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六十二,比你小十一岁。退休教师,有文化,人干净利索。就是……有个条件。”
引子
“叔,你要是真心想找个伴儿,我这儿有个顶好的。”
张姐把茶杯往我面前推了推,热气熏得她那张热心的脸微微泛红。
“六十二,比你小十一岁。退休教师,有文化,人干净利索。就是……有个条件。”
我呷了口茶,眼皮都没抬,“说吧。”
都这把年纪了,还能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条件。无非是养老金多少,有没有医保,子女孝不孝顺。我,李卫国,七十三岁,退休钳工,高级技师,一个月退休金五千出头,儿子成家立业,老伴儿走了五年,一个人守着一套两居室,活得不算好,也饿不死。
张姐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宣布一个国家机密:“她想要一套房子。”
我端着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热茶的蒸汽,忽然就没了温度。
“啥?”我怀疑我这耳朵出了毛病。
“一套房子,”张姐重复了一遍,眼神里带着点“我就知道你这反应”的了然,“她说,男方得有能力给她单独买一套小户型,名字写她的。这样,她才觉得踏实,才肯跟你过。”
我慢慢把茶杯放回桌上,杯底和桌面磕出一声轻响。
这哪是相亲,这是抢银行啊。
我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现在的世道,真是看不懂了。我活了七十三年,靠着一把锉刀,一双手,挣下这份家业,养大了儿子。到头来,想找个伴儿说说话,还得先拿一套房当“入门券”?
张姐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打圆场:“卫国大哥,你别生气。人家可能也有人家的难处。要不,我帮你回了?”
我摆摆手,心里那股钳工的倔脾气上来了。
我这辈子,最喜欢琢磨的就是那些难啃的硬骨头,越是复杂的零件,我越有兴趣。这事儿,透着一股子邪乎,我倒想看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敢开这样的口。
“见。”我说,就一个字。
张姐愣了,“啊?见?”
“见。你安排吧。”我端起茶杯,一口喝干了剩下的茶水,茶叶末子都进了嘴,又苦又涩。
见面的地方,约在公园门口的老字号茶楼。
我提前二十分钟就到了,挑了个靠窗的卡座。她来得很准时,不多不少,正好三点。
人很精神,不像六十二的。头发花白,但梳得整整齐齐。一件浅蓝色的布褂子,洗得发白,但领口袖口没有一点油渍。脸上皱纹不少,可那双眼睛,亮得吓人,像两口深井,看不见底。
她叫方惠。
没等张姐开口,她先说话了,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张姐都跟你说了吧?我的条件。”
她就那么直直地看着我,眼神里没有半点忸怩或者试探,全是坦然。
我点点头,“说了。一套房子。”
张姐在一旁坐立不安,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方惠“嗯”了一声,端起茶杯喝了口水,然后放下,继续看着我,等我答复。
那眼神,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在检查我这个零件合不合格。
我心里那点火气,反倒被她这股子镇定给压下去了。我忽然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一个骗子,不会有这么沉静的眼神。一个贪财的女人,眼里应该闪着光,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琢磨了半天,组织着词句。
我不能直接说“买不起”,那太丢人,显得我没本事。我也不能直接骂她“不要脸”,那显得我没修养。
我看着她,学着她的样子,也把话说得慢条斯理。
“方老师,房子是吧?”
她点头。
“贷款行不?”
这话一出口,别说方惠,连旁边的张姐都给呛着了,捂着嘴咳了半天。
方惠那双深井一样的眼睛里,第一次起了波澜。她仔-细地打量着我,从头到脚,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的物什。
我心里有点得意。你出怪招,我比你更怪。我想看看,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她看了我足足有一分钟,久到我以为她会拍桌子走人。
可她没有。
她嘴角竟然微微向上扯了一下,像是一个极淡的笑,但稍纵即逝。
“行啊。”她说,“只要银行肯贷给你。”
说完,她站起身,对我,也对张姐,微微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留下我和张姐,还有一桌子没怎么动的瓜子和茶水,面面相觑。
第1章 那通电话
方惠走了,留下满室的寂静。
张姐的嘴巴张了半天,才合上,“卫国大哥,你……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还贷款?银行能给咱这岁数的贷款吗?”
我慢悠悠地剥着瓜子,把瓜子仁整整齐齐地码在小碟子里,“她敢要,我就敢说。我倒要看看,她图个啥。”
“图啥?图房子呗!”张姐一拍大腿,“这不明摆着吗?我跟你说,这女人邪乎得很,你可别陷进去。”
我没说话,只是把码好的瓜子仁,用纸巾包起来,揣进兜里。这是我老伴儿生前最爱吃的零食,我每次出来,都习惯给她带点回去,虽然那屋里,早就是空的了。
回到家,儿子李健的电话就追了过来。肯定是张姐那个大嘴巴,已经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地汇报了。
“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电话一接通,李健的声音就跟连珠炮似的砸了过来,“张姨都跟我说了!您还真跟人谈上了?还贷款买房?您知不知道您多大岁数了!七十三了!哪个银行给您贷款?”
我把电话拿远了点,等他吼完,才不紧不慢地放到耳边。
“吼什么,我耳朵没聋。”
“我能不吼吗?您这是被人当冤大头了!那女人摆明了就是个骗子,冲着咱家这套房子来的!您可千万别犯糊涂!”李健的声音里满是焦虑。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小花园里三三两两下棋的老伙计,心里一阵烦闷。
【内心独白】
儿子总觉得我老了,什么都不懂了。他不知道,我这一辈子跟机器零件打交道,最会看的就是内里的门道。那个方惠,眼神不对。骗子的眼睛是活的,是贼溜溜转的,算计着怎么从你兜里掏钱。可她的眼睛是死的,是绝望的,像被什么东西压垮了,只剩下最后一丝硬撑着。这事儿有古怪。
“我心里有数。”我淡淡地回了一句。
“您有什么数啊!您的数就是把自己的棺材本都搭进去!”李健的语气越来越冲,“爸,我跟您说,这事儿没门!您要是敢动这房子的心思,我……我就跟您没完!”
