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妥帖地放进皮箱。拉上拉链的那一刻,发出“刺啦”一声脆响,像是在这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上,划上了一道清晰的句号。
引子 无声的契约
我把最后一件衬衫叠好,妥帖地放进皮箱。拉上拉链的那一刻,发出“刺啦”一声脆响,像是在这十二年的漫长岁月上,划上了一道清晰的句号。
老伴秀英正在擦拭一个旧相框,里面是孙女丫丫刚出生时,我们抱着她的合影。她的动作很慢,指尖在玻璃上反复摩挲,像是在抚摸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都收拾好了?”她头也不抬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 નાના的颤抖。
“嗯,好了。”我拍了拍箱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悬起另一块。
我们早就盘算好了。丫丫上了初中,小孙子豆豆也上了小学二年级,我们这两个老家伙,总算能功成身退了。十二年,从儿子林伟和儿媳晓梅把刚出生的丫丫交到我们手上,到如今豆豆也能自己背着书包上下学,我们把人生最清闲的晚年,都熬进了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里。
门锁“咔哒”一响,是儿子和儿媳下班回来了。
晓梅一进门就踢掉了高跟鞋,一脸疲惫地瘫在沙发上。“爸,妈,累死我了。今晚吃什么呀?”
“你爱吃的红烧排骨,炖上了。”秀英放下相框,系上围裙,转身进了厨房。
我清了清嗓子,觉得时机到了。我和秀英已经把老家的房子里里外外都托人打扫了,连院子里那棵石榴树都修剪好了,就等着我们回去。
“小伟,晓梅,你们坐下,我跟你们说个事。”
两人看我一脸严肃,都坐直了身体。林伟给我递了根烟,我摆摆手,没接。
“我跟你妈商量好了,”我看着他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我们打算下个礼拜,就回老家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晓梅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厨房里忙碌的秀英。
林伟也愣住了,手里的烟悬在半空,忘了点燃。
“爸,你说什么?”晓梅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回老家?现在?”
我点点头:“是啊。丫丫和豆豆都大了,我们也老了,该回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这是我们之间无声的契约,我一直以为他们都懂。帮他们带大孩子,然后我们就回家养老。这是乡下老人的本分,也是我们的退路。
可晓梅的反应,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她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膝盖撞到了茶几,发出一声闷响。她却像感觉不到疼,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
“爸,妈,你们不能走。”
第1章 十二年的账本
晓梅的这句话,像一颗钉子,钉在了客厅的寂静里。
厨房里的秀英听见了,颠勺的手顿了一下,锅里滚烫的油“滋啦”一声,溅上了她的手背。她“嘶”地抽了口冷气,却没作声,只是默默地关了火。
我心里堵得慌。这算什么?我们辛辛苦苦十二年,连回自己家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为什么不能走?”我尽量压着火气,声音还是有些发硬,“我们来的时候就说好的,帮你们把孩子带到上学,现在任务完成了。”
晓梅揉着被撞疼的膝盖,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爸,此一时彼一时啊。丫丫是上初中了,可初中更关键啊,叛逆期,得有人盯着。豆豆呢,才二年级,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放学谁接?作业谁辅导?”
她一口气说了一串,像机关枪似的。每一句,都像一根绳子,要把我们牢牢捆在这里。
林伟掐了烟,打着圆场:“晓梅,你别急。爸妈也不是那个意思,他们就是……想家了。”他转向我,脸上带着央求,“爸,这事是不是太突然了?咱们再商量商量。”
我心里一阵苦笑。突然吗?我们为了这一天,盼了多少年。
我时常会想起十二年前,我和秀英拎着大包小包,第一次踏进这个城市。那时候,林伟和晓梅刚买了这套房子,背着沉重的房贷,工作又忙。晓梅休完产假,看着襁褓里的丫丫,急得直掉眼泪。是我拍着胸脯说:“别怕,有我跟你妈。”
于是,我们来了。秀英负责买菜做饭,照顾孩子。我这个当了一辈子中学历史老师的,就负责给孩子启蒙,风雨无阻地接送。
我这辈子没伺候过谁,却把屎把尿地把两个孙辈拉扯大。我的手,以前是拿粉笔的,后来是拿奶瓶和尿布的。秀英的腰,以前挺得笔直,现在常常要贴着膏药才能睡着。
这些,他们难道都看不见吗?
