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二零零三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了三天两夜,终于把陈默从内陆小镇的沉闷里,吐到了深圳的喧嚣中。走出车站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海水咸味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他有点晕眩。表哥在出站口接他,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一辆颠簸的中巴车。车窗外,高楼像是从地里长
那片曾经被推土机、搅拌机和成千上万根钢筋占据的土地,如今早已变了模样。高大的写字楼玻璃幕墙,在白天反射着刺眼的阳光,到了晚上就亮起一片璀璨的灯火。
可对有些人来说,这片土地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那个闷热的夏天。空气里不是高级香水的味道,而是汗水、尘土和廉价饭菜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那气味里,有年轻人的迷茫,有中年人的无奈,还有几个女人的故事,像水泥地上的裂缝,深刻又沉默。
01
二零零三年的夏天,绿皮火车哐当哐当了三天两夜,终于把陈默从内陆小镇的沉闷里,吐到了深圳的喧嚣中。走出车站的那一刻,一股混杂着海水咸味的热浪扑面而来,让他有点晕眩。表哥在出站口接他,黝黑的脸上挂着汗珠,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一辆颠簸的中巴车。车窗外,高楼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竹笋,一根比一根高,晃得他眼睛疼。
车子七拐八绕,最后扎进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楼群里。这里的楼挨得极近,仿佛一伸手就能摸到对面人家的窗户,这就是表哥嘴里说的“握手楼”。空气里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厨房传出的油烟味。他们落脚的地方,是工地旁边的临时工棚,十几张上下铺的铁架子床挤在一个大通铺里,汗味、脚臭味和烟味搅和在一起,熏得人脑子发胀。
第二天,陈默就成了工地里的一名杂工。他的工作,就是跟着大伙儿搬砖、筛沙、和水泥。太阳像个大火球,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没几天,陈默白净的皮肤就被晒得黝黑脱皮,手上也磨出了血泡。他觉得自己就像一颗被扔进巨大机器里的小石子,除了跟着轰隆隆地转,别无选择。
工地上最多的就是光着膀子、浑身泥浆的男人。他们说话粗声大气,休息时就聚在一起抽烟、打牌,讲着荤段子。女人在这里是稀罕物。陈默见到的第一个,是食堂帮厨的周萍。她约莫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丰腴,走起路来腰肢一扭一扭的。她嗓门很大,总是隔着老远就能听见她的笑声。
开饭的时候,工人们像饿狼一样往前挤。陈默年轻,脸皮薄,总是被挤到最后。轮到他时,菜盆里往往只剩下些汤汤水水。周萍用大铁勺在盆底刮了半天,然后抬眼瞅了瞅他,噗嗤一声笑了:“新来的娃吧?看这瘦的,风一吹就倒了。”她说着,转身进了后厨,再出来时,勺子里多了一大块烧肉,结结实实地扣在了陈默的饭盒里。
周围的工友们立刻开始起哄。“萍姐偏心眼哩!”“这小子有福气!”陈默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端着饭盒,头也不敢抬地找了个角落蹲下。那块肉,他吃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又香又烫。
工地上第二个女人,是阿芳。她和陈默一样,也是个杂工,年纪看起来更小,才十九岁的样子。她人很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总是戴着一顶大草帽,帽檐压得很低。她不爱说话,干活的时候像一头沉默的小牛,手脚麻利,从不叫苦。休息的时候,别的女工聚在一起聊天,她就一个人坐在阴凉地里,看着远处发呆。
陈默注意到她,是因为有一次,一车水泥到了,管事的催得急,大伙儿一拥而上。陈默扛起一包,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是阿芳从旁边伸出手,默默地帮他扶了一把。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朝他点了点头,然后就扛着自己的那包水泥走开了。她的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泉水,清澈又带着一股倔强的劲儿。
如果说周萍像一团火,热烈得让人有点招架不住,阿芳像一块石头,沉默得让人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那么林岚,就像是天上的月亮。她是工地上唯一的女性资料员,负责管理图纸和文件。她大概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总是穿着干净的连衣裙,戴着一副细边眼镜,头发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
