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埋首在这间永远弥漫着机油和松香混合气味的维修间里,手指甲缝早已被各种难以名状的污渍占据。我修理过的主板、调试过的设备,堆起来大概能淹没这小屋。流水线上,质检员来了又走,面孔模糊得像流水线上那些闪过去的标签。她们捏着放大镜,目光警觉如刀子,在
十年了,整整十年,我埋首在这间永远弥漫着机油和松香混合气味的维修间里,手指甲缝早已被各种难以名状的污渍占据。我修理过的主板、调试过的设备,堆起来大概能淹没这小屋。流水线上,质检员来了又走,面孔模糊得像流水线上那些闪过去的标签。她们捏着放大镜,目光警觉如刀子,在电路板的世界里寸寸搜寻,那些细微的断线、可疑的虚焊、元件间不可告人的短路…然后,一张张墨迹未干的红色单子便递到了我油腻斑驳的工作台上。
直到她出现。
她的样子不算惊艳,在人群里并不扎眼。可偏偏是她,成了唯一一个能让精密仪器在我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卡壳”的质检员。别的质检员递过故障板,只几句简单描述,我便能大致判断下手方向。唯有她递来的东西,总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扭劲儿——有时是示波器上波形诡异得毫无道理,仿佛是机器本身在跟她闹脾气;有时是明明检测无碍的板子,装上整机后却离奇地罢了工。
她第一次深夜敲响我那扇快要散架的维修间铁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门缝里探进来的那张脸带着点疲惫,眼睛却亮晶晶的,手里小心地捧着一块如同迷宫的电路板。空气里飘进来一丝不易察觉的、甜甜的气息,混在浓重的机油味里,像一缕微小的闪电劈开了沉闷——那是焊锡膏特有的、带着点金属感的微甜。
“李师傅,”她的声音有点迟疑,又有点不好意思,“这块板…好像有点怪怪的。”
我放下手里的活。从此,这深夜的敲门声和那丝微甜的气息,成了我维修间里的某种固定频率。她捧着那些“怪怪的”电路板站在我工作台旁,看着我拆解、调试、烙铁尖融化焊锡发出细小的“滋”声。有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点在电路图某个弯弯曲曲的走线上,那微甜的气息便离得更近些。
流水线永不停歇的轰鸣成了背景音,震得脚下地面都在微微颤动。五年光阴,就在这巨大的嗡鸣声里被碾成了无数细小的碎片。我在轰鸣中抬头,隔着流水线上涌动的人头和飞速移动的传送带,总能恰好撞上她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皮肤上,又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意,随即又迅速滑开,转向她手里的放大镜和待检的元件。机器巨大的噪音吞没了言语,我们却像在无声地交谈着。
那些加班到夜深的时刻更为清晰。偌大的车间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惨白的日光灯管发出的电流嗡鸣异常清晰。她拖一张椅子坐在我沾满油污的工作台对面,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方便面,挑起一筷子,递到我沾着松香的嘴边。“尝尝?海鲜味儿的。”她眼里映着灯光,那点笑意在深夜空旷的车间里显得格外近。
没有多余的话,也不需要。一碗泡面在两人手中传递,暖意在冰冷的机器环绕中悄然流淌。她低头小口吸溜面条时,几缕头发垂下来,蹭过碗沿,那焊锡膏的清甜气息便又悄悄弥漫开来,缠绕在方便面的香辛料味道里。
工厂十年庆典,食堂里吵吵嚷嚷,劣质白酒的味道熏得人头脑发胀。敬酒的人流像一道道浑浊的波浪涌来涌去。喧嚣中,我瞥见她静静坐在角落,面前的酒杯几乎没动过。回到维修间,远离了那喧闹的漩涡,空气重新被熟悉的机油和松香占据,我才觉得呼吸顺畅了些。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轻快又带着点犹豫。她推门进来,脸上被食堂的热气蒸出淡淡的红晕,眼神却异常清亮。
“李师傅,”她径直走向那台老旧的示波器,屏幕一片混沌紊乱的噪声,“刚才好像被谁碰了下,又有点闹脾气了。”她俯下身,纤细的手指搭上示波器的旋钮,指尖白皙,在仪器幽暗的荧光下显得有些透明。她小心翼翼地来回调试,眉头微蹙,带着专注的孩子气。几缕没束好的柔软发丝在她动作间悄然垂落,随着她调试的动作,那发梢竟若有若无地、轻柔地拂过我扶着示波器冰凉外壳的手背。
像一片带着静电的羽毛擦过。
“这机器也挑人,”她并未抬头,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无奈的笑意,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它好像只听你的话。”
那句话连同手背上转瞬即逝的微痒,无声地沉入维修间昏暗的空气里,沉入我心底某个角落。工作台上凌乱的零件、墙上挂着的万用表都成了模糊的背景。
车间的空气似乎永远悬浮着金属粉尘和塑料粒子,机器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日子在流水线上飞速滑过,窗外高大的泡桐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落了又绿。
直到那天,一个看似平常的下午。
我正在对付一块特别顽固的主板,那示波器波形抖得像发了疯,烙铁尖的热气灼烤着我的脸颊。车间广播尖锐地响了两声,通知管理人员集中开会。我没在意。过了约莫半个钟头,门外突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近乎奔跑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感受过的慌乱。