“啪”的一声,他把电话挂了。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空荡荡的屋子,一下子显得更大了。墙上,还挂着我和老伴儿金婚时照的相片。她笑得一脸灿烂,依偎在我身边。那时候,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心里是满的。现在,房子还是那套房子,心却空了一大块。
我走到厨房,熟练地淘米、洗菜。一个人吃饭,最怕的就是凑合。老伴儿总说,人是铁饭是钢,天大的事儿,也得吃饱了再说。
我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切了半根黄瓜,就着一碗白米饭,吃得有滋有味。
吃完饭,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电视,而是拿出了我的工具箱。箱子是老式的铁皮箱,边角都磨得发亮了。里面,一层层铺着绒布,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我的宝贝:卡尺、锉刀、榔头、各种型号的螺丝刀……每一件,都泛着温润的光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坏了的收音机,是邻居王大妈不要了给我的。我插上电,里面只有沙沙的电流声。
我把收音机拆开,里面的线路板、电阻、电容,像一个微缩的城市。我戴上老花镜,拿起小号的螺丝刀,开始一点点地检查。
这活儿,能让我静下来。
一个人的时候,最怕脑子闲着。一闲下来,各种念头就往外冒。对老伴儿的思念,对一个人的孤独,对儿子不理解的失落……乱糟糟的,像一团缠住的毛线。
可一拿起工具,我的世界就只剩下这方寸之间。哪个零件松了,哪根线断了,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修好了,它就能重新唱歌。这种掌控感,让我觉得,我还不算是个没用的老头子。
【内心独白】
李健不懂,他觉得我找老伴儿是昏了头。他哪里知道,我不是怕没人照顾,我是怕这屋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时间“滴答滴答”流走的声音,每一声都像在催命。我不想就这么静悄悄地等着那一天。我想这屋里,再有点人声,哪怕是吵架的声音,也比这死一样的寂静要好。
我正专心致志地焊接着一个脱落的触点,电话又响了。
我以为还是李健,不想接。可铃声固执地响着,一遍又一遍。
我擦了擦手,拿起手机。是个陌生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接听键。
“喂,是李卫国师傅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有点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
“我是方惠。”
我心里“咯噔”一下,捏着手机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她怎么会有我的电话?肯定是张姐给的。她打电话来干什么?催我贷款去?
“哦,方老师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似乎也在组织语言。然后,我听见她深吸了一口气。
“李师傅,关于贷款的事……我想跟你再谈谈。”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有点急切,又有点……像是抓着救命稻草的颤抖。
这通电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原本以为已经平静下来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第2章 奇怪的女人
“谈什么?”我反问,手里的烙铁还滋滋地冒着热气。
“电话里说不清楚。”方惠的声音顿了顿,“你明天有空吗?还是那个茶楼,我请你。”
一个张口就要一套房的女人,现在却要请我喝茶。这事儿越来越有意思了。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挂了电话,我却没了修理收音机的心思。我把零件都收好,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方惠这个女人,像一个谜。她的行为充满了矛盾。如果她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那她应该继续保持高姿态,等着我上钩,而不是主动打电话过来,语气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可如果她不是骗子,那“一套房”的荒唐要求又作何解释?
我这辈子,最不信的就是天上掉馅饼,也最不信一个人会无缘无故地坏,或者无缘无oco地好。凡事,必有因果。
我想了一晚上,也没想明白。
第二天,我故意晚去了十分钟。
我到的时候,方惠已经坐在那里了。还是昨天的位置,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茶,两个杯子都倒满了,冒着袅袅的热气。她面前摆着一碟瓜子,但一颗都没动。
她还是穿着那件浅蓝色的布褂子,但今天我注意到,她的袖口有一小块磨损,用同样颜色的线,细细地缝补过,针脚很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这双手,不像一双只知道享受的手。
见我来了,她站起身,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坐下。
“李师傅,昨天我说话太直接,你别介意。”她先开了口。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暖暖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熨帖了我的五脏六腑。
“方老师,咱们都是实在人,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有什么难处,需要一套房子来解决?”我盯着她的眼睛,不想放过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下面,我看不见,但我猜,一定是紧紧攥着衣角。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茶水都快凉了。
“我有个儿子。”她终于开口,声音很低,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不争气。前些年跟人做生意,赔了。后来又染上了赌,欠了一屁股债。”
我心里一沉。原来是这么个路数。这故事我听得多了,社区里因为子女不孝闹得鸡犬不宁的家庭,不止一家。
“他女朋友,因为他没房子,要跟他分手。他现在整天浑浑噩噩的,说要是结不成婚,他就不活了。”方惠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窗外,目光是散的,没有焦点。
我心里冷笑。拿儿子的婚事当借口,来骗老头子的房子。这剧本,也太老套了。
“所以,你就想让我给你儿子买套婚房?”我语气里的嘲讽,连自己都听得出来。
方惠猛地转过头,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火焰,是那种被侮辱后的愤怒。
“不是给他买!”她声音陡然拔高,引得邻桌的人都朝我们看来。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又把声音压了下去,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是给我自己买!我需要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地方,一个……谁也抢不走的地方。”
