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封信是傍晚到的,一辆掉漆的绿色邮政自行车停在了院门口。邮递员老黄捏着一封牛皮纸信,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没像往常一样喊一嗓子,只是把信递给我父亲林国栋,嘴里含糊地说:“林干事,有你的信。”
那封信是傍晚到的,一辆掉漆的绿色邮政自行车停在了院门口。邮递员老黄捏着一封牛皮纸信,表情有些不自然,他没像往常一样喊一嗓子,只是把信递给我父亲林国栋,嘴里含糊地说:“林干事,有你的信。”
父亲正在院里侍弄他那几盆兰花,闻声直起身子,拍了拍手上的土。他接过信,看到上面那个鲜红的单位印章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进来喝口水吧,老黄。”母亲王秀英端着一盘刚洗好的西红柿从屋里出来,热情地招呼着。
“不了不了,嫂子,我还要送下一家呢。”老黄摆摆手,跨上自行车,蹬得飞快,好像身后有什么在追他。
父亲拆信的动作很慢,那几下撕开封口的“刺啦”声,在安静的夏日傍晚里显得格外刺耳。我正趴在窗台上写作业,眼角的余光瞥见父亲的脸,一点点地沉了下去,最后变得像院里那口老井里的水,深不见底。他拿着信纸的手,微微地抖了起来。
“国栋,咋了?”母亲察觉到了不对劲,走过去轻声问道。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把那张薄薄的信纸递给了她。母亲只看了一眼,手里的搪瓷盘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熟透了的西红柿滚了一地,像一颗颗破碎的心。
我心里咯噔一下,丢下笔跑了出去。
“爸,妈,出什么事了?”
父亲转过身,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茫然。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发出沙哑的声音:“我被停职了。有人举报我。”
举报?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我的父亲,林国栋,乡里出了名的“林木头”,一辈子勤勤恳懇,连跟人红脸都少有,谁会举报他?举报他什么?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们一家三口就那么站在院子里,谁也没有说话。天边的晚霞烧得正旺,可我却觉得,我家的天,在那一刻,塌了。
我心里乱糟糟的,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他在乡政府管的是企业协调,说白了就是个清水衙门,没权没钱,整天跑腿。他这人,犟得很,认死理,公家的一个信封都从不拿回家用。这样的人,能有什么问题被人举报?我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憋着一股火,既为父亲感到委屈,又对那个躲在暗处的举报者充满了愤恨。
母亲默默地蹲下身,一个一个捡起地上的西红柿。她的腰弯得很低,我看到她花白的头发在晚风中颤动。我知道,她心里比谁都难受。嫁给父亲这么多年,她最骄傲的就是丈夫的正直和清白,这封信,就像一盆脏水,把她所有的骄傲都泼没了。
父亲走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才点着。他猛吸了一口,浓重的烟雾从他嘴里喷出来,模糊了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平时很少抽烟,只有遇到极烦心的事才会这样。
我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
他弹了弹烟灰,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青山,缓缓地说:“为了那个化工厂的事。”
我心里一动。那个化工厂我知道,是乡里新招商引资来的项目,据说能解决不少人的就业问题,乡领导很重视。但厂址选在了我们村的上游,离水源地不远。父亲为了这事,跟领导拍过桌子,说环评报告有问题,废水处理不过关,将来肯定要出大问题。
“他们说我……拿了别的老板的好处,故意卡着不让化工厂开工。”父亲的声音很低,每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种无中生有的脏水,怎么能泼到我父亲身上?
