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夜已至深。宴会厅内早已人去席空,满目杯盘狼藉。灯烛烧到尽头,烛泪淌了一案又一案,凝成僵死的泪痕,冷而粘腻。空气里残留的酒气、馊掉的肉汤味、名贵香料沉腐的甜腻和炭火燃尽后的灰败气息搅和在一起,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角落处,几个畏缩的身影正轻手轻脚收拾残席,动
第三章 鼓吏青衣
夜已至深。宴会厅内早已人去席空,满目杯盘狼藉。灯烛烧到尽头,烛泪淌了一案又一案,凝成僵死的泪痕,冷而粘腻。空气里残留的酒气、馊掉的肉汤味、名贵香料沉腐的甜腻和炭火燃尽后的灰败气息搅和在一起,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角落处,几个畏缩的身影正轻手轻脚收拾残席,动作仓皇得如同偷窃,布履踏在油腻的地砖上,发出细微而粘滞的跐溜声,是这死寂里唯一的活物声响。
祢衡依旧站在那里。从张辽的刀锋离喉,到曹操那轻飘飘的“鼓吏”二字落下,再到他最后攥紧自己胸前的旧袍……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凝固了。他像一尊被风雨蚀穿了核心的石像,僵立在灯影幢幢的厅堂中央,脚下是泼洒的汤水和倾倒的果核。暖炉的余温早已散尽,冷硬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围裹上来,无声地渗透破旧的麻布衣袍,一点点啃噬着骨髓。方才汹涌如沸的滚烫血液早已冷却沉滞,在血管里迟缓地爬行,每一次心跳都牵动骨骼深处传来沉重的钝痛。喉头残留的、刀锋煞气凝结的冰冷感觉仍未散去,如同嵌进皮肉里的一小块千年玄冰。他攥着胸前衣襟的手骨节发白,指尖深入布料纹理,深深陷进皮肉里。那件承载着他所有的清高、执拗和不堪一击幻想的青色旧袍,在他的紧攥下扭曲变形,几乎要被生生撕裂开!
“吱呀——”
一声轻微的摩擦声自身后响起。孔融从那片厚重的朱漆门扉的阴影里无声地走了出来。他身上的青色常服依旧纤尘不染,只是步履间也带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沉重,如同深秋结霜的芦苇。他手中捧着的,正是片刻前侍从捧给祢衡的那只木托盘。托盘上,那刺眼的靛蓝色块,在昏黄跳动的残烛映照下,幽幽地泛着冷光。
孔融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静静地走到祢衡身边,距离近得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与这冰冷厅堂格格不入的细微暖意——那是书房墨锭与檀香熏染的气息。他抬手,将那托盘缓缓递到祢衡低垂的视线下方。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仪式感。
“正平。”孔融的声音低沉,带着竭力压制的疲惫和沙哑,仿佛喉头也塞满了冰冷的灰烬。
祢衡没有动。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紧攥衣袍、指节泛白的手上,仿佛那双手已脱离他身体的掌控。
孔融的目光在那靛蓝粗布的衣裤上停留片刻,又落向祢衡痉挛的手指和被攥得变形的旧袍上,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他的喉结上下艰难滑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急迫的恳切,像要抓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丝线:
“忍!正平……且忍此一时!”他向前一步,身体微微前倾,试图捕捉祢衡溃散的视线,“此袍非衣,此槌非槌,此身非役!一切皆是空相!皆是虚妄!”他目光灼灼,试图用言语撬开祢衡冰封的心窍,“小不忍则乱大谋!今日一衫,或正是登天阶!明日一举,或便能撼动乾坤!”他的语速加快,每一句都试图点燃某种微弱的火种,“司空府内,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我?今日辱你愈甚,他日若你能屈得下三尺之身,于微末处,立千古名!你所求者为何?岂是一席一座之虚荣?乃匡扶社稷之志!岂能因一时意气,折却擎天之柱!潜龙在渊,屈伸有度!忍字当先!”