“你现在住的房子呢?不是你的?”我追问。
“是我老伴儿单位分的,房本上是他的名字。他走了以后,我儿子……他总惦记着卖了这房子,去还他的赌债。”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
我明白了。
她要的不是一套房子,她要的是一个避难所。一个能让她在晚年,不至于被自己不成器的儿子扫地出门的安身之所。
【内心独白】
原来是这样。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儿子固然混账,但她这种“病急乱投医”的做法,也着实荒唐。把我当成什么了?救苦救难的菩萨?还是一个可以随便利用的冤大头?我李卫国一辈子光明磊落,可不想临老了,还搅和进这种烂事里。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方惠看着我,眼里的那点火焰慢慢熄灭了,又恢复了那种死水般的平静。
“李师傅,我知道我这个要求很过分。我找了好几个,人家一听,都把我当疯子。”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你,说了句‘贷款行不’。我当时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
“你觉得我像个傻子?”我没好气地说。
“不。”她摇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你像个……愿意听人把话说完的人。所以我才想,再跟你谈谈。”
她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推到我面前。
“这是我的退休金存折,每个月三千二。这是我老伴儿的抚恤金,一次性的,还剩五万。这是我这些年攒的钱,三万八。”她把一页页数字指给我看,像是在展示自己全部的家底,“我知道,这些钱离一套房子,差得太远了。但我想说的是,我不是个只想索取的人。如果你愿意帮我,这个房子的贷款,我愿意用我的退休金,一分一分地还。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还一天。”
我看着那本薄薄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每一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最大的一笔支出,是一年前的两万块,备注是“给小杰”。
我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地就消了。
我看到了一个母亲的绝望,和一个女人的挣扎。她用一种最笨拙、最不体面的方式,试图为自己的晚年,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你就不怕,我是个比你儿子还坏的坏人?骗了你的人,最后连这几万块钱也给你骗走?”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我还有什么值得被骗的呢?我现在住的房子,随时都可能不属于我。我这条老命,也没什么价值了。如果真能用这些换一个安稳觉,值了。”
她的坦诚,像一把小榔头,轻轻敲在我心上。
这个女人,不是在跟我相亲。她是在求生。
第3章 儿子的警告
从茶楼出来,我的心情很复杂。
天阴沉沉的,跟我的心一样。方惠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不上不下。
我信了她七分。一个人的眼神和细节是骗不了人的。她袖口那块精心缝补的补丁,她那本记得清清楚楚的存折,都说明她是个过日子的人,不是个挥霍无度的骗子。
但剩下的三分,是理智在告诉我,这件事太棘手了。我凭什么要为一个只见了两次面的女人,去背上这么大一个麻烦?她那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子,就是个无底洞。今天我帮她买了房,明天是不是就要我帮他还赌债?
我李卫国虽然不富裕,但活了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个名声。我可不想晚节不保,被人戳着脊梁骨说“老糊涂,被女人骗了”。
我一路走,一路琢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我以前工作的工厂门口。
工厂早就倒闭了,大门锈迹斑斑,墙上爬满了藤蔓。透过铁门的缝隙,我还能看到里面荒草丛生的车间。我仿佛还能听见当年机器的轰鸣,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机油味儿。
那时候,我是厂里有名的“李一刀”,不管多精密的零件,只要经过我的手,一准儿没问题。我带出来的徒弟,有好几个都成了技术骨干。我这辈子,没当过大官,没发过大财,但凭着这手艺,我走到哪儿都挺直了腰杆。
【内心独halog】
老伴儿总说我这人,就是个犟骨头,认死理。看见不平的事,总想伸手管一管。年轻时为了给徒弟出头,跟车间主任拍过桌子。现在老了,这脾气还是没改。方惠这事儿,按理说我躲远点最省心。可我一想到她那双绝望的眼睛,就觉得心里堵得慌。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老了老了,却要为个住的地方发愁,这叫什么事儿。
我正对着工厂大门出神,手机响了。是李健。
“爸,您在哪儿呢?”他的声音听起来缓和了不少,估计是觉得自己早上话说重了。
“在老工厂门口溜达呢。”
“您别走远,我下班了,过去接您,咱们一块儿吃个饭。”
半小时后,李健的车停在我身边。
他带我去了家附近新开的一家饭馆,点了两个我爱吃的菜。
“爸,早上的事,您别往心里去。我就是着急。”李健给我倒了杯茶,“您一个人过,我们做儿女的不放心。您想找个伴儿,我们不反对,但您得擦亮眼睛啊。”
我喝了口茶,没做声。
“那个姓方的,我找人打听了一下。”李健压低了声音,“张姨说的没错,她儿子就是个混子,在他们那一片儿都出名了。吃喝嫖赌,样样都沾。前前后后,方惠帮他还了十几万了。她那套老房子,要不是房本上名字不是她儿子的,早被卖了。”
他说的,跟方惠自己说的,基本对得上。
“爸,这种家庭就是个火坑,您千万不能往里跳!”李健看我没反应,有点急了,“她现在是说得好听,什么自己还贷款。您信吗?等房子一到手,她儿子三天两头来找您要钱,您给还是不给?到时候您这晚年生活,还能安生吗?”
李健说的每句话,都像锤子,敲在我的理智上。句句在理,无法反驳。
“我知道了。”我闷声说。
“您是真的知道了?”李健不放心地追问,“您答应我,以后别再跟那女人来往了。您要是实在寂寞,我给您报个老年大学,学学书法,下下棋,不比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强?”
我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地嚼着,嘴里却一点味儿都没有。
这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儿子是为我好,我懂。他有他的生活,有他的压力,他怕我这个当爹的,晚年再出什么幺蛾zI,给他添麻烦。他的想法,现实,也正确。
可我心里,总有个疙瘩解不开。
如果人人都像李健这么“理智”,都离“火坑”远远的,那掉在火坑里的方惠,该怎么办?就眼睁睁看着她被生活这把火,烧成灰烬吗?
我李卫国修了一辈子机器,我的原则是,只要还有一个零件是好的,就不能把它当废铁扔了。方惠这个人,她的“发动机”是好的,她正直、要强,只是“传动轴”——她那个儿子,出了大问题,把整个机器都拖垮了。
难道就因为一个坏零件,就要把整台机器报废吗?
