里,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阿玲,阿玲……」他不住地呢喃。
他双手捧住我的脸,眼中神色汹涌。我们逐渐靠近,鼻尖相触,气息交融。
我一动不敢动,心跳如雷鼓。
他滚烫的唇与我堪堪相碰,却骤然停住了。
过了很久很久,他低下头,轻叹:「即使是在梦里,我也不忍心……」
「为什么?我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我声音颤抖。
「我不能把阿玲牵扯进来。我只能,是阿玲的兄长……」
他闭上眼,缓缓躺了回去,又昏睡过去。
我在床边坐了许久。
我理解他,因为我和他一样地恨。我的娘亲、我的兄长,我没有一天忘记他们。
我明白,他的恨、他的责任、他身上近百条冤魂的重量,还有他的满腔热血,都催着他不能停下脚步。
所以于他而言,多余的情,多余的牵挂,是负担,是捆住他手脚的绳索。我不敢,也不能要求什么。
乱世之中,爱终究太奢侈。
最后,我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那就让这一切,成为一场梦吧。
十四
生辰之后,我的生活与从前也没什么不同,日子平静地流过。
这天晚上,许尚书为母亲办寿宴,邀请了朝中大半官员,林复被请去弹琴助兴。今夜的软红阁便不似往日热闹。
霖铃刚送了客,我正要敲门,忽然门被猛地推开。
我和霖铃对视,俱是愣了一下。
她抓住我的手,向我手中塞了一个小布袋。
「我忽然腹痛,快去帮我请郎中。这是诊金,你拿着,快去!」
她面色苍白,呼吸急促,手心全是汗。
我不敢耽搁,连忙将布袋塞进怀里,转身飞奔而去。
为躲避宵禁,软红阁开在京郊。已是亥时,京城的城门已重重合上,只能去城外树林后那家最近的医馆。
这条白日里走惯的小路,在月光下竟变得如此陌生。树影在地上张牙舞爪,每一声夜枭的啼叫都让我的心跳漏了半拍。
在我第四次绕到同一棵树下时,一阵风吹来,手里的灯笼灭了。
幸好今夜月光明亮,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下来,虽然微弱,但总算能大概看见面前物体的轮廓。
我心一横,索性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反正不管哪个方向,只要一直走,总能走出去。
不远处隐隐传来打斗声,我登时闪身,心惊胆战地躲在大树后面,大气不敢出。
声音渐渐清晰,两个缠斗在一起的身影越来越近。招式之快,看得我眼花缭乱。
渐渐地,其中一人落了下风,只听得刀剑入体的声音,那人悄无声息地倒下。
另一个黑衣人从他身上拔出剑,利落地收入腰间,忽然转身冲我这边一拱手:「殿下。」
一把冰凉的匕首抵在我脖子上,有人扣住我肩膀,不由分说地将我向前一推,完全暴露在黑衣人面前。
我大脑瞬间一片空白,腿软了下去,竟是靠在了身后那人身上。
「抱歉,姑娘,刚刚的事你都看到了,我不能留你。」身后人低声说。
他手中匕首飞速一转,就在要插进我脖颈的瞬间,面前的黑衣人突然惊呼:「阿玲?」
刀尖堪堪停住。
我头晕目眩,拼力稳了稳神,这才认出面前黑衣人:「李安之?」
半晌,身后人探究地问:「你们认识?」扣住我肩膀的力道却丝毫未减。
「是,殿下。她……」李安之犹豫了一下,继续道,「她就是林复的妹妹。」
那人这才松开我,李安之急忙冲过来扶住我。
我这才见到身后人的真面目。一袭深色锦袍,上面用银线绣着麒麟云纹。身量同李安之一般高挑,明明长相清秀,却透着杀伐之气。
李安之叫他殿下。而当今只有三个皇子:
太子肥头大耳,能力平庸,但其母妃专宠多年;
三皇子阴险毒辣,他的母妃是权臣魏光的表姐;
还有一位六皇子,生母早逝,极不受宠,早先被下放到边关,五年前才回到京城。
很明显,眼前这人是六皇子。
可是谁人不知,太子与三皇子夺嫡之争如火如荼,六皇子无意于至尊之位,整日在府中侍弄花草。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蹙眉打量我一番,随即舒展眉头:「原来如此,方才多有冒犯,还望阿玲姑娘见谅。」
未等我回应,李安之连忙开口:「殿下,我先带她回去。」
六皇子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点点头,向后一摆手。
林中竟又闪出两人,沉默地抬走地上尸体。
李安之快步拉起我,抱着我上马,一路疾驰。
「所以,这就是你们在做的事?你和兄长,听命于六皇子。」我冷冷开口。
「对不起阿玲,你兄长不愿你参与此事。」李安之艰涩开口。
「五年了,我又怎会一无所知?」我冷笑。
「每月初七,打扫老鸨的房间时,香灰炉里常有未燃尽的黄纸屑。」
「你们三人每次『彻夜谈琴』,不出五日定有官员落马。」
「边关传来急报那夜,林复弹他最擅长的《凤求凰》,却漏下了几个音节。我知道有种用音节传信的方式,特意去查看,没弹的音节代表『北疆危』!」
我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忽然一个颠簸,怀中布袋掉了出来,我猛地想起:「我本来要去医馆!」
「什么?」李安之一愣。
我三言两语讲明为霖铃请郎中之事。
「等等!」李安之忽然夺过布袋,掏出里面的东西。
哪里是什么诊费,分明是一封信!
