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轮碾过新铺的夯土官道,卷起干燥呛人的黄烟。长戟的寒光在林立的戟戈之间流动,盔甲相撞的铿锵声与官吏粗嘎的呼喝混在一处,震得街边槐树枝头最后几片枯叶簌簌发抖。新都的脉搏粗粝、急促,像一匹被强行套上鞍鞯的烈马,每一步都踏着无形的焦躁。空气中浮动着汗味、牲畜的臊气,
引子:风起许昌
建安元年的初冬,许昌的尘土比雪先到。
车轮碾过新铺的夯土官道,卷起干燥呛人的黄烟。长戟的寒光在林立的戟戈之间流动,盔甲相撞的铿锵声与官吏粗嘎的呼喝混在一处,震得街边槐树枝头最后几片枯叶簌簌发抖。新都的脉搏粗粝、急促,像一匹被强行套上鞍鞯的烈马,每一步都踏着无形的焦躁。空气中浮动着汗味、牲畜的臊气,还有一种更为隐秘的腥甜,那是权力正在勃发、凝聚、挤压发出的特殊气味,混杂着未干的漆料和夯土的味道。
祢衡裹紧身上洗得泛白的旧儒袍,青色麻布被磨起了细小的毛球,肩头一个不起眼的补丁针脚细密却突兀,倔强地立在那里,像他自己嵌在这乱世里的一粒硬石子。他避在街角一处斑驳的檐影下,眯眼看着那支庞大得令人窒息的仪仗迤逦而过。旗幡蔽日,甲光耀得人眼睛发痛。羽葆、华盖、幢幡层层叠叠,构成一种移动的、辉煌的压迫。簇拥在最中央的漆黑驷驾,车窗紧闭,垂着厚密的锦帷。只那车顶一杆大纛猎猎翻卷,上书斗大一个篆体“曹”字,金线绣成,张狂得刺目。马蹄铁叩击着新铺的硬土路,发出沉重而规律的回响,嗒、嗒、嗒……踏在每一个旁观者的心上。
队伍经过时,街面仿佛被无形的巨刃劈开,所有杂乱卑微的声音瞬间被这肃杀整齐的步伐吞噬。小贩箩筐里黄澄澄的梨滚落一地,一个老者怀中的竹篓被挤倒,干菜撒出,浑浊的老眼掠过茫然与惊惧,却连弯腰都不敢,只缩着脖子拼命往角落里挤。一名策马缓行的百夫长猛地扭头,鹰隼似的目光冷冷扫过祢衡立身的角落,手已按上腰间环首刀的皮柄。祢衡纹丝不动,面上连一丝涟漪也无,唯有唇角向下撇了撇,无声地碾碎了一个“呸”字。待那驷驾庞大的黑影压过他头顶的日光又彻底移开,他才从鼻腔深处轻轻哼出一声,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冢中枯骨耳。”
那声音极细微,裹着深冬的寒气,几乎立刻就被更嘈杂的人声和远去的马蹄声吞没。他不再看那远去的煊赫背影,视线无意中落向街对面。一个挑担的小贩担子一头,挂着个孤零零的竹笼。笼中,一只绿背红颔的鹦鹉正发了疯似地用尖锐的喙狠狠啄撞着细密的竹篾。嗒!嗒!嗒!一下,又一下,纤细脖颈上的羽毛炸开,翠绿背羽在幽暗笼中渗出濒死的幽光。它的喙缘已经渗出一丝极淡的、湿润的红痕。几片碎绒簌簌落下,混在许昌永远扫不尽的尘土里。
那一声声绝望又固执的撞响,却如鼓点,敲在他心尖上。
夜色沉得如化不开的浓墨,终于吞没了白日喧嚣的新都。寒鸦的啼叫在冷硬的风中断断续续,几声凄厉,复又沉寂。朔风撞着祢衡陋室那扇单薄的木门,发出不甘的呜咽。门内,唯一的豆油灯光在案头摇曳,照得四壁徒然的陋室更显空旷。
“笃,笃笃。”
叩门声不疾不徐,沉厚有力,与周遭呜咽的风声格格不入。祢衡蹙眉起身,拉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寒风猛地倒灌进来,扑得灯焰几欲熄灭。门外站着的人一袭青袍,身形挺拔如松,正是孔融,脸上还带着一路风尘的疲惫。
孔融一步踏进屋内,随手带上门,目光迅速扫过这仅容旋踵之地——缺了半角的案几,铺了薄薄一层干草的苇席充当卧榻,几卷堆叠得整整齐齐却磨损了卷角的竹简。一股浓重的墨香混杂着陈年纸张与贫寒特有的清冷气味扑面而来。他未及寒暄,径直开口:“正平,躲了这许多日,可看得透彻了?这许昌城的每一寸土下,可还埋得下你的《太平清领书》?”
