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妈妈第100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毅然推开窗子,从16楼一跃而下。
“要不是为了你,我的人生怎么会这么苦!”
当妈妈第100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毅然推开窗子,从16楼一跃而下。
16楼太高。
出生至今的画面如走马灯般在我眼前闪过。
她不分昼夜地给我喂奶换尿布。
背着我在大雪夜里步行去医院。
得知我被欺负,结束通宵工作后,蓬头垢面地闯进正在上课的教室。
如果还有机会,我想告诉二十年前的她:
不要生下我。
1
我重生了。
也许是老天听到了我的心声,让我亲自来实现遗愿。
我回到了2004年,也就是妈妈怀上我的那年。
吴秀芳,二十岁,镇医院的一名妇产科护士。
这是我的新身份。
好在我保留了吴秀芳的部分记忆,在医院干活不会露出马脚。
我静静地等待着,与妈妈重逢的那一天。
到时,我要告诉她一切。
我要告诉她,她肚子里的不是万众期待的男孩。
她的丈夫会在她生产之后渐渐暴露原本面目。
她的孩子三天两头生病,会把坐月子的她磨得半死。
她的孩子不可爱,更不聪明。
照顾孩子的生活和学业,能让她一年老五岁。
为了生计,没有学历和技能的她白天做收银员,晚上去干体力活。
孩子的存在让她不得不留在这个家。
但是满足不了期望的孩子和不负责任的丈夫就像肿瘤一样,困住她,蚕食掉她的生命。
等我把这些都告诉她,就陪着她一起把孩子做掉。
我只想要她拥有新的人生。
2
很快,这一天来了。
我走出诊间,眼前的画面让我一阵恍惚。
她比我想象中的要美上十倍。
匀称的身材,白里透红的脸蛋,一头海藻似的长发。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墨绿色的大裙摆长裙。
浑身散发着温柔与生命力之美。
这就是我的妈妈。
她坐在长椅上,手里紧紧的捏着检查结果单,一遍又一遍地从头读到尾。
脸上写满了喜悦和期待。
只有搭在小腹上微微颤动的手指透露出她的些许紧张。
我强制自己深呼吸几次。
然后走近她:“程雪梅?”
她一脸疑惑地抬头。
“你是……”
“我是吴秀芳啊,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双娄乡的,你结婚的时候我还去吃过酒呢。”
“吴秀芳?”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我还真不记得了,你是这里的护士?”
“是啊,你这是……有了吗?”
“嗯!”
她再次抚上自己的小腹,即使那里还十分平坦。
我构思了好多台词。
但看到这样的她,只觉得喉咙堵得难受。
那些话,我根本说不出来。
“恭喜你啊。”
我生硬地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
她站起身:“谢谢,我先回家了。”
见她这就要走,我慌了。
月份留得越大,对她的伤害也就越大。
我拉住她的手:“等一下!”
3
把她拉到没有人的楼梯间后,我开门见山。
“你怀的是个女的。”
她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我知道,这是她的心病。
从小到大,她跟我抱怨过无数次。
因为我是女的,她被爷爷奶奶明里暗里责怪辱骂。
因为我是女的,爸爸没有动力去赚钱,所以她不得不紧领着全家巴巴地过日子。
因我是女的,所以她必须继续怀孕。
即使她二胎三胎四胎都自发性流了,爸爸也不允许她上。
他们想要的,一直都是男孩。
我继续出击:“你现在月份小,好处理,你去……”
“不!”
她脸色煞白,尖声打断了我。
“你凭什么说我怀的是女的?”
我耐心道:“我在医院一年要看到几百个孕妇,是男是女我一看就知道。”
“我看你的面相,虽然面色红润,但是外强中干,你一定经常孕吐,干点轻活都累,这就是生女儿的表现!”
当然,这些是我根据她曾经说过的话编的。
“农村家庭谁不想留个后?女的将来就是泼出去的水,养了就是浪费钱,你不明白吗?”
这些话都是她讲给我听的。
她咬着牙,眼神凶狠:“这是我的孩子,我的骨血!你说不要就不要?”
“那也不是你说要就能要的,你回去告诉你老公和你公婆,看他们要不要。”
“疯子!”