吃完饭,李健送我到楼下。
临走前,他从后备箱拿出一堆保健品和水果。
“爸,这些您按时吃。钱不够了就跟我说,别老想着省。也别再去想那些不靠谱的事了,安安稳稳的,比什么都强。”
我点点头,拎着东西上了楼。
一进门,那股熟悉的孤寂感又涌了上来。我把东西放在桌上,看着满屋子的冷清,心里空落落的。
李健给我买了最好的保健品,却不明白我真正缺的是什么。
我缺的不是营养,是生气。
我走到工具台前,看着那个只修了一半的收音机,心里烦乱不堪。
【内心独白】
李健说得对,我是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可什么叫安稳?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像个活死人一样等着油尽灯枯,就叫安稳吗?我总觉得,人活着,得有点奔头。年轻时,奔头是养家糊口,是技术革新。现在,我还能为什么奔一奔呢?也许,就是为了心里那点过意不去,那点不忍心。
我拿起电话,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脑子里,两个小人儿在打架。
一个说:“李卫国,别多管闲事了,安享晚年吧!”
另一个说:“李卫国,你这辈子最看不惯的就是以强欺弱,现在一个弱女子被逼到绝路了,你真能袖手旁观?”
最终,我还是拨通了那个号码。
是方惠。
“方老师,我想好了。”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房子,我没法给你买。但是,我想去见见你儿子。”
第4章 烂泥扶不上墙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方惠急促的呼吸声。
“你……你见他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慌,“他……他那个人,你别理他。”
“我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烂泥扶不上墙。”我说,“如果是一块还有救的木头,我就想办法拉一把。如果真是块朽木,那我也就死心了。”
这话说得有点托大,但我必须这么说。我要让她知道,我不是在可怜她,也不是在施舍她,我是在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一个“技术难题”。
“李师傅,我……”方惠的声音哽咽了,“你没必要这样的。”
“就这么定了。你安排个时间吧。”我不等她拒绝,就挂了电话。
我这辈子,做决定从来不拖泥带水。就像在车床上加工零件,尺寸量准了,就得下刀,犹豫一秒,可能整个零件就废了。
见面的地点,约在方惠家里。
那是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墙壁上满是小孩子的涂鸦。
方惠家在一楼,带着个小院子,但院子里杂草丛生,堆着几个破旧的轮胎和废纸箱,看得出很久没人打理了。
开门的是方惠。她今天看起来比前两次更憔悴,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屋里很暗,拉着厚厚的窗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烟味、酒味和没倒的垃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一个年轻人,正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我进来,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应该就是方惠的儿子,肖杰。
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人长得倒不难看,就是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副被酒色掏空了的模样。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T恤,上面还有油渍。
“小杰,来客人了,你起来一下。”方惠的声音带着祈求。
肖杰不耐烦地“嘖”了一声,从沙发上坐起来,斜着眼睛打量我。
“妈,这谁啊?”他语气很不客气。
“这是李师傅,妈妈的朋友。”
“哦,给你找的新老伴儿啊?”肖杰嘴角一撇,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我说妈,你这眼光也太差了吧?找这么个干瘪老头儿,能有几个钱啊?够你儿子我塞牙缝吗?”
方ere's the continuation, following all the established rules and style.
肖杰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插在方惠心上。
方惠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心里腾地就冒起一股火。我见过不孝的,没见过这么当着外人的面,糟践自己亲妈的。
但我没发作。我今天是来“诊断”的,不是来吵架的。
我走到他对面的一张旧椅子上坐下,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布袋放在脚边。
“你就是肖杰吧?”我看着他,语气平静。
“是我,怎么着?”他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抖着腿,眼睛还在手机屏幕上。
“我听你妈说,你想结婚,因为没房子,女朋友要跟你吹。”
肖杰总算把目光从手机上挪开,落在我身上,眼神里全是审视和不屑。
“是啊。怎么,老头儿,你打算赞助一套?”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你要是真能给我弄套房,我立马就管你叫爸。”
方惠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小杰!你胡说什么!”
我抬手示意方惠别说话。我看着肖杰,一字一顿地说:“房子,我没有。但我这儿,有能让你自己挣来一套房子的东西。”
说着,我打开脚边的布袋,从里面拿出几样东西,摆在面前的茶几上。
一把油光锃亮的木柄锉刀,一块半加工的铁块,还有一张画得密密麻麻的零件图纸。
肖杰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哈哈哈!老头儿,你没病吧?就这几块破铜烂铁?你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搞这个?能当饭吃吗?”
“能。”我说,“我靠它吃了一辈子饭,还把你妈眼前的这套房子给挣出来了。”
我的话,让肖杰的笑声卡在了喉咙里。
我拿起那块铁块,“这是一块45号钢。我可以用这把锉刀,花三天时间,把它变成一个精度在0.02毫米的精密零件。这样的一个零件,在外面加工,手工费至少五百块。”
我指了指图纸,“像这样的零件,我一个月能做二十个。你说,能不能当饭吃?”
肖杰不笑了,但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怀疑和轻蔑。
“吹牛吧你。现在都是数控机床,谁还用手干这个。”
“机床是死的,人是活的。”我淡淡地说,“有些特殊的活儿,机器干不了,还得靠人。这叫手艺。手艺这东西,是铁饭碗,什么时候都饿不死人。”
我把锉刀推到他面前。
“我今天来,不是来给你当爹的,是想给你个机会。你要是真想活出个人样,让你女朋友看得起你,就跟我学这门手艺。我不敢保证你发大财,但我保证,只要你肯下功夫,三五年后,你凭自己的本事,也能给你女朋友一个家。”
屋子里,一片死寂。
只剩下墙上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肖杰盯着那把锉刀,眼神变幻不定。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一丝松动。
但很快,那丝松动就被不耐烦和暴躁取代了。
他猛地一拍茶几,震得我的铁块都跳了一下。
“学个屁!又脏又累,猴年马月才能出头?我有那时间,去牌桌上摸两把,来钱快多了!”他站起来,烦躁地在屋里踱步,“老头儿,我告诉你,别跟我来这套虚的!你要是真想跟我妈好,就拿出点实在的!没钱?没钱你来掺和什么!”