祢衡让他在唯一一张破损的旧席上坐下,自己依旧靠墙站着,声音平平无波:“文举公漏夜前来,是替谁做说客?曹司空?”他语气里没半分热度。
孔融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焰上,又抬起,炯炯直视祢衡:“许昌不是平原郡,更非避世的桃花源。如今天子在许,虽是权宜,却也是眼下唯一能号令四海、凝聚人心之处。豺狼当道,我辈既食汉禄,岂能缄口避祸?正是天下无道,才更要有人发声,如林籁,如雷霆,振聩发蒙!哪怕石沉大海,激起的波纹也能裂开那看似固若金汤的朽木!声若不能裂帛,何以为声?默然等死,与朽木何异?”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地,在狭小的空间里铮然震响。
祢衡沉默着。案头灯花噼啪一声轻爆,光影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下颚线绷紧的轮廓。他何尝不想鸣?他胸中自有滔滔洪流,可以洗污秽,可以濯乾坤!孔融之言,如针,刺着他心头被刻意冷封的热铁。然而,一闭眼,白日里那驷驾上猎猎翻卷的“曹”字大纛、仪仗中如潮涌的铁甲、街道两旁人群眼中驯服的卑微……还有那鹦鹉笼上暗红的血痕……
“去,便是入局。”孔融的声音放得更缓,却更加凝重,“许昌是一盘残棋,却也可能是唯一残存的棋盘。曹操……”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其人,心深似海,却亦知‘唯才是举’之要。当世英豪、文采风流,皆闻风而来,汇于麾下。此等气象,值此乱世,独此一家。既举你荐书于上,便为你争了一席落子的位置。是盘桓棋外冷眼旁观,还是入局一争,尽付在你一念之间。”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帛包,打开,里面是一枚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圆润光滑的名刺——桑皮纸为底,裹硬木为边,异常厚重坚韧。那木边色泽温润,显然是常年摩挲所致,顶端甚至被指尖磨出了细微的凹陷纹路,隐隐形成半个指印的模样。然而仔细看去,那木边的棱角处又分明残留着几道细微却刚硬的毛刺。名刺中央以遒劲有力的汉隶端正书着“祢衡正平”四字,其下是蝇头小楷列明的籍贯、学承与门第渊源,字迹沉潜内敛。
“执此登门,”孔融将那枚带着体温与长久摩擦痕迹的名刺郑重地按在祢衡冰冷的手中,“去敲那司空府的门!让它替你说话!是鸣于九天,还是碎于阶下,皆由你己出!”那话语如铁锤,砸在祢衡紧绷的神经上。
祢衡的手指触到那名刺的边缘。圆润是无数日夜屈折心志的印记吗?而那道道细小的毛刺,又是何等不甘与骄傲在沉默中的挣扎?那被磨出的指印,是谁的手温?是他的父亲?是他自己曾经的踌躇?这名刺的每一分质地,都像他自己这张布满了补丁的旧袍。济世的滚烫理想,与对一切矫饰、依附、算计的本能憎恶,在他心底日夜撕扯,如同那只笼中鹦鹉,一次又一次地将头颅撞向冰冷不可摧的牢笼。济世与权谋,理想与污淖,如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瘦削的掌中反复较量。名刺沉重得几乎要将他的指骨压断。半晌,他才张开手指,让那枚烙着他姓名与身世印记的硬物缓缓滑入自己破旧袍袖的深处,如同收拢起一道沉默的血痕。冰凉的木头边缘硌着袖袋里的皮肉,留下一个隐隐作痛的印记。
“生计困窘,束脩告罄……”祢衡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喉咙深处挤出来,哑得厉害,这竟是他寻到的唯一台阶,“不得已,或可一试……”
孔融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释然,却又如浮光般迅速隐去,只余下深重的忧虑:“此去,万望慎言!锋芒不必尽敛,却须知…何处是绝崖。”他未再多言,起身推门离去。劲风再次卷入,祢衡袖中那一方硬物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撞击在朽坏的木门框上,发出沉闷的一响。
屋内只剩下祢衡一人。灯火被风吹得剧烈摇曳,在他身后墙壁上投下一个巨大又狂乱摇摆的影子,像是无声的挣扎。他慢慢展开手掌,借着昏黄的灯火端详袖中那枚名刺。指尖划过边缘那圆润光滑的主体,再抚过那几处倔强凸起的毛刺棱角,冰冷坚硬的触感,仿佛触摸到了自己骨头深处未曾妥协的尖角。白日檐下,那鹦鹉啄笼的嗒嗒声,又在耳边一声比一声清晰地响起,与袖中名刺每一次擦过衣料的沙沙声重合。一次,一次,又一次……像是某种不祥的计数,敲打着这漫长的寒夜。
名刺的尖角突然刺破了指腹,一点温热的黏腻渗了出来。他摊开手,灯光下,鲜红一点刺目。他将这沾染了血的指尖凑近微弱的灯火,血珠边缘映着光,像是在黑暗里裂开的一道细小伤口。他将手指收拢。窗外夜色浓稠,压得人喘不过气,仿佛整个时代的重量都沉坠在这片小小的屋檐之上。一滴冰冷的血珠沿着指缝向下坠落,无声地渗入旧袍厚重的布纹深处,留下一个比墨更深的印记。他仿佛能闻到铁锈似的腥气混着寒夜的霜气,一点点腌渍进心底。
那是他自己的血,也是许昌城门上那只鹦鹉未曾干透的暗痕。
天快亮了。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