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间朝南的单人间,窗户挺大,推开就能看见院子里的银杏树。护士说这树有五十多年了,比医院还老。树干上有块疤,像个歪嘴笑的老头。
我从没想过会住进县医院的VIP病房。
那是间朝南的单人间,窗户挺大,推开就能看见院子里的银杏树。护士说这树有五十多年了,比医院还老。树干上有块疤,像个歪嘴笑的老头。
我问多少钱一天。
“一千二。”
我吓一跳,想说换个普通的。可小翠站出来,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丫头突然变得很干脆:“就这间。”
护士看了她一眼,小声跟我说:“您闺女挺好的。”
我躺在床上,眼前还是那个场景:小翠拎着我们县最好糕点店的纸袋,站医院走廊给主任鞠躬,说谢谢您照顾我爸。那份点心,我知道是小翠骑车去隔壁镇买的,我们县城的点心没这么讲究的包装。
病房电视机旁边有个小花瓶,里面放着几支剪得整整齐齐的玫瑰花。我几乎能想象小翠站在花店门口,犹豫要不要买那一大捧,最后咬咬牙说,给我拿三支吧,剪短点。
花瓶底座有点歪,右边高左边低。护士说医院的东西就这样,能用就行。小翠没说什么,第二天回来时手里多了个新花瓶。不是很贵的那种,就是县城超市打折的玻璃瓶,但至少底座是平的。
我被诊断出肝硬化中晚期。
这事挺突然的。我之前只是觉得有点累,浑身不得劲儿,当是上了年纪,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是小翠非要拉我来检查,我才发现问题不小。
医生说得治,还得好好治。
这治病的钱是个问题。我自己心里有数,这些年除了镇上给的低保,基本没有别的收入。家里有个小卖部,但除了过年过节能赚俩钱,平时只能糊口。
小翠说:“爸,你别想那么多,好好养病。”
我总觉得不对劲。小翠十七岁辍学后,一直在县城服装厂做工。那地方我去过,车间里闷热,女工们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起早贪黑的,能有多少工资?可这些年家里的电费水费从没拖欠过,我的烟酒钱也没少过。
躺在病床上,我开始回想。
小翠总是穿那几件衣服,轮换着穿。有一件蓝色的外套,袖口都磨白了还在穿。她说那衣服质量好,穿着顺手。
每回我问起钱的事,她就说厂里生意好,多做点能多赚点。
我不信那服装厂能开出比普工高一倍的工资。但我没多问,男人嘛,要面子。
有几次碰到邻居老刘媳妇,她说看见小翠在县城KTV门口发传单。我回家问小翠,她说那是帮同事代班,就去了两天。
还有一回,县城一家新开的火锅店老板来家买烟,看见小翠照片,说:“诶,这不是咱店洗碗的小姑娘吗?”
小翠听说后笑着解释,厂里放假时她去帮人家洗过几天碗,赚点零花钱。
我当时还夸她懂事能干。现在想想,只觉得鼻子发酸。
住院第三天,我就坐不住了。
小翠白天去上班,我就在病房转悠。VIP病房旁边有个小阳台,能看见医院大门。有几次我看见小翠骑着车出去,明明厂区是另一个方向。
我试着问护士小张:“我闺女经常来吗?”
小张像是想起什么,笑着说:“哦,您闺女啊,可勤快了。之前您住普通病房那会儿,天天下班就来,有时候还带夜班的饭过来。”
“普通病房?”我愣住了,“什么时候的事?”