陈默第一次见到她,是她从那间装了空调的板房办公室里走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眉头微蹙,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镶了一道金边。她和整个工地上挥汗如雨、满身泥污的景象格格不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工地上所有的男人,看她的眼神都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一些。
陈默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距离,比老家到深圳还远。他只是一个浑身臭汗的杂工,而她是体面的办公室职员。他只敢在吃饭或者休息的时候,偷偷地朝那间办公室的方向望上几眼。
改变发生在一天下午。那天,项目部送来了一大批新的施工图纸,好几个大纸箱,又沉又占地方。林岚一个人搬不动,急得在办公室门口直转圈。项目上的技术员李工看见了,立刻凑了上去,满脸堆笑地说:“林岚,我来帮你,这种粗活哪能让你干。”
李工三十多岁,仗着自己是技术员,平时在工地上总是一副高人一等的样子。他早就对林岚有意思,工地上的人都看得出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抱箱子,眼睛却不老实地往林岚身上瞟。
就在这时,陈默推着小推车路过。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停下车,闷声闷气地说了一句:“我来吧。”他没敢看林岚,只是低着头,把那几个大纸箱一个个搬上了推车。他的力气在工地上练出来了,搬这些东西不算太费劲。
李工的脸拉了下来,哼了一声,没好气地走了。陈默把箱子推进办公室,整齐地码在角落。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转身想走,却被林岚叫住了。“等一下。”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清泉流过石头。
陈默停下脚步,回过头。林岚从桌上的一个小冰箱里,拿出了一瓶冰镇的可乐,递到他面前。“谢谢你。”她微笑着说,“天太热了,喝瓶水解解渴。”
陈默愣住了。他看着那瓶冒着凉气的可乐,又看了看林岚白净的手指。这是他来到这个工地上,第一次有人这样客气地对她。他笨拙地接过可乐,嘴里含糊地说着“不客气”,心里却像打鼓一样,咚咚地响个不停。
他走出办公室,拧开瓶盖,猛地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凉到了心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间办公室的窗户,心里有什么东西,好像不一样了。从那天起,他开始不自觉地留意林岚上下班的时间,会刻意地在她可能经过的路上多待一会儿,只为了能和她说上一句简单的“你好”。
02
日子在汗水和疲惫中一天天过去。陈默渐渐适应了工地的生活,也和周围的人熟络了起来。周萍对他的照顾,变得更加明目张胆。每次打饭,他的饭盒总是比别人满,肉也比别人多。工友们见了,就扯着嗓子开玩笑:“陈默,你小子行啊,把萍姐的心都勾走了!”“干脆给萍姐当个上门女婿算了!”
周萍也不恼,反而叉着腰,用勺子指着那帮人骂:“笑个屁!一群光棍,羡慕了?陈默还是个孩子,你们这帮老不正经的,别带坏了他。”她嘴上骂着,眼睛却瞟向陈默,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陈默每次都窘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心里感激周萍的好,但又害怕这种过于热情的关心。
一个夏夜,深圳的天说变就变,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点砸在工棚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地响。没多久,屋顶开始漏雨,滴滴答答的水线,把陈默的铺盖都打湿了。他抱着被子,在狭窄的过道里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周萍的房门打开了。她住在食堂旁边一间单独的小瓦房里。她探出头,朝陈默招了招手:“外面那么大雨,你站那儿干啥?过来我这儿睡。”陈默愣了一下,有些犹豫。周萍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声:“磨蹭啥?一个大男人还怕我吃了你不成?地上有草席,自己铺一下。”
陈默抱着被子,硬着头皮走进了周萍的房间。房间很小,但收拾得很干净。一张木板床,一张小桌子,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皂味。周萍指了指床边的空地,然后自己拉上了一道布帘子,隔开了床和外面的空间。
陈默在地上铺好草席,躺了下来。雨声、风声,还有帘子后面周萍翻身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地传进他的耳朵。他浑身不自在,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睡不着。
“睡不着?”帘子后面传来了周萍的声音。
“嗯。”陈默小声地应了一句。
“想家了?”