内心独白之一:我看着儿子和儿媳妇,他们脸上写满了理所当然。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父亲,而是一个被雇佣了十二年的老保姆,现在想辞职,雇主却不同意。亲情,难道就是一本算不清的糊涂账吗?我盼着叶落归根,他们却想把我这棵老树,永远栽在他们的花盆里。
“没什么好商量的。”我站起身,走到阳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这个城市的繁华,我看了十二年,却始终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我跟你妈,身体都不如以前了。老家的空气好,清净,适合我们养老。”
“身体不舒服可以去医院啊!”晓梅跟了过来,“这儿的医疗条件比老家好多了。爸,我知道你们辛苦,可现在真是走不开的时候。我马上要竞争部门总监,这个节骨眼上,我不能分心。”
她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
我转过身,看着她。这个我当成亲闺女一样疼了十几年的儿媳妇,此刻的脸庞,显得那么陌生。她的眼睛里,只有她的事业,她的规划,却没有我们两个老人的疲惫和渴望。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老家的老伙计,张棋。
“喂,老林,你那头咋样了?票买好了没?我可把咱那套渔具都擦好了,就等你回来,咱们去水库好好钓几天。”老张的大嗓门,带着乡土的亲切。
我心里一酸,攥紧了手机,像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那是属于我的生活,有老友,有闲情,有自由自在的呼吸。
我含糊地应付着:“快了,快了,有点事耽搁了。”
挂了电话,我看见晓梅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悦。她大概觉得,我心里还惦念着那些“不重要”的闲事。
晚饭的气氛,沉闷得像一块压在胸口的石头。秀英做的红烧排骨,谁也没动几筷子。丫丫和豆豆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埋头吃饭,不敢出声。
饭后,秀英在厨房洗碗,我听见她压抑的叹息声,一声又一声。我走进去,从背后轻轻握住她的肩膀。她的身体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你也听见了。”我说。
“嗯。”她低着头,水龙头的水哗哗地流着,像是在掩盖她的哽咽,“晓梅这孩子,就是太要强了。”
我知道,她这是在为儿媳开脱。秀英总是这样,心里再委屈,也总想着家庭和睦。
内心独白之二:秀英的背有些驼了,灯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她鬓角的白发。我们一辈子没红过脸,年轻时我教书,她操持家务,日子清贫但安稳。原以为老了,能一起在院子里晒晒太阳,养养花,没想到却被困在了这方寸之间。我心疼她,更气自己的无能。我连带她回家的承诺,都快要兑现不了了。
“这事,我来解决。”我沉声说,“咱们的家,必须得回。”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躺在床上,听着墙上挂钟滴答作响,像是我流逝的生命在倒计时。我必须想个办法,一个能让我们顺利离开,又不至于让这个家彻底撕破脸的办法。
第2章 看不见的墙
第二天,家里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低气压里。
晓梅早上出门没跟我们打招呼,林伟走之前,犹豫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走了。
秀英的眼圈是红的,显然也没睡好。她默默地准备着早餐,把豆豆最爱吃的鸡蛋羹蒸得嫩嫩的。
“妈,要不……就算了吧。”饭桌上,秀英小声对我说,“晓梅工作也忙,咱们再多待两年,等豆豆再大点……”
“不行。”我打断她,语气坚决。我知道她心软,但这次,我不能退。这不是多待两年的问题,这是我们还能不能为自己活一次的问题。
我看着正在埋头喝粥的丫丫,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是教书的,最懂孩子的心。或许,我可以从孩子这边找到突破口。
“丫丫,最近学习怎么样?”我温和地问。
丫丫抬起头,她已经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眉眼间有几分晓梅的影子。“还行吧,爷爷。就是我妈,又给我报了个数学冲刺班,周末两天都排满了,烦死了。”
我心里一动,机会来了。
“你妈妈也是为你好。”我先是顺着她的话说,然后话锋一转,“不过,爷爷觉得,学习也得讲究方法,不能光靠填鸭。你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妈妈好好沟通嘛。”
“沟通?得了吧。”丫丫撇撇嘴,“我妈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决定的事,谁也改不了。”
这话说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决定下午去接丫丫放学,跟她好好聊聊。
下午,我准时等在校门口。丫丫看到我,有些意外,但还是高兴地跑了过来。“爷爷,今天怎么是你来啦?”
