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够不够?反正有钱你就开心了。你弟弟开心,你娘开心,你就开心了。」
《天月识丁》
在鹿家做童养媳的第八年,鹿柏年嫌弃我目不识丁,只知道干活。
就连名字都十分难听。
我去花月楼逮他回家,被鹿柏年推了个跟头。
摔得头破血流。
花魁娘子笑着骂他薄情,鹿柏年耷拉着眼皮。
「闹够了没有,有本事就从鹿家滚出去。
「陈招娣,你凭什么管着我?真以为自己是鹿家少奶奶?」
我收拾好东西,第二天就离开了鹿家。
托牙婆给我找个谋生的差事。
「祝铮,祝家的大少爷。脾气是坏了点,可钱是真给!」
1
我从二楼滚下来,额头摔破了一块。
血流如注。
鹿柏年扔了一块金子下来。
「拿去,请个大夫,包扎好了就赶紧滚回去!」
花魁娘子笑着骂他薄情。
鹿柏年神情恹恹的,「对她再好也没用。」
看不过眼的女娘将我扶起来,用帕子按住额头。
晕血症让我晕乎乎的,手脚都不由自主发寒。
我还记着老夫人的吩咐,要把鹿柏年抓回去。
「夫人让我带您回去。」
鹿柏年突然大怒,随手抓过瓷杯砸到我脚边。
「陈招娣,你是母亲的狗吗!」
我下意识看向脚边,尖锐的缺口正对着脚踝。
滚烫的茶水浸湿鞋袜,有些刺痛。
被模糊的视线,看不清鹿柏年的脸,只能听见他歇斯底里的谩骂。
「滚,滚远一点!我不想看见你!」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老夫人说过,鹿柏年的脑子不太好。
暴躁,多疑,没有安全感。
我不该和他计较的。
可这次不知怎么的,我忽然就不想哄着他了。
鹿柏年又扔了一块金锭下来,白腻的指骨垂在梨花木的栏杆下。
「够不够?反正有钱你就开心了。你弟弟开心,你娘开心,你就开心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每天在鹿府勤勤恳恳做事,今年还没回过家。
鹿柏年总是用钱来压我。
他嘴角的笑总带着一点讥讽的弧度。
「你不就是为了钱才进鹿家的吗?」
2
我是被爹卖进鹿家的。
在有了念娣,盼娣后,我们家终于有了男丁。
但家里的三亩薄田供不起这么多吃饭的嘴,爹就把我卖给了鹿家。
签的是死契。
一次性拿了大把银子。
「反正是卖给你鹿家的人,伺候不了鹿少爷还能去做打杂的丫鬟。总之,别送回来就行。」
鹿柏年年纪尚小,锦衣玉食,精致的脸上却有一个巴掌印。
瞧着我,他忽然笑了。
「陈招娣,你爹不要你了。
「除了我,没有人要你。」
老夫人跟我说过,鹿柏年的脾气古怪。一言不合就和人打架,这么多年从来没人能制住他。
除了我,鹿柏年没要过谁,他一定是喜欢我的。
但是现在鹿柏年不要我了。
我没拿那两锭金子。
在鹿家这些年,吃得饱穿得暖。爹已经拿了我的卖身钱,我不能再要鹿柏年的施舍。
3
我捂着额头,跌跌撞撞回了鹿家。
老夫人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松了口。
「招娣,你是个好姑娘。」
我回房收拾我的东西,除了两件单衣,两件冬衣没什么值钱的。
鹿柏年原先送我的发簪,被我放在桌上。
衣服是鹿府给的,府里的下人都有。
应该不算鹿柏年的。
鹿柏年身边的冬青见我要走,急得扒着门阻拦。
「少奶奶,少爷就是一时在气头上,他不是有心的。你服个软去道个歉,这事就算结了!这阖府上下,谁不知道少爷他最疼的就是你!」
我背着轻飘飘的包裹,攥紧的掌心布满茧子,就连额头也还时不时流血。
「我不是少奶奶。」
冬青挡在我面前,「您总得和少爷说一声吧。」
原来是这个。
我仰起脸,「不用担心,我已经说过了。」
鹿柏年亲自让我滚的。
我的身契已经拿去由官府审批,从此之后我就不是鹿家的人了。
冬青没有阻拦我的理由,只能退到一边。
「一路小心。」
我家并不远,刚好赶上饭点。
在鹿家工作这些年没有工钱,只有鹿夫人偶尔打赏一点碎银子。
可饶是如此,我也攒下了三十两。