“这纯粹是胡说八道!爸,你得去跟领导解释清楚啊!”我激动地站了起来。
父亲摇了摇头,掐灭了烟头,说:“解释?信上写得有鼻子有眼,连时间、地点都编出来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说什么,他们会信吗?”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举报,这是一个局。一个为了让化工厂顺利上马,必须把我父亲这个“绊脚石”搬开的局。
夜深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房间里,父亲和母亲也没有睡,我能隐约听到母亲压抑的哭声和父亲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下都像是在为我家的命运倒计时。我心想,这个家,从今往后,恐怕再也没有安宁日子了。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我恨那个举报者,更恨这个不分青红皂白的世界。
几天后,父亲正式办完了手续,从乡政府搬了回来。他把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旧自行车推进院子,就算是彻底告别了十几年的工作。
从此,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第一章 归来的沉默
父亲回村的第一天,我们家成了全村的焦点。
早饭后,母亲想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点盐,犹豫了半天还是没出门。她怕看到别人探究的眼神,听到那些藏在背后的议论。
父亲倒是像个没事人,扛起锄头就下了地。我们家的地在村东头,他一路上要穿过大半个村子。我躲在窗帘后面,看着他的背影,笔直又孤单。
果然,没过多久,院门口就陆陆续续有人影晃动。最先登门的是村里的王叔。他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喇叭,村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他总是第一个知道,也总是第一个传播。
“秀英嫂子,在家呢?”王叔人未到声先到。
母亲只好打开门,强笑着把他让进来:“他王叔啊,快坐。”
“哎,不坐了不坐了。”王叔摆着手,一双小眼睛却在屋里屋外地扫视,“我听说……国栋哥他……回来了?”
“嗯,回来了。”母亲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这……到底是咋回事啊?好端端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王叔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写满了好奇。
我心里一阵烦躁。这种所谓的“关心”,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人难受。
母亲支支吾吾地说:“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就提前退了。”
这套说辞是父亲交代的,可谁会信呢?一个刚五十出头,身体硬朗得能打死一头牛的人,会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休?
王叔显然不信,他嘿嘿笑了两声,说:“嫂子,你就别瞒我了。村里都传遍了,说国栋哥是得罪了人,被人给告了。”
母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攥紧了围裙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再也听不下去,从屋里走出来,冷冷地说:“王叔,我们家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王叔被我噎了一下,有些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打着哈哈说:“小涛这孩子,脾气还是这么冲。我这不是关心你们嘛。哎,对了,听说乡里那个化工厂,马上就要动工了。国栋哥之前不是一直不同意吗?他这一走,可就没人拦着了。”
他话里有话,我听得清清楚楚。他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拍大腿:“说起来也巧,那化工厂的副厂长,就是赵二他家的大侄子。赵二这下可要发达了。”
赵二?我心里猛地一沉。赵二和我家就隔着两道墙,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他家因为孩子上学的事,求过我父亲帮忙,父亲当时按规定给办了。可这人,心思活泛,总想着占小便宜。难道……
我不敢再想下去。
王叔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就心满意足地走了。我敢肯定,不出半天,他和我妈的这段对话,就会被添油加醋地传遍全村。
我心里堵得慌,感觉这个小小的村庄,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我们一家人就是被关在里面的困兽,任人观赏和议论。我开始怨恨父亲的沉默。他为什么不站出来,把事情的真相大声说出来?哪怕没人信,也比现在这样憋屈地任人猜测要好。
到了中午,父亲从地里回来了,一身的泥土,满脸的汗水。他一进门,就拿起桌上的大茶缸,咕咚咕咚灌了半缸凉白开。
母亲把饭菜端上桌,轻声说:“国栋,刚才王……王家人来过了。”
“嗯。”父亲只是应了一声,拿起筷子就开始吃饭。他吃得很快,像是饿了很久。
“他问了你的事。”母亲又说。
“随他们问去。”父亲头也不抬。
“可是……他们说得太难听了!”母亲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还提到了赵二家……”
父亲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他抬起头,看了母亲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了。”
说完,他又埋头扒饭,再也不多说一个字。
看着他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我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站了起来。
“爸!你就打算一直这么沉默下去吗?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你?他们说你贪污,说你被人抓住了把柄才灰溜溜地回来的!你就一点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吗?”
