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枚生锈的图钉,精准地钉在我们家客厅的死寂里。我和妻子苏晴背对背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能再塞下两个人的空隙,沉默是唯一的填充物。
晚饭后,电视机的音量被调到35。这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像一枚生锈的图钉,精准地钉在我们家客厅的死寂里。我和妻子苏晴背对背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隔着能再塞下两个人的空隙,沉默是唯一的填充物。
她飞快地把手机屏幕按熄,塞进沙发垫的缝隙里,动作快得像在藏匿一件凶器。我假装没看见,眼神依旧黏在电视上,那是一档无聊的财经评论,红绿色的K线图在我视网膜上跳动,却跳不进脑子里。我抽屉里那本积了灰的相册,已经很久没被打开过了。
客厅的空气沉闷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海绵,拧不出半滴鲜活。苏晴忽然起身,走向阳台,没有说一句话。她的脚步很轻,却像踩在我紧绷的神经上,每一步都发出咯吱的声响。这种反常的沉默,从半年前开始,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们的家,越收越紧,几乎让人窒息。
我终于忍不住,拿起遥控器,把音量从35调到了36。数字跳动的瞬间,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吵。”
阳台传来苏晴冰冷的一个字。
我立刻调回35。
“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我朝着她的背影问,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划过木头,“要不周末带晓宇出去玩玩?”
她没有回头,只是靠在栏杆上看着楼下昏黄的路灯。“再说吧,可能……就是有点提不起劲。”她的话说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晚风吹散在空气里,像一缕抓不住的烟。
我没再追问。我知道问了也是白问。这半年来,我们的对话越来越短,省略号越来越多。家,这个本该是港湾的地方,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悬念的问号。
儿子晓宇从房间里跑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变形金刚,“爸爸,妈妈,你们看,擎天柱可以变成卡车!”
苏晴转过身,脸上瞬间堆起一个母亲专属的、温柔的笑,那笑容像一层精美的面具,完美地遮住了她刚才所有的疲惫和疏离。“是吗?真厉害!让妈妈看看。”
我看着她蹲下来,耐心听着晓宇叽叽喳喳的讲解,那一刻,她又变回了我熟悉的那个苏晴。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等晓宇睡着,那层冰冷的面具又会重新戴上。
夜深了,晓宇睡得很沉。我躺在床上,身边的苏晴呼吸均匀,似乎也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白天她那个藏手机的动作,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悄悄拿起她的手机。解锁密码还是晓宇的生日。我心里掠过一丝悲凉的宽慰。
手机很干净,微信聊天记录正常,购物软件也都是给晓宇买的东西。我像一个笨拙的小偷,在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共同财产里,翻找着不属于我的秘密。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APP。
它没有名字,图标是一个简单的、白色的圆圈,像一个句号,又像一个零。它被放在一个文件夹的最深处,和一堆系统自带的、从不打开的软件混在一起。
这是什么?
我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直觉告诉我,这就是那把“凶器”。我点开它,屏幕上只出现一个极其简洁的登录界面,没有注册选项,只有账号和密码输入框。
没有线索。
我把手机轻轻放回原处,躺下,盯着天花板。黑暗中,那个白色的圆圈图标,像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在我的脑海里,一圈一圈地放大。
这,就是一切的开始。
引子
那之后的每个夜晚,都变得格外漫长。我像一个潜伏在自己家里的侦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晴的一切。
我发现她使用那个APP非常有规律。通常是深夜,等我和晓宇都睡熟之后。她会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把自己蜷缩在单人沙发里,一待就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能看到客厅里透出手机屏幕幽幽的蓝光,像一簇鬼火,映着她模糊的侧脸。
我尝试过旁敲侧击。“老婆,最近有没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APP?公司里的小年轻都在玩一个……”
她正给晓宇削苹果,闻言手里的刀顿了一下,一小块苹果皮断了。“没有啊,”她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我哪有时间看那些。光是晓宇的作业就够我头疼了。”
她削苹果的动作很熟练,一圈一圈,果皮连绵不断。可就在刚才,我提到APP的那一刻,那连贯的果皮断了。这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她在撒谎。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想象着她在客厅里,用那个神秘的APP在做什么。是和谁聊天?还是在看什么东西?无数个猜测在我脑子里盘旋,每一个都长着獠牙,啃噬着我最后一点安全感。
有一天早上,我故意起得很早,想趁她还在睡,再看看她的手机。可我摸到的只是冰冷的床单,她已经起来了。我走到客厅,看到她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手机。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把手机反扣在茶几上,站了起来。
“你……怎么起这么早?”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ক্য的慌乱。
“睡不着。你呢?”我盯着她反扣的手机,那个白色的圆圈图标仿佛能穿透机身,灼烧着我的眼睛。
“我……我给晓宇查明天要用的资料。”她说着,快步走进厨房,“我去给你热杯牛奶。”
又是谎言。
那一天,我们坐在车里送晓宇去上学,一路无话。车里的空间不到十平米,却像隔着一个太平洋。晓宇似乎也感觉到了这股低气压,一路上很安静,不像平时那样吵着要听故事。
到了学校门口,苏晴下车送晓宇进去。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我爱了十年、熟悉到骨子里的背影,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我拿起她的手机,再次点开那个APP。
