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车厢,落在我膝上那本褪色的布面日记本上。
勐约坝的青春岁月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车厢,落在我膝上那本褪色的布面日记本上。
耳边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声,车窗外,云南的山峦连绵起伏,像一幅水墨画缓缓展开。
五十四年了,我李国强,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终于再次踏上了前往勐约坝的路。
"师傅,还有多久到啊?"我忍不住向前排的司机问道。
"老人家别着急,再有半小时就到勐约坝了,"司机乐呵呵地回答,"您是回老家探亲吗?"
"不是老家,但胜似老家。"我笑了笑,轻抚着手中泛黄的日记本。
这本日记记录了我十六岁到二十一岁,那段在勐约坝度过的青春岁月。
1969年冬天,我和另外十七名上海知青一起,怀揣着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和忐忑,踏上了开往云南最南端的列车。
那时候,我们都以为自己只是暂时离开繁华的上海,没想到,这一去就是五年。
记得下火车那天,天上飘着细雨,我们一群人穿着单薄的衣服,打着几把油纸伞,跟着接我们的生产队长,踩着泥泞的山路,向勐约坝农场走去。
"看见前面那片山了吗?翻过去就是咱们的新家了。"生产队长老张指着远处的青山说。
新家?我心里嘀咕,这荒山野岭的,哪像个家啊?
只是没想到,这个让我初见时心生抗拒的地方,最终却成了我心灵的故乡。
车子在一个简陋的站点停下,我拄着拐杖,慢慢挪下车来。
站台上站着一个年轻人,见到我便笑着迎上来:"您就是李大爷吧?我是文化馆的小王,接到通知说您今天来,特地来接您。"
这年头,消息传得还真快。
跟着小王上了一辆电动三轮车,穿过镇上的街道,我惊奇地发现,勐约坝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水泥路取代了泥泞的山路,砖瓦房代替了竹篱笆草屋,就连当年的农场大门也变成了气派的牌坊。
"李大爷,您知道吗,这里现在可热闹了,每年都有不少当年的知青回来看看,我们还专门建了个知青文化展览馆。"小王边开车边介绍。
我点点头,心思却早已飘远。
记得刚到勐约坝的第一晚,我们十八个人挤在临时搭建的竹楼里。
夜里,雨大了起来,屋顶漏水,雨水顺着竹篱滴到被子上,被褥全湿了。
"嘿,这下可好,不用洗澡了,躺着就是冲凉!"班长小周开着玩笑,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暂时忘却了心中的惆怅。
第二天一早,我们跟着生产队的社员们下地干活。
开荒、挖渠、插秧、锄草,样样对我们这些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都是新鲜事,也是难事。
"哎哟,这城里来的娃娃,手指头比葱还嫩,怕是干不了几天就要跑回上海喽!"一个老农笑呵呵地说,周围人都笑了。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使劲抓起锄头,学着老农的样子,挥舞起来。
结果没干半天,手上就起了好几个大水泡,晚上疼得直掉眼泪,却不肯在人前示弱。
"谁说我们城里人吃不了苦?我们一定能行!"我咬着牙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日子,比我们想象的要艰苦得多。
白天,烈日当头,汗水混着泥土顺着脸颊往下淌;夜晚,蚊虫肆虐,咬得浑身是包。
更可怕的是疟疾,时不时就有人高烧不退,冷得打颤,却又热得满头大汗。
记得有一次,和我同宿舍的小林,一个上海南市来的姑娘,突然疟疾发作,整整三天高烧不退,我们都急坏了。
农场的医务室只有几盒退烧药,根本不管用,而县医院离我们有二十多里山路,天又下着大雨,根本没法送。
"没法子了,我去请阿婆来看看。"我们的傣族邻居阿龙说。
不一会儿,他领来一位满头白发的傣族老太太,她带着一大把青草,在灶台上熬成浓浓的黑汤。
"这是什么啊?"我好奇地问。
"青蒿,治疟疾的。"阿婆简短地回答,然后一勺一勺地把那苦涩的药汁喂给小林喝下去。
第四天早上,小林的烧终于退了,她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我们围在床边,挤出一个笑容:"看什么看,我又不会死,再说了,死也不能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多没面子。"
这句玩笑话让我们笑中带泪。
电动三轮车停在了一栋新建的两层小楼前,门口挂着"勐约坝知青文化展览馆"的牌子。
推门进去,墙上挂满了老照片,展柜里陈列着我们当年用过的农具、煤油灯、收音机,还有一些发黄的信件和日记。
"这些都是从哪里收集来的?"我惊讶地问。
"有些是当地人保存的,有些是之前回来的知青捐赠的,"小王解释道,"您要不要看看?"
