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从部落首领一代代传袭下来的智慧,到部落起源的故事,他们在一个个故事中一路向前。也有那些宗教故事,讲述现世与去世之后的世界。从多神论到亚伯拉罕宗教都可以看到这一点。也有那些传说故事,将某个特定区域的人凝聚在一起。例如人们可能会说我是斯巴达人,这就暗含着我来自哪里
本文转自 | 今日的心理
人类是会讲故事的,故事是我们与周遭世界发生联系的重要媒介。
从部落首领一代代传袭下来的智慧,到部落起源的故事,他们在一个个故事中一路向前。也有那些宗教故事,讲述现世与去世之后的世界。从多神论到亚伯拉罕宗教都可以看到这一点。也有那些传说故事,将某个特定区域的人凝聚在一起。例如人们可能会说我是斯巴达人,这就暗含着我来自哪里、我是谁。故事始终是也仍将是作为人的重要部分,但20世纪初我们的故事却发生了些改变。
韩炳哲在写作时,通常围绕着他当时正在深度阅读的某个哲人的著作,聚焦哲人的洞见,在当下的情境中重新解读他们的思想。《故事讲述的危机》聚焦的是本雅明(Walter Benhamene)。本雅明是审视过20世纪30年代正在萌芽的现代社会的哲学家之一。就像韩炳哲,他试图阐述与讨论将影响当时当代人们生活的那些变化。
现代工业社会改变了作为人的内涵。例如人们向城市与城市生活的大规模迁徙,以及报纸、电影、广播等大众媒体的崛起。本雅明认为这些转变与新事物将人们与世界的互动规制在特定深度。城市生活会使人处在反应模式:有更多的匿名化社会遭遇,比如像汽车不停鸣笛一样过度的刺激。当你生活在城市,一切都非常迅即与感官化。个人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才能在这样的新环境中发生深刻的联系。
拿大众媒体来说,本雅明认为人们会趋于从一个个新闻标题扫过,而不会与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形成多深刻的联系,不过是新奇,是一种刺激。韩炳哲在书中引用了本雅明很有名的一句话来描述这个情况。本雅明说,在现代社会,相对于在马德里正在发生的革命,人们更感兴趣的巴黎某个阁楼的大火。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类体验。一种迅即而肤浅,另一种需要了解更多的故事情境与反思。巴黎阁楼上的那把火,烧得炽热,有人会失去他的房子,这是多么糟糕的事情:这是瞬间的情绪反应,几乎不需要思考。但是马德里的革命,就有点慢了。要了解和懂它,你得知道历史背景、当下的政治生态、受波及人们的挣扎,才能理解革命事件的意义。它需要一些认知、一些反思,需要在一个故事中理解当下这一刻。
韩炳哲认为,真实的故事是我们与所处的世界发生真正而深刻联系的重要接触点,只有真实的故事能做到这一点。因为真实的故事往往连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并且连接的方式意义深远。
对于我们来说,故事能帮助听它的人了解那些人是谁,他们的生活还有什么可能。故事是一个人的生命历程。这不是说生命本身是一个故事,而是说故事将生命中的事件串联在一起。故事需要倾听,需要一些耐心去聆听,需要时间与反思。而最重要的是,故事可以与别人分享。
故事将人们凝聚在一起,形成一种传统,为人们指明方向。不管我们描述的故事是一个怎样的事物,韩炳哲认为相比于以前,现在我们拥有的故事太少了。这正是20世纪初以来,我们的世界在慢慢发生的改变。
韩炳哲认为,现在我们几乎没有什么时间能停下来,听一个完整的故事,想一想并且置身其中去反思它对我们和我们生命的意义。换句话说,我们已经没有了真正的故事。
我们有一些廉价替代品。事实上,韩炳哲认为现在的情况更为严重,因为世界已经不是像本雅明所处的时代,仅仅规训我们不去深入思考正在发生的事。韩炳哲认为,我们在2025年所处的世界,对讲述故事的整个过程、对于周遭事件建立缓慢而深刻的认知,是充满敌意的。
想想一个生活在今天、使用众多社交媒体的人。你在Instagram上有各种故事,但你又没有故事,没有真正的故事。真正的故事将过去、现在和未来有意义地连接在一起。故事也是有选择的,故事所讲的和故事没讲的都是故事的内容。故事需要一些神秘元素或者张力,它没讲的细枝末节给予了它讲的内容更多内涵。
但是Instagram上的故事,没有过去,没有现在和未来,它们会在24小时内消失。想想社交媒体让你发帖的那些提示框:说说正在发生什么,告诉我你正在发生的事而无需前因后果。你所得到的不是故事,不过是一些碎片化的现时现刻,某种虚荣项目中的群体自画像。
他们似乎在说我多聪明,现在所有人都在听我说,我多漂亮,看看Bendict刚为我做的这些鸡蛋。并且当人们如此记录他们的生活时,所有的都在这儿,就像巴黎阁楼的大火。