我开始尝试密码。她的生日,我的生日,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晓宇的生日……全都显示错误。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输入了一个我几乎已经快要忘记的名字的拼音缩写,以及一个日期。
屏幕一闪,登录成功了。
我的呼吸瞬间停止了。血液仿佛凝固在血管里。
这个APP,像一个数字化的墓园。里面没有聊天,没有社交,只有一个人的生平。照片,日记,画稿,甚至是他喜欢听的音乐列表。
这个人叫陈默。是苏晴大学时的学长,也是她的初恋。
我认识他。十年前,苏晴曾哭着告诉我,他出车祸去世了。
而我刚刚输入的密码,是他的名字缩写,和他的忌日。
手机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副驾驶的脚垫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能瘫在驾驶座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原来,这半年来,苏晴每晚“拜访”的,是一座建在手机里的坟墓。她悼念的,是一个死去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我只记得,那天下午,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遍遍地看我和苏晴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笑得那么灿烂,依偎在我身边,眼睛里有光。
那光是什么时候熄灭的?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有些真相,就像房间里的灰尘,你不去动它,它就静静地待着,一开窗,就全都扬起来了。
现在,我亲手推开了那扇窗。满屋的尘埃,呛得我泪流满面。
第一章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我和苏晴都默契地回避着一切可能引爆冲突的话题,像两个小心翼翼走在钢丝上的人,维持着一种摇摇欲坠的平衡。电视机的音量依然是35,但现在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嘲讽。
我没有摊牌。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质问她为什么还忘不了一个死人?指责她在精神上背叛了我?这些话像尖刀,说出口,不仅会刺伤她,也会把我俩之间仅剩的一点体面割得支离破碎。
我选择了一种更懦弱,也更自虐的方式——窥探。
每晚,我假装睡熟,用耳朵捕捉着客厅里最细微的动静。苏晴的拖鞋摩擦地板的声音,沙发轻微下陷的声音,手机屏幕点亮时那一声微弱的电流声……这些声音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部只属于我的、无声的恐怖片。
我甚至开始研究那个APP。它叫“回响”,是一个小众的纪念平台,由陈默的几个朋友创建。用户可以为逝去的亲友建立一个专属空间,上传他们的遗物和记忆。苏晴没有上传任何东西,她只是一个访客,一个沉默的、日复一日的访客。
我一遍遍地翻看陈默的“数字遗迹”。他是个才华横溢的画家,画稿里充满了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他的日记里,记录着他和苏晴的点点滴滴,那些我从未参与过的青春岁月。
“今天,晴晴为了给我买一支绝版的画笔,跑遍了半个城市。她把画笔递给我的时候,脸颊红扑扑的,像个苹果。我真想咬一口。”
“和晴晴在画室待了一整天。外面下着雨,屋里只有画笔的沙沙声和我们的呼吸声。那一刻,我觉得拥有了全世界。”
……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我的眼睛里。我像一个闯入者,偷窥着本不属于我的爱情故事。嫉妒和不甘像毒藤一样,在我心里疯狂滋长。我开始拿自己和陈默比较。他浪漫,有才华,而我只是一个朝九晚五、为房贷奔波的普通IT男。
我输了。输给了一个已经死了十年的人。
这种折磨让我变得越来越暴躁和敏感。
周末,晓宇拿着IPAD跑到我面前,小脸上满是委屈。“爸爸,这个动画片看不了了,你帮我弄一下。”
我正被一串复杂的代码搞得焦头烂额,不耐烦地挥挥手:“找你妈去!”
晓宇的嘴巴立刻瘪了起来,眼圈红了。苏晴从厨房走出来,看到这一幕,皱起了眉头。“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忙着呢!”我吼了回去,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晓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苏晴没有再跟我争吵,她抱起晓宇,轻声安抚着,然后抱着他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屏幕上的代码扭曲成一张张嘲笑的脸。我烦躁地抓着头发,心里一片混乱。我为什么要对晓宇发火?他做错了什么?
我走到卧室门口,想道歉,手抬起来,却敲不下去。门板隔开的,是两个世界。门外是我的懊悔和孤独,门内是她们母子俩的相依为命。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假装睡觉。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半夜一点,苏晴像往常一样,轻轻起身,准备去客厅。
当她的手握住房门把手时,我开口了。
“别去了。”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突兀。苏晴的身体僵住了,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我们就这样僵持着,黑暗中,我能听到彼此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你……都知道了?”
“嗯。”
她慢慢地转过身,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什么时候?”
“有一阵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人窒息。
“对不起。”她终于说。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坐起身,声音因为压抑而微微发抖,“你对不起的是晓宇,是我们这个家。”
“我没有!”她突然拔高了音量,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我只是……我只是看看他。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
“看着一个死人,看到半夜两三点,这叫没事?”我的怒火终于被点燃了,“苏晴,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这个家?你活在过去,那我呢?晓宇呢?我们算什么?陈默的替代品吗?”
“你混蛋!”她哭了,是那种压抑了很久之后的爆发,带着委屈和绝望,“你根本不懂!你什么都不懂!”