我点点头,慢慢走进这个凝固了岁月的空间。
墙上有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1970年夏天,一群年轻人在河边洗衣服,有说有笑。
那是我们最常去的小河,清澈见底,水温凉爽,是难得的休息时光。
记得一次,我们几个男知青在河里洗澡,突然发现小林和另外几个女知青站在岸边偷看,我们尴尬得只露个脑袋在水面上,她们却笑得前仰后合。
"笑什么笑!有本事你们也下来啊!"班长小周气急败坏地喊。
"谁稀罕看你们几根竹竿似的身板啊!"小林做了个鬼脸,带着姐妹们扬长而去。
那时候的我们,多纯真,多无忧无虑啊。
展馆的一角,有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本陈旧的课本和一块小黑板。
这勾起了我更深的回忆。
农闲时节,我们就在生产队的仓库里办起了扫盲班,教村里的孩子和一些年轻人认字、学算术。
黑板是用木板刷黑漆做的,粉笔是县城邮来的,一支要省着用好久。
最认真的学生是阿香,一个十二岁的傣族女孩,每天放学还要帮家里放牛,但从不缺课。
"老师,我想学好汉语,以后当老师,像你一样。"阿香曾这样对我说。
当时我只是笑笑,心想这山沟沟里的孩子,有这想法已经不错了,能不能实现,谁知道呢?
"李老师,欢迎您回来!"一个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转身,见一位端庄的中年妇女站在那里,眼神中有股熟悉的倔强。
"阿香?"我迟疑地叫道。
"是我,您还记得我!"阿香激动地握住我的手,"我现在是这里小学的校长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年那个放牛的小姑娘,如今真的当上了老师,还是校长!
"你一直在这里当老师?"我问。
"是啊,我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就回来教书了,一教就是三十多年。"阿香自豪地说。
命运真是奇妙,我们栽下的小苗,竟长成了参天大树。
阿香邀请我去她的学校看看,说那里还有个惊喜等着我。
学校建在原来农场的旧址上,红砖灰瓦的教学楼,宽敞的操场,和当年的简陋校舍天壤之别。
课间时分,孩子们在操场上奔跑嬉戏,一个年轻人在维持秩序。
"那位是我们新来的支教老师,也是从上海来的。"阿香指着那个年轻人说。
他转过身来,我定睛一看,差点跌倒——那不是我孙子李团结吗?
"爷爷?"年轻人也看见了我,惊得目瞪口呆。
"团结?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声音有些发抖。
原来,团结研究生毕业后,参加了支教志愿者项目,阴差阳错被分到了勐约坝小学。
他没告诉我,是想给我个惊喜。
"爷爷常给我讲他在勐约坝的故事,我从小就想来看看。"团结解释道,"没想到真能来这教书,更没想到您居然来了!"
我又惊又喜,心想这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
"看来勐约坝和李家有缘分啊!"阿香笑着说。
午饭是在学校食堂吃的,阿香特意邀请了几位当地的老人来见我。
其中有位精瘦的老人,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当年生产队的老社员阿力叔。
"老李啊,你还记得那年闹虫灾的事吗?"阿力叔一上来就提起了往事。
那是1975年的夏天,一场罕见的虫灾袭击了农场的庄稼。
眼看着辛辛苦苦种的水稻都要完蛋,我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当时我已经和林小雨——另一名知青——结婚了,她正怀着七个月的身孕。
我们没有足够的农药,就用当地的草药熬制土农药,每天天不亮就下地,一株一株地喷洒。
林小雨坚持要和大家一起干活,我死活不让,可她倔得很:"大家都在拼命,难道我就因为怀孕就偷懒吗?再说了,这肚子里的娃娃也是半个勐约坝人,总得为家乡出点力吧?"
