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叔说那枣酸,但我知道不是。那天他让我帮他搬凳子,我看见厨房角落堆着三个塑料筐,装的全是红枣,有些上面已经起了一层白霜。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攒着喂猪呢。”
李叔家门前的那棵枣树今年又结果了,和往年不一样的是,没人去摘。
李叔说那枣酸,但我知道不是。那天他让我帮他搬凳子,我看见厨房角落堆着三个塑料筐,装的全是红枣,有些上面已经起了一层白霜。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着说:“攒着喂猪呢。”
可我们小区哪有猪?
其实我和李叔不熟,就是那种住得近但只会点头问好的关系。直到三年前那场意外,我才慢慢认识了这个总是穿着褪色蓝色工装裤的中年男人。
那是个周二的下午,我刚从单位回来,路过小区后门的废品收购站时,听见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中间,李叔躺在地上,右腿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弯曲着。他咬着牙,脸色煞白,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往下滚。我和其他几个男人一起把他抬上了出租车。
“去医院吧,李哥。”我说。
“先回家。”李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你疯了吧,腿都那样了。”
“保险,咱们得先报保险。”
后来才知道,李叔在废品站帮工,踩着梯子去够高处的一捆纸板时摔下来的。没有合同,没有工伤,连老板都不见了踪影。
等做完手术,医生说李叔右腿粉碎性骨折,打了两根钢钉,至少半年不能走路,以后可能也会留下后遗症。李叔听完就沉默了,我看他眼圈红了,但他只是闭上眼睛,摆摆手示意我们都出去。
他的老婆哭得一塌糊涂,说家里就靠李叔一个人打工,儿子刚上大学,学费还没着落呢。我和其他几个邻居凑了一点钱,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杯水车薪。
李叔出院那天,小区的王阿姨塞给他一张纸条,说是她女儿在南方的一个美食培训班当老师,最近招收残疾人免费培训,可以考虑一下。李叔把纸条收进了口袋,也没说什么。
接下来大半年,李叔几乎足不出户。有时候我路过他家,能听见屋里传来电视上的美食节目声音,声音特别大,像是怕听不清楚。偶尔碰到他拄着拐杖在小区里晒太阳,我会问他恢复得怎么样,他总是笑笑说:“慢慢来吧,总会好的。”
小区门口有个小卖部,老板娘赵姐特别爱打听事儿。一天她神秘兮兮地对我说:“你猜李师傅这几个月干啥了?学做小吃去了!我侄女就在那个培训班上班,说李师傅天天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连教室扫地的阿姨都认识他了。”
“什么小吃?”我问。
“好像是灌汤包。”赵姐撇撇嘴,“咱们这儿到处都是卖包子的,他学这个有啥用?”
赵姐的话我也就听听。直到有一天早上,我下楼买早点,发现小区北门外多了个简易棚子,上面挂着块木牌子,歪歪扭扭写着”李家灌汤包”四个字。李叔坐在里面,腿边放着两个拐杖,手上戴着一次性手套,正在和面。
我有点惊讶,走过去问他:“李叔,你这是……”
“试试看呗,闲着也是闲着。”他笑着说,露出两颗参差不齐的门牙。我这才注意到,他脸上的皱纹比以前深了许多,头发也白了一大片。
那天我买了六个包子,说实话,只是想支持一下。但第一口咬下去,我差点被烫到跳起来——皮薄如纸,一咬就破,里面的汤汁滚烫,喷涌而出。等汤汁稍凉,那味道竟然出奇地好,肉馅鲜香但不腻,还能吃出一丝丝甜味,让人想起小时候村里过年才能吃到的手工点心。
“好吃!”我由衷地说。
李叔憨厚地笑笑:“慢慢来,还得改进。”
接下来的日子,小区门口的李家灌汤包渐渐有了名气。先是小区里的住户,然后是附近上班的白领,再后来连其他街道的人都专程过来买。每天早上六点,李叔的小摊前就排起了长队。到八点半,包子准售罄。
李叔摊位旁边摆了个小板凳,上面放着个铁盒子,盒子上贴着”自取找零”四个字。有人多给钱,他也不找;有人少给,他也不追。铁盒子旁边还放着个塑料瓶,里面插着几支野花,都是路边随手采的,有时候甚至只是些不知名的小草,但看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李叔做生意有个怪习惯:每天最后几笼包子,他从来不卖给排队的人,而是让老伴送去小区附近的建筑工地。工人们穿着满是灰尘的衣服,蹲在马路牙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着热腾腾的包子。有人问起,李叔只说:“我以前也是干活的,知道滋味。”
但生意好了,麻烦也来了。城管开始注意到这个没有证照的小摊,三天两头来”教育”。李叔从来不争辩,每次都默默收摊,等城管走了再重新开张。有一次,一个年轻城管大声呵斥他,说再看到就没收工具。李叔点点头,等对方转身,又低头继续和面。旁边排队的人笑了,城管回头,李叔立刻停下手,露出那种憨厚的笑。
我有次问李叔:“怎么不去申请个证?这样就不用躲了。”
“申请了。”李叔指了指腿,“但他们说残疾人不能卖食品,有安全隐患。”
“那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吧。”李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对了,过两天厂里的老同事要来,你帮我打个下手呗?”
