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记得张二叔刚退休那会儿,我在县城小卖部买烟,远远看见他蹲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正低头捡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破碎的塑料瓶。那时候咱这儿废品站收塑料瓶,一斤七毛钱。
村里人都叫他张二叔,其实他有个正经名字——张守信。这名字取得好,一辈子都是个守信的人。
记得张二叔刚退休那会儿,我在县城小卖部买烟,远远看见他蹲在街边的垃圾桶旁,正低头捡着什么。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破碎的塑料瓶。那时候咱这儿废品站收塑料瓶,一斤七毛钱。
“二叔,回家路上啊?”我喊他。
张二叔抬头,眯眼认出是我,手上动作却没停,继续把瓶子塞进蛇皮袋。那袋子补丁摞补丁,大概用了十来年。
“嗯,刚办完事。”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泥垢,是几十年干活留下的痕迹。
这情景让我想起我爸前些日子的话:“张守信这人啊,真是越老越抠,邮储银行退休金每月三千多,听说愣是只花一半,你说图啥?”
张二叔在县水利局干了三十多年,是个修水渠的技术员,听说手艺特别好,后来做了小领导。按理说,退休金不算多,但在我们这地方,也够过得去了。可他的生活,怎么看都跟”退休干部”这身份不搭。
他住的还是村东头那间八十年代的砖房,去年县里给危房改造名额,他硬是推辞了。夏天屋顶漏雨,他自己爬上去铺几块油毡了事;冬天地上返潮,就用旧报纸铺一层,踩上去咯吱作响。
最让儿女寒心的是他那身行头:一年四季就那两套衣服来回换,袖口磨白了,就用墨水染一染;裤子破了,就缝上不同颜色的布条。他那件绿色的确良衬衫,我记事起就看他穿,如今领子都翻了三次,颜色也褪得泛白,却还舍不得丢。
有一回他儿子张建军大学毕业,考上了省城事业单位,特意买了件羽绒服寄回来,结果第二天就在集市上看见张二叔穿着旧军绿色棉袄出现了。
“爸,那羽绒服呢?”张建军电话里问。
“太贵重了,我搁柜子里存着呢,等过年穿。”
过年时,羽绒服还是没见张二叔穿,后来才知道,被他五折转手卖给了隔壁村的李老汉。
张建军气得半天没说话,张二叔只是笑笑:“咱又不是什么大干部,穿那么好干啥,让人笑话。”
张二叔的女儿张丽比儿子更生气。她在县医院当护士,每次回家看到父亲都心疼得不行。家里的彩电还是十年前的老家伙,图像经常花屏;电饭煲用了洗衣粉刷得发白,煮出来的饭带着洗衣粉的味道;就连家里的灯泡,也是十几瓦的节能灯,光线暗得书都看不清。
“爸,您这样图什么啊!儿女都有工作了,您也该享享清福。”张丽每次都这么劝。
张二叔就摸摸脑袋,憨厚地笑:“我这辈子没见过啥大世面,住得干净、吃得饱就行了,攒点钱多好啊。”
“攒钱干啥啊?又不是没赡养您!”
“老了有个保障。”张二叔总是这样搪塞过去。
真正让儿女心凉的是去年过年那次。张丽从医院带回一袋子营养品,什么蛋白粉啊、钙片啊,还有几瓶洋酒给乡邻们送礼。结果春节刚过,就在药店看见那些营养品被拿出来贱卖,连瓶子都是原装的。
张丽气得差点晕过去,打电话质问老爸:“您把我的心意都卖了?”
张二叔支支吾吾:“那些东西太贵了,咱吃不起……”
“我孝敬您的东西,您嫌贵?我算是看明白了,您这辈子就认识钱!”