父亲缓缓地放下碗筷,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我。他的眼神很深,像一潭古井,让我看不透。
“名声?”他自嘲地笑了笑,“名声能当饭吃吗?小涛,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爸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只知道你被人冤枉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父亲没有生气,他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院子里,又点上了一根烟。他望着远处连绵的青山,背影显得无比萧索。
我心里难受极了。我既心疼他的遭遇,又气他的“不争”。我总觉得,他心里藏着什么事,一件比丢了工作更沉重的事。可他不说,我们谁也走不进他的内心世界。这个家,从他回来的那天起,就被一种压抑的沉默笼罩着。
第二章 饭桌上的风波
日子在村民们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中一天天过去。父亲好像真的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天黑了才回来,把自己所有的精力都耗在了那几亩薄田里。
家里的经济状况很快就亮起了红灯。父亲以前在乡政府,工资虽然不高,但稳定。现在唯一的收入来源断了,家里的积蓄又不多,母亲开始变得焦虑起来。她总是唉声叹气,买菜的时候,为了一毛两毛钱,能跟小贩磨上半天。
这天晚饭,桌上只有一盘炒青菜和一锅玉米糊糊。母亲给父亲和我各盛了一碗,自己碗里却只有小半碗。
“妈,你怎么吃这么少?”我问。
“我……我不饿。”母亲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心里一阵酸楚。我知道,她是在省给我们吃。
父亲默默地喝着糊糊,没有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母亲忍不住了,她放下筷子,看着父亲,眼睛红红地说:“国栋,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家里的钱,撑不了多久了。小涛马上就要上大学,哪哪都要用钱。”
父亲停下筷子,眉头拧成了一个川字。
“要不……你还是去找找李乡长吧。”母亲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你们以前关系不是挺好的吗?你去跟他解释解释,把事情说清楚。工作……工作不一定要回来,哪怕是给个说法的机会也好啊。”
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硬邦邦的:“没用。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乡长能说了算的。”
“那你就去找县里的领导!总得为自己争一争吧?你这样闷声不响的,不就是默认了自己有问题吗?”母亲的情绪也激动起来。
我看着他们,心里五味杂陈。我理解母亲的焦虑,也同样不理解父亲的固执。于是,我忍不住插了一句:“爸,妈说得对。你至少要去试一试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工作,你甘心吗?”
我的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父亲积压已久的怒火。他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吓了我和母亲一跳。
“甘心?我当然不甘心!”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可我去说什么?去说我为了保住村里这条河,得罪了上面看重的大老板?去说那封举报信上写的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是为了把我弄走才编造出来的?谁会信!他们只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的错误找借口!”
这是父亲回来后,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宣泄自己的情绪。我和母亲都愣住了。
他粗重地喘着气,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那份举报信,写得滴水不漏。说我利用职务之便,阻挠化工厂项目,是为了扶持另一家污染更严重的小作坊,因为那个小作坊的老板是我远房亲戚。他们连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亲戚’的名字都编好了!你说,我怎么去解释?”
我彻底惊呆了。原来,真相是如此的不堪和恶毒。他们不仅要夺走父亲的工作,还要彻底毁掉他的名声。
我心想,这背后的人,心肠该有多狠毒啊。他们不光要搬走父亲这块“绊脚石”,还要在他身上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我的心里,对那个未知的对手充满了恐惧和愤怒。
母亲听完,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一抽一抽的。
饭桌上的气氛,比刚才更加压抑。父亲吼完之后,似乎也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双手抱着头,久久没有说话。
我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和微微佝偻的背,心里一阵刺痛。我一直以为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无所不能。可现在我才发现,他也是个普通人,面对无情的现实,他也会无力,会痛苦。我之前的那些怨气,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深深的自责和心疼。
那一晚,我们三个人谁也没有再吃饭。那锅玉米糊糊,在桌上慢慢地冷掉了,就像我们一家人的心。
过了很久,父亲才抬起头,看着我和母亲,眼神里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工作没了,就没了吧。”他一字一顿地说,“天无绝人之路。从明天起,我不去种那几亩地了。我要把村东头那片荒地给开出来。”
村东头那片荒地?我心里一惊。那地方靠近河滩,地势低洼,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石头又多,村里没人愿意要。他要开那片荒地干什么?