她冲出卧室,重重地摔上了门。
我没有追出去。我坐在黑暗里,感觉浑身冰冷。
成年人的崩溃,不是大喊大叫,而是突然的沉默,像一个被按了静音键的溺水者。而我们,刚刚打破了那层可怕的静默,用最伤人的话,把彼此推向了更深的深渊。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沙发上醒来的。身上盖着一条毯子。茶几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牛奶。
这是我们冷战中的无声关怀。她还是关心我的,只是我们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用语言去表达。
苏晴已经送晓宇去上学了。家里空荡荡的。我走进她的画室,那是一个很久没有启用的房间,画板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我打开一个尘封的画夹,里面是她大学时的作品。画风灵动,色彩明快,充满了生命力。
最后一页,是一幅未完成的素描。画的是一个年轻男人的侧脸,眉眼间带着一丝忧郁的才气。是陈默。
我合上画夹,走出了画室。我突然明白了,苏...晴悼念的,不仅仅是一个死去的前男友。
她悼念的,是那个曾经画出这些画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自己。那个自己,连同她的才华和梦想,似乎也随着陈默的死,一起被埋葬了。
而我,作为她的丈夫,十年了,对此一无所知。
第二章
冷战开始了。一种比之前更彻底、更冰冷的沉默笼罩着整个家。我们像合租的室友,除了在晓宇面前维持着表面的和平,其余时间零交流。
她不再去客厅看手机,而是把自己锁在画室里。我不知道她在里面做什么,画画,还是继续在那个数字坟墓里徘徊。我也不想知道。那扇门,像一道明确的界限,宣告着“请勿打扰”。
我的窥探欲,在摊牌的那一刻达到了顶峰,然后迅速坠落,变成了疲惫和麻木。我不再关心她手机里的秘密,我只觉得累。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工作成了我唯一的避难所。我开始疯狂加班,宁愿在公司对着冰冷的电脑,也不愿回家面对那座冰冷的房子。
“林工,还不走?”同事小王探过头来,“嫂子不催你啊?”
我扯了扯嘴角:“项目忙。”
“悠着点,别为了工作把家给忘了。”小王拍拍我的肩膀,他是我们部门有名的“爱妻号”。
家?我心里苦笑。我现在最想逃离的,就是那个地方。
有一天,我加班到深夜,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客厅的灯亮着,苏晴坐在沙发上,似乎在等我。
我心里一动,以为她想和我和解。
“回来了?”她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张纸,“这个,你签一下。”
我接过来一看,是晓宇的兴趣班报名表。美术,钢琴,围棋……密密麻麻好几项。
“报这么多?他才七岁。”我皱起眉头。
“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学。我们晓宇不能比别人差。”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可他喜欢吗?你问过他吗?”
“小孩子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看着我,眼睛里没有一丝温度,“现在不逼他一把,将来他会后悔的。我不想他将来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我被她的话刺痛了,“像你一样是什么样?嫁给我,生了晓宇,委屈你了是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别过脸去,声音低了下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苏晴,我们能不能别再打哑谜了?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你觉得跟我过不下去了,你可以直说!”
“离婚”两个字就在嘴边,我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红了。“林涛,你觉得现在我们这样,谈这些有意思吗?我只是想让晓宇好好的。我不想他因为我们……受到影响。”
“我们”两个字,她说得格外艰难。
争吵在楼梯间戛然而止。我们听到了卧室门被打开的声音,晓宇揉着眼睛走出来,睡眼惺忪地问:“爸爸妈妈,你们在吵架吗?”
我和苏晴像被按了暂停键,所有的激动和愤怒瞬间消失。
“没有,宝贝,”苏晴立刻换上温柔的语气,走过去抱住他,“爸爸妈妈在讨论给你报兴趣班的事呢。快回去睡觉,明天还要上学。”
她抱着晓宇回了房间。我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感觉自己像个小丑。
我们把所有的尖锐都藏了起来,只为了在孩子面前,扮演一对恩爱的父母。
我们总想给孩子最好的,却忘了最好的,是一个不吵架的家。
第二天,我去阳台收衣服,无意中看到苏晴扔在垃圾桶里的东西。是一团废弃的画纸。我捡起来,展开。
上面画着一些杂乱的线条,不成形状,充满了烦躁和挣扎。在纸张的一角,我看到了几个被涂抹掉的字。我费力地辨认着,终于看清了。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一直以为,她在为过去的那个人悲伤。我一直以为,她的痛苦来源于对逝去爱情的怀念。直到这一刻我才隐约感觉到,我可能……全都想错了。
她的痛苦,似乎有更深的根源。而我,这个自以为是的“侦探”,查到了所谓的“真相”,却离真正的问题越来越远。
那天晚上,我没有加班。我回家做了晚饭。三菜一汤,都是苏晴爱吃的。
她回来的时候,看到一桌子的菜,愣住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不是什么日子,”我给她盛了一碗汤,“就是想做给你吃。快坐下吧,晓宇也饿了。”
那顿饭,我们依然没什么交流。但气氛,似乎没有那么僵硬了。
吃完饭,我正在厨房洗碗。苏晴走了进来,默默地拿起另一个碗,开始擦干。
厨房很小,我们站在一起,胳膊偶尔会碰到。
“林涛,”她忽然开口,“对不起。”
我洗碗的手停住了。
“我不该逼晓宇去上那些兴趣班。”她说,“我只是……有点焦虑。”
“我知道。”我说。
“你真的知道吗?”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探究。
我转过身,关掉水龙头,认真地看着她。“我可能不知道全部,但我知道,你不是个坏妈妈。你只是……太累了。”
我的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样无声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掉,像断了线的珍珠。
我伸出手,想抱抱她,手臂却僵在半空中。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最终,我只是把手落在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会好起来的。”我说。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第三章
那次厨房里的“和解”,像一场短暂的休战。冰层没有融化,只是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让我们得以喘息。
苏晴撤回了大部分兴趣班的报名,只留下了晓宇自己挑选的美术班。她开始花更多时间陪晓宇,带他去公园,去科技馆,努力扮演一个完美的母亲。
而我,也开始尝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我减少了加班,学着分担家务,甚至开始研究菜谱。我以为,只要我们都努力,生活就能回到正轨。
但那个白色的圆圈APP,像一根拔不掉的刺,依然横亘在我们之间。她没有再当着我的面使用,但我知道,她没有删除它。就像她没有扔掉画室里那幅未完成的素描一样。
陈默,这个名字,成了一个禁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着它走。
转机发生在晓宇身上。
美术班的老师给我们打来电话,语气有些担忧。“林先生,您和您太太,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的心一沉:“老师,怎么了?是晓宇闯祸了吗?”