电话挂断后,张丽哭了一场,然后跟哥哥张建军长谈,两人决定每月固定给老爸打生活费,但不再买什么贵重东西,“反正也是浪费”。
我是在去年夏天偶然发现张二叔的秘密的。
那天下午特别热,我骑摩托去县城办事,路过清河桥时,看见张二叔蹲在桥头,正和几个学生模样的孩子说话。好奇心驱使我停了车,假装整理东西,远远地听着。
“小李,你妈最近身体怎么样了?”张二叔问其中一个瘦小的男孩。
“谢谢张爷爷,我妈上次吃了您给的药,好多了。”男孩声音很轻。
张二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这是这个月的学费和生活费,一共六百块。你跟老师说,剩下的下月补上。”
“张爷爷,您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男孩的声音哽咽了。
“没事,你好好念书就行。”张二叔拍拍男孩的肩膀,“成绩单给我看看。”
男孩递过一张纸,张二叔戴上一副裂了缝的老花镜,仔细看着,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不错不错,又进步了。这样,你数学再提高点,将来考个好大学,你妈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后来男孩走了,张二叔又跟另外几个孩子聊了会儿,每个人都给了一个信封。直到最后一个女孩离开,他才长舒一口气,掏出一块早已褪色的手帕,擦了擦额头的汗。
我走过去,装作刚到的样子:“二叔,这么热的天,在这儿干啥呢?”
张二叔慌忙把手帕塞回兜里,摆摆手:“没啥没啥,歇会儿。”
我注意到他兜里露出一个红色的小本子,上面写着”助学金发放记录”几个字。
看他窘迫的样子,我没再多问,只说天太热,请他去路边小店喝碗绿豆汤。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我去了。
那碗绿豆汤才三块钱,他却一再推辞,最后还是我强行买了两碗。喝汤的时候,我假装无意地问起那几个孩子。
张二叔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量要不要告诉我。终于,或许是热天喝了凉汤的舒适感让他放松了警惕,他轻声说:“都是些可怜孩子,家里困难。”
“二叔您是在资助他们?”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哪算资助啊,就是搭把手。”
我心里一惊,按他那省吃俭用的样子,哪来的余钱帮别人?难道是——
“您该不会是把退休金都…”我没说完。
张二叔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反正我一个老头子,饭又吃不了多少,攒着也是攒着。”
那天回家后,我就去打听张二叔的事。拼凑了几个月,终于了解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张二叔这些年一直在帮助家境困难的学生。最早是十年前,村里赵根生得了肝癌,走得急,留下媳妇带着上初中的儿子。张二叔去吊唁时,看见那孩子趴在灵前哭成泪人,说对不起爸爸,可能要辍学了。
张二叔当晚就做了决定,每个月从退休金里拿出五百块钱,匿名送到赵家,只留了张纸条:“念书是正经事,好好读”。后来赵家儿子考上了重点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市里当了教师,这事才算完。
尝到了甜头,张二叔又陆续帮助了几个孩子。有的是单亲家庭,有的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还有的是残疾人子女。一来二去,张二叔现在固定资助着五个孩子,每月助学金从三百到八百不等。
这一算,张二叔每月的退休金确实得掏出一大半。
最让我震惊的是县二中的赵老师告诉我,张二叔还经常去学校,了解那些孩子的学习情况,甚至还在学校食堂偷偷给他们充了饭卡。
“有一回下大雨,那老头穿着雨衣站在校门口等一个学生,就为了送把伞。我们都以为是爷爷,结果那孩子告诉我,是他的资助人。”赵老师说。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张二叔从不让儿女去学校接他,为什么他的手机永远关机,为什么他宁愿挨饿也不愿花那些”冤枉钱”。
他不是抠门,是把每一分钱都花在了刀刃上。
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张二叔突然晕倒在自家门口。邻居发现后赶紧叫了救护车,送到县医院,正好张丽值班。
“我爸怎么会晕倒?”张丽一边给父亲测血压一边急问。
医生看了检查结果:“低血糖,再加上中度贫血,营养不良。”又指着张二叔枯瘦的手臂,“你爸这身体状况,平时都吃什么啊?”