我把银子缝在贴身小衣里,用几个铜板买了糖葫芦和肉包子。
想来想去,又给娘买了朵绒花。
浅黄色的迎春花,一簇簇拥着,好看极了。
我幼时,娘也是爱美的。
会用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给我也编小小的一顶。
我们割草,她也会放声而歌。
只是后来,娘一个接一个生孩子。盼娣和念娣之后,又流产两个女孩,才有了建业。
娘老得极快,再也没戴过花。
到家时,娘还在斩南瓜。
家里养了两头猪,南瓜田结起瓜来没完没了。除去卖的,留种的还能给猪改改伙食。
我把绒花递给她,娘摸了摸,放在头发上比了比又收起来。
「留着,给建业媳妇戴。」
「建业才十岁。」
娘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这叫天晴修水路,无事早为人。」
念娣和盼娣扒着我的手,把糖葫芦和肉包子分了。
念娣问我吃不吃,我说不要。
「鹿府什么都有。」
她才放心,咬得一口油。
建业捧着书在读,爹抄起扁担砸念娣的背。
「死丫头,不知道给你爹,你弟弟吃!你问你姐干什么,她去鹿家享福,可没惦记咱们!」
爹愤愤看着我:「你回来做什么?」
我把包袱放在桌上,有些小声道:「我不在鹿家做活了。」
爹气得破口大骂:「你个臭丫头!谁让你回来的,你晓得有多少人想在鹿家做活不!姓鹿的那小子不是很喜欢你吗,你陪他睡一觉什么都有了!回去,给我回去!」
他一边说,一边把我往外推,仿佛没看见我头上的伤。
见我死活不肯走,便伸出手来。
「钱呢?你别告诉我,你回来他们一分钱没给?」
我摇摇头,「没有。」
爹更气了,抄起扁担要来打我。
被盼娣和念娣拦着。
「爹,姐姐还伤着呢!」
爹说是我自找的。
「不能讨男人欢心,活该被打!」
他只对建业和颜悦色,「建业,你什么都不用管,好好读书。以后有出息了,要什么有什么!」
建业穿得衣服很好,是纯棉的。
虽然没什么花样,但很周正,也没有补丁。
反观念娣和盼娣,只有娘一件旧衣改成的两套衣服。
手短脚短,连双鞋也没有。
建业如今在云山书院读书,一个月光是书费就要五两银子。
我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去找鹿柏年要钱了?」
爹瞪着我,「我女儿给他白玩,拿点钱怎么了?」
我总算知道鹿柏年为什么瞧不起我,原来是他一直以我的名义要钱。
建业晃着脑袋,「姐,这点钱不算什么,我可是要考功名的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都是应该的。」
我没说什么,只是从娘的手里抢过绒花,一分两半分别别在念娣和盼娣的耳边。
小姑娘都是爱美的,看我的眼睛里都塞满了星星。
我摸摸她们枯草般的头发,「姐姐明天去街上给你们裁衣裳,一人一身。」
我从鹿家出来,就等于断了爹的财路。
可建业的书费不能断。
他预备把我再卖一次。
这次不做丫鬟了,卖给人家做妻。要是银子给得多,做妾也行。
「生女儿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再过两年念娣也到了嫁人的时候。省一省,够建业读书的。」
我定定站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鹿柏年预计再买我一次。
他让冬青拿来五十两,整整齐齐码在我爹面前。
爹是见钱眼开的人,恨不得给鹿柏年跪下。
鹿柏年是清高的人,不要我爹跪。
那副谄媚的样子会让他觉得恶心。
可鹿柏年笃定了我无处可去,只能乖乖回到他身边。
鹿柏年挑眉,吩咐冬青给我的额头上药,甚至破天荒地向我低头。
「陈招娣,你闹也闹够了,除了鹿府你还能去哪?」
我爹娘不要我,似乎除了他我谁也靠不住。
「前几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实在是被你爹纠缠烦了。可对你,我向来是喜欢的。回去吧,这里容不下你。」