没有选择,无需思考。如此记录各个分离的时刻,而不是有机地联系成一个整体,不过是关于生命的表面数据而已。
韩炳哲认为,这些社交媒体并不是让你发现属于自己的故事,而是从生命中的不同事件产生数据而已。这些平台的目标是让人们运行在肤浅的层面,不去停下来思考任何事。就像自动播放的下一个视频,绝对不能给你10秒钟在更宏大的背景下去思考你刚刚看的和它的意义。
这与讲述故事完全相悖。这些社交媒体的理想用户是坐着不停划拉手机的人,他们对自己所看的有一些情绪反应,但是不会停下来去思考,继续划拉去看下一个引起情绪反应的内容。算法会尽其所能,让你不停歇地划拉手机,将花在手机外的时间压缩至最低。如果你胆敢划出这个应用,不到五分钟就会给你通知,进一步让你的注意力碎片化。这就是互联网应用公司希望你过的生活。你困在过于情绪化的状态中,无法深入思考,整天被动地反应所看到的视频,让你成为最容易追踪与攫利的对象。
糟糕的不仅是规训人们每日追逐新奇而肤浅的片段,它会天然地压制人们去反思,去通过真正的故事与世界建立深层联系。
在这样的气候中,还有一个讲故事的元素在凋零——记忆。一个对你有意义的故事,是存在于你的记忆中的。由此能回忆起这个故事,向周遭的人讲述它。而现在事情并不是这样。过去,记忆是一代代传下来的故事;而现在,你不需要去记得看过的视频,你只需要保存并转发给你想分享的人。
无需完全投入到当下的情境,不必了解并记住它的意义。你可以拍张照片,放在电子相册里。这有什么问题呢?问题是我们以为存在相册和记在脑海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种记忆存储方式,但这是不一样的。韩炳哲认为记忆是有选择的,你不会记得某次体验的全部,你需要在那个当下,去解读它,
选择性地将事件联系起来,形成对你有意义的一个故事。这些工作让我们与生命中的事件紧密联系,完全不同于在手机相册存一张照片。手机里的照片是一种完全记录,图片中的那一刻始终在那儿,在你面前。如同阁楼里的大火。没有距离,没有讲述什么,不过是以数据形式存储的某一刻的片段,没有前因后果。如此范式的编录我们的记忆,改变了人们对于记忆的体验。
韩炳哲提到了电视剧《Black Mirror》的一个例子,其中一集中人们在体内植入可以记录所有看到和听到的装置,不需要刻意去记任何东西,只需回放即可。我们正处在一个类似的境地。人们将记忆外包给互联网存档。你所看到的是人们忙忙碌碌,但如果让他们回忆所做的事情,他们对发生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强烈的记忆。他们记得做过什么,但有点模糊。
当他们谈到这些的时候,也不过是列举下当天发生的事,而与之没有什么深刻联系。人们在工作中忙,在生活中忙,但却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这些忙碌又如何和他自己,和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他的周遭世界发生联系。
你在一直做事情,做很多事情,每一天都在做。直到某个早晨,你醒来已经60岁了,这些串起来的过往日子却不像一个完整的故事,你的生命没有一个故事去讲。韩炳哲提到的讲述危机也是一个自我危机。
有人可能觉得我的生活就是一个非常神奇的故事啊?他会说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有流行疫情,有航天飞船,那些政治事件能让凯撒大帝相形见绌。第三次世界大战已经是一些人谈论的话题。如同末日倒计时,我不知道还剩多少时间,但想必不多了。换句话说,韩炳哲先生,我并不是在社交媒体而在新闻媒体看到那些有意义的故事,世界发生的事情很多,我不需要其他方式去连接自我与一个真正的故事。
韩炳哲的回答可能是这样的。首先,他会说你所接受或者追踪的不过是信息,而不是故事。人们了解到世界上在发生的一些事情,然后有情绪反应,接着是下一个故事告诉他们其他正在发生的事情。这与我们刚刚讨论的是不是很相似?很多新闻以7x24小时不间断的形式播发一些碎片化的信息,它足以在那时那刻引发你的情绪反应,正如社交媒体上的帖子一样。
但你很难将这些信息连接成有意义的叙事。对于韩炳哲来说,新闻只会吓唬人,很大程度上它将这个星球上每个人的问题暴露给观众。观众的身体对听到的新闻产生反应,50分钟后可能仍然处在一个焦虑不安的状态,而他们的大脑可能已经接收了5段新的、同样要求他们情绪反应的碎片信息。
同样,对于韩炳哲来说,部分问题在于缺乏足够的距离,或者无间隙。各种信息扑面而来,没有时间去消化吸收并思考看到听到的,手机应用不间断地为你推送需要情绪反应的信息。人们如何将这些连接成一个与他们相关的故事?