“奶奶腰不舒服,我让她在家歇着。”我接过她的书包,和她并排走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丫丫,爷爷问你个事。”我斟酌着词句,“如果爷爷奶奶回老家了,你……会想我们吗?”
丫丫的脚步停住了。她抬起头,看着我,大眼睛里满是困惑和不舍。“爷爷,你们真的要走啊?为什么?是不是我妈说错什么话了?”
孩子的心,总是最敏感的。
我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不关你妈妈的事。是爷爷奶奶老了,想家了。就像你在外面玩久了,也想回家一样。”
丫丫沉默了很久,低声说:“可是,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啊。”
我心头一震。是啊,这里也是家。一个我们付出了十二年心血,却感觉不到归属感的家。
内心独白之一:丫丫的话像一根针,轻轻扎在我心上。我们把这里当成儿子的家,当成我们晚年的工作岗位,却忘了,对于孩子来说,有爷爷奶奶的地方,就是家。我们和儿子儿媳之间,隔着的是责任和索取,而和孙辈之间,却是最纯粹的爱。这份爱,成了我们离开最沉重的牵绊。
“丫丫,你长大了,要学会理解大人。”我说,“你妈妈工作压力大,她需要我们,但爷爷奶奶也需要有自己的生活。你能理解吗?”
丫丫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我把和丫丫的对话告诉了秀英。秀英听了,只是抹眼泪。
晚上,晓梅回来了,脸色比早上还难看。她一进门,就把包甩在沙发上。“林丫丫!你是不是又在学校跟人打架了?老师都打电话给我了!”
丫丫从房间里冲出来,梗着脖子喊:“我没有!是他们先骂我的!”
“骂你你就动手啊?我花那么多钱送你去最好的学校,是让你去当小太妹的吗?”晓梅的声音尖利刺耳。
“我就不去你报的那个破补习班!我讨厌数学!”丫丫哭着喊了回去。
母女俩的争吵,像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家里的火药桶。
我看不下去了,站出来说:“晓梅,有话好好说,别对孩子大吼大叫。丫丫,回房间去。”
晓梅却把矛头转向了我:“爸!是不是你跟她说什么了?她以前不这样的!你是不是在背后教唆她跟我作对?”
这顶帽子扣下来,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只是作为一个老师,跟她讲了讲学习方法!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跟你意见不合的人,都是在跟你作对?”
我们之间的矛盾,因为孩子的教育问题,彻底爆发了。这已经不仅仅是留不留下的问题,更是两种价值观的碰撞。我和秀英代表的,是传统的、注重孩子身心健康的教育理念。而晓梅代表的,是这个焦虑时代里,典型的“鸡娃”家长。
我们之间,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就在这时,我瞥见秀英扶着腰,慢慢地挪到沙发边坐下,脸色苍白,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心里一紧,也顾不上跟晓-梅争吵了,赶紧走过去。
“怎么了?是不是腰又疼了?”
秀英冲我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但我看到,她偷偷藏在身后的手,正死死地攥着一个红花油的瓶子。
第3章 一张体检单
秀英的腰疼,成了家里新的焦点,也暂时压下了我和晓梅之间的争吵。
我坚持要带她去医院做个全面检查。秀英总说没事,是老毛病,贴两张膏药就好了。但我知道,她在硬撑。她怕花钱,更怕给我们添麻烦。
“必须去!”我的态度前所未有的强硬,“你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
林伟也难得地站在我这边,请了半天假,开车带我们去了市里最好的骨科医院。
等待检查结果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悬着。秀英坐在长椅上,不停地搓着手,眼神里满是紧张。我走过去,把她的手裹在我的大手里,她的手冰凉。
“别怕,没事的。”我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医生把我们叫进办公室,指着一张CT片子,表情严肃。
“是腰椎间盘突出,而且比较严重,已经压迫到神经了。”医生指着片子上的一个阴影,“老人家,你这腰,不能再劳累了。必须静养,配合做理疗。不然情况会越来越糟。”
医生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体检单,手却感觉有千斤重。这哪里是体检单,这分明是秀英十二年辛劳的铁证。
回到家,我把体检单放在了茶几上,就在最显眼的位置。
晚上,晓梅和林伟下班回来。晓梅看到体检单,拿起来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
我以为,她至少会问候一下秀英的病情。
然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那……妈要静养的话,豆豆谁接?”