母亲也愣住了,问:“国栋,你要那片荒地干嘛?那地种不了庄稼。”
父亲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他走到窗边,指着远处黑漆漆的河滩,说:“那里的土质不一样,水源也好。我要在那里,种点不一样的东西。”
他的话里透着一股神秘和坚定,让我和母亲都感到一丝不安,又有一丝莫名的期待。那个晚上,父亲没有再叹气,他一个人在院子里坐了很久,不停地抽着烟,像是在做一个极为重大的决定。
第三章 荒地的打算
父亲说要开垦村东头那片荒地,不是一句玩笑话。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他就扛着锄头和铁锹出门了。母亲想拦,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化作一声叹息,默默地去厨房给他多烙了两个饼。
父亲的这个举动,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大家看他的眼神,除了同情和鄙夷,又多了一丝看傻子似的怜悯。
“林国栋怕不是受了刺激,脑子坏掉了吧?”
“就是,好好的地不种,去开那片破河滩,那地方能长出金子来?”
“哎,可惜了,以前多体面个干部,现在弄成这样。”
这些风言风语,像刀子一样,一下下割在我和母亲的心上。我好几次都想冲出去跟他们理论,但都被母亲拉住了。她说:“小涛,别去。你爸现在正在坎儿上,我们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我只能把愤怒和委屈都咽进肚子里。
父亲对这些议论充耳不闻。他每天就像一头沉默的老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个人在那片荒地上刨着、挖着。那片地里石头多,杂草的根扎得又深,开垦起来异常艰难。没过几天,父亲的手上就磨出了一个个血泡,血泡破了,就变成厚厚的老茧。他的背更驼了,人也黑了、瘦了,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我实在看不下去,放学后也拿起家里的镰刀,去地里帮他。
“爸,我来帮你。”
父亲抬起头,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丝微笑,汗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来。“你个读书娃,干得了这个?回去写作业去。”
“我写完了。”我没理他,埋头就开始割草。
父亲看着我,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把身边的一个水壶递给了我。
父子俩就这么在荒地上干着,谁也不说话。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只有锄头挖在石头上的“当当”声和镰刀割草的“唰唰”声。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我心里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心想,别人怎么看我们,都无所谓了。只要我们一家人能在一起,互相扶持,再大的困难也能扛过去。我开始慢慢理解父亲的选择,沉默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无声的抗争。他是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他林国栋,没有被打倒。
一天晚上,父亲从他那个锁着的旧书柜里,翻出了一大堆泛黄的图纸和本子。他戴上老花镜,在煤油灯下仔细地看着,还不停地用笔在上面圈圈画画。
我好奇地凑过去一看,发现那竟然是几十年前村里搞水利建设时留下的原始勘测图。上面详细地标注了我们村每一条河流、水渠的走向和水位变化。
“爸,你看这个干什么?”
父亲指着图纸上的一处,兴奋地说:“小涛,你看这里。图上说,我们现在开的这片荒地下面,以前有一条暗渠,是直接从后山引下来的泉水。后来河道改了,这条渠就废弃了。如果我能把它重新挖出来,那这片地就活了!”
我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后山的泉水,清澈甘甜,村里老一辈都说,用那泉水浇出来的庄稼,味道都格外好。
“真的吗?那我们快挖!”
