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盆里的黄瓜有点蔫，大概是昨天摘的。我摇摇头说不了，得赶紧去趟公社。桂花撇撇嘴，转身跟着跟拍的小闺女念叨：“我说你爹，多大岁数了还怕个镜头。”

雨后的青岭村像被擦过一遍似的，连路边石头都泛着光。我骑着三轮车拐过老槐树，看见李桂花正端着一盆黄瓜从家里往外走。

“又拍视频哪？”我停下车问。

“可不是！”桂花把盆往我面前一递，“你也来个镜头呗，小安说了，咱农村人做饭越随便越好，越不讲究越有人看。”

盆里的黄瓜有点蔫，大概是昨天摘的。我摇摇头说不了，得赶紧去趟公社。桂花撇撇嘴，转身跟着跟拍的小闺女念叨：“我说你爹，多大岁数了还怕个镜头。”

小安就是我村李光明的闺女，大学毕业在北京上了几年班，前年突然就回来了。回来时挺邋遢的，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一个月没出门。她妈桂花差点急疯了，天天去我媳妇那里哭。我媳妇说，别催她，年轻人有时候需要缓一缓。后来小安搬出来住，在村边租了一间祠堂后面的旧校舍，说是要开始做生意。

我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什么想法，城里那么好的工作不干，回村子里卖什么山货。最开始是卖我们这儿的山楂，又酸又涩，也就村里孩子当零嘴。小安却买了好几袋，说要送朋友。我心想这娃有毛病，送礼怎么送这个？不嫌丢人吗。

那会小安刚回来一个多月，光明还抱怨她成天抱着个手机录东西，山上跑，河边跑，老人家里跑，甚至躲在我家偷拍我媳妇和面。我那会儿正摘完李子，她跑过来问我：“张叔，能不能麻烦您做个视频？就把您平时怎么摘李子完整录一遍。”

我直接给她轰走了：“瞎捣什么乱！赶紧找个正经工作去！”

谁知第二天小安又来了，手里拿着个袋子，里面是加工好的山楂片，红红的，裹着一层白砂糖。“张叔，尝尝，这是我做的。”我接过来看了看，心想反正不要钱，就尝了一块。那酸甜的滋味还真不错，我又拿了一块。

“张叔，您看，我拿咱村的李子做了果脯，这个您带回去给婶子尝尝。”小安又掏出个盒子。我接过来，心想这孩子有心了，但这玩意儿谁会买呢？

谁知不到半年，小安的视频火了。她拿着手机拍我们村的老物件、老手艺，特别是我们腌制咸菜、做豆腐这些看起来没啥的东西，居然被外面的人追着看。连我媳妇随手拌的一盘野菜，放了网上都能卖出去好几百份。

李光明家变化最大。他原来种几亩地，一年到头也攒不下钱。自从小安回来，李家门口开始有快递车进进出出，后来索性腾出堂屋做了仓库。前年冬天，我去李家串门，看见二十多个快递小哥排着队等着装货，那阵势跟赶集似的。

“老李，这是干啥呢？”我问。

李光明嘿嘿一笑：“还不是闺女那点事儿。网上卖农产品，这不，前两天搞活动，一夜上了十万单，这几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我心想，一夜十万单，这得卖到啥时候去？正纳闷，小安从里屋出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人，个个拿着手机，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李叔来了啊！”小安脸上红扑扑的，看起来精神多了。

我点点头，还没说话，小安就把我拉到一边：“张叔，我想找您帮个忙。您那手艺，压咸菜那个，能不能拍个教程？”

“啥教程？”

“就是您平时怎么做，从头到尾拍下来。”小安说，“我朋友想看，网上很多人也想学。”

我犹豫了下：“有啥可学的？不就随便放点盐…”

“就是这种随便啊！”小安眼睛亮起来，“城里人特别想知道我们农村最原始的做法。”

我嘀咕着答应了。谁知这一拍，居然拍红了。我那随手腌的咸菜，一个视频两百多万人看，后来还有人专门跑到村里来，说要学我的手艺。我当时就懵了，这有啥可学的？

更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是，村里几个七老八十的老人，因为小安的视频都成了”网红”。王奶奶的手工麻花、刘爷爷的老式豆腐、张三奶的酸菜鱼，甚至连平时没人理会的老杨头，因为会用石头磨刀，也被请去了县城录节目。

刘爷爷有一次坐在村口抽烟，随口跟我说：“这世道，真怪了。以前我那豆腐，卖不上价，现在倒好，人家还嫌我做得少。”