“那倒没有。只是……晓宇最近的画,都只有一个颜色。”
“一个颜色?”
“对,黑色。”老师说,“他画什么都是黑色的。黑色的太阳,黑色的房子,黑色的小草。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黑色最安静。”
黑色最安静。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挂了电话,我冲进书房,翻出晓宇最近的画。果然,每一张,都是大片大片的、令人压抑的黑色。一个七岁的孩子,他的世界里,怎么会只剩下黑色?
成年人的崩溃,不是大喊大叫,而是突然的沉默,像一个被按了静音键的溺水者。而孩子,他们不会沉默,他们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你他的世界正在下雨。
那天晚上,苏晴回来,我把画摊在她面前。
她看着那些黑色的涂鸦,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她蹲下来,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些画纸,眼泪无声地滑落。
“是我不好……”她喃喃自语,“都是我不好……”
“这不是谁的错。”我走到她身边,蹲下,握住她冰冷的手,“苏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晓宇,我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
“解决?怎么解决?”她抬起头,眼神空洞而绝望,“有些事,是解决不了的。它就像一道疤,永远都在那里。”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伤疤。”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治不好它,但至少,我可以陪你一起疼。”
她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
“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吧。”我终于说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想法,“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晓宇。他不能活在一个黑色的世界里。”
苏晴没有立刻回答。她低着头,看着地上的画,沉默了很久。
就在我以为她要拒绝的时候,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们约见的是一位儿童心理医生,姓陈,四十多岁,温文尔雅。他没有直接问我们夫妻之间的问题,而是先和晓宇单独聊了半个小时。
晓宇出来后,陈医生请我们进去。
“林先生,林太太,”他示意我们坐下,开门见山地说,“晓宇的问题,根源在你们身上。”
我和苏晴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羞愧。
“孩子的世界很简单,父母就是他的天气。你们晴天,他就阳光灿烂。你们阴天,他的世界就下雨。”陈医生把一张画推到我们面前,是晓宇刚刚画的。
画上是一家三口。爸爸站在最左边,妈妈站在最右边,中间隔着很远的距离。而小小的晓宇,站在他们中间,伸出两只手,却够不到任何一边。
“他很爱你们,也很害怕。”陈医生说,“他害怕你们会分开。所以他用‘黑色’来表达他的不安,他希望用‘安静’来留住这个家。”
我的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我这个自诩理性的男人,竟然迟钝到需要一个外人来告诉我,我的儿子正在经历怎样的恐惧。
“医生,”苏晴的声音在发抖,“我们该怎么办?”
陈医生看着我们,目光温和而锐利。“你们的问题,不是靠我一次咨询就能解决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不过,我可以给你们讲个故事。”
他顿了顿,说:“古代有个知县,遇到一桩奇案,发现一具无名女尸,找不到凶手。后来,他请一个和尚吃饭,和尚在饭桌上,看到一群苍蝇总是绕着一个人的筷子飞。知县心领神会,最终查明了真凶。”
我和苏晴都愣住了,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讲这个。
“你们看,这个故事里,‘女尸’是问题,‘凶手’是根源,但最关键的,是那群‘苍蝇’。”陈医生说,“苍蝇是微不足道的细节,但它们会告诉你伤口在哪里。林太太,你心里也藏着一具‘无名女尸’,一个你不敢触碰的过去。而林先生,你像那个知县,你发现了‘苍蝇’——比如,一个APP,一种反常的行为——你就想立刻找出‘凶手’,破案结案。”
他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我所有的伪装。我那点可笑的“侦探”行径,在他眼里,一览无余。
“但你们忽略了最重要的一步。”陈医生看着我,语气变得严肃,“知县在查案前,做了一件事——他请和尚吃饭。‘吃饭’,是一种建立信任、创造安全氛围的仪式。你没有给你的妻子创造一个可以安心‘吃饭’的环境,就想让她告诉你‘凶手’是谁。她怎么敢?”