父亲却摇了摇头,说:“没那么容易。几十年过去了,地形都变了。得先找到准确的位置。”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就像一个着了魔的考古学家。他白天在荒地里干活,晚上就研究那些旧图纸,还拿着一根长长的钢钎,在地上不停地敲敲打打,侧着耳朵听声音,像个老中医在给人号脉。
村里人看到他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更是认定了他的脑子出了问题。赵二见了,更是阴阳怪气地跟人说:“看吧,这就是当干部当久了,不接地气。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非要去挖什么‘宝藏’,我看他是想钱想疯了。”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气得攥紧了拳头。我真想告诉他们,我父亲不是疯了,他是在用自己的智慧和汗水,为我们这个家,也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终于,在一个傍晚,父亲在荒地的一个角落里,猛地把钢钎插了下去。拔出来的时候,钢钎的尖上,带着湿润的泥土,还夹杂着几粒青色的砂石。
“找到了!就是这里!”父亲激动地大喊,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他扔掉钢钎,拿起铁锹,就像一个发现了宝藏的探险家,疯狂地往下挖去。
我也赶紧跑过去帮忙。挖了大概一米多深,铁锹“当”的一声,碰到了一块坚硬的东西。我们扒开泥土,一块块青石板铺成的沟渠底部,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虽然渠里已经干涸,被泥沙淤塞,但那古老而坚实的样子,预示着一股沉睡已久的生命力,即将被唤醒。
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条重见天日的暗渠,咧开嘴笑了。那是我见过的,他回来之后,最开心的一次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满是泥土的脸上,我觉得那一刻的父亲,比他穿着干部服坐在办公室里的时候,要高大一百倍。
第四章 第一锄的艰难
找到了暗渠,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要把这条被泥沙淤塞了几十年的渠道清理出来,工程量之大,远超我们的想象。父亲和我两个人,就像愚公移山一样,一锹一锹地往外清着淤泥。
淤泥又湿又黏,还夹杂着碎石和腐烂的草根,挖起来格外费力。每天干完活,我们都累得像散了架一样,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村里人依旧在看笑话。他们不相信凭我们父子俩,能把这条“死渠”给救活。赵二更是每天吃完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远远地看着我们,嘴里不时发出一两声冷笑。
“真是瞎折腾。有那力气,多种两亩玉米,也比这个强。”他对着身边的人说,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传到我们耳朵里。
父亲从不理会。他只是埋着头,一下一下,沉默而有力地挥动着铁锹。他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挡住了所有流言蜚V语。
我心想,你们就笑吧。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们看到,我父亲的坚持,不是笑话。这股憋在心里的气,让我干活的力气也大了几分。
清渠的工作进行到一半,新的麻烦又来了。暗渠的下游,正好要经过赵二家的田埂。我们要继续挖,就必须占用他家田埂的一角。
那天下午,父亲提着一瓶酒和两条烟,去了赵二家。这是父亲回来后,第一次主动去求人。我在家里等得心焦,坐立不安。
过了很久,父亲才回来,脸色铁青,手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提着。
“他不同意?”母亲迎上去,小声问。
父亲把东西往桌上一摔,闷声说:“他说,除非从他身上开条渠过去。”
“他怎么能这样!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气得跳了起来。
“算了。”父亲摆摆手,疲惫地坐下,“我再想别的办法。”
我知道,赵二这是在公报私仇。他肯定觉得,父亲丢工作的事,让他侄子的化工厂少了很多麻烦,现在正是他扬眉吐气的时候,自然要抓住机会,把我们往死里踩。
那几天,父亲的情绪明显低落了很多。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抽烟,看着那条挖了一半的渠发呆。我知道,他是在想办法。绕路吗?那要多挖几十米,工程量太大了。放弃吗?那之前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老天爷也来凑热闹。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电闪雷鸣,像是要把天给劈开。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里越来越不安。我担心那条刚挖开的渠,会不会被大水冲垮。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跟着父亲,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地里。眼前的景象,让我们俩都呆住了。