就像这是一个和你有关的故事,还是别人兜售给你并想从中牟利的故事?在今天的世界,我们渴望故事,品牌为了做广告会迎合消费者讲故事,新闻媒体为了点击率讲故事,政治家为了选票讲故事,而当选后从不去做承诺的事情。政治领域阴谋论的崛起,也正是因为真实故事的缺失。当建制派对自己的选民说了数十年的谎,或是每次选举中换汤不换药,人们就不再会相信他们的故事。
韩炳哲认为,我们已经从讲述故事走向兜售故事。你可以轻而易举分辨出一个真实的正在经历的故事,还是一个被兜售的故事。被兜售的故事就像前面我们提到的,它像数据一样。每当你听说一个故事的时候,问问自己这是一个短命故事么,它会在本次选举周期末失效呢还是在新产品推出时过期?
这个故事会轻易被替代么?不同于那些能让人在整个一生中奠定自我的故事,这是否是一个你明天就可以轻易替换掉的或者他们在实时修改的一个故事?这个故事是否仅仅触发你的情绪反应,而不引起对世界或这个故事的批判性思考?
韩炳哲认为我们应该问自己这些问题。因为真正的故事讲述,它作为一种沟通形式足以挑战人们看待事物的有限视角。韩炳哲认为,讲得好的故事会让人觉得它有点危险,因为它可能引起重大的转变。
这就是为什么讲述故事是我们了解自己的重要方式。兜售故事却相反,它是一种消耗或者情绪操控。它有叙事的结构,感觉像一个故事,常常用来巩固现有的经济或者政治体制。
也许你会说自己听的故事不是来自社交媒体,不是来自新闻媒体,而是来自电影和电视节目。那些故事让你有共鸣。不管是否值得,你也总能在这类宏观层面的社会评论中找到例外。韩炳哲可能会援引一个对好莱坞相当常见的批判观点。
他可能会说真正的故事已经从电影或者电视节目中消失,许多节目不过是同样操控情绪的肥皂剧而已。你看的节目似乎有故事讲述的结构,似乎它在向你讲述一个故事,就像社交媒体的帖子或者新闻报道,看的时候会让你感觉不错。它在那一刻满足了你的期待和需求。
但最终你会意识到并没有什么故事,不过是角色之间营造的一些关系, 你知道这些角色和它们的前情,一个角色可能在某一集死了,或者一个角色在某一集出轨了,也不过是肥皂剧的即时情绪操控,在兜售故事,不是真正在讲故事。
而兜售故事的不仅是媒体或者政客,我们自己也会兜售故事。这是韩炳哲在《倦怠社会》一书中提到的一些观点。韩炳哲认为现代社会的人受控于一种他称之为积极的力量,不是像管控人民的国王或者王后那样的消极力量。
生活在西方新自由主义社会的人们,他们被灌输的是他们拥有无限可能,只要他们肯自我提升、自我优化、提升自己的市场价值。韩炳哲认为这导致了人们的自恋、抑郁和焦虑。
造成这一结果有几个原因。首先,这一套说法会迫使人们极致地关注自身。而在缺乏外部叙事的时候,他们其他又有什么可关注呢?更甚的是,他们会说你还不是一个亿万富翁或者还实现理想地位的原因是你做的工作还不够有价值。
换言之,你的每个缺点都是你的错。所以人们要么生活在一种持续的不足够的状态,或者十分努力工作以实现那些狂野的梦想。然后他们会遇到自己不能掌控的宏观经济困难,他们会倦怠,消沉一会儿,以期积蓄其内心的力量重新再来。
这是韩炳哲在倦怠社会所描述的图景。每个人都成为他们自身小小的自恋品牌,在缺乏真正故事的时候努力推销自己,以期深层次的连接,这些故事也不过是在打造人设。
韩炳哲认为讲述故事已经变为叙事表演。想一想我们社会中的反转:故事已经不再是在更广大更统合的环境中帮助我们发现自己,我们在社交媒体营造人设,我们打造自己的故事让别人觉得我们就是那样的人。
你可以更清晰地看到韩炳哲担心在今天的世界愈加普遍的现象。不能获取真正故事的单纯人群,难以和世界建立深层联系,他们的生活沦落为片段的信息与数据。了解他们自己已经变成了追踪步数,监测体脂率。生活中的事件变成一张张照片,他们都不记得曾经发生过。