她还是没有被说服。
“你公婆多重视男的,你婆婆生了三个女儿!那时候世道多难?他们还是要继续生,直到生出儿子为止。”
“这不关你的事!”
我打住了。
现在说服不了她也罢,刚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母亲,就被劝着去做掉,谁能接受呢?
“对不住,我太口直心快了,好心想提醒你,你不愿意听,我再也不说了。”
她的脸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你们医院的人见识多,有的人只求生男的,但是我不是他们。”
我诧异地看向她。
“我的孩子,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我都爱。”
我的眼睛突然有点发酸。
这句话,我从来没从她嘴里没听过。
“吴秀芳!来一下医生办公室!”
外边有人喊我。
我低下头:“我工作去了啊,你路上慢点。”
不等她回应,我逃似的离开楼梯间。
直接对她说没有效果。
看着就诊完的孕妇一个个被丈夫接走,我的心里有了一个想法。
4
周五下班,我骑上自行车,买上一袋水果,往乡里骑。
骑了大概一个小时,太阳彻底落山,我才抵达会阳村。
走到熟悉的院落前,窗子上贴着的喜字还没有剥落,暖色的灯光透出。
几个人影在窗前晃动,他们应该要吃晚饭了。
在睡觉之前,农村家庭都是不关门锁户的,所以我直接走了进去。
我的爷爷奶奶和妈妈都在。
他们一齐看向我,有些惊讶。
我妈睁大眼睛:“秀芳?你怎么来了?”
我抬了抬手里的水果:“来看看你。”
她介绍了我之后,爷爷果然让我留下来吃饭。
奶奶专心布置碗筷,只是淡淡地抬头看我一眼。
这屋子跟我小时候的样子差不多。
这里是土灶厨房,四周的墙壁被油烟燎得乌漆麻黑。
所有的物品都被蒙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烟油。
等所有人都坐下,那人迟迟没有出现。
“雪梅,你老公呢?”
“他给我们表姑妈家帮忙去了。不等他了,我们先吃。”
她示意我动筷子。
奶奶却冷不丁地咳嗽一声。
她正要说话,我爸爸就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
5
一进屋,他就大喊一声。
“水!”
我妈马上起身行动。
我端详这个毛燥的小伙子。
脸方方正正的,看起来还算洁净。
只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副油腔滑调江湖做派,看得我心烦。
“林胜东,你干什么去了?”
他瞪向我:“你谁呀?我干什么关你啥事?”
“我是程雪梅的朋友。你放着怀孕的老婆在家,一个人跑出去玩,有责任心吗你?
我爸横眉竖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去玩了?”
“她说你去表姑妈家帮忙了,你表姑妈家是开牌馆的,有什么忙可帮?”
从小到大我都知道,只要是我妈妈向我爷爷奶奶解释我爸是去他表姑妈家帮忙了——他就是去打牌了。
爷爷奶奶对自己儿子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却对我妈管束不住他非常不满。
我爸把袖子一撸:“你什么东西?居然敢教训我。”
我妈忙把水放下来拉扯他。
“你这交的什么狗屁朋友?跑到我家数落起我来了。”
“啪”
爷爷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够了,吃饭!”
我被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噤声。
饭桌上,我爸时不时地用恶狠狠的眼神瞟我。
不过,他会给我妈夹很多菜。
她的脸粉扑扑的带着笑,看起来很是享受。
我闷声问:“上次她去做检查,你怎么没有陪她?”
我爸不耐烦地说:“我寻思她肯定没有什么大毛病,去车店看新摩托了。
“你们家不是有一辆摩托车了吗?”
“想换辆新的,出门风风光光的,咋了?”
“你有那闲钱不如给你老婆买点补品。”
“老子赚的钱,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关你什么事?”
爷爷再次发话:“食不言,寝不语,再吵就滚!”