孔融的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必全然相信的蛊惑之力,近乎低吼:“待他日你我里应外合,于无声处听惊雷!何愁裂帛之音不能穿云破月?!”他的手用力抓住托盘的边缘,指节也微微泛白。
托盘中那靛蓝色的粗布裤子上,一处深得发黑、几乎浸润了布料的巨大汗渍印痕边缘,一道新鲜被刮蹭出的口子豁然在目!显然是在之前慌乱的传递或丢弃中,被什么锋利的物件划破!布料被生生钩开,粗糙纤维的断裂处丝丝缕缕炸开,暴露在空气中,像一块狰狞而羞耻的暗疮!几颗霉斑在裤脚卷边的褶皱里若隐若现,黄绿斑驳,无声地散发着腐朽的死气。那对鼓槌静静躺在靛蓝色衣料的旁边。木身早已被无数只手盘摸得失去了原本的木色,浸透了油汗、唾沫和经年累月累积的污秽,泛出一种暗沉粘腻的黑色光泽!无数道深深浅浅的指痕印刻其上,扭曲盘结,如同无数条吸附吮血的蚂蟥!槌头接触鼓皮的部分更是磨得光滑圆溜,包裹着一层令人作呕的、仿佛永远也洗不掉的暗黄油垢层!
孔融的劝诫声,像隔着厚厚的冰层传来,飘忽而遥远。那些“潜龙”、“登天阶”、“无声惊雷”的许诺,此刻在祢衡耳中,如同这残夜大厅中某个阴暗角落刮过的穿堂风,空洞而冰冷。他的目光缓缓地从自己紧攥旧袍的手移开,如同生锈的锁链艰难转动。冰凉的、麻木的眼球最终定格在孔融递来的那只木托盘上。他的视线死死地刺穿那层昏黄的烛光,聚焦在那道靛蓝粗布裤子上狰狞的破口!破口边缘绽开的纤维仿佛带着倒刺,扎进了他的瞳孔!那油黑污秽、印满丑恶指痕的鼓槌,那霉斑腐朽的死气……瞬间无限放大,扭曲变形!那靛蓝粗布下,一张张油光满面的胖脸在狞笑(如那个羞辱他的掾属),一根根冰冷刺骨的眼神在穿刺(如荀彧的沉静),一柄柄悬在头顶随时落下的凶刃在闪烁(如张辽的刀)!它们纠缠着,翻滚着,化作一股浓黑刺鼻、泛着尸臭的浊浪,排山倒海般朝他兜头压来!不是登天的阶梯!是无底的深渊!不是微末的身份!是永坠泥沼的枷锁!
“忍?!” 一声短促、尖锐、如同锈蚀金属片狠狠刮过粗粝岩石的嘶吼骤然爆发!彻底撕裂了残夜的死寂!声音并不响亮,却像一把淬毒的凿子,狠狠捅破了孔融苦心堆砌的所有虚幻泡影!
祢衡猛地抬头!那双刚刚经历过刀口舔血、浸满屈辱灰烬的瞳孔里,竟在这嘶吼的瞬间燃起了最后的、也是最骇人的火星!那火星是极致的狂暴与极致的破灭!他的脸在昏昧光线下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变形,颧骨因咬肌的疯狂发力而高高凸起,嘴唇紧绷成一道泛白的直线,眼睑神经质地抽动着,死死盯住孔融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急切与惶惑!
“文举公!”他喉头滚动着难以名状的灼热沙砾,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从喉管深处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硬生生磨砺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淬着血渣:
“忍辱……可负重?屈身……可达志?哈哈哈——!” 他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怪笑,猛地将一直紧攥着胸前破袍的右手向前伸出!那手指同样枯瘦而痉挛,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攥拳时嵌进去的衣布丝线。
指尖,并非指向孔融,而是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如同戳向无形命运的利刃,狠狠地压进了那托盘上靛蓝色粗布裤那处豁开的破口!粗糙、冰冷的纤维断茬直接刺入了指腹!汗渍霉斑的腐朽气味瞬间涌入鼻腔!但他浑然不觉!指尖在那片破碎的靛蓝粗布上,用尽全身气力,刻骨般地摩挲按压!仿佛要将那污秽、破败、耻辱的触感,直接烙进指尖的骨髓!
“汝且看!” 祢衡的声音骤然拔高,刺耳而嘶哑,带着一种穷途末路的悲怆与疯狂,“此布何物?乃千百卑贱骨血浸透、权贵足底烂泥所织!此破口何来?乃爪牙凶刃所剐、枷锁勒颈所崩!此色为何?乃屈辱淤血沉尸千年所凝!非青非蓝!”
他的手指猛地在靛蓝布料上一刮!指甲翻卷!一丝细小的布丝被带起,却沾着指腹被毛刺划破渗出的、滚烫的鲜红!
祢衡的眼珠因暴烈的激愤而布满了猩红的血丝,他扬起头,对着厅堂高耸而空荡、弥漫着烛泪腥甜气味的房梁,对着那仿佛从九天之上投来漠然注视的无形存在,用尽肺腑中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发出惊雷般的断喝,每一个字都敲打得空气嗡嗡震颤:
“此——乃——吾——之——血——殓——衣——也!”