信上写着我不认识的字,看上去是胡人的文字。
「糟了!」李安之一夹马肚,马匹长嘶一声,跑得飞快。
我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果然,远远地,看见软红阁火光冲天,惊慌失措的人们从里面冲出来,一片鬼哭狼嚎。
我连忙望向霖铃的房间,心顿时沉了下去。那里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我从未见过李安之如此慌乱的样子。他近乎是摔下马来,不管不顾地推开所有人,一头冲进了摇摇欲坠的软红阁。
我焦急地等在外面。
熊熊的烈火,震耳欲聋的哭声,我仿佛又回到了娘亲去世那晚。
火光中冲出一个身影,是李安之。
他头发散乱,面容熏得灰黑,怀中抱着一个人。他被地上的石块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跪坐在地上,手还死死护着那人。
「霖铃姐!」我哭喊着冲上去。
霖铃被烧得面目全非,听到我的声音,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
我连忙凑近。她声音微弱,每说一个字都极其艰难:「对不起,还是将你牵扯进来……」
我哭着摇头。
她又将目光转向李安之。李安之的手颤抖着想抚上她的脸,但又怕弄疼她,悬在那里,眼泪大颗大颗涌出来。
霖铃艰难地扯动嘴角,似乎是想对他笑一笑:「今生…得见你,是…我之幸…」
她缓缓闭上眼睛,一滴泪从她眼角滑落,嘴边似乎还噙着笑意。
「霖铃,霖铃!」李安之凄厉地仰天痛呼,闻者皆断肠。
十五
东宫侍讲于软红阁头牌霖铃处醉酒,失手打翻烛台,二人皆命丧火中。
次日,有村民在郊外林中发现一具胡人尸体。尸体身上有一布袋,里面竟是北疆布防图。
又有官员呈上了一封胡人可汗的密信,信上的内容令人震惊:
原来,太子竟承诺过用北疆五座城换取胡人的支持,以打压三皇子的势力。可汗此番就是派人来讨要布防图的。
圣上震怒,下令搜查太子府邸,搜出许多往来信件与证物。原来早在一年前,与三皇子的斗争中显出颓势之时,太子便与胡人暗中勾结了。
在魏光等人的推波助澜下,太子被贬为庶人,判处流放,其党羽一律问斩。
一时间朝野震荡,人人自危,只有三皇子格外开心。他已经扫清了障碍,至尊之位看上去唾手可得。
而我,也经历了一系列翻天覆地的震荡。
那一夜,李安之抱着霖铃的尸体不撒手,几乎失去了理智。
林复赶到后,先是拉着我上下检查了一遍,确认我无恙后,深深地望了霖铃一眼,从李安之手中抽出布袋,上马疾驰而去。
最后,李安之晕厥过去,被家丁抬回了将军府。我也随着去了他府中,守在床边照顾。
四更时分,李安之尚在昏睡,林复一身清霜,踏进李安之的房间。
我听见声响,回头与林复两两相望,相顾无言。
半晌,我缓缓开口:「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林复走到我身旁坐下,叹了口气:「其实当初,我们从匪窝逃出时,遇见了回京的六皇子,是他救了我们。」
我想起昨夜见到的青年,匕首抵住脖颈的冰凉触感依旧清晰。
「六皇子一直韬光养晦。早在北疆时,他和安之便相熟,在边军中颇有威望。这软红阁背后的东家也是他。」
「我宣誓效命于他,以报救命之恩。他安排我入软红阁,和霖铃一道接近朝中官员,暗中收集消息。」
「我们早就打探到,东宫与胡人有染。五年前安之的父亲李将军遭胡人埋伏,北疆危急,都是东宫的手笔。」
「而这一切只因李将军无心党争,拒绝了太子的拉拢,太子担心他会倒向三皇子,危及储君之位,故而置国家于不顾,下此毒手。」
「昨夜,东宫侍讲与胡人约在软红阁秘密见面。我们得到消息后,安排霖铃从侍讲身上偷出信件,而李安之负责截杀胡人,夺回布防图,防止军机泄露。」