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我死死地盯着她,几乎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在她的世界里,难道婆婆的健康,还不如谁去接孙子重要吗?
秀英显然也听到了,她坐在沙发上,身体猛地一颤,缓缓地低下了头。我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
林伟也觉得晓梅的话不妥,赶紧拽了她一下。“晓梅,你少说两句。妈身体要紧。”
“我没说妈身体不要紧啊!”晓梅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语气里还是带着辩解,“我这不是关心则乱嘛。我是想,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吧?我的项目正在关键期,天天加班,根本走不开。”
“解决办法?”我冷笑一声,终于爆发了。我把那张体检单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解决办法就是我们回家!回老家养病!”我指着晓梅,因为极度的愤怒,手指都在颤抖,“王晓梅,我问你,秀英是你的婆婆,也是你的妈!她为了你们这个家,累出了一身病,你关心的不是她的身体,而是谁给你接孩子?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内心独白之一:那一刻,我所有的理智都被怒火烧尽了。我看着晓梅震惊的脸,心里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无尽的悲凉。我们以为的亲情,在现实的利益面前,竟然如此不堪一击。我为秀英感到不值,为我们这十二年的付出感到心寒。这个家,或许真的不是我们的家。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丫丫和豆豆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惊恐地看着我们。
晓梅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大概从没见过我发这么大的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我眼中的怒火吓得没敢出声。
林伟站在中间,手足无措,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爸,你消消气,晓梅她不是那个意思……”
“你给我闭嘴!”我冲着儿子吼道,“她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你们俩,一个忙得不见人影,一个心里只有工作!你们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免费的保姆?随叫随到的机器人?”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林建国!”秀英突然站了起来,冲我喊了一声。她走到我身边,拉住我的胳膊,眼圈通红。“你少说两句,别吓着孩子。”
她转身对晓梅和林伟说:“你们别听你爸的,他就是……心疼我。我没事,养养就好了,不耽误接豆豆。”
听到这话,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都到这个时候了,她还在为他们着想。
我甩开她的手,指着门口,对儿子和儿媳说:“你们给我听好了。这个家,我们待不了了。下个星期,我们就走。你们自己的孩子,自己想办法!”
说完,我拉着秀英,回了我们的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门外,是豆豆被吓哭的哇哇声,和晓梅压抑的啜泣声。
我知道,这个家,被我亲手点燃的这场战火,彻底撕裂了。
第4章 谁的尊严
关上房门,我和秀英相对无言。
我胸口剧烈地起伏,刚才的怒火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秀英坐在床边,默默地流泪,那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我心碎。
“你冲他们发什么火?”她哽咽着说,“日子还过不过了?”
“就是因为想好好过日子,我们才必须走!”我坐在她身边,握住她冰凉的手,“秀英,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待下去,你的身体就垮了,我的心也熬干了。我们图什么啊?”
她不说话,只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眼泪浸湿了我的衬衫。
我知道,她也累了,也想家了。只是她比我更能忍。
内心独白之一:我抱着秀英,感觉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们是来帮儿子撑起一个家的,不是来把自己耗死的。尊严,不仅仅是吃饱穿暖,更重要的是被尊重,被理解,被爱护。当我们的付出被视为理所当然,当我们的健康被排在便利之后,我们的尊监就荡然无存了。
那晚之后,家里进入了冷战状态。
晓梅和林伟在我们面前,变得小心翼翼。晓梅不再提不让我们走的话,只是每天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但那紧绷的脸,显示出她内心的不甘。
林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几次想找我谈谈,都被我避开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我没有闲着。我开始有意识地“交接”工作。我买来字帖和毛笔,教豆豆练字。豆豆正是好动的年纪,一开始坐不住,但在我的引导下,居然慢慢地能静下心来写上几笔。
我跟他说:“豆豆,爷爷是教历史的,写字是基本功。以后爷爷不在身边,你自己也要坚持练,字如其人,知道吗?”