小张才发现说漏嘴了,支支吾吾半天才交代:我第一次是住在普通病房的,是小翠硬要求换的VIP房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病例本上前几页记录的床位号不一样。
第五天下午,我趁小翠上班偷偷出了院。
回到家,我像个小偷一样打开小翠的房门。她的屋子很简单,床、桌子、衣柜,除了墙上贴着几张青春期时剪的明星海报,几乎看不出这是个二十七岁姑娘的房间。
床头有个旧书包,磨得发白了。是小翠上学时用的那个,我记得很清楚,当年我东挪西借给她买的,本来说高中毕业换个新的,结果她没念完就辍学了。
书包里是几本笔记,密密麻麻地写着各种账目:
“4月5日,火锅店洗碗,85元” “4月9日,KTV发传单,95元” “4月15日,商场促销,120元” “5月2日,夜班奖励,50元”
翻到最后几页,是医院的收据,印着”VIP病房”的字样,一天一千二,下面写着”已付”。
我的手抖得厉害。
三年前那场大雪,小翠说厂里放假,在家呆了一个月。那段时间她天天做饭,把腌了几年的咸菜都翻出来,变着花样给我做菜吃。她说厂里年终奖发得多,准备开春给我买件羽绒服。
现在我才知道,那时候厂里根本没放假,是停产了。小翠和很多工人一样,被迫无薪休假。她没告诉我,怕我担心。
我又在房间里翻了翻,床底下有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沓银行存折和信用卡账单。
我颤抖着手一张一张看过去。
有一本工商银行的存折,每个月都有一笔两千多的进账,应该是她在服装厂的工资。
一本建设银行的存折,零零散散记录着各种小额存款,大多在一两百元之间,日期和她笔记本上的记录吻合,应该是各种兼职的收入。
还有一张信用卡账单,上个月刷了一笔3600元,是医院的费用。
翻到最后,是一张老旧的存单。
上面的金额让我眼睛发花:68500元。
存单下面压着一张纸,上面小翠秀气的字迹写着:
“爸爸的医疗储备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如果爸爸知道,就告诉他这是我这些年的年终奖加起来的。”
我拿着存单,在她屋里坐了很久,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想起那年她突然说要辍学,我拦都拦不住。她说自己不想念了,想早点工作。那时我以为她只是贪玩,不喜欢学习。好多次,我喝完酒回来,看见她伏在昏暗的灯光下补衣服,问她为什么不睡,她总说不困。
在屋里坐到天黑,我才想起来还有人等着我。连忙把东西放回原处,一瘸一拐地往医院赶。
临走时,我看见她桌子上有个杯子,里面泡着枸杞。那是我的杯子,口缘有点磕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拿过来了。
回到医院,小翠正急得到处找我。看见我回来,她又想哭又想笑:“爸,你去哪了啊,吓死我了!”
我说出去透透气。
小翠责备我:“医生说了你现在不能乱走!”
我点点头,说下次不会了。吃完她带来的饭,我忽然问:“小翠,你说咱家是不是好多年没换过家具了?”
她愣了一下:“都挺好使的啊。”
“是挺好使,但旧了。”我清了清嗓子,“咱把钱拿出来,把家里好好收拾收拾吧。”
小翠把筷子放下:“什么钱?”
“别装了,”我摸摸她的头,“我翻你床底下了,都看见了。”
小翠脸一下红了,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那笔钱是给你留着的,”我继续说,“谈对象要彩礼,或者…或者以后结婚买房子。”
小翠突然笑了:“爸,你想啥呢,我这不就挺好的嘛。”
“挺好?”我叹口气,“我看见你那些账本了,你是不是经常熬夜做兼职?”
她不说话,只顾低头扒饭。
“我还看见你杯子里的枸杞了,”我说,“你才多大,喝什么枸杞啊?”
小翠脸更红了:“就…就听人说挺补的。”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碗筷的碰撞声。
半晌,我说:“丫头,爸欠你的。”
小翠立刻抬头:“爸,你别这么说。是我应该的。”
“应该什么?你那年才十七,本来该上学的。”
小翠把碗放下,想了想说:“爸,其实我不后悔。我那时数学就是学不会,再念下去也是浪费钱。与其那样,不如早点工作。”
她抬起头看我,眼睛亮亮的:“再说了,县城的工作也挺好的。认识了不少朋友,学了不少东西。”
我看着她,突然想起十年前那个夏天。
那年她正要升高二,我赌钱输了一大笔。那天晚上,她敲开我的门,说:“爸,我想辍学。”
我当时又惊又喜,问她为什么,她说:“想早点工作,赚钱。”
我以为她只是一时冲动,说:“过几天再说吧。”
可第二天她就去学校办了退学手续。
过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去了县城的服装厂。第一个月工资发下来,她给我买了条中华烟,说:“爸,以后有我呢。”
现在想想,她那时候应该都知道家里的情况,知道我赌博欠下的债,知道我们快揭不开锅了。
我盯着天花板发呆,病房里电视开着,正播着什么家庭伦理剧。小翠收拾完饭盒,忽然说:“爸,你在想什么?”