“肖杰!”方惠终于忍不住了,哭喊了出来,“你怎么能这么说话!”
“我怎么说话了?我说的是实话!”肖杰冲着方惠吼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不就是想找个老头儿,让他掏钱给我买房吗?你别费劲了!就他?”
他用手指着我,满脸的鄙夷。
“一个穷叮当响的退休工人,他能拿出几个子儿?妈,我劝你还是找个有钱点的。别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说完,他抓起手机和钱包,摔门而去。
“砰”的一声巨响,震得墙上的灰都簌簌地往下掉。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方惠。
方惠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一声声,都像是对生活的绝望控诉。
我静静地坐着,心里那最后一点希望的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是块朽木。
而且,是已经烂到了芯子里的朽木。
【内心独白】
我错了。我以为这只是个技术难题,只要找到症结,总有修复的可能。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修不好的。比如人心。这孩子的心,已经被贪婪和懒惰给蛀空了,再好的手艺,也补不上了。我李卫国修了一辈子机器,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力。
我站起身,默默地把我的工具一件件收回布袋。
我的手艺,在这里,一文不值。
第5章 老伙计的局
从方惠家出来,我的脚步很沉重。
肖杰那张轻蔑的脸,和他那些刻薄的话,像针一样,反复扎在我心上。我不是气他看不起我,我是气他那么作践自己的母亲,作践自己的人生。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我是不是真的老糊涂了?非要去蹚这趟浑水。
李健说得对,这根本就是个无底洞。方惠是可怜,但她这个儿子,就是个填不满的窟窿。我这点退休金,我这点精力,扔进去,连个响都听不见。
我决定放弃了。
我给张姐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我和方惠的事,算了。
张姐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我就说吧,卫国大哥,那种家庭,咱惹不起。算了也好,省心。”
挂了电话,我心里却一点都没觉得省心,反而更堵了。
像是有一场仗,我还没真正开打,就缴械投降了。这不像我李卫gUo的风格。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着让自己的生活回到正轨。
早上起来打打太极,去早市买买菜,下午去楼下跟老伙计们下棋,晚上看看电视。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下棋的时候,我会莫名其妙地走神,一步臭棋毁了整盘局。看电视的时候,不管演什么,我都看不进去,脑子里总会闪过方惠那双无助的眼睛。
我甚至开始失眠。一闭上眼,就是肖杰摔门而去的那个画面,和方惠压抑的哭声。
我这是怎么了?魔怔了吗?
周五下午,我正跟老赵在楼下杀得难解难分,我的老徒弟,王小军,给我打来了电话。
“师傅!晚上有空没?我攒了个局,几个老师兄弟都来,就差您了!”王小军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
王小军是我最得意的徒弟之一。当年我带他的时候,他还是个毛头小子,现在已经是我们那一片儿有名的私营机械加工厂的老板了。这小子念旧情,逢年过节,总会带着师兄弟们来看我。
“行啊。”我应了下来。心里也想着,出去热闹热闹,散散心也好。
晚上,在一家挺气派的饭店包间里,我见到了我的徒弟们。大大小小,来了七八个。他们现在都有了各自的事业,有的是国企的工程师,有的是自己开了小厂,都混得不错。
“师傅!您可来了!”王小军亲自把我扶到主位上,“您看您,还是这么精神!”
“师傅,我们可想死你了!”
“师傅,您身体还好吧?”
徒弟们一个个围上来,嘘寒问暖,给我倒茶,给我点烟。那种发自内心的尊敬和亲近,让我心里暖烘烘的。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大家的话匣子就都打开了。聊着现在的工作,聊着各自的家庭,也聊着当年的趣事。
“我跟你们说,当年要不是师傅那一脚,我现在估计还在车间里扫铁屑呢!”一个叫刘伟的徒弟,现在是一家外企的技术总监,他端着酒杯,满脸感慨。
“那次我加工一个出口的零件,最后一道工序,手抖了一下,尺寸差了半分。我当时脸都白了,那批货要是报废了,厂里损失大了,我肯定得被开除。我吓得想把那零件偷偷藏起来。结果被师傅发现了。”
刘伟的回忆,把我也拉回了二十多年前。
“师傅当时什么都没说,就看了我一眼。然后,一脚把我踹了个趔趄。”刘伟哈哈大笑,“他指着我的鼻子骂,‘你小子是想当个工人,还是想当个工贼?手艺不行可以练,人品坏了,就没救了!’然后,他自己拿起锉刀,熬了一个通宵,硬是把那个零件给修补回来了。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动一点歪心思。”
大家听了,都纷纷点头。
“是啊,师傅教我们的,不光是手艺,更是怎么做人。”王小军接过话头,他给我满上酒,“师傅总说,我们这双手,做出来的东西,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听着徒弟们的话,我心里百感交集。
我端起酒杯,一口喝干。辛辣的白酒,像一条火线,从喉咙烧到胃里。
我教出来的徒弟,一个个都成了栋梁之材。他们正直、勤奋,靠着自己的双手,赢得了尊严和生活。
可是方惠的儿子,肖杰,为什么就成了那个样子?
是方惠没教好吗?她一个退休教师,会不懂得做人的道理?
还是说,有些人,天生就是扶不起来的?