「所以当侍讲察觉信件不见后回来找,霖铃姐便借着我转移信件,纵火与侍讲同归于尽了,对吗?」我面无表情。
他沉重地点点头。
过了一会,我又问:「六皇子可知你真实身份?又为何选择了你?」
「因为当年,宋老先生的两个弟子,就是我和你兄长。」李安之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沙哑地开口。
「我们曾一同回北疆看望过父亲,那时便与六皇子见过。六皇子很欣赏你兄长。」」
我低下头,沉默不语。
林复忽然一把按住我的肩膀,眼里是从未有过的郑重:「阿玲,你走吧,不要再管这里的事情了。这些年我也攒了些钱,足够你离开京城生活。」
我盯着他,笑了:「兄长,你这是自欺欺人。你明明知道,我既已身在局中,便不可能脱身。」
「如今,我只恨入局太晚,未能早些同你们并肩作战。」
「我和你们,一样地恨这些蚕食天下血肉的虫豸。你们的敌人,也同我有着血海深仇。」
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开始颤抖:「阿玲……」
「更何况,你在这里,我又能去哪?你说过,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低下头,轻轻说。
在霖铃遇害之前,我曾经设想过有一天会与林复分离,但对此一直没有实感。
直到现在,我才真实地感到了恐惧。哪怕只是想想,失去他的痛,都会将我揉碎,将我凌迟,让我万劫不复。
但是我却不能自私地要求他放下一切,只陪着我一个人。
亲人的鲜血、友人的遗愿、天下万民的苦难,都是他沉重的枷锁。他有必须去做的事情。
更何况,奸臣当道,帝王昏庸,冤魂不宁,生灵涂炭,生活在这样的世界,我们无法独善其身,独自幸福。
我知道,他选择追随六皇子,不只是为了报恩。
既然如此,他要去翻动这天地,我便永远同他站在一起,做他的战友,用一生追随我心中的明月。
我久久地凝望林复的眼睛,那里面闪动着汹涌的、极为复杂的情绪。
「阿玲,对不起……」过了很久,林复喃喃地说。
十六
软红阁已毁,楼中人各寻出路。
林复被召入宫中,当上了宫廷乐师。他很得皇帝的欢心,日日为其弹琴奏曲。
我也执意一同进宫,在御膳房打杂,主要负责去宫外采买食材。采买只是掩护,我的真实作用,是替林复和六皇子传递消息。
当然,我还有一个私心,便是我想离林复近一点,看着他平安,我才放心。
一年后,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意外身故,林复很快取代了他的位置,每天在御前伺候。
皇帝年迈,越来越糊涂,储君之位却迟迟未定。随着六皇子羽翼渐丰,与三皇子的争斗已经摆在明面上。
这些日子,老皇帝的身体每况愈下,怕是撑不过月末了。
即使是普通宫人,也能看出弥漫在空气中的紧张气氛。
是夜,三更的梆子刚敲过第一轮,我提着灯钻进英华殿的断墙。
英华殿过去是宫中停灵之所,被视为不详,三更过后,便无人巡逻。
宫里人多眼杂,白日里我和林复不敢轻易见面,只能晚上在这荒殿相见。
月光被残破的琉璃窗筛成惨青色,照见佛龛前蜷缩的人影。
听见脚步声,林复抬起头,缓缓吐出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冲我笑:「要下雨了。」
当年的腿伤一直折磨着他,每逢阴天下雨,更是难以忍受。
我从袖中掏出药酒,用掌心蘸着,沿着他膝窝的旧伤按压。那里有枚箭疤,是流亡路上被山匪射中的;下面的骨头也微微错位,是在软红阁替我挨打,断骨重生的痕迹。
「是啊,要变天了。」我轻笑一声,「这些天闷得要命,这场雨实在盼了太久了。」
"这手法..."林复突然绷紧腿肌,"跟谁学的?"
