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1976年8月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燥热后的疲惫,秋意刚刚开始试探,却未能驱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沉重。对于赵卫国来说,这种沉重感尤为真切。
第一章:北京,八月末
北京,1976年8月末。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燥热后的疲惫,秋意刚刚开始试探,却未能驱散笼罩在城市上空的沉重。对于赵卫国来说,这种沉重感尤为真切。
他穿着洗得有些发白、却依旧笔挺的军装,站在北京站宽敞但略显昏暗的候车大厅里。肩上崭新的“两杠一星”——少校军衔,在嘈杂的人声和广播声中,似乎也沉甸甸的。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北京,但却是第一次以如此“荣耀”的身份归来,也是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离开”。
他即将乘坐的,是开往南方的特快列车。目的地,是他阔别近五年的家乡,一个长江边上的小县城。退伍了。这两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五年,如今终于落地,却并未带来预想中的轻松,反而是一种空落落的茫然,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隐秘的悸动。
广播里开始报站,催促前往南方的旅客准备检票。赵卫国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中的郁结之气吐出去。他提起那只半旧的军绿色帆布旅行包,走向检票口。队伍缓慢地移动着,周围是各种口音的交谈,有兴奋的归乡游子,有同样退伍返乡的战友,也有送行的人群。
他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在看。直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闯入眼帘。
那是一个穿着朴素蓝布工装的年轻姑娘,梳着两条齐耳的麻花辫,辫梢用简单的红绳系着。她正踮着脚尖,费力地看着检票口的牌子,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车票。她的侧脸线条柔和,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明亮而专注。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住了。那张脸,像一枚被遗忘在心底深处的书签,突然被翻了出来,带着岁月沉淀的微黄,却依旧清晰。
是沈秀兰。
她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她脸上的专注瞬间化为惊讶,继而是不知所措的慌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意外,有紧张,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羞涩和……恐惧?
赵卫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五年了。五年的军旅生涯,五年的天各一方,足以改变很多事情。他看着她,看着她身上那件明显有些旧、却很干净的工装,看着她脚上那双沾着些许泥点的布鞋,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角。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问她怎么会在这里,想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想问她……是否还在等他。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广播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沈秀兰像是被惊醒了一样,猛地收回目光,低下头,匆匆转身挤进了检票的人群。她的动作有些慌乱,甚至撞到了旁边的人,但她没有回头。
赵卫国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人群缓缓从他面前流过,他被裹挟着向前移动。他最后看了一眼沈秀兰消失的方向,眼神黯淡下来。
再见了,秀兰。他在心里默默地说。
这声告别,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知道,这一次,或许是真正的永别了。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别的什么。一种更深沉、更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随着人流走进站台,找到了自己所在的车厢。车厢里已经坐了不少人,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烟草味和某种廉价香皂的味道。他找到自己的座位,是一个靠窗的位置。他把行李放好,坐了下来,目光投向窗外。
火车缓缓启动,发出低沉的轰鸣。北京站巨大的建筑在视野中逐渐后退,最终消失不见。窗外的景象,变成了熟悉的北方田野,然后是华北平原的辽阔。天空有些阴沉,像一块巨大的铅板,压得人心头发闷。
赵卫国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夏天,他胸戴大红花,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对家乡的思念,登上了北上的列车。那时的他,年轻、热血,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和干劲。他以为,凭借自己的努力,在部队这个大熔炉里锻炼几年,就能提干,就能光宗耀祖,就能给远在家乡的父母带来荣耀,或许……也能给某个心爱的姑娘一个承诺。
他确实努力了。五年军旅,他从一个懵懂的农家子弟,成长为一名少校军官。他吃苦耐劳,训练刻苦,工作认真负责,得到了上级的肯定。连队的指导员张青山,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兵,对他尤其器重,时常把他带在身边,言传身教。
然而,他心底深处,始终藏着一个人,一份情。那份感情,萌发于新兵连结束后的一个周末。那时他刚下到连队不久,一次外出执行公务,路过县城边缘的一个小镇,偶然遇见了她——沈秀兰。
她当时在镇上的小学当民办教师,趁着周末去镇上的供销社买东西。她穿着一件碎花衬衫,梳着两条长辫子,脸上带着干净的笑容,和喧闹嘈杂的集市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赵卫国的心,就在那一刻,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后来,他找借口去过几次那个小镇,每一次,都像是赴一场秘密的约会。他们并肩走在乡间小路上,聊着天,看着夕阳落下。她善良、纯朴,对未来有着简单的向往。她会给他织粗糙但温暖的袜子,会给他带自己做的、用报纸包着的咸菜。他则给她讲部队的故事,讲外面的世界,给她读报纸上那些他精心挑选的段落。
他以为这只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以为只要小心谨慎,就能一直这样下去。他甚至幻想过,等他退伍回家,就去找她,给她一个家。他甚至在一个不眠的夜晚,偷偷在部队发的笔记本上,写下过笨拙的情诗。
然而,纪律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他是军人,他是干部,他是党员。组织纪律,军人誓言,这些都像紧箍咒一样束缚着他。更重要的是,沈秀兰只是个农村出身的民办教师,他们的结合,在当时看来,几乎没有任何“前途”可言。连队里也不是没有风言风语,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敏感的指导员张青山,似乎还是有所察觉。
他记得有一次,指导员把他叫到连部,旁敲侧击地问他最近表现怎么样,有没有“思想波动”。他当时心里一惊,但还是强作镇定地回答:“报告指导员,一切正常,思想稳定,一心扑在工作上。”
指导员看着他,眼神锐利,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卫国啊,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有些事情,糊涂一时可以,但不能糊涂一世。我们是军人,肩上扛着的是责任,是组织的信任。个人问题,要慎重,要符合组织的要求。记住了吗?”