我就像个物件,从这只手倒腾到那只手。
可我偏偏不是个物件。
「我不回去。」
鹿柏年不以为意,他知道我有自尊,倔得像头驴。
可他乐意看我这头驴声势浩大的蹽蹄子后乖乖向他低头。
「陈招娣,不回去也行,把这些年你爹借的钱还给我。」
冬青拿出一张张欠条,黑纸白字都是我爹的名字。
「钱被谁花了,你去找谁要。」我声音低低的,却无比坚定。
「总之没有一分是我花的。
「实在不行,你把建业娶回家也行。」
「陈招娣!」爹抓住我的肩膀,「别胡闹了!建业可是咱们家的独苗,要做宰相的!」
我在鹿家做活的那些年,挑过水拉过磨。
鹿柏年口味刁钻,什么都要我亲力亲为。
要喝豆浆,就要我亲手去磨豆子。
要洗澡,就要我大早上去挑水。
鹿柏年总是说:「陈招娣你要听话,你不听话我就不管你了。」
他以此试探我的真心,却从不肯对我真心相待。
所以我的力气很大,大到可以轻松掰开爹的手。
「我八岁你就把我卖了,所以我不是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爹。
「父债子偿,你只有建业一根独苗,你的债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4
说完我就跑走了。
我怕被打。
他们好几个人,想把我捆住还是很容易的。
好在,直到我跑远鹿柏年才反应过来。
他咬着牙,声音冷冷的。
「我倒要看看陈招娣能硬到几时!」
狠话要说,肚子也要吃饱。
我找到牙婆,让她给我谋一份差事。
平阳府的大户人家多,填饱肚子并不难。
牙婆挑来挑去,挑中了祝家。
「祝家三公子祝铮,脾气是差了点,可钱是真给!」
脾气差不要紧,鹿柏年的脾气也很差。
只要能挣到钱,什么苦我都能吃。
见到祝铮前,管家特意和我交代。
「三少爷和老爷走商,惊着马滚到山崖底下去了。那腿现今还烂着呢,也不知日后站不站得起来。
「三少爷现下不肯见人,男的女的都赶出来。你要是有法子让他老老实实地休养,额外给你多加工钱!」
透过门边的缝隙看去,祝铮躺在床上。
屋里的味道不大好闻,想必是天热,伤口腐烂。
那人瘦得厉害,脸颊都往里凹,可瞧着依旧能看见从前的清俊来。
我捧着酒坛,纱布,这都是给祝铮换药时候用到的东西。
刚推开门,就砸过来一把扇子。
想来是抓到什么扔什么。
「出去!」
我没有理会,只是转身把门关了个严实。
我有办法让祝铮老实,前提是不能有人进来。
遮住窗户,屋里顿时暗了一大半。
祝铮的声音也不禁颤抖起来。
「你要干什么?」
待了片刻,眼睛逐渐适应昏暗的环境。我从怀里取出麻绳,抓住祝铮的两只手绑在床柱上。
祝铮哑着嗓子,虽然挣扎却抵不过我的力气。
「放开我,你一个姑娘家家不害臊吗?」
要上药,就得把祝铮的裤子整个脱下来。
我又伸手去扒他。
祝铮扭动着劲瘦的腰身,不肯让我碰。
言语间,都有了哽咽之意。
「滚开!」他说,「不准碰我!」
原先裹在祝铮腿上的纱布已经被血污和体液浸透。
他醒来后就不肯让人碰,生怕别人露出惋惜的样子来。
害怕自己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天之骄子,巨大的落差击垮了祝铮的心理防线。
祝铮是主子,府里的人敬他怕他。老爷夫人心疼得眼都快哭瞎了,自然也不敢下狠手。
我不一样,陈招娣是为钱来的,
我解开祝铮腿上的纱布,腐肉的味道直冲天灵盖。
祝铮停止了挣扎,眸子里浸满了水汽。
他恨恨盯着我,像是要把我千刀万剐。
这么严重,按道理是要请大夫来诊治的。
祝铮最不愿意的就是自己这副惨样暴露在人前。
我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腰带卷成一团塞进祝铮的嘴里。
「忍一下。」
高粱酒烧热了倒在祝铮腿上,他疼得绷直了身子,一双眼几乎翻到天上去。
空气里的腐肉味淡了些,我才取出刀片一点点刮净化脓的烂肉。
不多时,身下的褥子便湿透了。
祝铮哆嗦着嘴唇,看上去又脆弱又可怜。