「早在软红阁就会了。」我拇指重重碾过一处穴位,掌下的肌肉猛地抽搐。
我穿得轻薄,外衫随着动作从右肩滑落,露出雪白的肌肤。
林复眸色渐深,忽然扯过地上褪色的袈裟布裹住我,织金线的经文摩挲着肌肤。
药酒蒸腾起异香,林复的瞳孔骤然收缩,突然握住我手腕,药酒瓶「当啷」滚到佛龛下。
「这药酒里,加了别的东西。」他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我倾身,将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心口。
「徐清,」这个名字在唇齿间辗转六年,终于在此刻破茧而出,「这些年,我看着你背负着血海深仇,像一把绷紧的弓弦。」
我仰头望进他深渊般的眼眸,指尖描摹过他眉间的褶皱:
「这场暴雨过后,不知我们会被吹向何方。今夜,就让我做一回扑火的飞蛾,好吗?」
话音湮灭在唇齿间。林复的吻来得突然而暴烈,迅速夺走我的呼吸,攻城略地。
闪电划过天际,照亮了林复脸上化不开的欲色。
一声惊雷,大雨骤然落下,雨幕倾泻而入,打湿了相贴的肌肤,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袈裟散落在地上,他指尖划过我的脊椎,带来一阵兴奋的战栗。
"我不是你的负累..."喘息间,我咬住他的肩头,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就这一次…」
又是一声惊雷,我们俱是一惊,林复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
"阿玲…"他喘息着抵住我额心,"等事情了结,我们就离开这,你想去哪,我都陪你。"
「好……」我闭上眼,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眼角滑落。
十七
又过了几日,林复突然来到御膳房,吩咐道:
「晚膳加一道龙眼红枣粥。还有,陛下说很久没吃过兔肉,明日安排一下吧。」
站在旁边的我,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皇帝具体得了什么病,鲜有人知。但林复和我说过,是心阳暴脱症。这种病忌食兔肉,林复为何会吩咐御膳房做这道菜?
兔子…狡兔三窟…
我突然想起在软红阁时,林复说过,狡兔三窟,离软红阁最近的医馆,可做我的容身之所。
霖铃赴死前,也曾叫我去那家医馆请郎中。
……
蛛丝马迹串联在一起,我惊出一身冷汗。
看来那家医馆背后的人,也是六皇子。
所以林复是想告诉我,皇帝大限将至,速去医馆求援!
天色向晚,事不宜迟,我立刻拿了御膳房的腰牌,以采买为由出宫。出宫后扯掉宫装,换了身寻常衣服。
街上行人突然变多,路上布满杂乱的马蹄印,到处是一队队身着甲胄的士兵,引得人心惶惶。
我装作无意地望向六皇子府的方向,看见周围似有重兵把守。
看来形势很不利于我们,必须赶在城门落锁前出城。
城门的阴影刚甩在身后,粗砺的鞋子便磨破了脚底,每走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我跌跌撞撞闯进密林,枝桠抽打在脸颊也浑然不觉。
当那盏昏黄的灯笼终于刺破黑暗时,我几乎是摔倒在医馆斑驳的木门前。拳头砸在门板上,惊起了檐下栖鸦。
一位长须老者开了门,关切地望着我,刚要开口,我急匆匆打断了他。
「我家主子得了心疾,想请教先生是否可以吃兔肉呢?」
话音刚落,老者脸色骤变。
「带姑娘去客房。」老者转头吩咐药童,「这两日姑娘便在这好好休息,一切由老朽处理。」
客房的门窗紧闭,我听见门外纷乱的脚步声,听见信鸽咕咕的叫声,听见搬动重物的声音。隐约间,我还听见炸雷一般的巨大声响,令人心惊胆战。
每一秒对我来说都是煎熬,我急切地想知道宫里的消息,想知道林复是否平安。
但理智告诉我,此刻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绝不能贸然出去拖累他。
十八
此时寝殿外已经被御林军围得密不透风。三皇子封锁了消息,禁止任何人出入皇宫,宫门也有重兵把守。
寝宫内,烛火摇曳间,龙榻上的帝王面色青灰,喉间发出垂死的「嗬嗬」声。
三皇子、魏光和御林军统帅站在床榻前,林复跪在一旁,神色冰冷。
三皇子的声音如同毒蛇一般:「父皇,储君之位迟迟未定,儿臣实在是急于为父皇分忧,便在您日常饮食里多加了一味药,助您早登极乐。」