“你以为你在查案,其实,你应该在治病。你不是侦探,你是医生。你要找的不是凶手,是伤口。你不能直接把伤口切开,你要先提供一个温暖、安全的环境,让她相信你,愿意把伤口给你看。”
陈医生的话,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以为我发现了真相,我以为我掌握了主动权。原来,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大错特错。
我不是在解决问题,我是在制造更多的问题。我的怀疑,我的质问,我的冷战,就像一把把盐,撒在了苏晴从未愈合的伤口上。
走出诊所的时候,阳光有些刺眼。我看着身边沉默的苏晴,心里百感交集。
“对不起。”我说。
这一次,轮到她愣住了。
“我不该逼你,不该怀疑你。”我深吸一口气,感觉喉咙发紧,“陈医生说得对,我不是个好医生。”
苏晴没有说话,只是眼圈又红了。
我们走到车边,我为她拉开车门。她坐进去后,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向窗外,而是转头看着我。
“林涛,”她说,“那个APP,我删了。”
第四章
苏晴删掉了“回响”。
这个举动,像是在我们之间那片冰封的湖面上,凿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冷空气依然刺骨,但至少,阳光可以照进来了。
我以为这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但生活不是电影,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转折。删除一个APP,并不能删除掉十年来的心结。我们之间的气氛缓和了许多,但那份生疏的客气,依然像一层薄雾,挥之不去。
婚姻里最可怕的不是争吵,而是连架都懒得吵,只剩下客气。
我们开始像一对彬彬有礼的室友。
“今天我接晓宇,你早点回来休息。”
“谢谢。”
“我帮你把衣服熨好了,放在床头。”
“好的,麻烦了。”
这种客气,比争吵更让我感到心慌。它像一堵柔软的墙,你一拳打过去,只会陷进去,毫无声响,也毫无回应。
陈医生的“苍蝇理论”和“吃饭仪式”,时常在我脑海里回响。我开始反思,我真的了解我的妻子吗?我了解的,似乎只是一个“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而那个叫“苏晴”的、鲜活的个体,我似乎从未真正走近过。
我决定,我要重新认识她。不是作为“知县”,而是作为“饭伴”。
我开始留意她的世界。她的画室,我不再视为禁地。有一天,我端着一杯热茶走进去。她正坐在画板前发呆,画板上依旧是空白的。
“想什么呢?”我把茶放在她手边。
她吓了一跳,看到是我,才放松下来。“没什么。”她习惯性地回答。
我没有追问,只是看着墙上她大学时的画作。“我记得,你以前最喜欢画向日葵。”我说,“你说它们像追着太阳跑的孩子,永远有劲头。”
苏晴的身体微微一颤。她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我笑了笑,“我还记得,你说毕业后要去普罗旺斯,看一整片金色的向日葵花海。”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都是年轻时不懂事,瞎说的。”
“那不是瞎说,那是梦想。”我看着她,“苏晴,你的画笔呢?很久没看你画画了。”
她沉默了。半晌,才低声说:“不会画了。”
“怎么可能?”
“真的,”她苦笑了一下,抬起自己的手,“这双手,现在只会做饭、洗衣、签字。早就……拿不起画笔了。”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深切的悲哀。我突然意识到,陈默的死,带走的可能不仅仅是她的爱情,还有她对画画这件事的全部信心和热情。他既是她的爱人,也是她艺术上的引路人。引路人倒下了,她也迷路了。
那天晚上,晓宇睡着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进书房,而是坐在了苏晴身边。电视机开着,音量依然是35。
“老婆,”我轻声说,“我们聊聊吧。”
苏晴的身体僵了一下。
“不聊陈默。”我补充道,“聊聊你。聊聊那个喜欢画向日葵的苏晴。”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不确定。
我关掉了电视。客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认真地说:“我想知道,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过来的。不是作为晓宇的妈妈,也不是作为我的妻子,就是你,苏晴自己。”
我为她创造了一个“吃饭”的氛围,没有质问,没有评判,只有倾听。
黑暗像一个温柔的茧,包裹着我们。苏晴的讲述,断断续续,像一条在黑暗中摸索的小溪。
她说,她和陈默是彼此艺术上的知音。他的猝然离世,让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崩塌了。她觉得画画这件事,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是一种痛苦的提醒。
“我一拿起画笔,满脑子都是他。都是我们一起画画的场景。我画不下去,一个线条都画不出来。”
她说,遇到我,是她生命中最幸运的事。我的稳重、踏实,像一艘坚固的船,把她从溺水的边缘捞了上来。她以为,只要结婚,生子,把生活填满,就能忘记过去。
“我努力想做一个好妻子,好妈妈。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给了这个家,给了晓宇。我以为这样,我就能变成一个‘新’的苏晴。”
“可是,我做不到。”她的声音哽咽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空虚感,还是会排山倒海地涌过来。我觉得我像个空壳子,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弄丢了我的画笔,也弄丢了我自己。”
“那个APP,是我无意中发现的。我只是……想去看看他,也想去看看那个时候的自己。我控制不住。我知道这样对你不公平,我很内疚,很自责。所以,我不敢让你知道,我怕你觉得我……”
“觉得你还爱他?”我替她说了出来。
她沉默了,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她说,“那可能已经不是爱了。那是一种……惯性。像一个断了腿的人,总是不自觉地想去摸一摸那条已经不存在的腿。我陷在里面,出不来。我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我讨厌那样的自己,也害怕被你看到那样不堪的我。”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在背叛我。她是在跟她自己的过去搏斗。而我,非但没有成为她的战友,反而成了指责她“不够努力”的旁观者。
我伸出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这一次,手臂没有再僵在半空。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滴落在我肩膀上温热的眼泪。
“对不起。”我在她耳边说,“对不起,我从来没有真正理解过你。”
“原来原谅一个人不难,难的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在我怀里,声音闷闷的。
