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台电脑来的时候,我正在后院收晒得发黄的被单。快递车开不进来,小伙子扛着大纸箱站在村口大喊我家门牌号,声音像是从山那边飘过来的。
那台电脑来的时候,我正在后院收晒得发黄的被单。快递车开不进来,小伙子扛着大纸箱站在村口大喊我家门牌号,声音像是从山那边飘过来的。
“李叔,你家的快递!”
我一步三摇晃地小跑过去,这二十年的膝盖毛病,一到下雨天就提前报信,像个不需要的闹钟。我接过油笔在那小伙子的电子本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名字,他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甩甩汗就跨上摩托走了。留下一地黄土扬尘,和一箱贴着胶带的旧纸箱。
箱子上面写的是二舅家的地址,但字迹已经模糊,被邮戳和转运标签糊成了一片。我掏出裤兜里的小刀,割开层层胶带,一台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台式电脑显露出来。
“囡囡!你二舅给你寄电脑来了!”我扯着嗓子朝屋里喊。
女儿小雨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从屋里钻出来,头发还是湿的,大概刚洗完。她手上拿着一个红色的塑料梳子,那还是她上初中时候买的,梳齿已经掉了好几根。
“真的吗?”她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去,“不会是那种老古董吧?”
我不懂电脑,只知道这玩意儿沉得很。“管它呢,你二舅有心就行。”
其实我们没指望着谁送电脑。高考那天,我在县城旅馆给小雨熬了碗面,那是我们商量好的,不管结果怎样,父女俩都吃顿面庆祝。面还没吃完,她就收到了录取通知,省里的重点大学,应用电子专业什么的,比我想象的好太多。那天晚上喝了两瓶啤酒,是我这五年来唯一一次喝酒。
后来才知道,这个专业要用电脑,而且不是镇上网吧那种,得带自己的笔记本。女儿偷偷查了价格,最便宜的也要四五千。她没敢跟我说,我是从她笔记本上看到的。纸张边角写着各种型号,后面是价格,全部被用力划掉了。
我心里难受,但没表现出来。进城打零工这些年,攒下的钱刚够她第一年学费和生活费。她妈走得早,留下我和她相依为命,种着三亩薄田,哪有闲钱买这些。我想过借钱,但借谁的?村里人都不容易,亲戚们也都有各自的难处。
二舅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在城里做小生意,据说这几年还不错。但自从十年前那场家族矛盾后,我们几乎断了联系。那是为了一块祖产地,家里人闹得不可开交,我没争什么,但二舅跟大家都僵了。这些年,只有过年时会收到他发来的一条简短的祝福短信。
小雨撬开电脑机箱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切土豆。七月的热气灌满了整个房间,老旧的电风扇摇着头,像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厨房的瓷砖是我和她爸十五年前一块块贴上去的,边角已经翘起,藏着难以清理的污垢。
“爸!这电脑里面全是灰!”她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能用不?”我头也没抬,刀在案板上敲出节奏。
“可能得修一下。”
晚饭后,我拖着椅子坐在堂屋门口乘凉。村里通了路灯,但我们这一片总是忽明忽暗的,不知道哪根线老是出问题。远处的山在暮色中只剩下剪影,像一头卧着的牛。
小雨将那台电脑拆得七零八落,零件摊了一地。她头发挽起来,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不时嘟囔着什么”硬盘”、“内存”之类我听不懂的词。
“你二舅也是,”我点了支烟,“好好的笔记本不寄,弄这么个大家伙。”
“笔记本贵啊,爸。这台虽然老,但配置还行,修好了应该能用。”她专注地摆弄着一块绿色的板子,“至少比新买便宜多了。”
我默默抽烟,看着烟雾升起,很快被夏夜的热风吹散。月亮挂在歪脖子老槐树上方,惨白的光照在院子的水泥地面上。那是去年我和几个邻居合伙铺的,省了请工钱,但地面高低不平,下雨天积水成小潭。
“这是什么啊?”小雨突然说。
我凑过去看,她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小袋子,像是绒布做的,从机箱深处掏出来的。
她小心地打开袋子,掏出一本折起来的存折。
“兴业银行”几个字在灯光下隐约可见。
我们面面相觑。
小雨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写着我二舅的名字,还有一行数字:980,562.43元。
九十八万零五百六十二元四角三分。
我的手突然抖了起来,烟灰掉在裤子上,烫出一个小洞,但我没感觉到痛。
“这么多钱?”小雨轻声问,好像怕惊动了什么。
我接过存折,翻来覆去地看,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上面最近的一笔交易日期是三年前,之后再没有任何记录。
“你二舅为什么把这个放在电脑里寄给我们?”