“有点。”
“我刚来深圳的时候,也天天想家。”周萍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那时候,比你现在还苦。一个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听工友们说过,周萍是个寡妇,男人几年前在老家出意外死了。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
“你多大了?”周萍又问。
“二十。”
“二十岁,好啊。”周萍轻轻地叹了口气,“我二十岁的时候,孩子都会打酱油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聊各自的家乡,聊地里的庄稼,聊那些不值钱的往事。陈默渐渐放松下来,他发现周萍不像平时那么泼辣,声音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温柔。他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周萍已经去食堂忙活了。桌上放着两个热腾腾的馒头和一碗稀饭。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屋子里暖洋洋的。陈默坐在地上,吃着馒头,心里也暖洋洋的。他觉得周萍像他的一个姐姐,一个可以让他暂时忘记烦恼的亲人。
03
和周萍的热情不同,陈默和阿芳的交往,是沉默而安静的。他们都是杂工,干着最累的活,也最被人瞧不起。这种相同的处境,让他们之间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每天中午最热的时候,有一小段休息时间。陈默和阿芳会不约而同地走到工地角落里的一棵大榕树下。他们一人靠着一边树干,谁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阿芳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军用水壶,喝一口,然后递给陈默。陈默也喝一口,再递回去。水是早上从食堂打的凉白开,到了中午已经不凉了,但喝下去,还是能解渴。
有一次,陈默问她:“你为什么来深圳?”
阿芳低着头,用脚尖划着地上的土,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挣钱。回家盖房子。”
“盖房子要很多钱吧?”
“嗯。”阿芳点点头,“我弟快到娶媳妇的年纪了。没房子,说不上媳妇。”她抬起头,看着陈默,眼睛里有一种和她年龄不符的坚定,“我算过了,在这里干三年,省吃俭用,能攒下五万块。够了。”
陈默看着她被太阳晒得干裂的嘴唇和那双清澈的眼睛,心里忽然有些触动。他自己也是为了让家里过得好一点才出来的,但他从没有像阿芳这样,有一个如此清晰而具体的目标。在阿芳身上,他看到了一种朴素而强大的生命力。
他们就像两棵在工地上一起生长的小草,分享着同一片阳光和雨水,也分担着彼此的沉默和孤独。这种“战友”一样的情谊,让陈默在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里,感到了一丝踏实的温暖。
04
陈默心里最惦记的,还是林岚。他把那瓶可乐的空瓶子一直留着,藏在自己的床底下。他开始想尽办法,制造和林岚“偶遇”的机会。他会算好时间,在她下班的路上等她,然后假装碰巧路过,和她打个招呼。他会偷偷跑到办公室的窗户下,看她坐在里面安静工作的样子。
他发现,技术员李工几乎天天都往林岚的办公室跑。有时候是借口送文件,有时候是说检查线路。他总是赖在里面不走,说着一些自以为有趣的笑话。林岚大多数时候只是礼貌地笑笑,并不怎么搭理他。这让陈默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一天傍晚,陈默干完活,正准备回宿舍,路过办公室时,忽然听到里面传来争执的声音。他停下脚步,从窗户的缝隙里往里看。他看到李工堵在门口,抓着林岚的手腕,情绪有些激动:“林岚,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不清楚吗?你为什么老是躲着我?”
林岚用力地想挣脱,脸上带着一丝厌恶和惊慌:“李工,请你放手!你再这样,我就喊人了!”