这句话看似是在斥责说话大声的我爸,实则是说给我听的。
6
一桌子人在低气压的氛围中吃完了饭,奶奶给我妈使了个眼神。
我妈来拉我:“时候不早了,再耽搁,路就不好走了,我送送你。”
走到屋外,看到她神情从容,我很不解。
“你刚刚没听到吗?我跟你老公说了几句,他就想打我。事没经历多少,脾气这么大,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用言语激我爸,就是想让我妈看到他恶劣性格的冰山一角。
在他眼里,所有人都要对他卑躬屈膝。
即使他撒谎或是做了错事,别人也不能说他。
这些特点,都是她在我的成长岁月里反复跟我抨击的。
我妈却噗嗤一笑。
我十分错愕。
“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么跟他斗嘴,你看他急赤白脸的,笑死我了。”
完了,我妈不会觉得刚刚他那个样子很可爱吧?
窗子外边的喜字晃进我的视野。
原来她是爱过他的。
难怪她可以前夜刚在我面前歇斯底里地指责我爸的夜不归宿,后头他回家了,她又骂我没有用双手给他递上拖鞋。
她从未向我透露他们之间的恋爱,却只与我分享她经受的痛苦。
这公平吗?
我在心里惨然一笑。
“你怀了个女的,告诉他们了吗?”
她笑得更甜蜜了:“我老公说女孩也没关系,第二个生个男的就好了。我婆婆也说,女孩子懂事,以后姐姐带弟弟,我们更能专心干活。”
她神秘兮兮地凑到我耳边,“我婆婆找人算过了,下一个一定是男的。”
我的心脏莫名的抽痛了一下。
前世,她向我控诉的画面浮现。
她刚失去她的第三胎,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
我刚走到病房里,她就红着眼冲着我喊:“我恨你!我恨你!你为什么不是男孩?你知道我有多痛吗?都是因为你!”
我被她吓得连连后退。
她出院以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给我做饭吃。
那一顿饭特别丰盛。
她想通过自己的行为来弥补她对我的精神伤害。
吃完这顿丰盛的饭,她心中自己的过错就抵消了。
可是妈妈,伤害是不能被抵消的。
在梦中,我总能看到她那双怒视着我的血红的眼睛,怨毒无比。
年少的我每每被吓醒,我的心如同被无数只手抓挠。
我想大声尖叫。
我想告诉全世界:“妈妈!我也不想做女孩!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弟弟出生!”
但是我胆子小,我害怕。
我怕一旦我说出这句话,他们会把我带到什么身体解剖的地方,真的用我的命换了弟弟。
久而久之,医院手术室的画面也成了我的梦魇。
7
告别我妈,我骑车走上乡间小道。
他们才刚刚结婚四个月,还处于蜜月期。
她的人生刚跟他绑定。
怎么会轻易地把他往坏处想呢?
也许即使看到了他恶劣的一面,也相信他只会对别人坏,会对自己好。
“我婆婆找人算过了,下一个一定是男的。”
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
算?
我在吴秀芳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个人。
我取出吴秀芳的所有存款,变卖她有所值钱的东西。
凑出一沓钱,我寻到了她。
她是在镇上敬老院里住的一位老人,姓蔡,是一位神婆。
据说因为她的灵力太过强大,以致于终身孤独,老了就住进了敬老院。
我跟她说,想要她以迷信的名义去劝说我妈。
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漫不经心。
“生子的事,菩萨赐的缘分,都由父母长辈决定,我们外人怎么能乱说,你这不是害我吗?”
“那孩子自己能决定吗?”
她眯着眼斜睇我:“你别告诉我,这孩子自己不想出生?”
蔡婆婆最终还是答应了我。
并不是因为我说服了她,而是我给的实在太多了。
我们商量好,让她主动去到林家。
然后说出我编的故事:
蔡婆婆夜观天象,发现有一颗粉红色的煞星落入了会阳村。
如果将这个孩子诞下,会让母亲受苦,身心俱废。
她本不能将此事主动对外人说,但是后来菩萨入梦,令她前去解救。
8
我留在村口正好能看见林家院落的地方,远远地看着蔡婆婆蹒跚着走进去。
约莫一个小时之后,蔡婆婆出来了。
不过是被我妈用扫帚赶出来的。
我妈一边挥舞扫帚一边骂:“你这个神棍!专门跑来糊弄我们,你到底想干什么!”
奶奶抢夺我妈妈手里的扫帚,我妈却不为所动。
蔡婆婆一边抵挡我妈的攻击,一边喊:“姑娘,我到你家来,一分钱也没问你们要,菩萨告诉我的,我怎么敢说假话呢?”
