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这是您的存折?三十万都给姐姐了?"我捏着那本旧得发黄的存折,嗓子发紧。
父亲的存折
"爸,这是您的存折?三十万都给姐姐了?"我捏着那本旧得发黄的存折,嗓子发紧。
父亲只是淡淡点头,眼神飘向窗外那株老槐树,树叶在北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不够,爸。"我深吸一口气,"我们再添三十万。"
父亲猛地回头看我,浑浊的眼里闪着我读不懂的光,粗糙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要抓住什么,又像是要放开什么。
那是1998年初春,窗外的老槐树刚抽出嫩芽,北方的风里还带着料峭的寒意。
改革大潮席卷全国,国企改制如春风过境,也如秋风扫落叶,多少人的命运被重新洗牌。
父亲下岗那天,厂区广播里播放着《东方红》,那是他工作了二十七年的地方。
他只默默收拾了工具箱,将一把钢锯、几把老扳手和一个磨得发亮的卡尺小心包好,像对待珍宝一样装进旧军绿色挎包,带着二十多年的工龄走出了厂门。
"咱不趟这浑水了。"他当时只说了这一句,眼角有些湿润,却倔强地不让泪水流下来。
母亲在我十岁那年因病早逝,家里就父亲一人撑着,硬是把我和姐姐拉扯大。
他那双手上的老茧层层叠叠,像树的年轮,记录着生活的艰辛。
姐姐比我大五岁,那年刚参加工作不久,在县城邮电局做了一名普通的营业员,每月工资一百七十多块钱,在当时也算是体面的工作了。
她总爱穿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是父亲在供销社买的,当时花了三十八块钱,几乎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大妮子穿着好看。"父亲看着姐姐第一天上班时的模样,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姐姐参加工作第三个月,她突然晕倒在单位,被送进了县医院。
医生说是罕见的肾病,需要长期治疗,甚至有可能需要换肾。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走廊上看到父亲蹲在墙角无声地抽烟,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是某种无言的呐喊。
他不知道我看见了,第二天又恢复了那副坚毅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父亲卖掉了我们在县城唯一的住房,那是一套七十年代分配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六十多平米,卖了四万五千块钱。
我们搬进了厂区附近筒子楼的单间,十几平米的空间,放一张床,一个小桌子,一个简易衣柜,就显得拥挤不堪。
父亲日夜守在姐姐病床前,他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指甲缝里总有洗不净的污垢,那是跑工地、送货、修车留下的印记。
"大丫头,喝点粥。"父亲哄姐姐,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了谁。
每天清晨四点多,他就起床熬粥,放一把大米,一小撮红枣,慢慢熬成粘稠的白粥,然后装进保温瓶带到医院。
"爸,您也吃点吧。"姐姐常常这样说,眼里含着泪水。
"爸不饿,你吃。"父亲总是这样回答,然后转身出去,说是去买点东西,其实是不想让姐姐看到他眼中的心疼和无奈。
那几年,父亲像是老了十岁,头发迅速花白,原本挺拔的身躯也微微弯了下来。
我在省城上大学,每月生活费一百元,父亲雷打不动地按时汇来,从不拖欠一天。
每次回家,看到父亲日渐消瘦的身影,我心如刀绞,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爸,您太辛苦了。"我曾这样说过。
"辛苦啥呢,男人吃点苦算啥?咱爷们儿不能认怂。"父亲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眼角却有掩不住的疲惫。
大学四年,我省吃俭用,假期做家教挣钱,努力减轻父亲的负担。
毕业那年,我幸运地在省城一家外企找到了工作,起薪比同龄人高出不少。
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那天,我买了一件羊毛衫寄给父亲,他在电话里说:"败家子,花这冤枉钱干啥?爸又不缺衣服穿。"
语气虽然责备,但我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
2003年冬天,我在省城买了一套小两居,硬是把父亲接来同住。
他却固执得很,宁可睡客厅沙发也不肯用我的主卧,买菜做饭样样抢着干,却从不花我一分钱。
"我还能动弹,不能啃老。"他总这么说,一边说一边摆弄他那本破旧的账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一笔收入和支出。
早上五点,当我还在睡梦中时,父亲已经起床为我准備早餐,一碗热腾腾的豆浆,两个刚出锅的小笼包,外加一个煎得恰到好处的荷包蛋。
"爸,您睡会儿吧,不用这么早起。"我心疼地说。
"习惯了,睡不着。"他摆摆手,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坚持。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回家,发现父亲不在。
邻居王大娘告诉我:"你爸啊,每天都去菜市场帮忙卸货,一个月能挣个七八百呢。"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疼得说不出话来。
那个周末,我悄悄跟着父亲去了菜市场。
天还没亮,他已经站在卸货区,跟几个同样满头白发的老人一起等待着第一批蔬菜的到来。
卡车一到,他们就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忙碌起来,一筐筐白菜,土豆,大葱被扛下车,重的有五六十斤。
父亲弯着腰,汗水浸透了他那件褪了色的蓝色工装,却依然干得起劲儿。
我站在远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回家后,我假装无意中问起:"爸,您每天都去哪儿啊?"