“那就不要假装。”我抱着她,就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我们不假装了。从今天起,我们一起,把那个丢了的苏晴,找回来。”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久很久。聊她的画,聊她的梦想,聊那些被我忽略了十年的、属于她自己的故事。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依偎在阳台上。清晨六点的微光,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林涛,”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愿意请我吃这顿‘饭’。”
我笑了。我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知道,伤口还在,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但是,从今天起,我可以陪她一起,给伤口上药,等它慢慢愈셔合。
第五章
生活开始呈现出一种全新的质感。不再是客气,而是一种小心翼翼的、带着珍惜的温柔。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她的画室彻底打扫了一遍,换上了新的画架和全套的颜料。我没有催她去画,只是告诉她:“这是你的地盘,你想在里面发呆、看书、或者画画,都行。”
苏晴看着焕然一新的画室,眼圈红了。她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拂过崭新的画布。那个标志性的、 tucking a strand of hair behind her ear (将一缕头发掖到耳后)的动作又出现了,但这一次,不再是 evasive (逃避),而是带着一丝近乡情怯的羞涩。
她开始在画室里待很长时间。起初,她只是坐在那里看书,听音乐。后来,我发现垃圾桶里又出现了废弃的画纸,但不再是杂乱的线条,而是一些简单的素描练习。苹果,杯子,台灯……她在重新熟悉她的画笔,像一个初学者一样,从最基础的东西开始。
我没有去打扰她,只是每天默默地把一杯热茶放在画室门口。
晓宇的变化是最明显的。他画里的颜色,渐渐多了起来。先是蓝色,然后是绿色,黄色……有一天,他兴高采烈地拿着一幅画跑来给我看。
“爸爸,你看!我画的太阳!”
画纸上,一个巨大的、金黄色的太阳,占据了半个画面。太阳下面,是三个手牵手的小人。
“画得真好!”我把他抱起来,亲了一口,“为什么今天的太阳这么大?”
“因为妈妈笑了。”他搂着我的脖子,在我耳边悄悄说,“妈妈今天早上画画的时候,笑了。”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瞬间融化了。
我也在改变。我这个习惯用代码和逻辑思考的IT男,开始学习如何表达情感。我不再吝啬我的赞美和关心。
“老婆,你今天这件衣服真好看。”
“这个菜是你做的?比饭店的还好吃。”
“累不累?我来帮你捏捏肩。”
苏晴起初很不习惯,总是带着一丝羞赧。但渐渐地,她也会回应我。
“你少贫嘴。”她会嗔怪地瞪我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我们的家,开始有了烟火气。那种鲜活的、流动的、带着温度的烟火气。
周末,我提议:“我们去教爸妈用智能手机吧?我爸老是抱怨,说我们发在家族群里的照片他都看不了。”
苏.晴笑着说好。
回到我父母家,我爸戴着老花镜,拿着新手机,一脸的“这玩意儿咋整”的茫然。
“爸,你看,这个绿色的图标是微信。点一下,就能看到我们了。”我耐心地一步步教他。
“哪个是绿色的?这不都花花绿绿的吗?”我爸把手机拿得老远。
“就是这个,像个对话框的。”
“哦哦哦……”我爸点了几下,没点开,反而打开了手电筒。“哎?这咋还亮了?”他一脸惊奇。
我和苏晴都笑得不行。苏晴拿过手机,握着我爸的手,一个一个指给他看。“爸,您看,这个是发照片的,按一下这里……”她的声音温柔又有耐心,就像当初教晓宇认字一样。
我看着阳光下,苏晴和我妈凑在一起,教她怎么用美颜相机自拍,我爸则在一旁,举着手机,对着一盆兰花,笨拙地学习对焦。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的幸福。
这才是家。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张结婚证,而是这些琐碎的、温暖的、彼此连接的瞬间。
从父母家回来的路上,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我们堵在车流里,车里放着一首舒缓的音乐。
“林涛,”苏晴忽然开口,“我跟你说件事。”
“嗯?”
“我……想把陈默的东西,都处理掉。”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
“不是因为你。”她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坚定,“是因为我自己。我把他放在心里太久了,久到……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我想往前走了。”
“好。”我腾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你想怎么处理,我都陪你。”
我们把那些画稿、日记,都扫描进了电脑,然后存进一个加密的硬盘里。苏晴说,她不想彻底销毁它们,因为那也是她青春的一部分。但她也不想再时时看到了。
最后,只剩下那幅未完成的素描。
她拿着那幅画,在画室里站了很久。
“我曾经以为,我这辈子都完成不了它了。”她说,“因为画里的那个人,不在了。”
“但是现在,我好像……可以画完了。”
她拿起画笔,蘸了蘸墨,在那幅画的空白处,添上了几笔。不是去完善陈默的脸,而是在他身后的背景里,画了一扇打开的窗。
窗外,是灿烂的阳光,和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
画完最后一笔,她放下了画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个背负了十年的重担。
她转过身,对我笑了。那笑容,和我们结婚照上的一模一样,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我们用前半生学会如何去爱,却要用后半生学会如何去告别——告别那个想象中的爱人,重新认识枕边人。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苏晴,”我说,“欢迎回家。”
第六章
生活似乎真的走上了正轨。苏晴重新拿起了画笔,虽然画得不多,但她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她会给晓宇画有趣的漫画,会把阳台上的花花草草画成漂亮的卡片,甚至有一天,她还给我画了一幅素描。
画里的我,戴着眼镜,正坐在电脑前,眉头微蹙,是她最熟悉的样子。
“画得怎么样?林工?”她把画递给我,带着一丝调侃的笑意。她标志性的动作——把头发掖到耳后——现在充满了自信和从容。
“不像。”我故意板着脸,推了推眼镜,“我本人比画上帅多了。”
她被我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我把那幅画,郑重地摆在了我书房最显眼的位置。
晓宇的画,也彻底告别了黑色。他的世界变得五彩斑斓,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他甚至在一次家庭作业里写道:“我的妈妈是魔术师,她会把白色的纸变成彩色的画。我的爸爸是修理师,他修好了妈妈的魔法棒。”
我看着那段稚嫩的文字,眼眶发热。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会就这样走向一个温馨的“大团圆”结局。
直到那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您好,请问是林涛先生吗?”对方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是我,您是?”