“滚滚滚!闭上你的臭嘴!你全家都是煞星!”
我赶紧跑过去拦在她们中间。
“发生什么事了?雪梅,小心肚子里的!”
我妈把扫帚往地上一扔,一手捂住自己的小腹,一手指着蔡婆婆的鼻子。
“这个老不死的,跑到我家里说我这个女儿留不得,我好端端的孩子,被她说成这样,你说她该不该打!”
奶奶苦口婆心:“雪梅,蔡圣姑都说了,这是菩萨的旨意!你和我们考虑考虑,有什么不可以的!”
“不!”眼泪从我妈妈的脸上滑落,“我的孩子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她经常一脸愁苦地问我。
我没有考到她理想的名次,她会这样问我。
她精心准备了年夜饭而爸爸只是回家拿到钱就走掉,她会这样问我。
她的公婆对所有人说她不好好管丈夫只会挥霍,她会这样问我。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正如她所说,症结只是我。
要不是为了我,她的人生怎么会这那么苦!
妈妈,你的女儿不需要做错任何事。
她的存在就是最大的过错。
但是,我很意外,年轻的她会这么坚定地选择我。
即使我会让她受苦,身心俱废?
奶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蔡圣姑,你说这孩子克她母亲,不会克弟弟吧?”
蔡婆婆支支吾吾几句,然后说:“不会。”
我搀扶住蔡婆婆:“蔡圣姑,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就不要掺合人间的事了。”
蔡婆婆收到我的指令,一溜烟地跑了。
回头看,我妈妈哭得梨花带雨。
奶奶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只是嘀咕两声,转身回菜园子里干活。
我把我妈搀扶到屋子里,柔声安慰。
她抽泣着说:“孩子就是我的命啊,叫我怎么忍心。”
“你这是被孕激素控制了。”
她一脸惊异地抬头看我:“什么东西?”
9
“就是……怀孕的人自然一心想着为孩子……蔡圣姑是有仙力在身上的,你再考虑考虑。”
我告辞,给她留下思考的空间。
回去之后,我翻来覆去地想她会不会听话。
捱了几天,我再次骑车去看她。
下午阳光正暖,她却坐在床上织毛衣。
“雪梅,最近感觉身体怎么样?”
“你来啦,坐吧。”
她的手指快速扎绕,手法相当娴熟。
“这是给孩子织的毛衣吗?”
“是呐。”
我心里一沉,她还是决定留下。
虽然我这次重生的愿望是阻止我妈生下我。
但是很明显这里面有很多问题。
她非常固执,被爱情和母性牢牢掌控,而我又缺乏助力。
如果她真的不生我,她还会怀第二个。
我怎么确保她不会重蹈覆辙?
“阳光这么好,你怎么不出去晒晒太阳?”
“这几天不太舒服,起不了。”
她脸上确实有一些疲态。
我怔住:“不舒服怎么不去医院?”
“我婆婆说怀孕都这样,哪有舒服的。”
“哎呀!”
屋外突然传来奶奶的叹气声。
“怀个孕还把真把自己当金疙瘩了,我当年怀的时候照样下地干活,这么养着,别人还以为人家真的要下个金蛋……”
她的碎碎念声音不大不小,我们正好能听着。
我妈急忙撑住床坐起来:“我得去帮她装一下肥料。”
“我去!你别去!”
屋外,奶奶正在把肥料搬到小推车上,我跑过去给她帮忙。
但我妈还是下了床走出来,也开始搬肥料。
我忙喊:“你快躺回去,别搬了。”
奶奶阴阳怪气:“对啊,你别搬了,别人看见了要说我虐待媳妇的!”
我妈咬着牙,一声不吭,还是继续搬。
肥料都搬上车了,我妈却把双手撑在肥料堆上,一动不动。
奶奶瞪大眼:“干啥?别耽误我事。”
我妈抬起头,面色苍白:“妈,我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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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惊:“得快点去医院!你老公呢?摩托车呢?”
她虚弱地回答:“他……骑车……去表姑妈家了。”
从这里走路到他表姑家要至少二十分钟。
我赶紧让奶奶帮忙把我妈扶到自行车后座上,拼尽全力加快速度蹬。
终于冲到目的地,他果然在那打牌。
我把她安置在路边坐下,闯进牌馆。
“林胜东!快!你老婆肚子疼,赶紧送她去医院!”