张丽哭了,她翻开父亲的衣兜,想找点线索。结果在那个褪色的钱包里,发现了一摞欠条。每张欠条上都写着”借款人:张守信”,借款原因大多是”急用”,金额从三百到两千不等,落款都是最近两年的日期。
“爸这是被人骗了?”张丽慌了,连忙给哥哥打电话。
张建军匆忙赶来,兄妹俩决定等父亲醒了问个清楚。
张二叔醒来后,看到满屋子的儿女,先是发愣,然后看到自己的钱包被翻开,脸色一下变了:“你们翻我东西干啥?”
“爸,您欠了这么多钱,被谁骗了?”张丽拿着那摞欠条问。
张二叔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走进来五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为首的是个高个男孩,手里捧着一束花。
“张爷爷,我们听说您病了…”男孩看到屋里这么多人,愣住了。
“你们是谁?”张建军问。
男孩看了看张二叔,见他点头,才答道:“我们是张爷爷资助的学生。听说他生病了,特意来看看。”
屋里一阵沉默。
张丽拿起那摞欠条:“这些借条……”
“不是借条,是助学协议。”高个男孩接过去翻了翻,“张爷爷说,直接给钱是施舍,写成借款是信任。他让我们毕业后有能力了再还,如果还不起,就帮助下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张建军瞪大了眼睛:“所以爸这些年省吃俭用,就是为了……”
“是啊,”另一个女生接话,“张爷爷不仅给我们钱,还经常辅导功课。他说他文化不高,但水利工程的事情门清,我的物理全靠他教的。”
张丽看着站在病床前的五个年轻人,突然觉得他们每个人身上都闪着光,就像五颗希望的种子。再看看病床上的父亲,虽然瘦弱,却仍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爸,您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张丽哽咽着问。
张二叔一脸倔强:“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我这辈子没啥本事,就这点退休金,攒着也是攒着。这些孩子家里困难,就搭把手,等他们都上完学,我这人生就值了。”
“可您都瘦成这样了!”
“我这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再说了,”张二叔拍了拍最小的那个女孩的手,“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比啥都强。”
病房里静默了片刻,张建军突然问:“爸,那您卖掉我送的羽绒服,是不是也…”
张二叔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个小吴期末考试进步了,我想奖励他一下。”
高个男孩接道:“张爷爷说过,他的退休金一个月够用两个月,剩下的钱不花白不花。”
张丽再也忍不住,抱住父亲失声痛哭。
出院那天,张二叔坚持要回自己家,不肯去省城和儿子同住。张建军和张丽商量后,决定每月多给父亲一些钱,专门用于他的”助学计划”。
“爸,您的事,我们以后一起做。”张建军说。
张二叔没同意也没拒绝,只是摸着那本发黄的助学记录本,轻声说:“这些孩子,都是好苗子。”
前几天,村委会来人通知,说县里要评选”最美退休人员”,让各村推荐人选。乡亲们一致推荐了张二叔。
推荐信上这么写道:“他把一半退休金捐给贫困学生,十年如一日,默默无闻资助了五个家庭困难的孩子,用他的话说,‘退休不褪色,余热暖后生’。”
昨天,我在县城又遇到张二叔。他还是那身旧衣服,但精神好多了。身边跟着他儿子张建军,两人正往教育局方向走。
“二叔,身体好些了吧?”我问。
“好多了。”他笑着回答,那笑容比夏日的阳光还要灿烂。
张建军补充道:“我们去给几个孩子办助学手续,以后打算成立个小小的助学组织,让更多人参与进来。”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一句话:一个人的本领有大小,但善良没有边界。
张二叔的退休金不多,生活条件也不好,但他用自己的方式,撑起了五个家庭的希望。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用朴素的行动告诉我们,人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
村口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评选”最美退休人员”的消息,我想,不管结果如何,在我们村里,张二叔已经是最闪亮的那颗星。
晚风吹过,带着淡淡的槐花香。我想起张二叔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年年开花,默默无闻,却把香气传得很远很远。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