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18岁,是一名来自内地、到香港大学(以下简称“港大”)读书的新生。对其自杀原因,中国香港警方仍在调查。但媒体调查显示,开学不到1周,这个大学女孩就被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假冒官员”的骗局。
图源:《巨额来电》
“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黄同学在遗书中留下的最后话语。随后,她从一栋居民楼跳下。
她18岁,是一名来自内地、到香港大学(以下简称“港大”)读书的新生。对其自杀原因,中国香港警方仍在调查。但媒体调查显示,开学不到1周,这个大学女孩就被卷入了一场精心设计的“假冒官员”的骗局。
骗子会专门研究新生的焦虑与弱点,冒充官员身份编造签证问题、学历造假,甚至“涉嫌洗钱”等话术,让他们在陌生环境中迅速陷入恐慌。一旦相信所谓“官员”的指控,又不敢向外界求助,受害者往往会在孤立无援中一步步走进陷阱。
9月10日凌晨,坠楼的女孩被巡逻警员发现时已重伤昏迷,送往医院后不治身亡。警方在坠楼现场找到她的遗书、学生证和一只手表,初步确认死者姓黄,今年18岁,来自内地,持港澳通行证赴港大读书。
这起悲剧并非孤立事件。据香港《文汇报》报道,香港警方去年共接获327宗内地学生在港遭遇电话诈骗案件,总损失超过2.3亿港元(约2.1亿元人民币),平均每位受害者被骗超过70万港元(约64万元人民币)。其中,8成受害者是来香港一年内的学生,部分受害者甚至在开学前就陷入骗局。大多数案件的手法都是不法分子假冒官员,以恐吓、调查为名骗取钱财,而家长往往完全不知情。
图源:《巨额来电》
刘肖凡是香港城市大学(简称“城大”)媒体与传播系副教授,也是中国联通-香港城市大学智能反诈联合实验室的主任。
他长期研究如何利用人工智能(AI)和网络科学来打击电信与网络诈骗。2025年夏天,他带领团队在内地一家社交媒体上发起反诈宣传试点,邀请香港地区生活类博主在日常内容中加入防骗提示,以触达在港新生和年轻群体。项目连续运行两三个月,累计收获约50万次曝光。
但悲剧仍在发生。得知这个女孩去世的消息,刘肖凡感到很无力:“为什么还是没能避免?是不是我们还有一些事没有做到位?”
他说,反诈比做诈骗难太多。“诈骗分子只要成功一单就稳赚,但只要有一个学生没覆盖到,我们前面的努力就好像全都白费了一样。”
图源:《巨额来电》
以下是《看天下》和刘肖凡的对话:
《看天下》:这次事件发生后,在一些评论区能看到责备受害者的声音,你能理解吗?
刘肖凡:当我们在社交媒体上收集各类电诈案件的数据时,看到最多的一条评论就是:“这么简单的骗局怎么也会上当?”
但问题在于,很多人没有把自己代入当时的处境。等到结果揭晓,大家回头看,自然觉得很简单。可真正身处其中,被一步步牵着走时,人很容易掉以轻心。
其实,没有被骗并不是因为更聪明,而只是因为暂时没遇到击中自己弱点的骗局。我们这个领域有一句话:Everything is obvious, once you know the answer(答案摆在你眼前时,一切都显得简单)。
《看天下》:为什么新生开学季,诈骗案例会这么多?
刘肖凡:电诈确实存在高峰期,大致集中在9月到11月,10月最为突出。学生刚开学时最容易接到诈骗电话。等到他们逐渐熟悉环境,警惕性增强,骗子再打电话的成功率就明显下降。诈骗团伙人力有限,他们也懂得把资源集中在最有效的时间节点。
《看天下》:诈骗团伙通常会用什么办法欺骗受害者,尤其是从内地到中国香港读书的学生?
刘肖凡:最常见的无非几类:不是说你涉嫌洗钱,就是说签证有问题,或者学历造假。
骗子之所以使用这些话术,是因为他们清楚,这是一些赴港读书的学生的痛点。有些受害者确实通过中介润色过学历材料,甚至存在假学历的情况,于是特别容易被骗子的话术击中。
诈骗团伙在设计话术前,会先研究目标群体的弱点。他们会翻阅警局和法院过往的案例,看看这类人群中都出现过哪些情况。比如有学生确实帮家里洗钱,或者学历造假。一旦发现一个案例,骗子就会假设同类群体里还会有10个,然后电话一轮一轮拨出去。哪怕10个人里只有2个相信,他们也已经赚到了
图源:《孤注一掷》
《看天下》:除了学生,还有谁容易被针对性诈骗?
刘肖凡:实际上,这些话术都是基于人群画像来设计的。骗子不只是针对学生,如果针对家庭主妇、中年男性等群体,套路又会不一样。
教授也会遭遇诈骗,最常见的就是所谓“桃色照片”诈骗短信。骗子会把一些不雅照换上我们的身份证头像,因为他们抓住了教授好“面子”的弱点。这种事儿一旦传出去,“人设”就全毁了,所以特别击中人心。还有骗子冒充期刊工作人员说,“您的文章被选中发表”,诱导你点开带有病毒的链接。
《看天下》:冒充权威机关工作人员,一般套路是什么?