他当时连连点头,心里却是一片苦涩。他知道指导员的意思,但他又能怎么办?沈秀兰是他黑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这种偷偷摸摸的感情,像一根细细的弦,始终紧绷在他的心头。他既享受着那份甜蜜和慰藉,又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恐惧。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个笔记本,看着那些幼稚的字迹,心里充满了矛盾和挣扎。
他以为自己能一直瞒下去,直到退伍。他计划着,退伍那天,就立刻去小镇找她,然后一起回老家,过平静的生活。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回到家乡后,如何向父母介绍她,如何安排他们的生活。
可他万万没想到,离开的前夕,还是出了事。
第二章:秘密的暴露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也很平常。
那是他退伍前的最后一个星期。连队接到通知,要组织一次紧急集合演习。那天晚上,大家都睡得很浅。凌晨时分,尖锐的哨声划破了营区的寂静。
赵卫国一个激灵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打好背包。按照预案,他们连的任务是奔袭到十几公里外的一个山头。他作为班长,还要负责集合自己班里的战士。
混乱中,他想起了一件东西。那是沈秀兰前几天托人带给他的,一封信。不,不算信,只是一张小小的纸条。她可能实在按捺不住思念,又不敢直接寄到部队,便央求一个来队探望亲戚的老乡,把这张折得小小的纸条转交给他。
纸条上没有署名,只有几行娟秀的字迹,约他第二天傍晚在镇子外的那棵老槐树下见面。她说,她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赵卫国的心怦怦直跳。重要的事情?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不敢深想,只能先把它藏好。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上衣内侧的口袋,那里有一个夹层,是他在缝补衣服时自己加上的,专门用来藏一些不想被人发现的东西,比如家信,或者……这张纸条。
他匆匆把纸条塞进夹层,然后便随着队伍冲出了营房。
紧急集合、奔袭、构筑工事……整个演习过程紧张而激烈。赵卫国全神贯注,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进去,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来麻痹内心的不安。他几乎没有时间去想那张小小的纸条。
演习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才结束。部队返回营区时,已经是中午。赵卫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宿舍,倒头就想睡。连日的紧张演习让他心力交瘁。
“班长,醒醒!”一个战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赵卫国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班里的几个战友正围着他,脸上带着奇怪的笑容。
“怎么了?”他有些不耐烦地问。
“班长,有人找你。”一个战友说。
“谁?”
“还能是谁?当然是……”战友故意拖长了声音,“你的‘老相好’呗!”
赵卫国的心猛地一沉,睡意瞬间全无。“谁在外面?”他厉声问道。
“还能有谁?就是上次那个来找你的姑娘呗。啧啧,长得是真水灵,就是……”另一个战友挤眉弄眼地说,“就是穿得太朴素了点,一看就是农村的。”
赵卫国的大脑嗡的一声。她怎么来了?她怎么会找到这里?部队有严格的规定,地方人员不能随便进入营区,更不能来找军人!她这样做,太危险了!
“人在哪里?”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被哨兵拦在门口了,正跟指导员说着什么呢。”战友回答。
赵卫国的心彻底凉了。完了!被指导员知道了!
他再也顾不上疲惫,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抓起军帽就往外跑。他几乎是跑着冲向连部。
远远地,他就看到连部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沈秀兰。她显然也听到了里面的动静,正紧张地搓着手,脸色苍白地看着这边。当她看到赵卫国跑过来时,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还有一丝绝望。
赵卫国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他停下脚步,看着她。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眼里噙满了泪水。
然后,他看到了站在沈秀兰旁边的指导员张青山。指导员的脸色铁青,眉头紧锁,看着赵卫国的目光里充满了失望和痛心。
那一刻,赵卫国什么都明白了。他的秘密,他的怯懦,他对组织纪律的违背,以及他对沈秀兰可能造成的伤害,全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第三章:无声的审判
连部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张青山指导员坐在办公桌后,背靠着椅背,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桌面。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他严肃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平时是个话不多,但句句戳心窝子的老兵,此刻更是沉默得可怕。
赵卫国站在办公桌前,低着头,看着自己磨得发亮的军靴尖。他能感觉到沈秀兰就站在门边,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他不敢看她,也不敢看指导员。
“赵卫国,”张青山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砸在赵卫国心上,“你跟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赵卫国抬起头,脸上火辣辣的。“报告指导员……我……”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不知道怎么说?还是不想说?”张青山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当兵五年了,连这点组织纪律性都没有吗?身为党员干部,私自和地方女青年来往,还让她找到部队来!你想干什么?想让整个连队蒙羞吗?想让你的军旅生涯,甚至你的一生,都毁在这上面吗?”
每一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赵卫国身上。他无地自容。
“指导员,我……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连队……”他有气无力地辩解着,“我……我们没什么……”
“没什么?”张青山猛地一拍桌子,“没什么能让她大老远跑到部队来?没什么能有胆子违反规定来找你?赵卫国,你当我老张是傻子吗?还是觉得我这几年对你太好了,你就敢蹬鼻子上脸?”
赵卫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次的事,在指导员看来,性质非常严重。
“她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你们认识多久了?”张青山继续追问。
赵卫国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门边的沈秀兰。她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泣。
“报告指导员,她叫沈秀兰,是……是我们老家县城边上小镇上的一个小学老师……我们……认识有几年了……”声音越来越小。
“小学老师?”张青山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嗯,成分好,根正苗红。可惜啊,是个民办教师,吃的是商品粮吗?不,民办教师连商品粮都不是吧?前途在哪里?赵卫国,你好好想想,你退伍回去能做什么?是回县城当个工人?还是留在部队提干?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少校军官!前途无量!你跟她在一起,能有什么结果?”