刘爷爷八十多了，牙掉了一半，烟叼在嘴里摇摇晃晃。他家的小木桶已经用了五十年，上面的铁圈都生了锈，可小安说，就得用这个，越旧越好。

“你说，咱这破烂玩意儿，咋就值钱了呢？”刘爷爷吧嗒吧嗒抽着烟。

我也不知道。城里人的心思，谁猜得透？

青岭村的变化是真不小。小安进村的第二年，不少年轻人回来了。开始是帮着小安包装发货，后来自己也学着做起了生意。村委会旁边的空地成了物流中心，大院里停着六七辆面包车，一到冬闲，家家户户都在做”网红产品”。

李光明换了部新手机，整天抱着研究。桂花也不甘落后，跟着小安学直播。那天我去镇上办事，路过李家，看到桂花穿着件鲜艳的衬衫，在院子里对着手机又唱又跳。我赶紧低头走过，心想这世道真是变了，老太太也疯魔了。

但不得不承认，村里的日子好起来了。以前种地卖粮食，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几个钱。现在不同了，家家户户琢磨着做特色，连土都卖出了价钱。张三奶的院子里种的野葱，一小把能卖到十五块；老杨头院子后面的野菜，城里人愿意花大价钱买。

最稀奇的是那次县电视台来采访。记者问我：“您觉得这种电商扶贫模式好吗？”

我当时就愣了。啥叫电商扶贫？我们村又没有贫困户。但小安在一旁使眼色，我就顺着说：“好，好，就是好。”

采访完，小安告诉我：“张叔，您知道吗？我们村现在是全县示范点，县里准备拨款修路，还要建农产品加工厂。”

我这才明白过来，难怪最近有那么多陌生人来村里转悠，原来是看上了我们这块”风水宝地”。

刘爷爷就住在村口，他经常跟我说起这些事。有天晚上，我和他在村口乘凉，看着远处县城的灯光，刘爷爷突然说：“老张，你说咱这日子，算不算享福了？”

我笑着说：“咋不算？你现在一个月收入，比过去一年都多。”

刘爷爷摇摇头：“我不是说钱。我是说，咱这把年纪，本来该歇着的，现在倒成了香饽饽，天天有人来找，这算不算享福？”

我想想也是。村里那些老手艺人，往常都是闲在家里，偶尔聚在一起打打牌，聊聊天，日子过得也挺清闲。现在被小安他们捧着，反倒忙起来了。王奶奶八十二了，还被安排了直播时间，每周两次，教人做麻花。有一回直播到一半，王奶奶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我看了心疼。

“要不，咱少做点？”我建议道。“这钱，也不是非赚不可。”

刘爷爷看了我一眼：“那不行。现在小孙子孙女们都回来了，总得给他们弄点事情做。再说了，现在这工作多体面啊，每天梳梳头，穿干净衣服，坐那儿说说话就行。”

他抽了口烟，接着说：“老张，你还记得小河对面那个废校吗？”

我点点头。那个小学早就废弃了，破窗户，掉墙皮，门口长满杂草。

“现在改成加工厂了。”刘爷爷说，“我孙子在里面上班，比在外面打工强多了，离家近，工资还高。”

这倒是实情。自从小安回村，青岭村的年轻人慢慢回流了。以前村里就剩老人和小孩，现在到处都是年轻面孔。县里还派人来村里办培训班，教大家怎么做网络营销，小安是特邀讲师。

我忍不住问过小安：“你以前在北京那么好的工作，干嘛回来受这个罪？”

小安笑了笑：“张叔，不是我想回来，是老家这个地方该有人回来了。”

她告诉我，在北京那会儿，她每天加班到深夜，住在几平米的隔断间里，挤地铁要一个多小时。同事天天辞职，公司天天换人，每个人都像是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有一次，她在地铁上突然晕倒，送到医院检查说是过度疲劳。那时候她就想，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再说了，”小安歪着头笑，“我们村的东西，真的很好，只是以前没人发现而已。”

我想想也是。我们村的山楂，酸甜可口；山里的野菜，鲜嫩清香；老人们的手艺，淳朴真实。以前我们习以为常，从没想过这些东西能值钱。

小安在废校办了个培训中心，专门教村里人用手机直播、拍视频。我去过一次，看到教室里坐满了人，有老有少，都盯着投影屏幕，认真听讲。最后一排坐着李光明和桂花，跟着年轻人一起记笔记。

这些变化让我有时候觉得恍惚，好像村子一夜之间就变了个模样。原来的土路换成了水泥路，村口多了个像城里一样的牌坊，上面写着”电商示范村”。县里的领导经常来视察，每次都要和村里的”网红”们合影。