【内心独白】
看着眼前这些有出息的徒弟,我心里既骄傲又失落。我能把他们一个个愣头青,都带成技术骨干。为什么面对肖杰那个烂摊子,我就束手无策了呢?难道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还是说,我从一开始就用错了方法?对付不同的材料,得用不同的刀具和火候。对付肖杰那种人,或许我那套“苦口婆心、以理服人”的法子,根本就不对路。
“师傅,您怎么了?有心事啊?”还是王小军心细,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叹了口气,也没瞒着他们,就把方惠和肖杰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当然,我没提相亲的事,只说是偶然认识的一个老婆婆,遇到了难处。
听完我的话,包间里一片寂静。
徒弟们一个个都皱起了眉头。
“师傅,这事儿您可不能管!”刘伟说,“这就是个无底洞!您把自个儿搭进去都不够填的!”
“是啊师傅,您心善,但得分对什么人。那小子就是个白眼狼,您帮他,他不会记您的好,只会觉得您是应该的。”
大家七嘴八舌,意见出奇地一致,都劝我别管闲事。
跟李健的说法,一模一样。
我苦笑着摇摇头,看来,是个人都会这么想。
只有王小小军,一直没说话,他低着头,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着我。
“师傅,您是不是……还不想放弃?”
我愣住了。这小子,还是那么了解我。
我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又喝了一杯闷酒。
王小军忽然笑了。
“师傅,您这脾气,我知道。您就是看不得一个好好的零件,因为一点毛病就报废了。”他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对付这种滚刀肉,说教是没用的。得用猛药,得让他疼,疼到骨子里,他才能记住教训。”
我疑惑地看着他,“猛药?”
王小D jun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师傅,这事儿,您别出面了。交给我们吧。”他拍了拍胸脯,“我们几个师兄弟,凑在一起,也算有点人脉。黑道白道,都能说上几句话。我们来给那小子,演一出戏。”
第6章 一出猛药
王小军的计划,听得我心惊肉跳。
他说,要找几个“专业”的朋友,扮成追债的,给肖杰来一次“极限施压”。
“不是真打他,师傅您放心。”王小军看出了我的担忧,“就是吓唬吓唬他。让他知道,外面的人,可不像他妈那么好说话。让他尝尝走投无路的滋味,他才能明白,安稳日子有多可贵。”
这个计划,很大胆,也很冒险。
我犹豫了。我这辈子,做事都堂堂正正,最不屑用这种“盘外招”。
“小军,这……这不合适吧?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师傅,您放心,我有分寸。”王小军很自信,“这事儿的关键,是要让他觉得,他妈也保不住他了,他唯一的靠山倒了。只有到那个时候,您再出现,给他指一条明路,他才可能听得进去。”
王小军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的一把锁。
我之前的做法,是“引”,我想把他引上正路。可王小军的办法,是“逼”,要把他逼到悬崖边上,让他自己选择是跳下去,还是回头。
对付肖杰那种人,或许“逼”比“引”更有效。
我沉默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记住,千万不能伤人。”我反复叮嘱。
“得嘞!您就瞧好吧,师傅!”王小军咧嘴一笑。
接下来的两天,我过得坐立不安。我没敢联系方惠,怕自己露馅。我每天都在担心,王小军他们会不会把戏演砸了,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正在家里看新闻,一个陌生的号码打了进来。
我接起来,是王小军。
“师傅,鱼儿上钩了。您现在赶紧到方老师家附近那个小公园等着,看我们信儿,您再过去。”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换了件衣服,匆匆忙忙地往外走。走到一半,我又折返回来,把那个装着锉刀和铁块的布袋,也提上了。
我赶到那个小公园时,天已经黑透了。我找了个黑暗的角落躲起来,远远地望着方惠家那栋楼。
大概等了十几分钟,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楼下。
车上下来四个穿着黑色T恤的壮汉,一个个膀大腰圆,胳膊上还露着纹身。为首的一个,是个光头,脸上有一道疤,看着就凶神恶煞。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军这找的都是些什么人啊?这戏是不是演得太真了?
他们径直就上了楼。
很快,楼上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光头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充满了威胁。
“我没钱!我妈有钱!你们找她要去!”是肖杰的声音,带着色厉内荏的颤抖。
“你妈?你妈那点钱够干嘛的?我们老板说了,今天见不到钱,就卸你一条腿!”
接着,是肖杰的惨叫,和方惠撕心裂肺的哭喊:“别打我儿子!求求你们了!我给钱!我给钱!”
我捏紧了拳头,指甲都陷进了肉里。我知道这是在演戏,可我的心还是揪得紧紧的。
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那几个壮汉,押着鼻青脸肿的肖杰下了楼。肖杰的衣服被撕破了,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显然是挨了“教训”。
方惠跟在后面,头发散乱,一边哭一边求:“别带走我儿子!我给你们钱!我马上去取!”
“取?你能取多少?”光头一把推开方惠,方惠踉跄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妈!”肖杰看到他妈摔倒,第一次喊了一声。但他很快就被另外两个人给架住了,动弹不得。
光头走到肖杰面前,拍了拍他的脸,“小子,听好了。你妈没钱了。你欠我们老板二十万,今天必须还。还不上,就把你家那套房子过户给我们。”
“那房子不是我的!是我爸单位的!”肖杰急了。
“我们不管!我们只认人!反正你今天,要么给钱,要么给房,要么……就留下一只手。”光头说着,从腰后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刀。
当然,我知道那是假的,是道具。但在那昏暗的路灯下,那刀光显得格外瘆人。
肖杰的腿,明显地软了。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裤裆都湿了一片。
“别……别……大哥,我错了!我真的没钱啊!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们放过我吧!”他抱着光头的腿,哭得涕泗横流。
方惠也爬过来,抱着另一个人的腿,不停地磕头。
“我求求你们,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别伤害我儿子……”
那场面,凄惨极了。
躲在暗处的我,眼眶也湿了。
王小军这药,下得太猛了。
就在这时,王小D jun给我发了条短信:“师傅,该您出场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从黑暗中走了出去。
我没有跑,也没有喊,就那么一步一步,稳稳地走了过去。
“住手。”我的声音不大,但在那一片哭喊声中,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
光头眯着眼睛打量我,“你谁啊?老东西,想多管闲is?”