指导员的话,像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浇灭了赵卫国内心最后一丝幻想。是啊,他曾经也想过这些,但总是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只要两人真心相爱,其他的都不重要。可现实呢?现实就是如此残酷。他的军人身份,他的前途,他和沈秀兰之间那巨大的鸿沟,都像无法逾越的障碍。
“指导员,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赵卫国低下头,声音哽咽,“我不该……不该违反纪律……我……”
“错?你错在哪里了?”张青山语气稍缓,但依旧严厉,“你错在不该动不该动的心思!不该把个人的情感凌驾于组织纪律之上!赵卫国,我培养你几年,是希望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一个有前途的干部!不是让你在这里谈情说爱,毁了自己的前程!”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一个文件夹,似乎是赵卫国的档案。“这件事,性质很严重。按照规定,你的档案里要留下污点。这意味着什么,你自己清楚。退伍分配工作,也会受到很大影响。”
档案里留污点!这几个字像重锤一样敲在赵卫国心上。这意味着他五年的军旅生涯,将以一个“污点”作为句号。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退伍后的场景,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他抬起头,看着指导员,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悔恨。“指导员,我……我接受处分。您怎么处理我,我都接受。”
“处分?”张青山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门口的沈秀兰,叹了口气,“处分是肯定的,但可能不会太重。毕竟你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恶劣影响,而且你主动承认了错误。但是,档案里的记录,是无法抹去的。”
他站起身,走到赵卫国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卫国啊,你还年轻。这次的事情,就当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吧。男人,不能只图一时的感情冲动,要想得长远。部队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但前提是,你要改过自新,重新做人。”
然后,他转向门口的沈秀兰,语气变得稍微温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姑娘,你先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以后,不要再来找他了。这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沈秀兰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张青山,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她看了一眼赵卫国,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不舍,还有一丝怨恨。
赵卫国的心都碎了。他想上前去拉住她,想说些什么,但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他知道,指导员说得对,她留在这里,只会让事情更糟。
沈秀兰用手背胡乱地擦去眼泪,然后猛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消失在营区门口。
连部里只剩下赵卫国和张青山。
“你也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吧。”张青山重新坐回椅子上,语气疲惫,“明天一早,你就办理退伍手续。至于档案……我会处理的,尽量把影响降到最低。但是,你要记住我今天跟你说的每一句话。”
赵卫国默默地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连部。阳光刺眼,但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连同那个叫沈秀兰的姑娘,都将被永远地尘封在记忆里。而他的档案里,也将永远留下一个无法抹去的污点,伴随着他,走向那个未知的、或许更加艰难的未来。
第四章:褪色的信笺
退伍手续办得异常迅速。离开营区的那天,天空飘起了细雨,带着南方特有的湿冷。赵卫国背着那个半旧的帆布包,站在营门口,最后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营房、那飘扬的红旗、还有那条他曾经无数次奔跑过的训练跑道。
一切都结束了。
没有欢送,没有道别。除了几个相熟的战友过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几句“保重”、“常联系”之类的话,大部分人都忙着各自的事情,似乎并没有太多时间为他的离开而停留。军营的生活就是这样,聚散无常,习惯了分离。
他拦下了一辆通往县城的长途汽车。汽车发动时,他看到指导员张青山站在营门内的屋檐下,默默地看着他。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但彼此都明白对方心中的复杂情绪。张青山微微颔首,算是最后的道别。赵卫国也点了点头,转过身,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上。
汽车颠簸着驶离了营区,驶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的心,也像这颠簸的汽车一样,七上八下,无法平静。
他想起了沈秀兰。她现在怎么样了?她收到他的那封信了吗?那封信,是他退伍前一天晚上写的。他原本打算在演习结束后,找个机会交给她托他转交的那个老乡,让她捎给沈秀兰,告诉她,等他退伍了,就去找她。可是,还没等他找到机会,就被指导员叫去了连部,然后一切都变了。
那封信,最终还是没能交出去。他把它和沈秀兰之前写给他的那张纸条,一起塞进了笔记本的夹层里。这两个小小的纸片,承载了他五年的秘密和情感,如今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让他坐立难安。
回到县城,他先去民政局办理了退伍安置手续。办事员接过他的档案袋,例行公事地翻看着,当他看到那个“档案瑕疵”时,眉头皱了一下,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公式化地告诉他,县里几个国营厂矿的招工名额已经满了,目前只能先把他安排到县纺织厂去等通知。
纺织厂?赵卫国的心又沉了一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结果,还是让他感到一阵窒息。纺织厂,那是县城里效益最差、条件最艰苦的单位之一。他一个少校军官,转业到地方,竟然落得如此田地。
他默默地接过那张写着“待分配”的单子,走出了民政局。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他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
他没有回父母家,也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径直走向了县城边缘的那个小镇。他想再去看一眼那棵老槐树,那个他们曾经约定见面的地方。
小镇依旧是老样子,坑坑洼洼的土路,低矮的砖瓦房,空气中飘散着煤炉燃烧的味道和饭菜的香味。他找到了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树还是那棵树,但树下再也没有了那个等待的身影。
他走到树下,靠在粗糙的树干上。从上衣内侧的口袋里,他掏出了那个陪伴了他五年的、缝补过的笔记本。他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个夹层。
两张小小的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一张是沈秀兰的字迹,娟秀而温柔:
“卫国哥:见字如面。家里都好,勿念。前些日子听人来队看你,说你训练很刻苦,我们都为你高兴。只是……见你一面,实在太难了。你有空,能否来镇上一趟?我有要紧事告诉你。切记,保密。勿念。秀兰。”
另一张,是他自己写的,字迹潦草,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秀兰:信已收到。勿念。我一切安好。只是近期部队任务繁重,恐难抽身。待任务结束,定去寻你。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等我。卫国。”
看着这两张纸片,过去的点点滴滴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那些偷偷摸摸的约会,那些短暂而甜蜜的时光,那些在信纸上写下的笨拙情话……一切都显得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他记得,第一次给她回信时,他写了整整三页纸,却又担心被别人发现,最后只挑了最无关紧要的几句话抄上去,墨迹甚至都有些化开,因为他紧张得手心出汗。他还记得,有一次她给他织了一条围巾,颜色是她自己染的,不太均匀,针脚也有些歪斜,但她说是用了最好的毛线,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织好的。他把围巾珍藏在一个木盒子里,想着退伍那天一定要亲手给她戴上。
可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两张纸片。烧掉吗?让它们连同这段记忆一起,化为灰烬?可是,他又舍不得。这是他与沈秀兰之间唯一的联系,是他青春岁月里唯一的见证。
最终,他没有烧掉它们。他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重新放回笔记本的夹层里,然后将笔记本合上,贴身放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留住那段逝去的时光,留住那个叫沈秀兰的姑娘。
他在老槐树下站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暮色四合。小镇上炊烟袅袅,传来几声犬吠。他才慢慢地站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这里。
他没有回父母家,而是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小旅馆住了下来。他想一个人静静,好好想想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第五章:指导员的“关照”
在县城唯一一家小旅馆住了两天,赵卫国的心情依旧无法平复。他每天除了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走,就是待在房间里,对着天花板发呆。他不敢回家,怕看到父母失望的眼神;他也不敢去找以前的朋友,怕被人问起工作的事情。
第三天下午,他正在旅馆房间里胡乱翻看着一本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旧杂志,旅馆的老板娘敲门进来了。
“小赵同志,有位首长来找你。”老板娘探头进来,小声说。
首长?赵卫国心里一惊。他在这里人生地不熟,会有什么首长来找他?难道是部队的人?他立刻想到了指导员张青山。
他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跟着老板娘走到前台。果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旧地图。
是张青山。
赵卫国的心跳瞬间加速。指导员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指导员……”他低声叫道。
张青山转过身,看到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你小子,倒是会挑地方住。”他的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指导员,您怎么来了?”赵卫国有些手足无措。
“来看看你啊。”张青山说着,走进了旅馆的小房间。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怎么样?这两天休息得还好?”
“还……还好。”赵卫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张青山环顾了一下四周,叹了口气。“委屈你了。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县里的情况你也清楚。”
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自己点上一根,然后递给赵卫国。赵卫国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这是他退伍后第一次抽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
“少抽点。”张青山告诫道,“对身体不好。”
然后,他看着赵卫国,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卫国,我今天来,是想再跟你谈谈。关于……你和那个姑娘的事。”
赵卫国的心又悬了起来。“指导员……”
“你别紧张。”张青山摆摆手,“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已经跟你们县里负责安置的同志打过招呼了。”
“打过招呼?”赵卫国有些不解。
“嗯。”张青山点点头,“我跟他们说,你虽然档案里有点小瑕疵,但毕竟是为部队做出过贡献的,是个好同志。让他们在分配工作的时候,尽量考虑一下你的实际情况。”
赵卫国愣住了。他没想到指导员还会为他做这些。
“但是,”张青山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我只跟他们说,让你去县纺织厂。至于能不能进纺织厂,进纺织厂之后做什么,那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赵卫国的心沉了下去。原来指导员所谓的“关照”,也只是让他不至于完全流落街头。
“指导员,谢谢您……”他低声说道。
“谢我干什么?”张青山哼了一声,“我是看在你这五年表现还不错的份上,不忍心看你彻底废了。但是,我希望你好自为之。”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赵卫国。“这是你的退伍证。收好了。”
赵卫国接过退伍证,那鲜红的封皮和烫金的国徽,此刻在他手里却显得有些沉重。
“还有这个。”张青山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赵卫国手里。“里面有点钱,不多,算是我一点心意。别推辞。”
赵卫国打开信封,里面是两张皱巴巴的十元人民币。在那个年代,二十块钱不算小数目了。他知道,这肯定是指导员从自己的津贴里拿出来的。
“指导员,我……”
“拿着吧。”张青山打断他,“我知道你现在处境艰难。但是,记住我跟你说的,男人,不能被困难打倒。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他站起身,拍了拍赵卫国的肩膀。“好好干。别让我失望。也别……让她失望。”
最后那句话,张青山说得意味深长。赵卫国的心猛地一颤。指导员这是在暗示什么吗?难道他知道些什么?
“指导员,我……”赵卫国想问清楚,但张青山却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问。
“我该走了。部队还有事。”张青山拿起桌上的军帽,戴在头上,“你自己保重。”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旅馆,留下赵卫国一个人愣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着二十块钱的信封,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指导员的突然到访,像是在他原本灰暗的生活里,投下了一缕微弱的光。虽然这光芒不足以照亮前路,却至少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但他同时也感到更加困惑和不安。指导员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真的知道他和沈秀兰的事情吗?他来找他,仅仅是为了“关照”他,还是有别的目的?