刘肖凡:核心是以权威机构名义制造恐慌。
第一步是制造恐惧。受害者先接到陌生电话,对方自称是香港入境事务处或通讯事务管理局人员,称受害者身份证在内地被冒用,涉及刑事或金融案件。
然后骗子会进一步施压。在受害者眼里,电话被“转接”给假冒的公安人员,对方用一堆专业术语,声称受害者涉嫌洗钱,需要核实身份,并要求受害者提供身份证号、住址等个人信息。有时他们还会发来伪造的“官方文件”,甚至附带所谓的“教育资料”,降低受害者戒心。
接下来,骗子会持续联系受害者,要求他们下载Zoom或WhatsApp(两款香港地区民众的常用软件)做“线上笔录”,强制要求受害者每3小时汇报位置,上传自拍或房间照片。他们不断强调案件严重性,称身份证涉及多宗犯罪案件、涉案金额巨大,不配合就会有法律后果。最后骗子会提出金钱要求,要求受害者将资金转入所谓“安全账户”作为保证金,并承诺事后退还。
图源:《巨额来电》
《看天下》:诈骗团伙的话术都有什么特点?
刘肖凡:城大研究过诈骗话术,发现水平很高,老师甚至常打趣说,如果让这些骗子来教“Persuasion(说服术)”,可能比我们讲得还要好。
毕竟 Persuasion(说服)和Deception(欺骗)本质上都是让别人去做他本没有打算做的某件事,不同之处在于目的。骗子是“实战派”,他们积累了无数真实案例,手段层出不穷,早就形成了一整套成熟的体系。相比之下,老师反而只有理论支撑,缺乏实践经验。
骗子们甚至会把话术清楚地分成几个阶段:第一步该说什么,第二步如何推进,第三步怎样收尾,怎样才能把成功率最大化。我们至今还在研究,为什么他们的套路能如此有效。
刘肖凡所在实验室的论文
《看天下》:新生的手机号,为何在刚开学的时候就转手到诈骗团伙手中?
刘肖凡:信息泄露的源头实在太多,就我推测,泄露的一个原因可能发生在刚办手机号时,很多学生会在香港便利店或通过私人中介办理。一些地方卖号给学生时,可能顺手把号码记下来。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批“来港新生号码”,转手卖给诈骗分子,一个号码能卖几十块钱。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意想不到的途径。比如学生办理某些业务时会留下手机号,那些服务商也可能把数据转手卖掉。总之,信息外泄的渠道五花八门,很难完全防范。
《看天下》:为什么大学生、研究生这类教育水平较高的群体仍会被骗?
刘肖凡:这个我只能以家长身份来讲,不能算权威的结论。很多孩子其实是在“温室”里长大的。到了香港,会经历各种不适应。有些人选择把自己关起来,不与别人交流,这正是骗子求之不得的状态。
诈骗分子惯用的心理操控手段,就是让受害者只听他们的,不要和他人沟通。有些孩子性格内向,或者被文化冲击压垮。所谓文化冲击,就是进入一个全新环境时,面对语言、习惯和社会规则的差异,产生不适应甚至退缩的状况,这时就会特别容易中招。
图源:《独自生活的人们》
我前几天见到有个新生住进宿舍3天,都没开过空调,因为不会开,也不好意思敲邻居的门去问,陌生世界让人畏惧,因此他把自己锁在小小的世界里。(编者按:9月的香港依旧闷热潮湿,宿舍里3天不开空调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骗子恰恰最希望的就是这种孤立状态。他们会不遗余力地把受害者逼到“只能听我的、不能告诉别人”的境地。一旦让学生失去自信和依靠,对骗子而言就像遍地是钱。很多新生在这个阶段进入人生新环境,信息来源庞杂,真假难辨,错误信息就会占据他们的大脑。
《看天下》:独居者是否更容易被骗?
刘肖凡:会的。如果一个学生住在宿舍或合租环境中,身边有人随口提醒一句,或许受害者立刻就能被点醒。因为骗子最常用的心理操控就是反复强调“保密”,要求受害者不能对外透露。在独居状态下,这一点尤其容易实现。受害者往往会陷入“当局者迷”,难以及时跳脱出来。
图源:《独自生活的人们》
《看天下》:你一直在研究通过AI技术进行反诈工作,通常你会用到哪些科技手段?诈骗团伙是否也在进化?
刘肖凡:我们现在很多工作都离不开AI大语言模型。第一,是做公开信息分析。像社交媒体、聊天软件上有关诈骗的新闻、讨论、投诉,大多是文本数据,我们会先抓取下来,再交给大模型做主题分析和模式识别。
第二,是公众触达。编写反诈文案、设计宣传物料时,大模型能帮上很大忙,生成速度快,内容也更贴近目标人群。
第三,就是我们正在做bot机器人。这些bot可以是打电话的语音机器人,也可以是发短信、发社交平台私信的文字机器人,背后的对话逻辑和语气都是由大模型驱动的。它们能第一时间接触到潜在的高风险人群,提前“插话”,把受害者从骗子手里拉回来。
但骗子也没闲着,他们同样在用AI大模型。他们用AI写话术,甚至做得出以假乱真的voice bot(语音机器人)。这就像一场军备竞赛,看的是谁的技术迭代更快、覆盖更广。
图源:《孤注一掷》
《看天下》:反诈的难点和痛处是什么?
刘肖凡:宣传确实很难做。比如我们实验室在内地一家社交媒体做过投放,帖子的浏览量远远超过在港内地学生的人数,但这并不意味着真正触达了目标人群。本来想覆盖20多岁的学生,结果帖子却推送给了40多岁的人,完全错位。
更重要的是,投入和产出并不是线性关系。投10%的精力可能覆盖20%的人群,投50%精力可能覆盖50%。但要覆盖80%,可能就要付出200%的努力。也就是说,越往后越难,成本越来越高。
想象一下,1万个学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个特别难触达的人。要联系到他,可能要花费巨大的精力,但问题,我们能放弃吗?万一正是他被骗了呢?
来源:涂涂的小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