“你喊啊!你让大伙儿都来看看!”李工的脸涨得通红,似乎有些失控。
陈默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想都没想,一脚踹开了办公室的门。门“砰”的一声撞在墙上,把里面的两个人吓了一跳。李工看到是陈默,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地骂道:“你个小杂工,跑来干什么?滚出去!”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李工抓着林岚的那只手。他的拳头攥得紧紧的,身体因为愤怒和紧张而微微发抖。
李工被他那股不要命的眼神看得有点发毛,加上林岚也在用力挣扎,他只好悻悻地松开了手。他指着陈默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你小子给我等着!”说完,整理了一下衣服,骂骂咧咧地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陈默和林岚。林岚的手腕上有一圈清晰的红印。她靠在桌子上,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陈默。她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惊讶,还有一丝陈默看不懂的东西。
“谢谢你。”她轻声说。
“他……他没把你怎么样吧?”陈默结结巴巴地问。
林岚摇了摇头,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微笑。“我没事。今天多亏你了。”
那个晚上,陈默失眠了。他一遍遍地回想林岚看他的那个眼神。他觉得,自己和她之间的那堵墙,好像裂开了一道缝。他甚至开始幻想,也许,她对自己也是有一点好感的。这个念头,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迅速地生根发芽。他觉得,只要再加把劲,也许就能走进她的世界。只是他不知道,这道缝的后面,究竟是春暖花开,还是万丈深渊。
05
那次事件之后,林岚对陈默的态度,确实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会在路上主动和他打招呼,会问他一些工作上的事情,甚至有一次,她办公室的抽屉坏了,她没有找别人,而是专门来找陈默帮忙。
陈默提着工具箱走进那间凉爽的办公室时,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激动。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林岚给他倒了一杯水,就坐在旁边,看着他修理抽屉。
她问起了他的家乡,问他家里的情况。陈默有些拘谨,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告诉她,他家在山里,有两个妹妹,父母都是农民。他说他想在深圳挣点钱,回家盖个新房子。
林岚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陈默那双因为干活而变得粗糙的手上,眼神里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
抽屉修好了。陈默站起来,准备离开。林岚也站了起来,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这句话,在陈默听来,无异于天籁。他觉得自己的春天真的要来了。他开始盘算着,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定要给林岚买一件像样的礼物。他跑遍了工地附近的几条街,最后在一家小饰品店里,看中了一条银项链。项链的吊坠是一片小小的叶子,做得很精致。虽然不贵,但已经花掉了他半个月的伙食费。
他把项链装在一个漂亮的小盒子里,揣在怀里好几天,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送出去。直到他无意中从周萍那里听说,过两天是林岚的生日。
那天下午,他鼓足了勇气,在林岚下班的路上拦住了她。他把那个小盒子递到她面前,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林岚……祝你……生日快乐。”
林岚愣了一下,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又看了看他。她没有立刻接,而是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对陈默来说,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他以为她会拒绝,准备把手缩回来的时候,林岚伸出手,接过了那个盒子。
“谢谢你。”她低声说,然后打开了盒子。当她看到那条叶子项链时,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那光芒转瞬即逝,快得让陈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她合上盒子,对他笑了笑,“礼物我很喜欢。”
陈默的心,一下子飞到了天上。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了起来。他没有注意到,林岚在说那句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闪躲,笑容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06
工地的日子,并不总是只有这些儿女情长。随着项目进入赶工期,整个工地像一架上紧了发条的机器,疯狂地运转起来。安全帽下的脸,个个都写满了疲惫。
一天下午,脚手架上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接着就是一个重物坠地的声音。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一个叫老王的瓦工,从三米多高的地方摔了下来,腿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扭曲着,抱着腿在地上打滚,痛苦地嚎叫。
工头和项目上的人很快赶了过来,叫了辆车,把老王拉走了。事情发生后,工地只是停了半天工,第二天就又恢复了正常。几天后,陈默听老鬼说,公司赔了老王几万块钱,让他回老家养伤去了。这件事,就像一块石头扔进水里,只是激起了一点小小的涟漪,很快就平息了。
老鬼是工地的钢筋工头,五十多岁,干瘦干瘦的,像一根老油条。他看人很准,对工地上的门道也摸得一清二楚。那天晚上,他跟陈默一起在工地门口抽烟,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说:“小子,记住了,在这地方,有时候人命还没一吨钢筋值钱。出了事,能用钱摆平,就不算事。”
老鬼的话,让陈默心里发冷。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个看似火热的工地,底下也藏着冰冷的规则。
没过多久,陈默又撞见了另一件让他心惊的事情。那天深夜,他起夜上厕所,路过周萍的瓦房时,隐约听到里面有争吵声。他好奇地凑到窗边,借着月光,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正和周萍拉拉扯扯。
“我告诉你,这个月必须把钱给我!不然,我就去你们工地上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男人在外面欠了多少赌债!”男人恶狠狠地说。
周萍的声音带着哭腔,不住地哀求:“大哥,你再宽限我几天吧!我这个月真的没钱了,我一定想办法,下个月一定还你!”