“我是‘回响’APP的开发者之一,我叫李航。是陈默的大学同学。”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个我已经快要忘记的名字,又一次毫无预兆地闯入了我的生活。
“有什么事吗?”我的声音有些冷硬。
“是这样的,林先生。我们最近在整理陈默的数字遗产,发现了一些……他生前未完成的日志。其中有一篇,提到了您太太,苏晴。”
“你想说什么?”我的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点。
“我们觉得,这件事,苏晴有权利知道。但是……我们联系不上她了。我们只知道她嫁给了您。”李航的语气很诚恳,“我知道这很冒昧。但这篇日志,可能……很重要。”
挂了电话,我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引擎。
又是陈默。
像一个永远不会离场的幽灵。
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和抗拒。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出来,为什么又要来打扰我们?苏晴已经决定往前走了,为什么还要把她拖回过去?
我甚至想把这件事瞒下来。就当这个电话从没打来过。
可是,陈医生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你要找的不是凶手,是伤口。”
如果,这篇日志里,藏着那个伤口最核心的秘密呢?如果,苏晴的“病”,一直没有真正痊愈,只是被我用爱和温暖暂时压制住了呢?
我的理智告诉我,我应该告诉苏晴。但我的私心,却在疯狂叫嚣着“不要”。我害怕,害怕我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和温情,会因为这篇从过去飘来的日志,再次崩塌。
我,林涛,一个自诩理性的男人,再一次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陷入了懦弱和挣扎。我的核心缺陷——回避直接的情感冲突——又一次冒了头。
我把车开到公司楼下的地下车库,关掉引擎。黑暗和安静包裹着我。我点了一根烟,看着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最终,我还是拨通了李航的电话。
“把日志发给我吧。”我说。
收到邮件的那一刻,我的手心全是汗。我犹豫了很久,才点开那个文档。
那是一篇写在陈默去世前三天的日志。
“……我去看医生了。结果出来了,不太好。医生说,是遗传性的脑部疾病,会影响神经系统,手会不自主地颤抖,视力也会慢慢衰退。他说,我可能……再也画不了画了。”
“我没告诉晴晴。我怎么告诉她?她那么爱画画,她把我当成她的灯塔。如果她知道,她的灯塔快要灭了,她会多难过?”
“今天,我故意找茬跟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她的画没有灵魂,说她永远只能当我的影子。我看到她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熄灭了。她哭了,问我‘你是不是不爱我了’。我多想抱住她,告诉她不是的。可是我不能。我只能用最恶毒的话,把她推开。”
“我推开了她。她哭着跑了。我一个人坐在画室里,看着她没画完的向日葵,手抖得连画笔都拿不稳。对不起,晴晴。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想你陪着一个废人,看着我慢慢枯萎。忘了我吧,去找一个能给你安稳幸福的人,继续画下去。你一定要继续画下去。”
日志的最后,只有一句话。
“我的晴天,要一直晴朗啊。”
看完日志,我再也控制不住,趴在方向盘上,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原来,苏晴的心结,不仅仅是爱人的死亡,更是被“背叛”的创伤。她以为,在她最爱的人眼里,她的画一文不值,她自己也只是个影子。这份否定,摧毁了她的自信,让她封存了画笔十年。
而陈默,那个我嫉妒了十年的男人,他不是情圣,他只是一个用最笨拙、最残酷的方式,去保护自己爱人的傻瓜。
我终于看到了那个伤口的全貌。它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复杂得多。
我擦干眼泪,发动了汽车。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当“知县”,也不会再当“医生”。
我要当一个“信使”。把一封迟到了十年的信,送到它真正的主人手里。
第七章
我没有直接把日志给苏晴看。那太残忍了,像把一个刚刚愈合的伤口,重新撕开。
我需要一个仪式。一个比“吃饭”更郑重、更能抚慰人心的仪式。
我给陈医生打了电话,把事情的始末都告诉了他。
“陈医生,”我问,“我现在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林涛,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吃饭’的比喻吗?”
“记得。”
“你已经学会了如何创造一个安全的‘饭局’。现在,你需要做的,是准备一道‘主菜’。”陈医生说,“这道主菜,不是那份日志。而是你。是你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你传递这份信息的方式。”
“日志是苦的,但你可以用你的爱,把它做成一道‘良药’。怎么做,我相信你已经有答案了。”
挂了电话,我茅塞顿开。
第二天是周末。我一大早就把晓宇送到了我父母家。然后,我回家,走进了苏晴的画室。
她正在画一小盆多肉植物,神情专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温暖而宁静。
“老婆,”我从背后轻轻环住她,“今天,我们去一个地方,好吗?”