赵卫国隐隐觉得,事情可能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指导员张青山,这个在部队里以严厉和正直著称的老兵,似乎隐藏着更深的心思。
他将那二十块钱小心地收好,又将退伍证贴身藏起。他知道,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而他,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
第六章:纺织厂的轰鸣
县纺织厂,坐落在县城边缘一条浑浊的河边。高高的围墙将厂区和外界隔绝开来,围墙上方还插着碎玻璃片。大门紧闭着,只有一个昏昏欲睡的门卫守在那里。
赵卫国按照退伍证上的地址,一路打听,终于找到了这里。他递上退伍证,门卫打量了他几眼,又拿起电话打了进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挥挥手让他进去。
厂区里弥漫着一股棉花纤维和机油混合的气味,噪音巨大。轰隆隆的机器声,尖锐的哨子声,还有工人们嘈杂的喊叫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烦躁的交响曲。
他按照指示,在一栋破旧的办公楼里找到了人事科。一个戴着老花镜、满脸皱纹的中年妇女接待了他。
“你就是赵卫国?”中年妇女头也没抬,一边翻着档案袋,一边问道。
“是的,阿姨。”
她又抬头看了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哦,当过兵的啊。那就去二车间报到吧。我们厂现在缺机修工。”
机修工?赵卫国愣了一下。他虽然是军官,但在部队里也学过一些机械维修和保养的知识,修理枪械、车辆之类的。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退伍后会成为一名纺织厂的机修工。
“好的,谢谢阿姨。”他点了点头。
二车间是纺纱车间,里面比外面更加闷热嘈杂。巨大的纺纱机永不停歇地转动着,白色的棉絮在空中飞舞,空气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飞尘。工人们大多是一些中年妇女,穿着打了补丁的工装,戴着蓝色的袖套和围裙,在机器间来回穿梭,脸上是麻木而疲惫的神情。
一个看起来像是车间主任的中年男人,把他领到了一个角落里的小工具间。“你以后就负责这一片区域的机器维修。”他指了指堆满了扳手、钳子等工具的工作台,“有什么不懂的,就问老王。”
老王,就是刚才在门卫室打盹的那个门卫?赵卫国心里疑惑,但也没多问。他放下行李,开始熟悉工作环境。
接下来的日子,赵卫国开始了在纺织厂的打工生涯。每天,他都要在震耳欲聋的噪音和飞舞的棉絮中工作十几个小时。他跟着老王学习维修各种机器故障,检查电路,更换零件。这项工作枯燥而辛苦,而且充满了危险。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卷入高速运转的机器,或者被飞溅的机油烫伤。
车间里的工作气氛并不好。工人们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性格粗犷。他们对这个穿着干净军装(虽然已经洗得发白)、说话带着城里口音的新来的机修工,并不十分友好。有些人看他老实,就变着法地使唤他,让他干这干那,甚至是一些不属于他职责范围的杂活。
赵卫国默默地忍受着。他知道,这份工作来之不易。他必须珍惜。他每天都是最早来上班,最晚下班。他认真学习,努力钻研,很快就掌握了基本的维修技术。渐渐地,工人们也开始对他另眼相看。至少,这个“当兵的”干活还算利索,技术也还行。
但是,他内心的痛苦和迷茫,却从未减轻。每天下班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租住的那间简陋的小平房,面对的只有空荡荡的墙壁和冰冷的饭菜。他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那个笔记本,翻看着夹层里的信纸,任由思念和悔恨将自己吞噬。
他偶尔会给家里写信,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在大城市找到了工作,一切都好。父母在回信中,也总是叮嘱他要好好工作,服从领导,不要惹事。他们似乎对他的“转业”工作非常满意,这让他更加愧疚。
他再也没有联系过沈秀兰。他不知道该如何联系。那个小小的县城就这么大,万一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只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也害怕,害怕再次面对她那双充满失望和痛苦的眼睛。
他试图将这段感情彻底埋葬。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回忆过去。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试图用身体的劳累来麻痹自己。他开始喝酒,下班后去街边的小酒馆,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晃晃悠悠地回到出租屋。
酒精可以暂时麻痹痛苦,但无法消除内心的空虚。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掏空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他曾经梦想着提干,梦想着光宗耀祖,梦想着和心爱的人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可如今,这些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他只是一个在纺织厂里维修机器的退伍军人,一个档案里有污点、前途渺茫的失败者。
他常常在下班后,站在纺织厂的大门口,看着夕阳落下,看着人来人往。他会想起北京的营房,想起严厉而又关心他的指导员张青山,想起那个在老槐树下等待他的、名叫沈秀兰的姑娘。
他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这段被强行终止的感情,是否会永远成为他心中的一道伤疤。
第七章:旧照片与搪瓷缸
时间像流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过。转眼间,赵卫国已经在县纺织厂工作了大半年。他渐渐适应了这里枯燥而繁重的工作节奏,也和车间的工人们混得熟络了一些。虽然依旧是普通的机修工,但他干活踏实肯干,技术也不错,车间主任和工人们对他都还算客气。
然而,他内心的那份孤寂和失落,却从未消散。他像一棵被移植到陌生土壤里的树,努力地想要扎根,却始终无法真正地生长。
这天,发工资的日子。赵卫国领到了这个月的工资,一共三十多块钱。这在当时算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钱叠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出租屋,而是拐进了县城里唯一一家新华书店。他想买点书看看,或许能填补一下内心的空虚。
书店不大,光线昏暗。他随意地在书架间浏览着。大多是些政治宣传手册、红色经典小说,或者是农业技术方面的书籍。他翻看了几本,都提不起兴趣。
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目光被柜台角落里摆放的一个相框吸引了。相框里不是照片,而是一幅印刷品,是一张放大的黑白合影。照片上,是一群穿着绿军装的年轻战士,笑容灿烂,背景是营房的围墙和飘扬的红旗。
他的心猛地一跳。这张照片,他似乎在哪里见过。
他走近了,仔细地看着照片。照片上的战士们,簇拥着一位戴着眼镜、精神矍铄的老军人。他认出来了,那个老军人,正是他的老连长!