信息灵通不过是迷失在纷杂而让人焦虑的新闻报道中。他们的生活将沦为指标和数据。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们会向周围的人兜售那些对他们的事业或者两性关系有利的故事。
现在,我们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支离破碎,没有一个共同的故事使之凝聚在一起。韩炳哲认为很多现代人正面临越来越高的风险陷入一种贫瘠的生活,缺少自我认知。
故事是选择性的,记忆是选择性的,自我认知的形成也是一个选择性的过程。你是谁并不是可以用指标来衡量与追踪的。它是经历、记忆、反思与关系的合集。所有这些事物的存在都是跟你自己的故事有关。
在韩炳哲看来,没有这些故事你也将迷失自我。 日子模糊得像铁板一块,你不确定周遭世界的意义。而当厄运来临,例如难免受到人际关系或者某个事儿的伤害,你又如何自愈?
关于你自己的更多数据与信息并不能给你正在遭受的痛苦带来积极的视角,只有真正的故事能将这些痛苦的经历整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我们需要一贯的视角来解构我们的痛苦。而这视角本身也将是一个故事。
很多人每天为生活奔波,做的很多事并不利于形成真正的故事与更深刻的联系。在本书发布会时,韩炳哲提到很多人已经不再能倾听彼此。走在大街上,你会发现很多人都带着耳机。他有一次试图拦阻一个人问路,而那个人根本没有停。一开始他以为他们只是忽略他,后来他意识到他们都带着耳机。韩炳哲觉得,这个人以及成千上万像他一样的,绝不不可能在带着耳机的时候和这个世界建立深层次的联系。
这样的变化,以及现代人面临的亟需回答的存在主义问题,部分说明了为什么我们已经不再是智人,而是留声机人。
故事的重要作用在于帮助我们建立与世界的联系。而随着人们依赖AI等去完全地描述事物,故事正变得式微。AI就像是现代技术的代言,只要我们收集足够的数据并且根据统计模型告诉我们的去优化,谁还需要反思或者故事呢?
或者更理想的,AI会替我们反思,并且根据我们的需要创造新的故事。但韩炳哲认为这是不可能的,至少现在的人工智能不可能做到。他认为目前的人工智能仍然停留在信息处理层面,但它不能进行真正创造性的工作或者讲述真正的故事。
AI仍不过是美化的自动填充,一个概率引擎,它用训练的数据来模仿人类的对话,根据它看过的对话模式选择下一个最可能的单词。不管人们做多少工作让AI更像人类,但它始终不是人类。
它不创造任何东西,不过是将人类说过的话重新排列组合,让从来没看过类似内容的人感到新奇。但真正的故事讲述,我们在共同的历史中经历过的那些故事,是有风险的。它需要想象力,设想从未想到过的生存与生活方式。它还需要在存在主义层面与世界建立深层的联系,而不是处理数据交给AI。
韩炳哲预言,一个人或者一个社会越是依赖AI,就越是缺乏想象力。他们很难以真正创新的方式去生活去思考。或者换句话说,他们将很难写出新的故事。
在这样的一个技术驱动的社会中,亿万人将可能与世界建立的深层联系简化为数据与信息处理。韩炳哲没有试图提供一个解决方案,他认为我们不必生活在这样一种与世界持续疏离的状态,我们可以在阻止我们与世界建立深层次联系的事物之间留出一些距离,给生活留下一些无聊的空间。
慢下来,让你的经历沉淀下来,让信息整合成一个故事。没有空间,不去反思事情的真正意义,不将此时此刻与更宏大的叙事联系起来,我们就讲不出真正的故事。慢下来,去品味当下发生的事情,否则记忆就不可能形成。在一点无聊中,探索真实的自我。
来源:再建巴别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