豆豆似懂非懂地点头。
晓梅看到这一幕,眼神很复杂。或许在她眼里,我只是个带孩子的,她从没想过,我还能教孩子一些她教不了的东西。这是我作为一名老教师的尊严,也是我对这个家最后的责任。
周末,林伟找到我,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
“爸,”他把信封塞到我手里,声音很低,“这里面是五万块钱。我知道,这些年你们辛苦了,也没给过你们什么。这点钱,你们拿着,就当是我和晓梅……给你们的工资。”
“工资”两个字,像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捏着那个信封,感觉它烫手得像一块烙铁。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从小教育他要正直、要有情有义的儿子,现在却想用钱来衡量我们之间的亲情。
我气得笑了起来。
“工资?”我把信封扔回他身上,“林伟,你觉得你爸妈这十二年的付出,值多少钱?你算得清吗?我们养你这么大,是不是也该跟你算算抚养费?”
我的话很重,林伟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着解释,“我就是想补偿一下你们……”
“我们不需要补偿!”我打断他,“我们需要的,是尊重!是理解!你懂吗?在你和晓梅眼里,我们是不是就是可以用钱打发的保姆?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现在就走,一分钟都不多待!”
“情义重于利益”,这是我教书育人一辈子的信条,没想到,最后却要用这种方式,教训自己的儿子。
林伟被我骂得抬不起头,捡起地上的信封,狼狈地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他没有恶意,他只是用他以为最实际的方式来解决问题。但这种方式,恰恰是对我们最大的侮辱。
内心独白之二:钱是个好东西,但它不能衡量一切。当儿子试图用钱来“购买”我们的心安理得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哀。我们养育他,帮他成家立业,不是为了换取金钱的回报。我们想要的,不过是一家人最朴素的体谅和关爱。这份情义,一旦沾染了铜臭,就变了味。
这件事,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开始更坚决地收拾行李。秀英的腰在我的监督下,每天坚持做理疗,疼痛缓解了不少。她看我态度坚决,也就不再劝我,只是默默地帮我一起整理。
我们把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的痕迹,一点点地打包,装箱。那些孙子孙女的旧玩具,泛黄的奖状,我们都小心翼翼地收好,准备带回老家去。
一天晚上,我正在整理书柜,晓梅走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个相册,站到我身边,递给我。
“爸,你看看这个。”
我接过来,翻开。第一页,就是丫丫满月时,我们一家人的合影。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开心。晓梅依偎在林伟身边,我和秀英抱着小小的丫丫,眼里满是初为祖父母的喜悦。
她想用温情牌来软化我。
我合上相册,递还给她,平静地说:“都过去了。”
晓梅的眼圈红了,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爸,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话,不该拿钱……我就是……我就是怕。我怕你们走了,这个家就散了。”
我看着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
就在我心头一软,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我的手机又响了。
还是老伙计张棋。
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洪亮,而是充满了悲伤和沙哑。
“老林……老周他……走了。”
老周,是我们中学时的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昨天晚上,突发心梗,人一下就没了。”
我握着电话,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
第5章 温情的绑架
老周去世的消息,像一记闷棍,打得我头晕目眩。
我呆呆地挂了电话,脑子里一片空白。上个月,老周还打电话给我,说他新学了一套太极拳,等我回去了,一起去公园练。
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晓梅看我脸色不对,担忧地问:“爸,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摆摆手,说不出话。我走到阳台,点燃了一根烟,手抖得厉害。城市夜晚的霓虹,在我眼里变得模糊一片。
人生,原来如此脆弱。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道哪一次转身,就是永别。
老周的猝然离世,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的恐惧。我怕,我怕我和秀英再等下去,连回家的路都走不到了。我怕我们把最后的时光都耗尽在这座不属于我们的城市里,最后只留下一声叹息。
我回去的决心,在那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这不是选择,这是必须。
内心独白之一:老友的离去,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残酷。我们总是在为儿女,为孙辈活着,却忘了自己的人生也在飞速地倒计时。我不想等到躺在病床上,才后悔没有去看看老家的山,没有去钓钓水库的鱼。生命不应该只有付出和责任,还应该有属于自己的风景和乐趣。
晓梅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没有再提让我们留下的话,但家里的气氛,变得更加诡异。
她开始了一种“温情的绑架”。
她会特意买我最爱吃的酱牛肉,会给秀英买昂贵的按摩仪,会把我们夸得天花乱坠,说这个家没我们不行。
孩子们也成了她的“武器”。
豆豆会抱着我的腿,用他最稚嫩的声音问:“爷爷,你是不是不要豆豆了?你走了,谁教我写字啊?”