“去哪儿?”她放下画笔,靠在我怀里。
“一个……能看到很多向日葵的地方。”
我开车带着她,来到了郊区的一个植物园。现在不是向日葵盛开的季节,但园里有一大片温室,培育着反季节的花卉。
我们走进温室,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走到最里面,一整片金黄色的向日葵,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每一朵,都骄傲地昂着头,追逐着头顶模拟的阳光。
苏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她站在花海前,久久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真美。”她说。
“是啊。”我牵起她的手,在花田边的长椅上坐下。
“我记得,你说过,毕业后要去普罗旺斯。”我说,“那个约定,我可能暂时没法帮你实现。但我想让你知道,你的梦想,我一直都记得。”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里的泪水终于滑落。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递给她。“苏晴,有封信,迟到了十年。我想,现在是时候让你读一读了。”
她看到了屏幕上的标题——《陈默的日志》。她的身体瞬间僵硬,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我不想看。”她几乎是立刻把头别了过去。
“我知道。”我握紧她的手,感觉到她的指尖冰冷而颤抖,“别怕。我在这里。不管你看到什么,我都在你身边。”
我没有强迫她。我只是静静地陪她坐着,把平板电脑放在我们中间。
温室里很安静,只有风扇的嗡嗡声和远处游客的低语。金色的向日葵,像无数个沉默的见证者。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苏晴的呼吸,从急促,慢慢变得平稳。她转回头,看了一眼我,又看了一眼那片向日葵,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台平板电脑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拿起了它。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节。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但我没有说一句话。这是她必须独自面对的战斗,我能做的,只有陪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了压抑的、细碎的哭声。她放下了平板,把脸深深地埋在我的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叶子。
她哭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这十年来的委屈、不甘、困惑和自我否定,全部都哭出来。
我没有劝她,只是紧紧地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抚着她的后背。
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小声的抽泣。
“他是个……傻瓜。”她在我怀里,声音沙哑地说。
“是啊。”我说,“是个大傻瓜。”
“我也是个傻瓜。”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却亮得惊人,“我竟然……恨了他十年。”
“那不是你的错。”我帮她擦去眼泪,“你只是……太爱他了。”
她看着我,忽然问:“林涛,你……不嫉妒吗?”
我笑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释然的笑。“嫉妒。当然嫉妒。我嫉妒得快要发疯了。”我坦白地说,“但是现在,不了。”
“为什么?”
“因为我发现,我爱上的,是那个被他推开后,一个人在黑暗里走了很久,摔了很多跤,却依然没有放弃,最终靠自己站起来的苏晴。我爱上的,是那个为了孩子,努力想把破碎的自己粘起来的苏晴。我爱上的,是那个重新拿起画笔,眼里又有了光的苏晴。”
我捧着她的脸,认真地看着她。
“他把你推开,是希望你能晴朗。而我,想成为你的太阳。”
苏晴怔怔地看着我,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悲伤的泪水。
她踮起脚尖,吻住了我。
在千万朵向日葵的见证下。
那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也带着阳光的温暖。
我知道,那个盘踞在我们婚姻里十年的幽灵,终于,烟消云散了。
回家的路上,夕阳正好。苏晴靠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但嘴角,却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我把车停在公园边。黄昏时分,公园里很安静。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满足。
这个女人,她曾有过轰轰烈烈的过去,也曾陷入过无法自拔的泥沼。但现在,她是我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亲,是我想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
这就够了。
结尾
那之后,苏E晴的生活,仿佛被按下了重启键。她报名了一个现代艺术的研修班,重新回到了课堂。她的画风变了,不再是过去那种明快而单薄的风格,而是多了一种沉淀后的厚重和力量。
她把那幅画着向日葵窗景的素描,挂在了我们的卧室里。就在我们结婚照的旁边。
她说:“一边是过去,一边是现在。它们都很重要。”
我父亲最终还是没完全学会用智能手机,但他找到了新的乐趣——用微信的语音功能,每天给我们发来一段长达60秒的“早安问候”,内容从天气预报到养生知识,无所不包。苏晴每次听到,都笑得不行。
电视机的音量,不再固定在35了。有时候是32,有时候是38。更多的时候,我们会在晚饭后关掉电视,坐在阳台上,聊聊天。聊她的课,聊我的项目,聊晓宇在学校的趣事。
晓宇的画,拿了区里的一个儿童绘画奖。画的名字,叫《我的家》。画上,有金色的太阳,彩虹色的房子,还有一个爸爸,一个妈妈,和一个小孩,紧紧地抱在一起。
一切,都好得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一年后的一个傍晚,我下班回家。推开门,没有闻到饭菜的香气。我走到画室门口,看到苏晴正站在一幅巨大的画布前。
画布上,是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海的尽头,是一轮刚刚升起的、光芒万丈的太阳。整幅画充满了磅礴的生命力,几乎要从画布上喷薄而出。
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注意到我。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她的手里,握着画笔。
我没有出声打扰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转身走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蔬菜,开始准备我们的晚餐。
水龙头被打开,哗哗的水声,和着窗外传来的、城市的喧嚣,构成了一曲最动人的交响。
我知道,她那幅画,还没有画完。
而我们的人生,也一样。
来源:历史那些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