小雨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去找自己的手机。她拨通了一个号码,开了免提。
电话响了很久,久到我们以为没人接,突然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喂,小雨啊。”是二舅。
“二舅,谢谢你寄的电脑。”小雨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问,“电脑里的存折…”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找到了啊。”二舅似乎笑了一下,声音里有种解脱,“我就知道你能修好那台电脑。”
“这是…这是您的钱吗?”
“原来是,现在是你们的了。”二舅咳嗽了几声,“你爸手头紧,你又上大学了,正好用得上。”
我一把夺过电话:“老二,你疯了吧?这么多钱!你自己留着养老!”
“大哥,”他叫我大哥,这十年来第一次,“我这把年纪,也没儿没女的,要那么多钱干啥?再说…”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再说,有些事,我欠你的。”
电话突然断了。
我拨回去,提示已关机。
那晚我睡不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那本存折。小雨把它锁在了她初中时的铅笔盒里,那个有密码的小盒子,她说这是目前家里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发呆。那是前年地震留下的,像一条蜿蜒的小河。记忆像开了闸的水,一下子涌了回来。
二舅比我小七岁,从小体弱,家里人都疼他。我们一起长大,后来他考上了县里的高中,而我初中毕业就在家种地了。他上学期间,家里条件差,我省吃俭用,把打工的钱大部分都给了他做学费。那时候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弟弟应该有个好前程。
后来他毕业了,去城里打拼,慢慢有了起色。我结了婚,有了小雨,日子紧紧巴巴但也过得去。
十年前那场争吵,其实不只是为了那块地。是积累多年的不平等,是嫉妒,是误解,也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记得二舅当时脸色铁青,说了一句”大哥,你永远不会明白”,然后转身离去。从那以后,我们几乎没再见过面。
我忽然记起小雨出生那年,二舅给她买了个金锁。那是我们家最值钱的东西,后来在小雨妈生病时卖掉了。二舅知道后没说什么,只是又默默地寄来了两千块钱,说是给小雨的压岁钱。
天蒙蒙亮时,我做了决定。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了去县城的班车。小雨不知道我去哪,我只说有事。
二舅的小店在县城的老街上,卖些日用百货。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门口挂着个招牌,已经褪色了。推门进去,一个年轻女孩正在整理货架。
“请问李老板在吗?”我问。
女孩摇摇头:“老板住院了,我是临时帮忙的。”
我心里一紧:“住哪个医院?”
“县人民医院,已经快一个月了。”女孩看我一眼,“您是他亲戚吧?”
我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县人民医院就在几条街外。我走过去的路上,经过了小雨曾经的中学。校门口的围墙被刷成了淡蓝色,不再是我记忆中的灰白。有学生三三两两走进去,背着书包,年轻的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期待。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我直咳嗽。问了护士,才知道二舅在六楼肿瘤科。
我的心沉了下去。
病房门半开着,我轻轻推门进去。二舅躺在靠窗的病床上,比我记忆中瘦了太多,两颊深深地凹陷,头发全白了。窗台上放着几个药瓶和一杯没喝完的水,水面上漂着一层薄膜。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来,看到是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大哥,你来了。”他的声音很弱,但听起来很平静。
我走到床边坐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挤出一句:“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看着窗外,县城的天空被高楼切割成小块,灰蒙蒙的。
“没什么好说的。晚期了,医生说最多再撑三个月。”
我的眼睛湿了。
“那些钱,我不能要。”我掏出存折放在他床头柜上,“这是你的养老钱。”
二舅轻轻摇头:“你还记得小雨五岁那年,她发高烧吗?”