丫丫则会默默地帮秀英捶背,然后红着眼睛说:“奶奶,你别走好不好?我以后一定听话,不跟妈妈吵架了。”
这些话,像一把把柔软的刀子,割在我和秀英的心上。
我们怎么可能舍得他们?这十二年的朝夕相处,他们早已长成了我们心头上的肉。
秀英的防线,率先崩溃了。
一天晚上,我看见她在厨房里,一边包着豆豆爱吃的小馄饨,一边偷偷地抹眼泪。
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心里难受了?”
她转过身,泪水决堤而出。“建国,我是不是太狠心了?孩子们这么小,晓梅和林伟又那么忙,我们这一走,他们可怎么办啊?”
我叹了口气,帮她擦去眼泪。“秀英,我们不是狠心。我们只是想为自己活一次。他们已经成年了,该学着自己承担责任了。我们能帮他们一时,帮不了一世。”
话虽如此,我的心里又何尝不矛盾,不痛苦?
内心独白之二:亲情,真是一种甜蜜的负担。它能给你最温暖的慰藉,也能给你最沉重的枷锁。晓梅的策略很高明,她不再跟我们讲道理,而是用孩子们的爱来“绑架”我们。面对孙子孙女的眼泪,任何坚硬的决心都可能变得不堪一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逃离战场的士兵,身后却全是亲人的呼唤。
就在我的决心开始动摇的时候,林伟做了一件事,彻底把我推向了另一边。
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以前在学校,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评上特级教师。他竟然托关系,找到了市教育局的一个领导,想帮我运作一个“全市优秀退休教师”的荣誉称号。
他把这个消息当成一个惊喜告诉我时,我没有看到惊喜,只看到了算计。
他以为,用一个虚名,就能把我留住。
“林伟,”我看着他,声音冷得像冰,“你和你妈,真是亲母子。一个用情,一个用名。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抓住了我们的弱点,就能把我们吃得死死的?”
“爸,我不是……”
“你不用解释了。”我挥手打断他,“我的尊严,是我自己教书育人一辈子挣来的,不是靠谁施舍的。你把你的那点人情关系,收回去吧。”
我转身回房,关上门。
我靠在门上,感觉一阵深深的疲惫。这个家,已经变成了一个战场。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们想要的,不过是回家而已。这么简单的一个愿望,为什么就这么难?
就在这时,我下定了决心。不能再拖下去了。
我拿出手机,订了两张三天后回老家的火车票。
然后,我走出房间,对着客厅里所有的人,平静地宣布:
“我跟你们奶奶,三天后就走。票,已经买好了。”
第6章 最后的摊牌
我的话音落下,客厅里一片死寂。
晓梅手里的苹果“啪”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林伟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震惊。丫丫和豆豆也呆住了,愣愣地看着我。
这是最后的摊牌。我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想再退了。
“爸,你怎么能……”晓梅的声音都在发抖,“你怎么能不跟我们商量,就自己把票买了?”