“少废话!下个星期,我再来!要是还不上,你就等着瞧!”男人说完,一把推开周萍,摔门而去。
陈默躲在暗处,等男人走远了,才敢出来。他看到周萍一个人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着,像个无助的孩子。那一刻,他才明白,周萍平时的泼辣和爽朗,都只是她用来保护自己的硬壳。硬壳下面,藏着这么多的辛酸和无奈。
第二天,他找到老鬼,旁敲侧击地问起了周萍的事。老鬼叹了口气,告诉他,周萍的男人根本不是出意外死的,是几年前在外面跟着人赌钱,欠了一屁股高利贷,后来人就没影了。那些要债的,隔三差五就来找周萍的麻烦。
陈默听完,心里堵得难受。他想起周萍总是多给他打的那勺肉,想起那个雨夜她收留了自己,想起她像个大姐姐一样护着他的样子。他很想帮她,但他一个月只有几百块的工资,自己都过得紧巴巴的,又能帮得上什么呢?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成年人的那种无力感。
07
就在陈默为周萍的事情烦心的时候,他自己的“爱情”,似乎迎来了决定性的时刻。那个周末,工地发了工资。陈默捏着手里那几张崭新的票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请林岚看一场电影。
他跑到镇上,买了两张最新上映的香港爱情片的电影票。然后,他回到宿舍,把自己最好的那件衬衫翻了出来,洗了又洗。晚上,他对着镜子,笨拙地梳理着头发,心脏不争气地狂跳。
他揣着电影票,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深吸了一口气,朝着林岚住的那栋单独的女士宿舍楼走去。那是一栋两层的小楼,专门给项目上的女职员住的。
远远地,他就看到林岚房间的窗户亮着灯。他走到楼下,正准备鼓起勇气喊她的名字,宿舍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男人从里面走了出来。陈默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认得那个男人,是工地上一个分包的小包工头,姓王,四十多岁,长得脑满肠肥,平时总是色眯眯地盯着工地的女工看。他也是结了婚的人。
王包工头嘴里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走了。陈默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不明白,这么晚了,王包工头为什么会从林岚的宿舍里出来。
他犹豫着,不知道是该上去,还是该转身离开。就在这时,林岚也从楼里走了出来。她换下了一身工装,穿上了一条漂亮的碎花裙子,脸上还化了淡妆。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麻木,完全没有要去约会的喜悦。
她没有看到站在阴影里的陈默,径直朝着工地旁边的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走去。陈默像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样,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他想知道,她到底要去哪里,要去见谁。
小巷里没有路灯,黑漆漆的。陈默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借着远处工地的灯光,勉强能看清林岚的背影。他跟着她拐过一个弯,眼前的一幕让他瞬间如遭雷击,震惊得呆立在原地!