肖杰和方惠也看到了我。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解。尤其是肖杰,他看着我,就像看到了鬼一样。
我没有理会光头,而是走到肖杰面前,低头看着这个瘫软如泥的年轻人。
“现在,还觉得你那几张牌,比我这把锉刀有用吗?”
肖杰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浑身发抖。
我转过身,对那个光头说:“他欠你们多少钱,我来还。”
【内心独白】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在滴血。我那点养老钱,是准备着万一哪天生了大病,不给儿子添麻烦的。可看着眼前这母子俩,我没法不管。我李卫国这辈子,没欠过别人什么。但今天,我觉得我欠了方惠一个公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自己儿子拖进地狱。这一把,我赌了。我就赌,我能把这个烂到了根里的年轻人,给拉回来。
光头上下打量着我,一脸的不信,“你?就你这老胳膊老腿的?你知道他欠多少吗?二十万!”
“我知道。”我从怀里掏出我的退休金存折,递给他,“这里面有我一辈子的积蓄,十五万。剩下的五万,给我三个月时间,我一定还清。”
我没有提方惠那几万块钱。我要让肖杰知道,这笔债,是我,一个他看不起的老头子,替他还的。
光头(王小军的朋友)接过存折,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然后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最后,他把刀收了起来,冲我点了点头。
“行。老先生,我敬你是条汉子。就给你这个面子。”他一挥手,“我们走!”
几个壮汉放开了肖杰,上了面包车,扬长而去。
现场,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肖杰还跪在地上,傻傻地看着我,像是还没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方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我面前,嘴唇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李师傅……你……”
我没看她,而是把脚边的那个布袋,提起来,放到了肖杰面前。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个,你学,还是不学?”
第7章 一把锉刀的重量
肖杰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那个布袋上。
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轻蔑和不屑。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迷茫、羞愧,以及一丝微弱的求生欲的复杂眼神。
刚才那场“生死考验”,像一把重锤,敲碎了他身上那层坚硬而虚荣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那个懦弱、无助的内核。
他没有回答我,只是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把存折从地上捡起来,塞回方惠手里。
“方老师,这钱,我不能要你的。”我说,“但从今天起,你儿子,归我管了。”
方惠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看着我,想说什么,却又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流泪。
我不再理会他们,转身就走。
我没回头,但我知道,肖杰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第二天一大早,我正在厨房里熬粥,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方惠和肖杰。
肖杰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虽然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至少,脸上洗干净了,头发也梳过了。他低着头,不敢看我,两只手局促地绞在一起。
“李师傅……”方惠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我没让他们进屋,只是侧了侧身,“跟我来。”
我带着他们,没有去别处,而是去了我那个“工作室”——我们这栋楼的地下储藏室。
那是我花钱租下来的,十几平米的地方,被我收拾得井井有atiao。墙上挂满了各种工具,车床、台钻、砂轮机,都擦得一尘不染。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种瓶瓶罐罐的机油和零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我最熟悉的、淡淡的铁锈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这里,是我的王国。
我打开灯,指着角落里一个空着的工作台。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你的位置。”我对肖杰说。
肖杰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我从架子上取下一块四四方方的铁块,放在他面前的工作台上,又递给他一把全新的锉刀。
“你的第一课,就是把这个铁块,给我锉成一个标准的正方体。六个面,都要平整光滑,尺寸误差不能超过一毫米。”
肖杰拿起那把锉刀,又看了看那块铁,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这……这怎么锉啊?”
“用手,用心。”我走到自己的工作台前,拿起我那把老锉刀,也夹了一块铁块,开始做示范。
“看好了。握刀要稳,推刀要平,力道要匀。锉刀是手的延伸,你要感觉到它和铁块每一次的接触。”
我一边说,一边演示。我的动作不快,但很稳。锉刀在铁块上,发出“沙……沙……”的、富有节奏的声音。细细的铁屑,像雪花一样,均匀地飘落下来。
那声音,是我听了一辈子的音乐。
我没有再管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干我自己的活儿。
肖杰犹豫了很久,终于也学着我的样子,开始锉他面前那块铁。
但他显然没有那个耐心。
他的动作很急躁,力道时轻时重。锉刀在铁块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锉出来的表面,坑坑洼洼,像狗啃过一样。
不到十分钟,他就烦了。
“哎呀,这什么破活儿!累死了!”他把锉刀一扔,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开始玩手机。
方惠在一旁看着,急得不行,不停地给他使眼色。
我头也没抬,继续干我的活儿。
“沙……沙……沙……”
地下室里,只有我这均匀的锉磨声。
过了一会儿,肖杰大概是觉得无聊了,又拿起锉刀,胡乱地锉了几下,然后又扔下。反反复复,一个小时里,他真正干活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中午,我从家里拿来了饭菜。两个馒头,一盘炒白菜,一碗小米粥。
我递给肖杰一份。
他看了一眼,眉头就皱了起来,“就吃这个?”