这最后一句“血殓衣”,如同一把淬火后又急速冷却的铁锤,狠狠砸在孔融心头!他捧着托盘的手猛地一颤,指尖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那滚烫的血丝在靛蓝粗布上洇开的一小点红,刺目得如同烙铁灼烧!孔融脸上那焦虑的劝慰、期许的图谋,在祢衡指端鲜血与靛蓝交织的刹那,轰然坍塌!他看着祢衡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几近疯狂的眼睛,看着那狂怒又决绝的姿态,所有准备好的言语瞬间被冻结,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只是捧着托盘,僵立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眼的靛蓝和那点凄艳的红,将两人之间最后的一缕温情和幻想的纽带彻底撕裂!
祢衡吼罢,胸中那股支撑着他的狂暴逆气似乎也在瞬间耗尽了。他高大的身躯微微晃了一下,那支撑他死撑不倒的“锈骨”,终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刚才那焚天焚地的烈芒已然消失,只剩下死寂的灰烬。没有再看孔融一眼。那双刚才还死死揪着衣襟、激烈反抗的手,此刻却无比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顺从,越过孔融僵硬的身体,没有触碰孔融,只是稳稳地,接过了那只仿佛承载着他全部悲愤诅咒的木托盘!
指尖下,靛蓝粗布的冰冷、粗粝的质感,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着皮肤。他接过它,动作稳定而果断,如同接过了命运递来的、终将勒死自己的绞索。
“文举公……”祢衡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有些疲惫的喑哑,仿佛刚才的惊天怒喝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他那染着一丝血痕的、刚刚拂过靛蓝粗布的手,此刻却垂在身侧,微微攥紧成拳。他的目光,这一次,没有投向那高踞虚空的漠然存在,也没有看向厅堂残烛的幽光,而是穿透厚重的墙壁和无尽的夜色,投向东南方向,那传说中江夏黄祖盘踞的方向!眼神空洞而遥远,如同熄灭前的余烬最后一次折射的光芒。
“吾骨早锈……”他缓缓开口,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苍凉与坦然,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决心:
“……不堪屈折!只待风起荆楚!卷此一身……残骨朽筋!”
话音未落,他已豁然转身!动作没有丝毫迟滞!那件洗得泛白的青色旧儒袍下摆,卷起冰冷的空气。他没有再回头去看孔融的表情是痛心疾首还是错愕无言,只是将手中那个沉甸甸、如同铅块、泛着刺骨靛蓝幽光的托盘死死抱住!像一个拥抱死亡的囚徒,抱着自己的镣铐!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踏过厅堂地砖上泼洒的残羹冷炙和凝固的污渍。靴底踏过泼洒黏腻汤水的地面,发出粘稠的呜咽。身影裹挟着夜色与冰冷靛蓝的幽光,在死寂空旷的厅堂残烛中投下一条孤绝、单薄、却又带着死亡般凝固决意的长影,无声地向着府门的方向沉没而去。身后大厅内,最后几支摇摇欲坠的灯烛仿佛被无形的冷风狠狠一撞,噗噗几声,挣扎了两下,骤然熄灭!厅堂彻底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那一点靛蓝幽光,如同不灭的鬼火,在沉重的夜色里缓慢地移动,直到被更浓重的黑暗完全吞噬。
孔融怔在原地,手中空空如也。只有靛蓝粗布那股劣质染料混合着汗油霉变的酸腐气息,还若有若无地萦绕在指尖。那点鲜红的血痕烙印般地灼烫着眼目。刚才祢衡离去的身影,怀抱靛蓝衣衫奔向黑暗的姿态,竟无比清晰地与他年少时所见的一次囚徒赴刑场面重叠在一起——一样的孤绝,一样的认命,却又带着一种更为深沉彻骨的、连天地都无法容纳的不驯!孔融猛地打了个寒颤,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他抬头望向祢衡最后投去的东南方向——江夏……那片水泽之地……那片传说中悍将黄祖盘踞的浑浊烟瘴之地……一个不祥的、凶险的预感,如同冰冷的铁钩,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狠狠钩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他知道,那被硬生生套上的靛蓝,远非屈辱的终点……它更像是一道索命的引符,早已穿透许昌这辉煌的囚笼,指向一个名为“江夏”的血色终局!而祢衡离去时那句仿佛遗言般的“只待风起荆楚”,此刻听来,竟带着惊心动魄的血腥气!
来源:铁蛋说手机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