我们辛辛苦苦挖开的渠道,被山洪冲下来的泥沙,又给填平了大半。不仅如此,因为渠道堵塞,水流不畅,我们开垦出来的那片荒地,也变成了一片汪洋,刚撒下去不久的菜籽,全都被泡在了水里。
这简直是灭顶之灾。
父亲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雨后的天空,灰蒙蒙的,就像他的脸色。他那原本挺直的脊梁,在那一刻,仿佛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弯了。
他慢慢地蹲下身,捧起一捧浑浊的泥水。水从他的指缝间流走,只剩下满手的泥泞。
那一刻,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这个像山一样坚强的男人,这个面对举报和流言都未曾低头的男人,在这一刻,在被老天爷夺走了所有希望之后,终于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我走过去,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爸……”我叫了一声,声音哽咽。
他没有回头,只是用沙哑的声音说:“小涛,回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我看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蹲在那片被毁掉的土地上,像一尊风化的石像。那个背影,成了我记忆中,最心酸的一幕。
村里人看到我们家的惨状,幸灾乐祸的有,假意安慰的也有。赵二更是得意洋洋,说:“我早就说了,那地方邪性,不能动。看吧,老天爷都看不过去了。”
我家的天,好像又塌了一次。而且这一次,比上一次,塌得更彻底。
第五章 沉默的帮手
那场大雨,几乎浇灭了父亲所有的希望。
接连好几天,他都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说话,也不吃饭,就是不停地抽烟。屋子里烟雾缭绕,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母亲急得直掉眼泪,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我心里也难受得不行。我怕他会就此一蹶不振。那个曾经在我心中无所不能的父亲,似乎真的要被现实打垮了。
就在我们家气氛最压抑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到了我们家。
是村支书李大山。
李大山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皮肤黝黑,话不多,但做事很实在。父亲在乡政府工作的时候,跟他打过不少交道。父亲回来后,他一直没露过面,我们都以为,他也是怕惹麻烦,想跟我们家划清界限。
他一进门,就开门见山地说:“国栋,别在屋里憋着了,跟我去地里看看。”
父亲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动。
李大山也不生气,自己拉了条板凳坐下,说:“我知道你心里憋屈。化工厂的事,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村里好。但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他顿了顿,又说:“但是地里的事,不能过去。你挖的那条渠,是个好东西。不能就这么废了。”
父亲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李大山接着说:“我今天来,不是来安慰你的。我是来找你帮忙的。村里那几口老井,今年夏天都快见底了。再这么旱下去,秋收都成问题。你那条渠要是能通了,引来后山的泉水,不光你那片地,整个村东头的地,就都活了。”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父亲的肩膀:“走吧,全村人都看着呢。你林国栋要是就这么趴下了,那才是真让人笑话。”
父亲沉默了很久,最后,他掐灭了手里的烟,站了起来,哑着嗓子说:“走。”
我和母亲看着他们俩的背影,心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
李大山没有食言。第二天,他就召集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还有十几个年轻力壮的劳动力,扛着工具,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我们家的荒地。
“今天,咱们什么都不干,就帮国栋把这条渠给清出来!”李大山站在田埂上,声音洪亮。
村民们看着我们家那片狼藉的土地,都有些犹豫。
李大山看出了大家的心思,说:“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我跟你们交个底。国栋当初为什么不同意建化工厂?因为他拿着环评报告去找专家问过,那个厂的排污,根本不达标!要是真建成了,不出十年,我们村这条河就得变成毒水沟,到时候别说种地,连喝的水都有问题!”
人群中一阵骚动。这些事,他们都是第一次听说。
“那……那他怎么不早说?”有人问。
“他说了!”李大山的声音提高了几分,“他跟乡里领导拍了桌子!可人家不信,还觉得他是故意捣乱!现在他工作都丢了,你们还想让他怎么样?他现在是在用自己的法子,想给村里留条活路!你们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站着看笑话了!”