我无法反驳,只能每天跟在她身后,生怕她有什么闪失。
"多亏了你们啊,"阿力叔感慨道,"要不是那年保住了收成,我们村子可能真要饿肚子了。"
"哪里的话,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我谦虚地说。
"对了,小雨怎么没一起来?"阿力叔问道。
我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十年前走了,肺癌。"
餐桌上一片寂静,大家都低下了头。
阿力叔叹了口气:"小雨是个好姑娘,勐约坝人永远记得她。"
饭后,阿香安排了一场特别的班会,邀请我给学生们讲述知青岁月的故事。
教室里坐满了孩子,好奇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拿出那本陈旧的日记,翻开泛黄的纸页,开始讲述半个世纪前的青春故事。
我讲到了初来乍到的茫然与不适,讲到了与当地人民一起劳动、生活的点滴,讲到了在艰苦环境中坚持的勇气和互助友爱的温暖。
"当时最难熬的是夜晚,"我回忆道,"四周漆黑一片,只有一盏煤油灯照明,想家的情绪就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那您为什么不回上海呢?"一个小男孩好奇地问。
"说实话,那时候也想过逃跑,"我笑着承认,"可是逃跑需要勇气,而坚持下去需要更大的勇气。我选择了后者。"
我还告诉他们,知青生活不只有艰辛,还有欢乐和成长。
我们在农闲时自编自演节目,为乡亲们表演;我们学会了用傣族的织布机织布,跟着哈尼族的猎人上山打猎;我们掌握了各种农活技能,从不会插秧的"小白手"变成了能独挡一面的农场能手。
最让我自豪的是,我和林小雨在那里组建了家庭,迎来了我们的第一个孩子。
"我们给他取名'团结',寓意各民族的团结友爱,也是对这片土地的感恩。"我看着台下的孙子,眼中满是慈爱。
班会结束后,孩子们围着我问这问那,还有小姑娘送给我野花。
看着这些天真的笑脸,我仿佛看到了五十多年前的阿香,看到了勐约坝的过去和未来。
晚上,团结带我去了旧知青点,如今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农家乐园区,但主体建筑还保留着原来的样子。
我们坐在竹楼前的小院里,看着满天繁星,一如当年。
"爷爷,您和奶奶那时候是怎么在一起的?"团结突然问道。
我笑了笑,想起了那段酸甜苦辣的爱情。
林小雨是1970年春天来到勐约坝的,比我们晚一届。
初见时,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工装,扎着马尾辫,看起来英姿飒爽。
我们住在相邻的宿舍,经常一起干活、学习。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总是不自觉地寻找她的身影,听到她的笑声就会心跳加速。
可我不敢表白,怕被拒绝,更怕影响知青之间的团结友谊。
直到有一次,林小雨发了高烧,我背着她走了十几里山路,去县医院看病。
路上,她靠在我背上,轻声说:"李国强,你真傻,我等你告白等了多久了..."
就这样,我们在月光下,许下了爱的承诺。
可好景不长,我给上海的父母写信说想和林小雨结婚,却收到了严厉的反对。
"你才十九岁,懂什么是爱情?再说了,在那种地方结婚,以后回上海怎么办?"父亲的信写得斩钉截铁。
?"
我把信给林小雨看,她看完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我们再等等吧。"
可是等来的不是父母的理解,而是一张调令——林小雨被调往另一个农场。
面对即将分离的现实,我们决定不再等待,在没有父母祝福的情况下,举行了简单的婚礼。
婚礼是在农场的礼堂里举行的,装饰是用彩色纸片和野花做的,音乐是用收音机放的京剧唱段,但对我们来说却无比隆重。
各族乡亲们都来祝贺,傣族姑娘们跳孔雀舞,哈尼族老人送来自酿的米酒,生产队长老张拿出珍藏的半瓶白酒,给我们压惊。
"爸爸妈妈知道后,大发雷霆,好几个月都不给我写信了。"我叹了口气说,"直到团结他爸出生,才勉强接受了这个现实。"
团结听得入迷:"那后来呢?您们是怎么回到上海的?"