“我商量了。”我看着她,目光平静而坚定,“我用十二年的时间,跟你们商量。现在,我只是来通知你们结果。”
我把手机上的订票信息展示给他们看,白纸黑字,时间、车次,清清楚楚。
这一次,晓梅没有再用强硬的语气,也没有再打感情牌。她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捂住了脸,肩膀开始剧烈地耸动。
压抑的哭声,从她的指缝间溢出。
林伟走过去,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豆豆被这场面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跑过去抱住晓梅的腿。“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丫丫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一幕,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上来回地割。我知道我赢了,但我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满心的酸楚。
(视角切换:第三人称全知视角)
林建国站在客厅中央,像一棵固执的老树。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显得孤单而决绝。他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幕,妻子的不忍,儿子的为难,儿媳的崩溃,孙辈的哭泣,每一帧画面都像是在拷问他的内心。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心软了。这艘被亲情捆绑的船,必须由他这个最年长的人,来斩断缆绳。
王晓梅的哭声里,有不甘,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十二年来,公婆就像是这个家的安全垫,无论她在外面打拼得多累,回到家,总有热饭热菜,总有干净整洁的房间,总有被照顾得妥妥帖帖的孩子。她习惯了这种安逸,习惯到以为这一切都是永恒的。直到此刻,林建国用一张火车票告诉她,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她害怕,害怕自己无法独自面对工作和家庭的双重压力,害怕这个看似光鲜的家,会因为失去这对老人的支撑而轰然倒塌。
林伟看着父亲坚毅的侧脸,又看看妻子脆弱的肩膀,心中充满了无力感。他知道父亲是对的,他们亏欠父母太多。他也知道妻子是对的,现实的压力让他们喘不过气。他像一个糟糕的平衡木选手,在父母和妻子之间摇摇欲晃,最终还是摔了下来,摔得两边都粉身碎骨。
(视角切回:第一人称)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晓梅面前。
“晓梅,你听我说。”我的声音放缓和了许多,“我们不是要抛弃这个家。我们只是……老了,需要休息了。”
“这三天,我们不会闲着。我会帮你们把接下来孩子的生活安排好。我们可以一起找一个可靠的钟点工,负责接送豆豆,做晚饭。丫丫的学习,我会把我的教学心得写下来,告诉你怎么引导她。家里的水电煤气,各种琐事,我都会列一个清单,交给林伟。”
“你们,要学着自己撑起这个家了。”
我的话,条理清晰,不带情绪。这不像是一个父亲在跟儿女说话,更像是一个老领导,在给接班人做最后的交接。
晓梅慢慢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有怨恨,有迷茫,但也有了一丝冷静。
她终于意识到,我是认真的。这一次,无论她哭闹还是哀求,都无法改变我的决定。
她擦干眼泪,声音沙哑地问:“爸,非走不可吗?”
我点点头:“非走不可。”
她沉默了很久,最后,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了一个字:
“好。”
内心独白之一:当晓梅说出那个“好”字时,我心里悬了多年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知道,这个过程很痛苦,对她,对我们,都是一场刮骨疗毒。但长痛不如短痛。一个家庭的成长,不能永远依赖上一辈的牺牲。他们必须学会独立行走,而我们,也终于可以卸下重担,走我们自己的路了。
接下来的三天,家里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平静。
我们像上了发条的机器,高效地处理着各种“交接”事宜。我和林伟一起面试了三个钟点工,最后选定了一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阿姨。秀英则拉着晓梅,手把手地教她做几道家常菜,告诉她丫丫不爱吃姜,豆豆对海鲜有点过敏。
晓梅学得很认真,虽然动作笨拙,还切到了手,但她没有抱怨一句。
晚上,我把整理好的十几页纸的“家庭备忘录”交给林伟,上面详细记录了从孩子的学校老师联系方式,到家里各种电器的使用说明。
林伟看着那厚厚的一沓纸,眼圈红了。
“爸,对不起。”他低声说。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说对不起。以后,好好对晓梅,好好管孩子,做个有担当的男人。”
离别的前一晚,我们一家人,吃了十二年来最安静的一顿饭。
饭后,丫丫和豆豆,把他们用零花钱买的礼物送给我们。丫丫送的是一个保温杯,豆豆送的是一幅他自己画的画,画上是四个老人,手拉着手,在乡下的大房子前晒太阳。
我看着画,笑了。孩子画了四个老人,大概是把未来的我们,也画进去了。
第7章 落叶要归根