“砰”的一声,维修间的铁门被猛地撞开,狠狠砸在墙上又弹回。
是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双总是清亮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惶恐和无措,直直地钉在我脸上,嘴唇微微颤动了几下,才发出声音:
“李师傅…他们…他们要调我去深圳分厂!” 轻飘飘的打印纸在她手中簌簌抖动,像一片被寒风摧折的枯叶。
空气骤然凝固了。维修间里只有示波器发出的轻微嗡鸣,那混乱的波形光带在屏幕上不知疲倦地跳跃着。我下意识地退了一小步,腿弯撞到了身后沉重的工具箱。一声闷响,工具箱沉重地侧翻在地,盖子“哐当”弹开。里面那些跟随了我无数个日夜的螺丝刀、钳子、备用芯片、成卷的锡丝……瞬间倾泻而出,哗啦啦滚落一地,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在满是油渍的水泥地上四散奔逃,叮叮当当的脆响如同碎裂的琴弦,挣扎了几下便彻底消失,只剩下死寂。
满地狼藉。她看着那些滚动的零件,又猛地抬眼死死盯住我,眼神里翻涌着太多我看不清的情绪——绝望、不甘、还有一丝不顾一切的冲动。那薄薄的调令纸飘然从她松开的手指间滑落。
她突然向前一步,几乎是撞到我身前。那股熟悉的、带着微甜金属感的焊锡膏气息前所未有地猛烈,瞬间将我们包裹。她踮起脚尖,冰凉的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紧紧攥住了我油腻腻的工作服袖口,声音破碎哽咽,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
“最后……再教教我吧,师傅…”
那句“师傅”,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心里某个早已锈死的锁孔,用力一拧。没有权衡,没有思考,手臂像有了自己的意识,猛地环过她的肩背,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里。怀中单薄的肩膀先是骤然僵硬,随即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闷闷地透出来。
示波器屏幕那幽幽跳跃的绿色波形,在这突如其来的混乱和紧密交错的呼吸间,依旧冷漠地、不知疲倦地在对面布满油污的墙壁上投下变幻不定、诡谲莫测的光影。那跳跃的绿光勾勒着我们紧紧相拥的轮廓,像一只巨大的、窥伺的眼睛,映照着我们五年间那些心照不宣的、未曾言明的秘密,在这个满地狼藉的角落里无处遁形。冰冷的机器声浪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模糊不清。时间似乎被拉长又压缩,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心跳和墙上那变幻不定、沉默无言的绿光。
直到窗外的天色透出朦胧的灰白,车间远方隐约传来第一波早班工人进厂的嘈杂声。
她离开了。轻得像一片叶子被风吹走,没留下只言片语。维修间里只剩下满地散落的零件,刺痛着眼睛,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甜气息。示波器屏幕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一条笔直的、毫无生机的基线。
我弯下腰,开始麻木地想收拾那片狼藉。目光掠过墙角那个属于她的蓝色工具柜——小小的,大概只放得下几把镊子和几盒芯片。柜门虚掩着。
鬼使神差地,我走过去拉开了柜门。里面空空荡荡,清理得异常彻底,连一丝灰尘都像是被刻意抹去了痕迹。只有柜底角落,孤零零地躺着一个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毫不起眼,仿佛被遗忘在那里。
心猛地跳了一下。我把它拿出来,沉甸甸的,封皮带着冷硬的触感。翻开扉页,一行娟秀而熟悉的字迹,如同她当年递过故障板时清晰的声音,瞬间刺入眼帘:
“给你的,倾囊相授。”
指尖拂过那崭新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昨夜的余温。我慢慢翻开笔记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路图符号、工整的元件参数、精准的故障分析逻辑链、还有各种精密仪器的调试要点和诀窍…字里行间,倾注着无数个深夜灯光下的专注身影。那些曾经困扰她的“怪怪的”难题,在此刻都化作了清晰的注解,字迹一丝不苟,每一个细节都详实得令人心惊。
翻到笔记的最后几页,动作顿住了。一张微微泛黄的照片安静地贴在纸页上。照片里,是十年前刚进厂不久的我,穿着崭新的工装,脸上带着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一点傻气,正全神贯注地对着工作台上拆开的示波器内部,手里的螺丝刀悬在半空。照片下方,是她后来添上去的两行小字,墨水颜色略深:
“那年第一次看你修机器,手真稳。我的路,是看着你的背影走的。——你的女质检员”
我合上笔记,封皮紧贴着掌心,粗糙的纹理带来真实的触感。窗外,厂区巨大的换气扇开始发出低沉有力的嗡鸣,新一天的流水线启动了它的脉搏。巨大的机器声浪像翻涌的潮水,再一次由远及近,层层叠叠地涌进维修间,填满了每一个角落,淹没了昨夜的死寂,也淹没了手中这本笔记里沉甸甸的五年时光。
来源:惠姐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