我一边刮,一边倒酒。
祝铮的哀嚎细细传出来,闷哼着说要取我的狗命。
折腾了快一个时辰才结束。
我抹抹额头的汗,意识到要给祝铮换一套新褥子。
衣服也得换。
不忍看他的脸,我侧过头。
「我什么都没看见,管家说多给银子我才来的。」
我不会去惋惜曾经的祝铮是多么意气风发,也不会可怜现在的祝铮失去一切犹如废人。
他只是我的一个服务对象,仅此而已。
祝铮的手腕被麻绳磨得通红,他好不容易挣脱,要去扯被子盖住露在外头的一双腿。
被我拦住了。
再狠心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次,我只能红着脸向他解释。
「晾一晾,好得快些。」
休息了一会,我又打开门。
祝铮呼吸一紧,注意到门外没人才放松下来。
「我不想洗澡。」
「你不能洗澡,我给你擦擦身子。」知道祝铮的担心,我冲他扬起一个笑。「我去打水,不让其他人进来。」
我的力气很大,挑一桶水不是难事。
祝铮湿漉漉的发黏在额头上,饶是如此那双眼睛也漂亮得惊人。
像蒙了雾气的江南山水。
只是如今有点半死不活。
隔着衣服,也能摸到根根凸起的骨头。
我有点心疼了。
就像心疼吃不饱饭的念娣和盼娣那样心疼祝铮。
只不过念娣和盼娣是没有饭吃,祝铮是不肯吃饭。
他说:「我站不起来了,还吃什么饭,死了算了。」
我捂住祝铮的嘴,「呸呸呸,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祝铮瞪着我,哼哼:「我二十二了,大你四岁呢!」
5
祝铮不喜欢我,他想把我赶走。
但老爷夫人很喜欢我,只要我能说服祝铮出门,就把我的工钱涨到十两。
祝铮的腿隔一天换一次药,护理得当不再腐烂。
渐渐地,结了一层厚厚的痂。
很丑。
祝铮看着哭了。
夜里,那层痂奇痒难耐,祝铮总忍不住伸手去抓。
撕开边缘,露出红通通一片血肉来。
我就在祝铮床下睡着,听到动静爬起来按住他的手。
「少爷,再这样我又要把你绑起来了。」
祝铮不语,只一味瞪着我。
亵衣在他身上过分宽大,随着动作轻飘飘荡着。
「你怎么才能离我远点?」
「你吃饭,有力气我就按不住你了。」我一边说,一边捆住祝铮的手。
祝铮仰面看着我,说:「陈招娣,你真讨厌。」
到第二天还是老老实实吃饭了。
「我吃饭你就可以滚了吧?」
我没来得及滚,因为长风送来消息。
表小姐来了。
祝铮的眸子亮了亮,望着自己的腿又暗了下去。
他大概猜到表小姐是来干嘛的。
原本这次走商回来他们就该成婚的,可看如今的状况,此事很难善终了。
果然,表小姐走后,祝铮发了好大的脾气。
把眼前能看见的东西通通砸了个稀巴烂,桌上摆着的豆沙饼被我眼疾手快收走了。
「少爷,你要砸去砸别的,我还没吃饭。」
祝铮像是被我气笑了,偃旗息鼓。
他很伤心地坐在轮椅上,扣弄那些丑陋的结疤。
「陈招娣,没有人要我了。
「我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怎么会呢?
「起码还有豆沙饼吃呢,能把肚子填饱天塌下来都有力气顶着。」
祝铮不理解我,他不懂我为什么每天都这么快乐。
丝毫不能理解他一个废人心里的百转千回。
其实我有,我也有好多小心思。
可是我太忙了,忙起来就来不及想。
我把豆沙饼塞进祝铮嘴里,他伸出舌尖舔走了嘴唇上的豆沙。
然后他说:「好甜,陈招娣,怎么这么甜?」
「我多放了两勺糖,嘴里甜心就不苦了。」
祝铮说我放屁,他心里还是苦得要命。
到了晚上,老爷怕祝铮承受不住退婚的打击要来安慰他。
被我拒绝了。
祝铮没想到我会这样做,他有些震惊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想见人?」
「因为我难过的时候也不想见人。」
祝铮趴在床边,声音柔柔的。
「谁让你难过了?」
我学着他的语气。
「关你屁事。」
来源:艾青青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