我爸头也不抬:“这段时间不都在肚子疼吗,我看她挺能忍的,你不就是护士?你给她看看。”
“喂!她现在必须去医院!人都在外面等你了。”
同桌的人笑了:“你这新媳妇可真会撒娇,想你了又不进来,找这种借口。”
我爸慢悠悠瞟一眼外边:“她就坐在那里晒晒太阳,挺好的,我先打完这一轮。”
眼看着我妈疼得坐不住,已经躺在地上了。
我直接把牌桌掀翻。
“程雪梅要是有事,我回来把你们全杀了!钥匙呢!钥匙给我!”
我红着眼,像一个十足的泼妇。
我爸愣住了,呆呆地把摩托车钥匙拿给我。
我赶忙骑上摩托,喝令我爸还有其他人把我妈扶上来。
一路上风驰电掣,我不停地祈求她不会出事。
急救之后,夜幕降临,我妈终于缓缓转醒。
看着她迷茫的眼神,我冷声问:“你要保自己还是保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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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无比惨白。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要留下这个孩子,我必须得死吗?”
我从容淡定:“我骗你的。”
但是上一世,你何尝不是为了孩子选择了牺牲自己呢?
然后把你的牺牲强加在孩子的身上,让两个人都痛不欲生。
“你的孩子还在,你也不会死。”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以后这种玩笑不要开了。”
沉默良久,我决定给她讲一个故事。
“你知道我有一个叫阿珍的远方阿姨吗?”
“不知道,她咋了?”
“她二十多年前就出国了,最近我们家收到了她的消息。”
“哦?这不多见。”
“二十年前,阿珍在那边结婚了,之后很快生了一个女儿,起名叫小慧。”
“没人照顾阿珍坐月子,小慧又爱生病,阿珍又要照顾自己,又要照顾小慧,喂奶洗尿布,落下了月子病。”
“为了挣钱,还债和维持生计,阿珍白天打一份工,晚上打一份工。”
“小慧从初中开始从农村转学到城里,同学们都欺负她,学校的事情把阿珍一天天弄得焦头烂额的。”
“小慧人很内向,成绩不好,阿珍想尽一切办法辅导她,但是她还是没有考上阿珍理想的高中,很没用。”
“后来小慧拼命考上了大学,却读了一个阿珍认为没有前途的专业,她觉得这么多年的隐忍和付出都白费了。最后在种种精神压力之下,小慧放弃了自己的生命。”
我妈妈一脸疑惑:“小慧考上大学?那已经很了不起了。”
“在他们国家,上大学根本就不算什么。”
她低头想了一会,问我:“那阿珍的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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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的丈夫就跟很多人的丈夫一样,经常就像一个单身汉一样去玩乐,不顾及家里,一年到头钱也没有,在外面打肿脸充胖子,一回家夫妻俩就是吵架……这样的孩子和丈夫,这样的生活,你能接受吗?”
“我只希望我的孩子平安健康就可以……我的老公,他今天只是玩牌太入迷了,他以后会……”
“不,你老公是一样的!”
我死死地盯住她的眼睛。
“你爸妈不就是这样吗?哪对少年夫妻年轻的时候不是郎才女貌、和和美美,但日子久了,色衰爱弛,生活琐碎,男人的耐心和爱意轻易消失。”
“你妈干活慢了,做饭不合他的胃口,要挨骂,三天两头去和狐朋狗友聚会,有点钱都花了,孩子不照看,种地也是草草了事,所有的担子都扔给你妈。”
“别人安慰你,说嫁出去就好了,等你们嫁出去了,你爸才能看到最后陪着他的只有你妈,就会疼她,你们到了新的家,也不用再挨打骂了。”
“但是女人根本没有什么归宿,等着她的只有循环。”
我柔声道:“假设,我是说假设,你的命运跟她们一样,生下孩子意味着你将很难逃离这样的命运,你还要生吗?”
“只要你和医生说,你不要再用保胎药了,这个孩子就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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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天花板,眼里闪着泪花,沉默了。
良久过后,她开口:“你跟我说这么多……就是想告诉我,不要放弃我自己,对吗?”