巷子的尽头,停着一辆黑色的奥迪轿车,这种车在工地上是绝对的稀罕物。车边上,技术员李工正毕恭毕敬地站着,像个跟班。林岚走过去,李工立刻点头哈腰地为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接着,一个身材微胖、梳着大背头的中年男人从车里走了下来。陈默的瞳孔猛地一缩,他认得这个男人!他就是整个项目的最大投资方,姓张,大家都叫他张老板。陈默只在项目奠基仪式上,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林岚非常自然地走上前,挽住了张老板的手臂。张老板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两人低声交谈着,然后一起坐进了车里。李工关上车门,自己坐进了副驾驶。黑色的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消失不见。
陈默一个人站在黑暗的小巷里,浑身冰冷。他手里那两张花了血本买来的电影票,此刻像是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生疼。原来,林岚根本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白月光”。她和李工,都只是张老板安插在这个工地的棋子。
她所谓的“资料员”身份,只是一个幌子。她对自己那些似有若无的好,那些复杂的眼神,或许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人,对自己脚边一只小蚂蚁的随意挑逗,又或是一丝廉价的怜悯。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天大的傻瓜,一个自作多情的跳梁小丑。他所以为的纯洁爱情,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08
那晚之后,陈默大病了一场。他躺在工棚的床上,烧得迷迷糊糊,反反复复地做着同一个梦。梦里,他不停地往那条黑暗的小巷里跑,但巷子没有尽头,林岚的背影总是在他前面,他怎么也追不上。
等他病好,人也瘦了一圈。他再也无法用以前的眼光去看待林岚了。他看到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还是那副干净清爽的样子,但他只觉得一阵恶心。他把自己藏在床底下的那个可乐瓶子,连同那条他精心挑选的项链,一起扔进了正在轰鸣的水泥搅拌机里。看着那些东西被水泥和石子搅碎、吞没,他心里那点可怜的幻想,也跟着一起被埋葬了。
他开始理解老鬼说的话了。在这个巨大的利益场里,他和一个女人的所谓“爱情”,真的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在他生病的那几天,是周萍和阿芳在照顾他。周萍每天从食堂给他端来热腾腾的病号饭,逼着他吃下去。她一边喂他喝粥,一边像个老妈子一样絮絮叨叨地骂他:“你个小兔崽子,是不是中暑了?叫你多喝水你不听!看你这熊样,还想不想挣钱回家了?”
阿芳则是在下工后,默默地来看他。她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把自己的水壶放在他床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塞到他枕头底下。“你……你生病了,买点好吃的。”她小声说。那几张票子,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陈默看着她们,一个泼辣,一个沉默,心里五味杂陈。他意识到,那些他曾经忽略的、最朴素的关心,才是这片冰冷的工地上,最真实、最温暖的东西。
年底,项目主体结构顺利封顶。工人们像候鸟一样,开始陆续离开。
阿芳是第一批走的。她拿着攒够的钱,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灿烂笑容。她特意来跟陈默告别,把一个布包塞给他。“这是我给你买的。你是个好人。”她说。陈默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解放鞋。阿芳说,她回家后,会给他寄家乡的特产。
周萍也来向他告别。她告诉陈默,她不准备回老家了,也不准备再东躲西藏。她要去另一个城市,找一份正经工作,堂堂正正地把那些债还清。“人不能总被过去拴着,总得往前看。”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陈默从未见过的光。临走前,她给了陈默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拍着他的后背说:“小子,以后机灵点,好好照顾自己。”
陈默最后一次见到林岚,是在项目部的庆功宴上。他只是一个干完活准备离开的杂工,没资格参加那样的宴会。他背着自己的行李,路过停满了小轿车的停车场。他看到林岚穿着一身华丽的晚礼服,挽着张老板的手臂,从一辆豪华的奔驰车上下来。她笑靥如花,和周围那些大人物们谈笑风生。
她的目光从陈默身上扫过,没有停留一秒钟,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他们之间,隔着一个永远无法跨越的世界。
陈默没有回家,也没有继续留在深圳。他拿着这一年多攒下的工钱,在那个寒冷的冬日,独自一人,坐上了一列开往北方的火车。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心里空落落的。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会是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子。但他知道,那个二十岁的夏天,连同那些爱过的、恨过的、感动过的人和事,都永远地留在了深圳那片尘土飞扬的工地上。
来源:清风唏嘘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