"遛弯儿,认识几个老头子,一起下下棋,拉拉呱。"他随口应付,眼神却不敢与我对视。
有次整理他衣物,我在内衬口袋里发现几张汇款单,收款人是几个陌生的名字,地址分别在河北、安徽和湖南的农村。
顺藤摸瓜,我才知道父亲这些年一直资助几个贫困学生,每月省下钱寄出去,从不间断。
最早的汇款单日期是1999年,那时候他刚下岗不久,自己的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
"您哪来这么多钱?"我忍不住问,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敬佩。
父亲摸着花白的胡茬,眼神有些躲闪:"老头子有点积蓄,不算外人的。"
"这些孩子跟您什么关系?"我继续追问。
"没啥关系,就是看他们可怜,想上学没钱。"父亲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后来听街坊说,父亲天不亮就去附近菜市场帮商贩卸货,一筐一筐地搬,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有时还帮着收废品,雨天、雪天从不间断。
"你爸真是个好人啊,这年头,像他这样的老实人不多了。"王大娘经常这样感叹。
我给父亲买了新衣服,他总是收起来舍不得穿;给他买补品,他总说"浪费钱,留着给姐姐买药";给他买手机,他说"那玩意儿我不会用,别糟蹋钱"。
每次我送东西给他,他总是皱着眉头,像是我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爸,我现在工资高,您就别再干那些苦力活了。"我央求道。
"闲着手痒痒,你管那么多干啥?"他依旧我行我素。
姐姐的病这些年时好时坏,虽然没完全好,但也能正常工作生活。
她在县城邮局工作,工资不高,每月还要吃不少药,父亲总是悄悄地给她寄钱,却不让我知道。
去年冬天,姐姐病情突然恶化,肾功能几乎完全丧失,医生说必须马上换肾,否则性命难保。
那天,父亲拖着瘦削的身子进了银行,出来时手里攥着那本绿色的存折,上面赫然记着三十万元。
"三十万,都给大丫头治病用。"他声音颤抖,却坚定如初。
我从没见过那么多钱,那是父亲二十多年的血汗,是他冬天冻得通红的手,是他夏天湿透的背心,是他从不肯吃的肉,是他从不买的新衣。
"爸,这钱是您这些年……"我哽咽着说不下去。
"是啊,一点一点攒的。"父亲抹了抹眼角,"大丫头是咱家长女,要是没了她,你妈在天上也不会原谅我的。"
那天晚上,电视里正播放着春节联欢晚会的重播,欢快的笑声与我们沉重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
父亲难得地喝了两杯白酒,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
"爸有个事情,一直没跟你们说。"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啥事啊,爸?"我凑近了些,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话。
"那年,我二十出头,在山西一个煤矿打工。"父亲的目光好像穿越了时空,落在遥远的过去,"有一天,矿上塌方,我被埋在里面,差点没命。"
我屏住呼吸,这是父亲第一次讲起他年轻时的经历。
"是一个姓周的老工人救了我,他把最后一口水给了我,把唯一的氧气位置让给了我。"父亲的声音哽咽了,"等救援队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窗外开始飘雪,细小的雪花在灯光下飞舞,像是天空中落下的泪珠。
"临走前,他塞给我一个小本子,上面写着他家人的地址,还有一句话。"父亲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褪色的小本子,纸张已经泛黄发脆,"他说:'小伙子,若有来日,回报他人便是。'"
父亲说这话时,眼里闪着光,像当年厂里的钢水一样灼热。
"我去找过他家人,可是地址已经变了,再也找不到了。"父亲叹了口气,"从那以后,我就立下誓言,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是我欠周师傅的。"
窗外雨声淅沥,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挂钟滴答的声音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父亲的手因常年劳作而变形,指节粗大,如同冬天老树的枝桠。
我看着这双手,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生活的重量",也明白了父亲这些年来的固执和坚持。
"爸,您的钱不够,我们再添三十万。"我说这话时,感觉有什么在心里流淌,温暖而坚韧。
父亲愣住了,眼泪无声地滑落,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
"闺女,你……"他的声音哽咽了。