离别的清晨,天还没亮。
我和秀英悄悄地起了床,像十二年前刚来时一样,不想惊动任何人。
我们拎着早已收拾好的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们生活了十二年的家。客厅的沙发上,还留着我们坐过的凹痕;厨房的墙壁上,还沾着秀英炒菜时溅上的油星;阳台上的那盆兰花,是我侍弄了多年的,开得正盛。
这里的一切,都刻满了我们的痕迹。
我们轻轻地带上门,正准备离开,身后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林伟、晓梅,还有两个孩子,都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
“爸,妈,我们送你们。”晓梅的眼睛有些肿,显然是一夜没睡好。
我们没有拒绝。
去火车站的路上,车里很安静,只有豆豆偶尔的小声抽泣。
到了车站,天已经蒙蒙亮。清晨的站台,人来人往,充满了离别的气息。
林伟帮我们把行李放上车,安顿好座位。离发车还有十分钟。
我们站在车厢门口,做最后的告别。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变成了沉默。
秀英拉着晓梅的手,反复叮嘱:“要按时吃饭,别太累了,周末多陪陪孩子……”
晓梅点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颗往下掉。
她突然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秀英,把头埋在秀英的肩膀上,哭着说:“妈,对不起……谢谢你……辛苦了……”
这十二年来,她第一次叫秀英“妈”,而不是“爸的爱人”或者干脆省略。这一声“妈”,包含了太多的愧疚和迟来的感恩。
秀英也哭了,她拍着晓梅的背,像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丫丫走到我面前,把一个信封塞到我手里。“爷爷,这是我给你和奶奶写的信,到家了再看。”
我摸了摸她的头,点了点头。
豆豆哭得最伤心,他抱着我的腿不肯松手。“爷爷,你别走,我以后都听你的话……”
我蹲下身,帮他擦干眼泪,郑重地对他说:“豆豆,记住,你是男子汉了,要学会照顾奶奶、妈妈和姐姐。爷爷相信你。”
汽笛长鸣,催促着我们上车。
我拉着秀英,一步三回头地走上车厢。隔着车窗,我看到他们一家四口,站成一排,向我们挥手。晓梅的脸上,泪水和清晨的阳光混在一起,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
火车缓缓开动,他们的身影,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抬手抹去了眼角的泪。
秀英靠在我的肩膀上,泣不成声。
我握住她的手,轻声说:“别哭了,我们回家了。”
火车在铁轨上平稳地行驶,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了田野和村庄。熟悉的乡音,在车厢里响起,那么亲切。
我打开丫丫的信。信纸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亲爱的爷爷奶奶:
请原谅我妈妈,她只是太爱我们,也太怕了。你们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不只是课本上的知识,还有怎么去爱。你们放心,我会长大的,我会学着照顾弟弟和妈妈。
爷爷,你说落叶要归根。你们是参天大树,我们是树上的叶子。叶子长大了,总要学会自己面对风雨。
老家的院子,记得帮我留一块地方,等我放假回去,要亲手种一棵石榴树。
爱你们的,丫丫。”
我把信递给秀英看,她看着看着,又哭了。但这一次,是欣慰的泪水。
内心独白之一:丫丫的信,像一缕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心里。我们离开,不是割裂,而是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成长。我们用十二年的守护,换来了他们未来的独立。这份付出,是值得的。家庭的意义,或许不在于朝夕的捆绑,而在于彼此的牵挂和各自的成长。
火车到站,老家的天空,蓝得像水洗过一样。老张已经在站台等我们了,看到我们,他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可算把你们给盼回来了!”
坐上他的三轮车,闻着空气里泥土的芬芳,听着乡间的鸡鸣犬吠,我和秀英对视了一眼,都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回到我们自己的小院,院子里的石榴树,开满了火红的花。推开房门,阳光洒满屋子,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安详。
秀英去收拾房间,我搬了张躺椅,放在院子里。闭上眼睛,听着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感觉自己像一棵漂泊了很久的树,终于,把根深深地扎回了属于自己的土地。
这十二年,像一场漫长的梦。梦里有辛劳,有委屈,有争吵,但更多的,是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的喜悦。我们用我们的晚年,换来了儿女的安稳,也教会了他们如何去爱和承担。
现在,梦醒了。
我和秀英,该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
来源:好学糯米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