而在老连长的身边,站着几个人,其中有一个穿着排长军装、面带笑容的年轻人,让赵卫国的心再次剧烈地跳动起来。
是张青山!
照片上的张青山,比现在年轻许多,脸上还没有那么多皱纹,眼神里充满了朝气和英武之气。他站在老连长身边,显得意气风发。
赵卫国的心中百感交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这个偏僻县城的书店里,看到这样一张充满了回忆的照片。
他拿起相框,指着照片上的张青山,问正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女店员:“同志,请问一下,这张照片……”
女店员被吵醒了,睡眼惺忪地抬起头。“哦,这张啊。这是一个当兵的来我这里放的,说要寄给家里的亲戚。放了有些日子了。”
“当兵的?”赵卫国急忙问,“大概是什么时候放的?”
“嗯……我想想,”女店员歪着头回忆着,“好像是……去年冬天吧?记不太清了。”
去年冬天?那时候赵卫国还在部队,正面临着退伍的困境。这张照片,会是指导员放的吗?他为什么要放一张这样的照片在这里?
赵卫国拿着相框,心里充满了疑问。他问了女店员价格,女店员说,如果他要买,给五块钱就行。赵卫国毫不犹豫地掏出钱买了下来。
他把相框小心地用报纸包好,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件珍贵的宝贝。走出书店,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突然觉得,心里那块一直压着他的巨石,似乎轻了一些。
也许,指导员并没有完全忘记他。这张照片,或许是他对自己的某种暗示和鼓励?希望他能像照片上的年轻战士一样,保持初心,继续前行?
回到出租屋,赵卫国把相框擦拭干净,端端正正地放在了唯一一张小木桌上。每当他感到孤独或者迷茫的时候,他就会看看这张照片,看看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指导员,想想他说过的话。
日子似乎有了一点盼头。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沉溺于酒精,工作之余,他会看看书,或者对着那张照片发呆。
这天,他去县城里唯一的百货大楼买点日用品。在文具柜台前,他看到了一种熟悉的铁皮铅笔盒。这种铅笔盒,在部队里很常见,是战士们常用的。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来看了看。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同志,你很喜欢这个铅笔盒吗?”
赵卫国猛地回过头,心脏差点停止了跳动。
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沈秀兰!
她比以前瘦了一些,脸色也有些苍白,但那双明亮的眼睛,依旧清澈。她穿着一件朴素的布褂子,头发简单地梳在脑后,依然是几年前的模样,仿佛岁月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迹。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赵卫国的大脑一片空白,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秀兰看着他,眼神复杂,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悦?但很快,那丝喜悦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忧伤和无奈。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低下头,轻轻地说了一句:“你……你好。”
“你……你好。”赵卫国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得厉害。他看着她,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着。
“我……我先走了。”沈秀兰似乎不敢再看她,匆匆转身,就想要离开。
“秀兰!”赵卫国下意识地喊住了她。
沈秀兰的脚步顿住了,身体微微颤抖着,却没有回头。
赵卫国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挣扎。他想冲上去拉住她,想问她这五年过得好不好,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是,他又想起了指导员的话,想起了自己目前的处境,想起了档案里那个无法抹去的污点。
最终,他只是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松开了紧握的拳头。
沈秀兰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她转过身,走到他面前。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的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
“你……过得好吗?”她看着他,声音很轻。
“我……”赵卫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现在的状况,能算好吗?
“那就好。”沈秀兰点了点头,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我……我还有事,先走了。”
说完,她再次转过身,快步离开了。这一次,赵卫国没有再喊住她。
他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人群中,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掏空了一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重逢?为什么每次见面,都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他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铅笔盒,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柜台。刚才,沈秀兰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个铅笔盒?她是不是也想起了过去?
他默默地将铅笔盒放回原处,转身离开了百货大楼。外面的阳光依旧明媚,但他却觉得浑身冰冷。
回到出租屋,他坐在桌前,看着那张被自己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合影。照片上的张青山,依旧在对他微笑,眼神里充满了鼓励和期望。
可是,现实呢?现实却是如此残酷。
他拿起桌上那个已经有些生锈的搪瓷缸——那是他在纺织厂发的,上面印着红色的“抓革命,促生产”字样。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一口气喝了下去。水的味道很涩,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不知道,他和沈秀兰的命运,是否就像这两张照片和这个搪瓷缸一样,注定只能停留在过去,而无法触及未来。
第八章:迟到的真相
自从在百货大楼偶遇沈秀兰后,赵卫国的心绪更加不宁。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她的脸庞,想起她最后那个平静而冷漠的眼神。他不知道她现在的生活怎么样了,也不知道她对自己还有什么想法。
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找他了。是县一小的校长,一个姓李的老先生。李校长是父亲生前的好友,为人正直,学问也好。
李校长退休后,被返聘到县一小当校长。赵卫国小时候,李校长对他颇为照顾。
“小赵,你在家吗?”李校长推开赵卫国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来。
“李校长,您怎么来了?”赵卫国有些惊讶。
“来看看你。”李校长在他对面坐下,叹了口气,“听说你在纺织厂上班?”
“嗯。”赵卫国点了点头,不知道李校长此行的目的。
“唉,可惜了。”李校长摇了摇头,“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去了纺织厂呢?”