皇帝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枯枝般的手指抓挠着床褥。
魏光袍上的金线在烛光下泛着冷光,俯身时腰间玉佩压在皇帝胸口:「陛下放心,老臣定会尽心辅佐新君。」
「陛下遗诏,传位于三皇子,可听清了?」御林军统领也是三皇子的人,所以这话是说给林复听的。
「奴才谨记。」林复叩首。
殿外忽起骚动。六皇子的声音穿透紧闭的殿门:「我有要事禀告,三哥却不肯让我见父皇一面,莫非是心中有鬼?」
剑刃出鞘声如裂帛,三皇子的厉喝在大殿里炸开:「御林军!」
电光火石间,垂死的皇帝突然暴起,竟将枕畔药碗砸向魏光面门,惊得魏光连连后退。
「轰——」殿门被撞开,六皇子和李安之带着巡防营冲进大殿。
刹那间,林复旋身而起,白色衣袂扫过龙榻时,袖中薄刃已割断魏光咽喉,鲜血喷溅在明黄帐幔上。
「魏光贪赃枉法、一手遮天,致使民不聊生,今为天下诛杀此贼!」林复半身染血,声音穿透殿宇,「陛下驾崩,传位于六皇子!」
「大胆!」三皇子目眦尽裂,「御林军,把他给我拿下!」
他的咆哮戛然而止——御林军统帅的剑锋已抵住他后心。这位被魏光视为心腹的将军,早受够了他与魏光贪污军饷、陷害忠良。
「你……你们这些逆贼!」三皇子颤抖着指向他们,「别高兴太早,我的援兵早已出发,此刻正直奔大殿,来剿灭你们!」
「你的援军早在城外的树林里,被炸成灰了。」李安之满脸嘲讽。
六皇子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抬手间,禁军的铁甲已如黑潮般围拢:「三皇子意图谋反,立刻拿下,押入天牢。」
三皇子双目赤红,踉跄后退半步,突然爆发出夜枭般的尖笑。
笑声未歇,他忽然拔剑,剑光一闪,猛地刺向离他最近的林复的胸膛。
「嗤——」惊呼声中,剑尖穿透单薄身躯,透出三寸寒芒。鲜血顺着剑身滴落,在青玉地砖上绽开朵朵红梅。
「林复!」
御林军将嘶吼挣扎的三皇子死死按在地上。六皇子飞身向前,堪堪接住林复。
林复的胸前,洇开了一朵血花,正快速地带走身体的温度。眼前阵阵发黑,每呼吸一次,都是撕心裂肺的疼痛。
「阿玲,阿玲……」他死死攥住六皇子的衣襟,嘴角鲜血流出。
「去找人过来,快!」六皇子扭头冲着属下大吼,「撑住,你妹妹马上就来!」
眼前的景物、耳边的声音正渐渐消散。林复感觉自己身处一个漩涡,他拼命想要摆脱这个漩涡,却绝望地越陷越深。
遥远的记忆如走马灯流转。
春日的树荫下,十三岁的林玲偷看他,被抓包的瞬间立刻躲在兄长身后,活像只小兔子;
匪窝的柴房里,十五岁的林玲狠狠瞪着他,打他耳光的手微微颤抖,眼睛里闪着火焰;
软红阁的书案旁,十七岁的林玲摇头晃脑地背诗,发间步摇叮咚作响;
暴雨夜的英华殿,林玲那双泛着水光的大眼睛望着他,炙热的呼吸与他交融……
在被彻底吞噬的刹那,他看到林玲站在满树繁花下,冲他歪头笑着:「山有木兮木有枝的下一句,是什么呀?」
阿玲,我们终究……难得圆满。
在这纷乱的世间,我们习惯了将真心藏匿于尘雾之中。命若浮萍,辗转之间,只得短短的相拥,往后便是生死两茫茫。
我此生无愧于天地,却唯独负了你。
若有来生,我不做你的兄长,只做你的夫君。
十九
新帝登基,徐家沉冤昭雪,魏光党羽被一网打尽,罪行昭然天下。
三皇子一杯毒酒了结此生,其余人问斩,人人拍手称快。
行刑那日,我站在楼上,远远望着菜市口方向的人山人海。
李安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边,静静站在身旁。
过了一会,他缓缓开口:「阿玲,我今夜便要出发去北疆了,此番特来向你告别。」
我愣了一下,惊讶地看向他。
「如今百废待兴,胡人侵扰不断,我同他们打了多年交道,那里需要我。」
「我记得,霖铃姐也是北疆人吧。」我缓缓问道。
李安之像是陷入了悠远的回忆,露出罕见的温柔神情。
「是啊,你还记得,真好。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那时,我的父亲遭人暗算,我的挚友全家被屠。回到京城,我每天藏在风月场中,用酒来麻醉自己。」
「有一天,在软红阁宿醉醒来,我看见她穿戴整齐站在我床边,说我这样子骗得了别人,骗得了自己,却骗不过她。」
「她说她是北疆人,世代受李氏护佑,如今流亡至此,愿与我一道除奸臣、匡社稷。」
「真没想到,看上去那么柔弱的姑娘,内心竟然如此坚韧。有勇有谋,真是巾帼英雄!」
李安之眼里泛起泪光。