李大山的一番话,说得众人面面相觑,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神色。
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村西头的张大爷,提着一桶水,走到河边,发现他家池塘里的几条鱼,都翻着白肚皮浮了上来。
“死鱼了!怎么回事?”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靠近化工厂选址那一段的河里,开始出现死鱼。虽然数量不多,但这个现象,让所有人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全村。大家再看向化工厂那片已经动工的地盘时,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怀疑。
他们开始相信,李大山说的话是真的。林国栋,真的是为了保护他们,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第一个拿起了铁锹,跳进了渠道里。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他们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用尽全力地挖着。
父亲看着眼前这番景象,眼眶又红了。但他这次,没有再蹲下,而是挺直了腰杆,拿起工具,加入了人群。
人多力量大。不到两天,那条被山洪冲毁的渠道,就重新被清了出来。而且,比之前挖得更深、更宽。
在挖到赵二家田埂边的时候,李大山直接找到赵二,指着河里零星的死鱼,只说了一句话:“赵二,这渠今天必须通。你要是还想让你的子孙后代有口干净水喝,就别做绝户事。”
赵二看着那些死鱼,又看了看几十个手持工具、怒目而视的村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没敢再吭声,默认了。
渠道,终于通了。
第六章 真相的水花
渠道打通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当后山清澈的泉水,顺着那条沉睡了几十年的古老暗渠,第一次哗哗地流进我们家那片荒地时,整个村东头都沸腾了。
村民们围在渠边,看着那股清亮的生命之水,脸上都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孩子们脱了鞋,在水里嬉戏打闹,笑声传出很远。
父亲站在人群中,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他默默地看着那片被泉水滋润的土地,仿佛在看一个即将获得新生的孩子。
有了水,一切都好办了。
父亲带着村民们,把土地重新平整好,撒上了他早就准备好的菜籽。他说,这片地,水好土好,不打农药,不施化肥,就用最原始的农家肥。他要种出全县城最好的有机蔬菜。
一开始,大家还有些将信将疑。但在父亲的坚持和李大山的带领下,村里成立了一个小小的蔬菜合作社,几十户人家都加入了进来。
河里死鱼的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随着化工厂的建设推进,河里的死鱼越来越多,甚至连河边的水草都开始发黄枯萎。村民们终于坐不住了,他们自发地组织起来,一拨人去乡政府反映情况,一拨人把死鱼和污水样本,送到了县里的环保局。
事情,终于闹大了。
县里派来了调查组,对化工厂的项目进行了重新审查。乡里的领导,也开始承受巨大的压力。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件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赵二,竟然跑到县纪委,去自首了。
他不仅承认了当初那封举报我父亲的信是他写的,还把化工厂老板如何收买他,如何教他编造那些“证据”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他还拿出了一个录音笔,里面有他和那个老板的谈话录音。
原来,赵二这个人,虽然贪财,但良心未泯。当他看到河里的水一天天变坏,看到自己孙子在河边玩耍时,他开始害怕了。他怕自己做的事情,会断了子孙后代的活路。这种恐惧,最终战胜了贪婪。
真相,就像一块被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轩然大波。
化工厂项目被紧急叫停,相关责任人被立案调查。当初对我父亲做出停职决定的几个乡领导,也受到了严肃处理。
我父亲的冤屈,终于被洗清了。
消息传回村里那天,我们家门口,挤满了人。村民们一个个脸上都带着愧疚和感激。
“国栋,我们对不住你啊!我们都错怪你了!”
“林干事,不,林大哥!你是我们全村的恩人!”
王叔也挤在人群里,满脸通红,一个劲地给我父亲递烟,嘴里不停地说:“国栋哥,我这张破嘴,你别往心里去。我真不是个东西!”
父亲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手足无措。他摆着手,一遍遍地说:“过去了,都过去了。大家的心意我领了。”
母亲站在他身边,脸上挂着泪,却是笑着的。她挺直了腰板,那份属于这个家的骄傲和尊严,又重新回来了。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被大家簇拥着的父亲,心里百感交集。我心想,正义也许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父亲用他的坚持和善良,不仅为自己赢回了清白,也为整个村庄,守住了一方绿水青山。
几天后,新上任的乡长,亲自带着人,敲锣打鼓地把一份“恢复工作”的通知书,送到了我们家。
乡长紧紧握着我父亲的手,诚恳地说:“林国-栋同志,我代表乡政府,向你道歉。我们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差点冤枉了一个好同志。现在,我们希望你能回到原来的岗位上,继续为人民服务。”
所有人都以为,父亲会毫不犹豫地答应。毕竟,那是他奋斗了半辈子的地方,是他身份和尊严的象征。
然而,父亲却摇了摇头。
他接过那份通知书,看了一眼,然后平静地递了回去。
“谢谢领导的好意。”他说,“但是,我不回去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父亲指着门外那片绿油油的菜地,笑着说:“我的岗位,现在在这里。这里,更需要我。”
第七章 清泉流过心田
父亲拒绝了恢复工作的邀请,这个决定,比他当初被停职,更让村里人震惊。
“国栋,你傻了?多好的机会啊!”