我摇摇头:“没什么。”
其实我在想,如果当初我拦住她,不让她辍学,现在会怎样?她可能已经大学毕业了,说不定在城里有份体面的工作,有自己的小家庭。
不会每天起早贪黑地做工,更不会晚上去火锅店洗碗、KTV发传单。
小翠见我发呆,以为我不舒服,赶紧问:“爸,是不是哪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
我摇摇头,握住她的手:“闺女,等爸好了,咱们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你去读个夜校,或者参加个什么培训,学点新东西。”
小翠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爸,我都快三十了,还读什么书啊。”
“谁说的,”我坚持道,“现在学什么都不晚。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爸支持你。”
她低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我其实…挺想学美甲的。”
“美甲?就是在指甲上画花那个?”
小翠点点头:“嗯,给人家做指甲。县城开了好几家美甲店,生意都不错。我有个厂里的姐妹就是做那个的,说教我,我一直没时间去学。”
我一拍大腿:“就这么定了,等我出院就去,学费爸给你出。”
小翠笑了,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晚上护士来查房,发现我没在床上,吓了一跳。原来我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外面的银杏树发呆。
我问护士小张:“那树真的有五十多年了?”
小张点点头:“听老人说,医院建起来的时候它就在了。”
我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在院子里栽过一棵树。那是从野外挖来的小树苗,我给它浇水、施肥,盼着它快快长大。可我等不及了,没几个月就离家出走,去了外地。
也不知道那棵树现在怎么样了。还在不在?
第二天一早,主任来查房,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
小翠高兴得不得了,一个劲儿地跟主任道谢。
我问小翠:“今天怎么没去上班?”
她说:“请假了。”
我才注意到她今天穿了件新衣服,是淡蓝色的连衣裙,很衬她的肤色。头发也扎得整整齐齐的,看起来精神多了。
“新衣服?”我问。
小翠低头摸了摸裙子:“是啊,觉得你要出院了,高兴,就买了件新的。”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前几天我看你好像是往反方向骑车去了,不是去厂里?”
小翠脸一下子红了:“哦,那个…那是…”
这时候,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一个年轻小伙子探头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束花:“请问…这是李翠的爸爸吗?”
小翠赶紧起身:“小陈,你怎么来了?”
那小伙子局促地站在门口:“听说叔叔要出院了,我来看看。”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是?”
小翠介绍道:“爸,这是小陈,我同事。”
小陈走过来,把花放在床头柜上,伸出手来:“叔叔好,我是陈明,在小翠隔壁厂上班。”
我跟他握了握手。这小伙子看起来老实,穿着简单但很干净,说话也利索。他告诉我,他是技术员,负责机器维修,比一般工人工资高一些。
小翠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好像生怕他说错什么。
小陈走后,我忍不住问小翠:“你跟那小伙子…?”
小翠支支吾吾半天,最后点点头:“处了有半年了。”
我有些惊讶:“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不是正经事嘛,”她低着头玩手指,“再说,你身体不好,我不想你操心。”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那小伙子人怎么样?”
小翠笑了:“挺好的。他很勤快,攒了些钱,还会修各种东西。你那次说收音机坏了,就是他帮忙修好的。”
我这才想起来,去年家里那台老收音机突然又能用了,当时还纳闷是怎么回事。
“等爸出院,把他叫到家里来坐坐。”我说。
小翠开心地点点头。
出院那天,是小陈开了辆面包车来接我们。路上他告诉我,这车是厂里的,他跟经理借来的。
回到家,我发现屋子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地板擦得锃亮,家具上一尘不染,连院子里的杂草都拔得一根不剩。
小翠说:“我昨天请了一天假,把家里收拾了一下。”
我知道不可能是她一个人干的,肯定有小陈帮忙。但我没拆穿,只是点点头。
晚上,我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其事地跟小翠说:“丫头,咱家那点存款,你拿去用吧。”
小翠摇摇头:“爸,那是你的医药费。”
“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再说了,咱不是还有医保吗。”
我看着她,认真地说:“你都快三十了,该考虑自己的事了。这十年,你为这个家付出太多。爸欠你的,没法还,但至少不能再拖你的后腿。”
小翠眼圈红了:“爸…你别这么说。”
“爸这些年喝了不少酒,赌了不少钱,你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我拍拍她的手,“现在你找到了自己的路,想学美甲也好,想跟那小伙子发展也好,爸都支持你。”
小翠哭了,扑到我怀里。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小翠还是个小姑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梦里的她转过头来,对我笑着说:“爸,等我毕业了,带你去大城市玩!”
醒来的时候,眼角有点湿。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我突然很想看看那棵当年种下的小树,不知道它现在长成什么样子了。
来源:浪浪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