「这一别不知何时再见,照顾好自己。」我叹了口气。
「其实……」李安之的神色无比认真,「你若是不想待在京城,我可以带你一起走。」
我冲他挑了挑眉:「李大将军,你可莫要小瞧我,我留在这也有一番事业要做。」
我们大笑起来,笑得流出泪水。
李安之擦了擦眼角的泪:「你让我刮目相看。」
接着,他极郑重地、一字一顿地说:「林玲,你要恣意余生,这也是你兄长的愿望。」
他似是在望着我,又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保重!」半晌,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
我终是支撑不住,捂住心口,靠着栏杆蹲了下来,泪流满面。
耳边回响起李安之刚刚的话:「陛下托我问你,你刚到软红阁时受了很多委屈,是否怪他?」
我笑了笑,摇摇头:「唯愿陛下江山永固,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对六皇子而言,林复是一把宝刀,所以刀柄一定要攥在自己手里。当时的诸多刁难,是为了试探我这个假妹妹在林复心中,到底有多大的分量。
显然,刀柄就是我。宝刀有了刀柄,他才能放心。
帝王心术,无可厚非。事已至此,计较这些已无意义。
只是一切尘埃落定后,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我该去何处寻一人,再唤我一声「阿玲」?
二十
新帝在软红阁的原址上建了一座新楼赐给我。我取名「育英阁」,专门收容这些年因饥荒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孤儿。
我聘请先生,由着孩子们的兴趣,教他们琴艺礼仪、经史子集,我则亲自教他们医术。
就像林复当年教我那样。
孩子们都叫我「娘亲」,终身未嫁的我,也享受了做母亲的快乐。
我绝不让悲惨的过去拖垮他们的脚步。我的孩子们有了一技之长,长大后可以参加科举、从军报国,亦可快意江湖、成家立业,自由地追求他们的幸福。
三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新帝变成了先帝,登基前那场刀光剑影,也渐渐不被提起。三十多年的励精图治,君臣一心,换来了如今的花团锦簇,万国来朝。
一个月前,护国大将军李安之故去了,他一直镇守边关,胡人三十多年都不敢有一丝一毫侵犯。
他一生无妻无子,全军为他披麻戴孝。
故事里的人,都变成了故人,渐渐被世人遗忘,模糊在岁月里,只留我一人,孤独地守着回忆。
「娘亲,娘亲,你在想什么?」
我抬起头,铜镜里那个头发花白的女人身后,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我笑着揉了揉小男孩的头。
「娘亲,今日先生教我们《孟子》,我背给你听。」
「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脆生生的声音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不断地在我眼前浮现。娘亲、兄长、霖铃、李安之……
黑夜中的旷野上,人们往往只看见一片燎原,却不曾在意当初那星星点点的火苗。同样,在巨大的历史变革中,人们只能记住那些大人物,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注定被遗忘。
然而,正是这些小人物,明知是螳臂当车,依旧拼尽全力,最终使得历史的车轮硬生生转了方向。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都有欢喜期待,心中所爱。三餐四季,日升月落,生活于他们而言,一样值得留恋。但在生死面前,他们却都选择了后者。
无他,舍生而取义者也!
这些无名之辈,平凡而伟大!
最后,我看到了林复。隔着三十多年的时光,我们遥遥相望。
他微笑着冲我伸出手,面颊温暖,眉眼如初。
林复,我这一生,正如你期待的那般,快活恣意,从心所愿。
只有你,是我的缺憾,每每思及,痛彻肺腑。
今生我们不能相拥,来世化作比翼鸟,振翅齐飞,穷尽山水。
窗外,满城风絮,暖意融融,恰似我们初见的那个春日。
【全文完】
来源:不孤va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