我告诉他,1977年初,国家政策变化,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上海。
回上海后,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工作和住房。
当时的上海,对回城知青的安置政策还不够完善,我们夫妻俩被分配到了不同的工厂,儿子只能送回老家给父母带。
林小雨心疼儿子,日夜牵挂,工作中也总是心不在焉,被车间主任批评了好几次。
我们住在单位的集体宿舍里,男女分开,一周才能见一面。
好在这种情况没持续太久,半年后,我被调到了市内一所学校当老师,林小雨也通过考试进了社区的扫盲班当教师。
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小家,儿子也接了回来。
"可想而知,奶奶是个多么坚强的人啊。"团结感慨道。
"是啊,她一直很坚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我低声说,心中泛起阵阵酸楚。
夜深了,我和团结依然坐在院子里,仰望着星空。
勐约坝的夜空依旧璀璨,满天繁星仿佛伸手可及。
这让我想起了知青时代的夜晚,我和林小雨常常坐在竹楼前,数着星星,讲着未来的梦想。
"总有一天,我们会有自己的房子,有一间书房,你可以写你的诗,我可以备我的课。"林小雨常这样憧憬着。
"团结,你为什么选择来支教?"我突然问道。
"因为您和奶奶的故事。"团结笑着回答,"从小听您讲勐约坝的故事,我就想亲眼看看这片让您魂牵梦萦的土地。"
"再说了,奶奶不是常说,教育是照亮山村的灯塔吗?我想继续点亮这盏灯。"
我心中一暖,没想到我和林小雨的故事会影响到下一代,甚至是下下一代。
第二天清晨,我起了个大早,想再去看看那片我们曾经开垦的稻田。
田野依旧在那里,但已经更加开阔肥沃,稻浪翻滚,金光闪闪。
站在田埂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我们排成一排下田插秧的情景,听到了欢声笑语在田野间回荡。
不远处,几个老农正在田里忙活,一个花白胡子的老人向我招手:"老知青,回来看看啊?"
我走过去,才发现这老人是当年和我同一个生产小队的阿明。
"老阿明,你还记得我!"我惊喜地说。
"怎么会不记得,李老师嘛,教过我的女儿识字呢!"阿明拍拍我的肩膀,"她现在在县医院当护士长呢!"
我们坐在田埂上,聊起了往事,阿明告诉我,勐约坝这些年的变化。
"现在好啦,家家户户都住上了新房子,村里通了自来水、电,连网络都有啦!"阿明说,"这都要感谢你们这些知青,是你们带来了新思想、新技术。"
我有些不好意思:"哪里,我们那时候也是懵懵懂懂的,没做什么大事。"
!"阿明感慨道。
中午,阿香在学校组织了一场特别的聚餐,邀请了当年认识我的老乡和现在的师生。
团结和其他年轻教师表演了节目,学生们唱起了《知青之歌》,歌声中满是对历史的敬意。
"我有个想法,"阿香在宴席上提议,"李老师,您看我们能不能合作编一本关于勐约坝知青的读本,让孩子们了解那段历史?"
"好啊,"我立刻答应,"我愿意把我的日记和回忆提供给你们作为资料。"
这顿饭吃得热闹而温馨,就像是一场迟到了半个世纪的团圆。
下午,我站在勐约坝知青文化展览馆门前,郑重地将自己珍藏多年的日记本交给了馆长。
"这里记录着我和战友们在勐约坝的点点滴滴,希望能成为这段历史的一部分。"我说。
馆长接过日记本,承诺会好好保存,并作为珍贵史料向参观者展示。
临别前,阿香送给我一幅她亲手绣的壁画,画的是勐约坝的山水和田园,还有几个挥汗如雨的年轻身影。
"李老师,您和知青们播下的种子,已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阿香动情地说。
我不禁湿了眼眶,想起了那个曾经放牛的小姑娘,如今已是桃李满天下的校长。
离开的那天,团结送我到车站,依依不舍地说:"爷爷,我支教结束后,想留在这里工作,您和奶奶支持我吗?"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只要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和你奶奶都会支持。。"
坐在回程的班车上,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心中满是感慨。
五十四年前,我怀着彷徨和不安来到这里,如今带着满满的回忆和感动离开。
。
勐约坝,这个曾经让我流泪的地方,如今已成为我心灵的家园。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不情不愿来到这里的上海少年,最终会把这片土地视为第二故乡?
谁能想到,我们在艰苦环境中坚持下来的勇气和毅力,会影响到子孙后代?
谁能想到,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付出——教几个孩子认字,帮助邻居抢收庄稼,关心生病的战友——最终会汇聚成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动着勐约坝的发展?
夕阳西下,班车渐行渐远,我闭上眼睛,仿佛又听见林小雨在耳边轻唤:"国强,你看,稻子熟了......"
那声音,温柔而清晰,穿越时空,抵达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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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段记忆,也将通过团结,通过阿香,通过那些听过我们故事的孩子们,继续在这片土地上传承下去,生生不息。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