我点点头。
“那我向你保证呢?我保证,不会像你的阿珍阿姨那样,把自己的期望强加给孩子,不把自己压力转移给孩子。”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她还是没有办法现在就彻底割舍。
她怜爱地抚上自己的小腹:“你可能不能理解,我很真的很爱她,这种爱比任何感情都深刻。”
“至于我的老公,还有他的家庭,如果他们伤害我,我会把自己放在第一位,随时离开,不会为了任何人去委屈求全。”
我哽住,这虽然是我未曾设想的道路,但是能算得上是有所效果吗……
“老婆!”
我爸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病房门口。
“都是我不好,没有及时送你。”
我妈把头一偏:“我不想看到你!”
我爸凑过去:“老婆,我这次真知道错了,我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水果罐头。”
我妈还是不为所动。
突然,她身形一顿,轻轻地说:“林胜东,她踢我了。”
他眼睛一亮,手掌抚上她的小腹。
她笑中带泪:“这是她第一次踢我!”
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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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秀芳有心脏病。
也许她在我重生的同时死了。
现在看来,这个世界上不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灵魂。
腹中的她愈发成长,我就愈发衰弱。
等到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是我死亡的时候。
光线透入我的眼睑,我猛的睁开眼。
一位同事在我床边:“秀芳,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们了。”
我跳下床,把身上的针头拔掉。
“哎,你干什么?你还需要再休息一段时间!”
“不了!你帮我辞个职吧!”
我还有时间。
我一定要做些什么!
我径直骑车回家。
股票、房子、电子商务、比特币、直播带货、无人驾驶、人工智能……
她只要抓住一个风口,就能迎来巨大的改变!
不顾身体的虚弱,我把我了解的一切全部写下来。
一张纸,就是一个项目。
一整个晚上,我写满了二十张纸。
熬到天亮,我再次跑回医院,来到我妈的病房。
“这些东西,给你看。接下来直到你生下孩子,我都会来给你讲解。”
我妈一脸不解:“这些东西是什么?你从哪里弄来的?”
“是我阿珍阿姨!她上一次通信带来的资料,这都是他们外国赚钱的项目。”
“外国的项目放我们这儿能行吗?”
“那当然了,外国人也是人,只要是人都会有一样的需求。你昨天不是说你要随时离开么?离开的底气是什么?最简单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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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继续说:“等你生完孩子有空之后,一定要去上一个教电脑的学校,最不济,学成之后开一个电脑维修店都很赚钱的。”
“电脑?我这辈子都还没碰过电脑。”
“没关系,你去学!”我死死盯住她的眼睛,“不管谁用任何理由阻止你,你都要想办法尽快去学。”
不知道是不是被我震慑住了,又或许是我们之间好像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感。
她缓缓说出口:“好……”
这一天,我给她讲解了前三张纸的内容。
晚上回去,我继续在脑子里面开发新的项目写下来。
后来,我觉得自己目光还是太狭隘了。
又继续开始写教育和身体健康方面的知识,以及世界局势走向的预测。
她出院之后,我也回到了吴秀芳在乡里的家,每天骑车去看她。
随着她的肚子越来越大,我的身体也越来越乏力,从一开始的每天都和她见面变成了一周见两次。
不见面的时间,我都在疯狂地写下我脑子里面的知识和经验。
有一次,我因为太虚弱而直接在她床边昏睡了过去。
醒来才发现,她凭一己之力把我挪上了床,还用被子把我裹得紧紧的。
她一脸关切:“我看你实在太累了,你先回家休养一阵子吧,等我出月子了,我到你家去找你?”
“不,我那时候有事儿,可能要到外省去了。”
“啊?你为什么突然要去外省呢?”
“我去进修,可能留在那儿就不会回来了。”
她红了眼眶:“那你过年过节会回来吧?”
“不一定。”
她低下头:“其实我没有什么朋友,特别是结了婚之后来这里,除了老公,没有什么能说话的人。认识你之后,你对我这么好,我已经把你当做了我最好的朋友……”
上一世,她经常向我抱怨,为了管我,为了操持这个家,她没有朋友,没有自己的娱乐。
而这一世,我却成为了她的朋友。
我拍拍她的手臂:“等你以后走出去,会认识更多朋友的。”
我继续给她“讲课”,在这个过程中,她会提出一些疑问。
例如,怎么判断哪个地方的房子能否升值?如何实现网购的物流?