但也有些事情没变。比如每天清晨，太阳刚出来，还是能看到刘爷爷提着小桶去井边打水；王奶奶依然会在屋前的老柳树下乘凉，口中哼着老调子；山间的小路上，野花依旧随风摇曳。

就在前天，我去河边钓鱼，看到小安带着几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在岸边拍摄。她穿着件粗布衣服，头发随意扎着，看起来跟城里人不大一样了。小安看见我，高兴地招手：“张叔！来帮忙呗！”

我走过去，小安介绍说：“这是我大学同学，特意来体验农村生活的。”

几个年轻人齐刷刷地跟我问好，我有点不自在，点点头就准备离开。

“张叔，能教他们钓鱼吗？”小安拦住我，“就像您平时那样，用竹竿，不要那种现代的鱼竿。”

我答应了。一整个下午，我都在教那些城里来的年轻人怎么钓鱼。他们笨手笨脚的，连鱼饵都捏不好，但脸上的兴奋劲儿是真的。临走前，一个戴眼镜的姑娘跟我说：“张叔，在这里的一天，比我在城里一个月都开心。”

我回到家，把这事跟我媳妇说了。她边择菜边笑：“现在这世道，真是变了天了。以前咱们挤破头要去城里，现在城里人反倒羡慕起咱来了。”

我媳妇说得对。是不是真羡慕我不知道，但肯定有什么东西在变化。小安说，城里人越来越怀念农村的生活方式，他们愿意花钱买我们的产品，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承载着他们的乡愁。

“乡愁能值多少钱？”我曾这么问过小安。

小安认真地看着我：“张叔，不是乡愁值钱，是真实值钱。我们这里的东西，没有添加剂，没有包装，甚至连标准都不太一样，可恰恰是这种不完美，才是最珍贵的。”

我听不太懂这些道理，但我能感觉到，村子里的气氛变了。人们脸上的笑容多了，腰包鼓了，连说话的语气都自信了许多。前些日子村里办丰收节，县里来了好多媒体，我们村被评为”最美乡村”，村口立了个大牌子，每天都有旅游大巴停在那儿，游客成群结队地来参观。

昨天，我碰见小安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架设设备。

“又弄啥呢？”我问。

“准备做个大型直播，”小安笑着说，“主题是’老家的味道’，请村里的老人们一起来做一桌家常菜，现场直播。”

“这有啥看头？”我不解。

“张叔，您不懂，”小安狡黠地眨眨眼，“越是平常的东西，在城里人眼里越稀奇。况且，这是真实的，不是吗？”

我想起刘爷爷常说的话：“咱啥也没做，就把日子过红火了，这世道，真是怪了。”

是啊，怪了。但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村子里的日子越过越好，年轻人愿意回来，老人不再孤单，这就够了。

推着我的三轮车经过李家门口，看见桂花还在那儿摆弄她的黄瓜。她看见我，招手喊道：“老张，怎么去去就回来了？下午刘爷爷家要直播做豆腐，你不去看看？”

我摇摇头：“看啥，天天看。”

桂花笑得更欢了：“哎呀，你这人真是的，这不一样，今天可是大场面！县领导都来了！”

我哼了一声，把三轮车推进院子。媳妇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你回来得正好，小安刚才来电话，让咱们也过去，说是要搞个’全村总动员’。”

我叹口气：“这孩子，整天琢磨这些。”

媳妇放下擀面杖，摘下围裙：“走吧走吧，咱也跟着沾沾光。听说这次直播能卖不少东西呢，村里人都有分成。”

我和媳妇慢悠悠地往刘爷爷家走。路上遇到不少从县城来的游客，他们举着手机，对着村里的一草一木拍个不停。有个小姑娘跑过来，非要和我合影，说我是”网上看到的那个腌咸菜的爷爷”。

看着她激动的样子，我突然明白了小安说的”真实值钱”是什么意思。

也许，在这个越来越复杂的世界里，我们村子的简单生活，反而成了稀罕物。那些我们习以为常的日子，在别人眼里，竟然成了珍宝。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是啊，闺女辞职回乡卖山货，网上一夜10万单，如今村里老人个个成了网红。谁能想到呢？但这就是我们青岭村的新生活。

拐过最后一个弯，刘爷爷家的院子已经挤满了人。小安站在中间，一边招呼大家，一边对着手机说话。看到我们来了，她笑着招手：“张叔，婶子，快来！咱们的直播马上就要开始了！”

我和媳妇对视一眼，相视而笑。

这世道，真是变了。但变得，似乎也挺好。

来源：缤纷青山EfQyg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