赵卫国的心沉了一下。看来,他在纺织厂的事情,已经传开了。
“不过,年轻人嘛,总有挫折的时候。”李校长话锋一转,“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事。关于……你档案里那个事。”
赵卫国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李校长,您……”
“你别紧张。”李校长摆摆手,“是张青山,哦不,现在是张副部长了,他给我打过电话。”
张副部长?赵卫国愣住了。指导员张青山升职了?
“他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你是个好同志,只是在感情问题上……犯了点年轻人的糊涂。他希望我能帮帮你。”
赵卫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指导员竟然会为了他,去找李校长?还跟他说了那些话?
“他跟我说,你在部队表现很好,本来很有前途的,就是因为……唉,不提也罢。他说,你的档案里虽然有点记录,但他会尽力斡旋,争取让你有个更好的出路。”李校长看着赵卫国,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小赵啊,张副部长是个好人,他一直很看重你。你……不能再自暴自弃了。”
赵卫国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指导员张青山,竟然一直在暗中关注着他,甚至还在想办法帮助他?这和他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他一直以为,指导员对他只剩下失望和严厉。
“可是……李校长,我……”赵卫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既感激指导员的关心,又为自己当初的行为感到羞愧。
“还有什么可是的?”李校长打断他,“男子汉大丈夫,犯了错就要勇于承担,更要努力改正!张副部长说了,只要你好好干,组织上不会一直盯着过去的错误的。”
李校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赵卫国。“这是张副部长让我转交给你的。你自己看看吧。”
赵卫国颤抖着手接过信,拆开。信是张青山写的,字迹苍劲有力。
信里,张青山首先肯定了赵卫国这些年在工作中的表现,说他没有辜负组织的培养。然后,他提到了档案的事情,表示会尽力帮助他,争取在年底的干部调整中,将他调到一个更适合的岗位上去,比如县农机厂的技术岗位,那里更看重技术和经验,对档案的要求相对宽松一些。
最后,张青山在信的末尾写道:
“卫国同志,我知道你这些年不容易。有些事情,非你所能左右。但请你相信,组织上看重的,始终是你的能力和品行。希望你能够振作起来,不要被过去的阴影所笼罩。人生的路很长,摔倒了,就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另外,关于沈秀兰同志……我听她说,她现在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对她很好。希望你能够尊重她的选择,彻底放下过去,开始新的生活。祝你安好。”
看到最后这几句话,赵卫国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原来,沈秀兰已经结婚了。原来,指导员一直都知道她的情况,甚至可能……早就知道他们的事情,却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他,甚至在关键时刻帮助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是被遗忘的那个。却没想到,在他最困难的时候,是这位曾经严厉的指导员,伸出了援手。
他一直活在悔恨和痛苦之中,以为自己辜负了沈秀兰,辜负了组织。却不知道,沈秀兰可能早已开始了新的生活,而组织,也并没有完全否定他。
这个迟到的真相,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赵卫国心中多年的阴霾。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一种重新开始的可能。
他擦干眼泪,重新将信仔细读了一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他的心上,让他心潮澎湃。
“李校长,谢谢您!谢谢张副部长!”赵卫国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什么。”李校长扶起他,“这是你自己争取来的。张副部长说了,他看好你。你自己可不能让他失望。”
“我不会的!”赵卫国用力地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久违的光彩,“我一定会的!”
送走李校长后,赵卫国站在门口,望着湛蓝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压在心头五年的巨石,似乎终于被搬开了。
虽然过去的伤痛依旧存在,虽然档案里的污点也无法抹去,但他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应该就这样沉沦下去。指导员给了他希望,也给了他机会。沈秀兰也有了自己的幸福。他不能再沉湎于过去,他要去寻找属于自己的未来。
他回到屋里,看着桌上的合影和搪瓷缸。他拿起那个搪瓷缸,认真地擦去上面的灰尘。然后,他将那张合影小心翼翼地收进自己的笔记本里,和那些信纸放在一起。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县城,去寻找一个新的开始。他要去农机厂,去学习新的技术,去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那个曾经笼罩在他心头长达五年的秘密和遗憾,似乎在这一刻,终于可以画上一个句号了。虽然这个句号并不完美,但它毕竟意味着,一段尘封的往事,即将被真正地掩埋,而一个新的未来,正在向他缓缓展开。
第九章:北上的列车
做出决定后,赵卫国的心中充满了力量。他不再是那个浑浑噩噩、满腹牢骚的退伍军人,而是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渴望。
他先是找到了县农机厂的领导,毛遂自荐。凭借着在纺织厂积累的机械维修经验和部队里学到的知识,再加上李校长和张青山副部长的暗中推荐,农机厂的领导对他颇为欣赏,同意接收他去厂里担任机修技术员。
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技术员,没有正式的干部编制,但这对赵卫国来说,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进步。这意味着他可以离开那个压抑的纺织厂,到一个更符合他专长、也更受尊重的岗位上去。
拿到农机厂的录用通知时,赵卫国的心情无比激动。他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李校长和张青山副部长。李校长听后非常高兴,连连称赞他做得对。张青山副部长虽然没有多说什么,但从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赵卫国能感觉到他的欣慰。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他准备办理离职手续,前往农机厂报到前夕,他又一次收到了指导员张青山的来信。
这封信,与之前的那封不同,语气更加郑重,也更加……私人化。
信里,张青山除了再次祝贺他找到新的工作外,还提到了一个他从未提及的细节。
“卫国同志,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年,你退伍前夕,沈秀兰同志确实来找过你。我找她谈过话。她告诉我,她之所以来找你,是因为她怀孕了。”
“什么?!”赵卫国拿着信的手猛地一抖,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怀孕?她怀孕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他一点都不知道?