“是啊,回去了,你还是体面的林干事。留在这,你就是个种地的。”
面对大家的议论,父亲只是笑笑,不做任何解释。
我起初也不理解。我以为,洗清冤屈,重回岗位,是他最渴望的事情。直到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院子里,我们父子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小涛,你是不是也觉得,爸应该回去?”他递给我一瓶汽水,自己点上了一根烟。
我点了点头。
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看着天上的星星,说:“以前,我也觉得那个办公室,就是我的天。丢了它,天就塌了。可这几个月,在地里,我才想明白一件事。”
“什么事?”
“人活一辈子,活的不是个名头,是个实在。”他弹了弹烟灰,“我在办公室里坐十年,写的报告堆起来比人都高,可那有什么用呢?老百姓的日子,不会因为我的报告就变好。可你看现在,”他指着远处那片在月光下泛着银光的菜地,“我在这里干几个月,就能让大家喝上干净水,吃上放心菜,还能有个额外的收入。你说,哪个更实在?”
我愣住了,说不出话来。
“人啊,不能总想着自己。”父亲继续说,“以前,我总想着要清清白白地当个干部,对得起自己的良心。现在我想,当个农民,踏踏实实地种地,让这片土地对得起咱们的子孙后代,这良心,才算真安稳了。”
那一刻,我豁然开朗。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选择。他不是放弃了,而是找到了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他失去了一个小小的“官位”,却赢得了一整片土地和全村人的心。他的尊严,不再需要那身干部服来证明,而是深深地扎根在了这片他亲手开垦的土地里。
从那以后,父亲把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他的蔬菜合作社上。
他请来县里的农业专家,学习科学的种植技术;他带着村里的年轻人,跑到城里去跑销路,联系超市和食堂;他还自己琢磨,搞起了网上销售。
我们村的有机蔬菜,因为品质好,口感佳,很快就打出了名气。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村民们的腰包,一天天鼓了起来。家家户户都盖起了新房,村里的路也修成了水泥路。我们村,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村,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
而那个曾经让父亲蒙冤的化工厂,最终因为污染问题,彻底被取缔了。那片土地,后来被乡里规划成了一个生态公园。
时间一晃,几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后,也回到了村里,用我学的知识,帮着父亲打理合作社。
如今,村里人再提起我父亲林国栋,没人会说他是那个“被开除的干部”。他们会竖起大拇指,骄傲地说:“那是我们的带头人,是把清泉引回我们村的恩人。”
每年清明,父亲都会带着我,去那条暗渠的源头祭拜。他会用最清冽的泉水,擦拭着一块石碑,那是村民们自发为他立的功德碑。
我常常会想起那个夏日的傍晚,那封信,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那年,父亲被举报丢了工作,从乡政府回到了村里,他失去了很多,比如地位、名声和稳定的收入。但现在回头看,我们得到的,却更多。
我们得到了清澈的河流,肥沃的土地,也得到了邻里间的信任和扶持。而我,则重新认识了我的父亲。他教会了我,一个人的价值,不在于他站在多高的位置,而在于他为脚下的土地,付出了多少汗水和真心。
夕阳下,父亲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那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勋章,都更加光彩夺目。我知道,这片土地,就是他一生的功勋。乡亲们的感谢,不是因为他曾经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用一个普通人的坚守,守护住了大家共同的家园。这份情义,比任何利益都来得厚重和长久。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