“就这个。”我说,“想吃肉,自己挣钱买去。”
他赌气地把馒头扔在一边,继续玩手机。
我没理他,和方惠一起,默默地吃完了午饭。
一下午,肖杰都没再碰那把锉刀。他就那么坐着,要么玩手机,要么打瞌睡。
我也不催他,也不骂他。我就让他看着,看着我怎么把一块粗糙的铁胚,一点点地打磨成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天黑的时候,我放下了手里的活儿。我面前的那个铁块,已经有了一个雏形,四个面都已经被我锉得平整如镜。
我把东西收拾好,对还坐在那里的肖杰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早上八点,准时到。”
肖杰如蒙大赦,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方惠一脸歉意地对我说:“李师傅,对不起……他……”
我摆摆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慢慢来。”
第二天,肖杰迟到了一个小时。
第三天,他干脆就没来。
方惠给我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肖杰昨天晚上又跑出去跟那些狐朋狗友喝酒了,今天早上怎么叫都叫不醒。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没有去找他,也没有骂他。我穿上工作服,一个人来到地下室,继续干我的活儿。
“沙……沙……沙……”
锉刀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响,显得有些孤单。
【内心独白】
我有点失望,但并不意外。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让一个懒散惯了的人,一下子静下心来干这种枯燥的活儿,比登天还难。王小军的猛药,或许能吓住他一时,但药效过了,他还是那个他。看来,光有“逼”,还不够。还得让他自己,真正明白这把锉刀的重量。
第四天早上,我刚打开地下室的门,就愣住了。
肖杰居然来了。
他一个人站在工作台前,脸上带着几分懊恼和不甘。他面前的那个铁块,被他锉得更是惨不忍睹。
他看到我,脸红了一下,低声说:“李师傅……我昨天……对不起。”
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我没应声,只是走到他身边,拿起他锉的那个铁块,看了看。
然后,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把卡尺,量了一下。
“你看看。”我把卡尺递给他看,“你锉掉最多的地方,和最少的地方,差了将近三毫米。你这不是在加工,你是在破坏。”
他羞愧地低下了头。
“手艺活儿,靠的是耐心和专注。你心里要是长了草,手上就没了根。”我把铁块放回工作台上,“你不是觉得这活儿不挣钱吗?走,我带你去看样东西。”
我锁上地下室的门,带着他,去了王小军的工厂。
王小军的工厂,规模不小。几十台崭新的数控机床,整齐地排列在宽敞明亮的车间里。工人们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肖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王小D jun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没提之前那件事,就像完全不认识肖杰一样。
他带着我们参观了整个工厂,从原料区,到加工区,再到质检区。
最后,他把我们带到了一个单独隔开的小车间。
里面,只有一个老师傅,戴着老花镜,正坐在一台老式的车床前,聚精会神地加工着一个形状复杂的零件。
“这是我们厂的宝贝,八级钳工,刘师傅。”王小D jun介绍道,“我们厂里所有的高精密模具,还有那些进口设备上坏了的、买不到的特殊零件,都得靠刘师傅这双手。”
王小D jun指着刘师傅手里的那个零件,对肖杰说:“就这么个小玩意儿,德国进口的,要三万块一个,还得等半年。刘师傅自己做,材料费不到三百,手工费,我给他一万。”
肖杰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一……一万?”
“对,一万。”王小D jun拍了拍肖杰的肩膀,“小兄弟,别小看这门手艺。机器能干的,是普通的活儿。真正值钱的,是机器干不了的活儿。这叫核心技术,是真正的金饭碗。”
从工厂出来,肖杰一直沉默着。
回到地下室,他一言不发地拿起那把锉刀,夹起那个被他锉得乱七八糟的铁块,开始一下一下地,笨拙但认真地锉了起来。
他的动作还是很生涩,力道还是不均匀。
但这一次,他没有再烦躁,没有再扔下工具。
“沙……嘎……沙沙……”
那断断续续、时而刺耳时而顺畅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响起。
我笑了。
我知道,这颗烂到了根的种子,终于,开始要发芽了。
尾声
日子,就在这“沙沙”的锉磨声中,一天天过去。
肖杰的变化,是缓慢而真实的。
他不再迟到早退,每天准时出现在地下室。他话不多,但眼神里的浮躁和戾气,在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熟悉的、属于手艺人的专注。
他的手,开始长出老茧。他锉出来的铁块,也从一开始的坑坑洼洼,变得越来越平整。
方惠每天都会来,给我们送饭。她不再是愁眉苦脸的样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她会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师徒俩,眼神里,是满满的知足和安宁。
有时候,她会带来一些自己缝制的布手套和围裙。针脚细密,和我袖口上那个补丁,一模一样。
我和她之间,很少谈论未来的事。我们没有再提过“房子”,也没有再提过“搭伙过日子”。但我们都知道,一种比房子更坚固的东西,正在我们之间,慢慢建立起来。
那是一种经历过风雨后的相互扶持,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三个月后,我用自己的积蓄,加上王小军他们几个凑的钱,凑够了五万,还给了那个“光头”。当然,那钱最后又回到了我的存折里。
肖杰知道后,整整一个晚上没说话。第二天,他把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塞给我。上面是他写的欠条,二十万,一分不少。
我收下了。我知道,这是他的尊严。
又过了一年。
肖杰已经能独立完成一些简单的加工活儿了。王小軍给他介绍了一些零散的业务,他一个月,也能挣个三四千块。虽然不多,但那是他用自己的汗水,堂堂正正挣来的第一笔钱。
那天,他拿到工资,没有去喝酒,也没有去打牌。他跑去商场,给他妈买了一件新衣服,给我买了两条好烟。
方惠拿着那件新衣服,哭了。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我的儿子李健,也来看过我几次。他看到地下室里那个埋头苦干的肖杰,看到我和方惠之间那种平静的相处,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临走时,默默地在我桌上,留下了一个信封。
里面,是两万块钱。
我把钱退给了他。我告诉他,爸现在,不缺钱。
我缺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这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和方惠坐在院子里。那个曾经杂草丛生的小院,已经被我们收拾得干净整洁,种上了几株月季和西红柿。
地下室里,传来肖杰“沙沙”的锉磨声,均匀,而有力。
方惠给我递过来一杯沏好的茶,笑着问我:“老李,你说,小杰这手艺,什么时候能给你还清那二十万啊?”
我呷了口茶,看着远处天边的夕阳,也笑了。
“不急。让他慢慢还,还一辈子才好呢。”
因为我知道,我还给他的,不是钱。
我给他的,是一双手,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一个重新活过的机会。
而他和他母亲还给我的,是一个不再孤单的黄昏,一个热气腾腾的家。
这世上,有些东西,比房子更重要。
比如,一个人的尊严。
再比如,一个家的温度。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