我很高兴,这代表她自己思考过了。
这一段时间,是我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和我妈平和地、专心地做同一件事情的时光。
此时二十岁的她有活力、温柔、好学,对未来充满希冀。
与上一世的“怨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可以,我希望她永远都能保持这种状态。
16
日复一日,冬天来临,万物萧索。
我一如往常去林家看我妈,却被奶奶拦住了。
她皱着眉看我:“你天天往我家来,自己的班也不上,程雪梅也跟着了魔似的,天天扒着那些破纸看,什么活也不干,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她都快足月了,你还指望她干什么活?”
我不管她,抬脚就要进屋。
她张开双臂,挡住我的去路:“不许你进来!天天神神叨叨,晦气!”
我神秘兮兮地凑到她耳边:“婶子,您声音小点,别让别人知道了,我在省城进修过,懂一种‘话疗’,可以让孕妇下一胎怀男孩的!”
奶奶立刻转怒为喜:“秀芳!好姑娘!你怎么不早说,让婶子操心这么久!”
她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我妈的惊呼声。
“妈!妈!我破水了!”
我的心脏产生爆裂般的疼痛。
奶奶抓起我的手:"你来得正好,我不用去找接生的了,你快来!"
我连连后退。
不,我会倒在她们面前。
我挣脱掉奶奶的手,转身骑上我的自行车。
“这节骨眼上你怎么能跑呢?哎!”
不顾奶奶的呼喊和剧痛,我拼尽全力往村外骑。
她就要生了,我也快要死了。
寒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感到天旋地转,不知道骑了多久,终于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17
醒来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草地上。
这是吴秀芳家附近。
心脏的疼痛还是那么暴烈。
原来我还没有死。
上一世,我走得很果断利落。
这一世,我还能留下一些遗言吗?
我挣扎着弓着腰着挪进屋里。
抽出一张白纸。
我开始写字,身体的疼痛让我头晕眼花。
妈妈,对不起。
字歪歪扭扭,眼泪模糊了字迹。
我怕人看不清,努力振作重写:
妈 妈,对 不 起。
刚画完句号,我的心脏传来了最剧烈的一次疼痛。
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我感到身体轻飘飘的,像是变成了一片羽毛。
睁开眼,我似乎没有身体了,只有一个意识漂浮在空中。
这是灵魂出窍?
我漫无目的地在半空中飘来飘去。
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落。
这是林家。
我飘到窗前,再次见到了程雪梅。
林胜东正端着水盆,她则在给襁褓里的孩子擦脸。
奶奶走过来:“胜东,这孩子名字我们都帮你想好了,就叫倩楠。”
林胜东一脸无所谓:“这名字不错啊。”
程雪梅坚决地抬头:“不,妈,我已经决定了,她叫今越。”
“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这破名字听又听不懂……”
奶奶撇撇嘴,喃喃自语地走了。
程雪梅点点孩子的鼻头:“今越,你吴阿姨给我念的诗,‘而今迈步从头越’,你喜不喜欢这个名字呀?”
林今越,比我上一世用的林倩楠好。
一阵风刮来,我被吹走了。
在空中盘旋了许久,我到了一户人家的大门前。
一个瘦削的女人,脸色惨白,跪在堂屋里哭泣。
屋里赫然放着一口黑色棺材。
我绕了几个圈,才看清楚她的脸。
原来吴秀芳的妈妈。
她头发蓬乱,眼圈通红,好像这个世界上只剩了哭这一件事。
她的手里还捏着我死去之前写的字条。
对不起……
我轻轻地靠近她,但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心里有一万句对不起,也没有办法传达给她。
我眼前再次黑了,视觉关停,听觉也开始慢慢消失。
这一回,我是彻底要离开了吧。
意识渐渐消散,我彻底坠入虚无。
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一只小小的白色蝴蝶停留在吴秀芳妈妈的肩上。
蝴蝶翅膀轻轻翕动,似乎是在无声地安慰她。
——全文完
来源:我不是影子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