他急切地往下读。
“她当时很害怕,也很无助。她对我说,她去找你,是想告诉你这个消息,想和你商量怎么办。但是,她等了你很久,却没有等到你。后来,她知道了我找你谈话,知道你们的事情可能暴露了,她害怕给你带来更大的麻烦,也害怕……连累她的名声,所以,她没有再去找你。”
“她当时只有十九岁,一个未婚先孕的农村姑娘,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会面临什么样的压力,你想必也能想象得到。她哭得很伤心,问我该怎么办。作为一个老兵,作为一个长辈,我给了她一个建议,让她……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嫁给邻村一个老实可靠的年轻人。那个年轻人,我知道,对她很好,也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卫国,我知道这个消息可能会让你很震惊,甚至很痛苦。但是,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真相。沈秀兰同志是个好姑娘,她为了保护你,也为了保护那个无辜的孩子,做出了很大的牺牲。她后来的生活,虽然平淡,但也算安稳。那个孩子,是个男孩,现在已经五岁了,很健康。”
“我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已经有了新的开始,应该能够平静地面对过去。我不想让你一直背着沉重的包袱。当然,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或者想要去……看一看,我也不会阻拦。但我希望你慎重。毕竟,她现在有家庭,有孩子,她的平静生活来之不易。”
信的最后,张青山再次鼓励赵卫国好好工作,开始新的生活。
赵卫国拿着信,瘫坐在椅子上,久久无法平静。
这个迟到了五年的真相,像一颗重磅炸弹,在他心里轰然炸响。沈秀兰怀孕了?她去找过他?她为了保护他,嫁给了别人?她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儿子?
无数的疑问,无数的悔恨,无数的痛苦,瞬间淹没了他。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抛弃的那个,是这段感情的牺牲品。却不知道,真正承受了最多痛苦和牺牲的,是沈秀兰!是她,在最无助的时候,鼓起勇气去找他,却因为他不在而绝望离去。是她,为了不拖累他,选择了独自承担,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婚姻和名声。
而他呢?他在做什么?他在为被组织发现而惶惶不安,他在为自己的前途未卜而焦虑,他在为无法给她一个承诺而痛苦。他甚至,在她离开后,再也没有主动联系过她一次!
他真是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
巨大的悔恨和愧疚,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他想立刻冲到那个小镇去,想找到沈秀兰,想向她忏悔,想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但是,他能做什么呢?他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机厂技术员,档案里还有一个污点。他又能给沈秀兰和孩子带来什么?他只会再次去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
张青山说得对,他应该慎重。
他一夜未眠,脑海里反复回想着张青山信里的话,回想着他和沈秀兰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回想着她最后那个悲伤而绝望的眼神。
天亮时,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能去打扰沈秀兰现在的生活。他无权去要求她原谅,也无颜去面对她。他只能将这份沉重的悔恨和愧疚,永远埋藏在心底。
他要做的,就是像张青山期望的那样,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让自己变得更好。这,或许是对沈秀兰最好的补偿,也是对自己过去那段错误青春的一种救赎。
他收起了那封信,也收起了心中那份不该有的冲动。他要重新踏上北上的列车,去那个可以让他重新开始的地方。
第十章:火车轰鸣声里的释然
几天后,赵卫国离开了县城,前往省城报道,然后再转车去苏北的农机厂。
这一次的旅程,他的心情与当初退伍返乡时截然不同。不再是茫然和失落,也不是绝望和痛苦,而是一种复杂的平静,以及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买了一张硬座票,再次挤上了那列轰鸣的、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特快列车。车厢里依旧拥挤、嘈杂,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廉价香皂的味道。
他找到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熟悉的北方田野再次向后飞驰。天空依旧有些阴沉,但赵卫国的心情却格外晴朗。
他拿出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笔记本,翻看着。夹层里,是沈秀兰那张娟秀的字条,还有他自己写的那封充满焦虑的信。他看着这些泛黄的纸张,看着那些稚嫩的字迹,心中不再是当初的痛苦和不舍,而是一种淡淡的怅惘和……理解。
他明白了,那段感情,就像这列火车,有过短暂的交汇,却注定要驶向不同的方向。他有他的责任和前途,她也有她的命运和选择。虽然结局并不完美,甚至充满了遗憾和伤痛,但那段经历,终究是他生命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
他不再去想“如果当初”会怎样,也不再去懊悔那些无法挽回的错过。他知道,生活没有如果,只有结果。他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从中汲取了教训。
他要感谢张青山。感谢他的严厉,感谢他的“关照”,更要感谢他的坦诚。是这位如同父辈一般的指导员,让他看清了过去,也指明了他未来的方向。
他也要感谢沈秀兰。感谢她的出现,感谢她曾给过他的温暖和慰藉,更要感谢她默默的牺牲和成全。是她,让他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什么是真正的爱。
他把笔记本合上,小心翼翼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搪瓷缸,给自己倒了一杯从火车上买的劣质茶水。
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前行,窗外的风景不断变换。赵卫国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田野、村庄和城镇,心中一片平静。
他想起了北京的营房,想起了那棵老槐树,想起了那个叫秀兰的姑娘。那些记忆,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了苦涩和遗憾,反而像是一幅褪色的老照片,虽然不再鲜艳,却沉淀出一种独特的韵味。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未来的路或许依旧充满挑战,他档案里的那个污点或许永远无法消除,他或许永远也无法拥有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家”。但是,他不再害怕,也不再迷茫。
他有了新的工作,有了新的目标。他要努力工作,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要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他要好好生活,要善待自己,也要尊重他人。
这就够了。
火车的轰鸣声,依旧在耳边回响。但这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让他感到烦躁和不安,反而像是一首雄浑的乐章,奏响了他新生活的序曲。
他看着窗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久违的、释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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