我点点头。那是一个冬天,小雨突然高烧不退,我抱着她在县医院急诊室外面等了一夜。当时医生说需要进口药,要两千多,我口袋里只有八百。正着急时,二舅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掏钱付了医药费。
“你欠我什么了?明明是我欠你的。”我哽咽着说。
“家人之间谈什么欠不欠。”二舅虚弱地笑笑,“那些钱本来就是要给小雨准备的。我这人没福气,没能成家,上天就不让我有后人。既然这样,把钱留给亲侄女,也算有个去处。”
他咳嗽了几声,费力地抬起手指向窗外:“小雨是个好孩子,她会有出息的。大哥,你这辈子吃了太多苦,别让孩子再跟着受累了。”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那皮包骨的手指有多冷。想说的话太多,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电脑是去年买的,本来想亲自给小雨送去的。”二舅似乎想到什么,笑了笑,“结果去年春天查出病,一直拖到现在。怕以后没机会了,就寄过去了。”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点滴瓶里的液体滴落的声音。一滴,两滴,三滴,生命就这样一点点流逝。
“大哥,我有个请求。”他突然说。
“你说。”
“帮我看几天店,等我…走了,店里那些货卖了,钱也给小雨添学费。”
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点头。
病房外,走廊上的广播在播放着什么通知,声音断断续续的。一个护士推着药车走过,轮子吱呀作响。医院的窗户没擦干净,阳光透过来,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光影。
回家的路上,我在车站的小卖部买了瓶啤酒。十年没见,他已经时日无多;十年的误会,都变成了永远的遗憾。啤酒很涩,我却一口气喝完了。
到家时,小雨正在院子里洗衣服。阳光下,她瘦弱的背影和她妈妈年轻时那么像。
她转身看见我,笑着问:“爸,你去哪了?”
“去见了你二舅。”我走到她身边,接过她手里的衣服,放进水盆。
“二舅?他还好吗?”
水面上漂浮着肥皂泡,在阳光下呈现出彩虹的颜色。我看着那些泡沫,一个接一个破裂,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雨,”我深吸一口气,“以后我们要常去看看你二舅。”
她点点头,忽然问:“爸,二舅为什么要把那么多钱给我们?”
我抬头看向远处的山。蝉鸣声从树上传来,热浪滚滚,但却感觉不到闷热了。
“因为,你二舅从来没把我们当外人。”
后来的日子,我每周去县城看二舅,有时带上小雨,有时自己去。我帮他打理小店,熟悉了进货渠道,认识了常客。他躺在病床上,听我讲村里的闲事,小雨的大学准备,还有那些陈年往事。
九月初,小雨要去大学报到了。她买了全新的笔记本电脑,背着新书包,站在村口等班车。二舅坚持出院送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但执意要来。
“大学好好学习,别辜负了你二舅。”我嘱咐道。
小雨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却笑着说:“我会的,爸。等我放假回来,咱们三个一起去城里吃顿好的。”
我和二舅相视一笑,谁都没说那时候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班车的引擎声响起,小雨拥抱了我们,然后转身上了车。车窗里,她的脸渐渐远去,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二舅靠在我肩上,轻声说:“大哥,咱爸要是看到小雨现在的样子,一定很高兴。”
我点点头,喉咙哽咽。
回去的路上,我扶着二舅慢慢走。秋风吹过田野,稻子已经开始泛黄,沉甸甸的穗子在风中摇曳。
“大哥,你说人这辈子,到底什么最重要?”二舅突然问。
我想了想,望着远处的山说:“活着的时候,多陪陪想陪的人吧。”
他笑了,笑容很平静。“是啊,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失去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把小雨房间收拾了一下。整理她的书桌时,发现了一个信封,上面写着”给爸爸”。里面是一张纸条,还有二舅的存折。
纸条上写着: “爸,我知道二舅病得很重,我在医院病历本上看到了。这钱我不能用,您拿去给二舅治病吧。大学的费用我会自己想办法,可以申请助学贷款,也可以打工。您和二舅对我的好,我都记得。等我毕业工作了,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们的。”
我拿着纸条,坐在她空荡荡的房间里,泪水模糊了双眼。窗外,月光静静地洒在院子里,照亮了那台旧电脑的机箱,它静静地躺在角落,像个沉默的见证者。
有些东西,比钱更珍贵;有些亲情,是用一生也还不完的。
(小雨不知道的是,第二天我去了趟银行,把那笔钱分成了两份。一半用来给二舅治病,即使知道可能没什么用;另一半存进了一个新的账户,户名是小雨的。等她以后结婚生子,这会是二舅留给她的礼物。)
来源:浪浪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