"爸,您别说了。"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姐姐是我亲姐,您是我亲爹,这个家的事,咱们一起扛。"
那一刻,我知道,他不是因为钱,而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付出被理解,他的坚持有了回声。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一起去了医院。
医生说姐姐需要尽快手术,我立即交了定金,办理了手续。
"小王啊,你爸这样的老实人不多了。"主任医师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他这些年一直默默资助咱们医院的贫困患者,从不张扬。"
我惊讶地看向父亲,他只是不好意思地笑笑,像个做了小错事的孩子。
原来,除了那几个贫困学生,父亲还经常匿名资助医院里的困难病人,有时是一百,有时是两百,从不间断。
"我就是搭把手,举手之劳。"父亲总是这样轻描淡写。
手术那天,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连远在东北的三姑都赶了回来。
父亲在手术室外踱来踱去,时不时看表,嘴里念叨着:"大丫头,你一定要挺住啊。"
五个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医生说很成功,姐姐脱离了危险。
父亲听到这个消息,突然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幸好我扶住了他。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他不停地念叨,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康复期间,父亲寸步不离地守在姐姐身边,喂水喂饭,端屎端尿,比当年姐姐小时候照顾得还要周到。
姐姐常常感动得流泪:"爸,女儿这辈子欠您太多了。"
"傻丫头,爸是你爸,不欠不欠。"父亲摸着姐姐的头,像她还是个小女孩一样。
出院那天,天空格外晴朗,阳光明媚。
姐姐坐在轮椅上,父亲推着她缓缓走出医院大门,我走在旁边,心里满是感恩和释然。
回家的路上,父亲突然说:"闺女,爸想跟你说个事。"
"您说,爸。"我看向他。
"那笔钱,爸不想要回来了。"他目光坚定,"就当是爸送给你姐的,以后她还要长期吃药,日子不容易。"
"爸,那是您一辈子的积蓄啊。"我有些心疼。
"钱嘛,带不走的东西。"父亲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爸这辈子,最值得的就是把你们姐妹俩养大,看到你们健健康康的。"
"爸……"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别哭丧着脸,爸又不是要走。"他拍拍我的肩膀,"只要你们好好的,爸就满足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还买了父亲最爱喝的二锅头。
酒过三巡,父亲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回到了年轻时代。
"爸啊,你这辈子,有啥遗憾没有?"姐姐突然问道。
父亲沉思片刻,摇摇头:"没啥遗憾,就是对不起你们娘。当年她走得太早,我没能好好照顾她。"
"妈在天上会看到的,您把我们拉扯这么大,她一定会很欣慰。"我安慰道。
父亲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让它流下来。
如今,姐姐的病情已经稳定,我们一家人又重新团聚在一起。
父亲依然每天早起,做一桌可口的早餐,然后牵着楼下王大娘的小孙子去上学,回来后在小区的花园里浇浇花,除除草。
每当看到窗外的老槐树抽出新芽,我就想起父亲常说的话:"人这辈子,不在乎攒了多少钱,而在乎把爱和责任传下去了没有。"
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些普通人的传家宝吧——不是金银财宝,而是爱与责任的传承。
前几天,我发现父亲又在悄悄地算账,小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数字。
"爸,您又攒钱啊?"我好奇地问。
"嗯,想给咱们小区那个卖煎饼果子的残疾小伙子捐台电动三轮车,他每天推着车来回跑,太辛苦了。"父亲头也不抬地说。
我突然明白,父亲的这份善良和坚持,才是他留给我最宝贵的财富。
金钱会贬值,房产会折旧,唯有这份爱心和责任,会像种子一样,在生命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爸,那我们一起攒吧,我也出一份力。"我坐在他身边,轻声说道。
父亲抬起头,眼里闪烁着欣慰的光芒,轻轻点了点头。
窗外,老槐树的枝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生命的故事。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