就这样,我成了李叔的临时帮手。那天,李叔特别紧张,天还没亮就起来准备。我帮他搬桌子时,发现他平时坐的小凳子下面压着一本发黄的笔记本,翻开一看,全是密密麻麻的笔记:面粉和水的比例、醒面的时间、馅料的配方、和面的手法……每一页上都有涂改的痕迹,旁边还标注着日期,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李叔的包子这么好吃。
他的老同事们来了,七八个中年男人,说说笑笑。他们对李叔的遭遇似乎并不惊讶,但对他现在的手艺赞不绝口。其中一个胖子吃完后,大声说:“李师傅,你这手艺,可比你修机器那会儿强多了!”
大家都笑起来。李叔也笑,但我看得出,他眼里有一丝落寞。
夏去秋来,李叔的生意越来越好,但身体却越来越差。他的右腿总是疼,尤其是阴雨天。我有时路过他家,能听见他在屋里低声呻吟。但第二天早上,他又准时出现在小摊前,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去年十月,县电视台的一个美食节目组来到了李叔的小摊。主持人是个年轻女孩,染着红头发,说话特别快。她对着镜头说这里的灌汤包是本县”隐藏的美食宝藏”,然后采访李叔为什么包子这么好吃。
李叔腼腆地说:“没啥秘诀,就是认真做呗。”
主持人又问:“听说您是因为工伤才改行做小吃的,当时心里是什么感受?”
李叔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老天爷关上一扇门,总会开一扇窗。”
那期节目播出后,李叔一下子成了小名人。县里的几家餐馆找上门来,要买他的配方;还有投资人提出要开连锁店,说可以让李叔当技术总监,每月给固定工资。李叔都婉拒了。他说:“我就喜欢这样,自己做,看着大家吃得开心,挺好。”
“就不想多赚点?”我问,“你儿子不是还在上学吗?”
李叔沉默了一会儿,说:“钱,够用就行。人这辈子,能找到一件自己喜欢又擅长的事,已经很幸运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腿:“以前在厂里干了二十年,每天都盼着下班。现在腿坏了,反而找到了乐子。你说这事儿,怪不怪?”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去年冬天特别冷,李叔的腿更疼了,有时候连站都站不稳。我劝他休息一阵子,他不肯,只是在摊位旁边多加了一个小煤炉取暖。有天下雪,地上湿滑,他一不小心摔了一跤,伤口又裂开了,不得不去医院重新处理。
那段时间,李叔的小摊暂停营业。小区里的人都很想念他的包子,经常有人问我李叔什么时候回来。我去医院看他,他躺在病床上,显得特别憔悴,但看到我却笑了:“怎么样,生意没了,大家想我不?”
“可不是嘛,天天有人问呢。”
李叔眼睛亮了起来,又聊了几句,突然说:“我有个想法,你帮我参谋参谋。”
原来李叔在筹划开一个小型培训班,教那些像他一样因伤或因病不能继续原来工作的人做灌汤包。学费只收材料成本,如果学不会可以重复学,直到掌握为止。他说:“我一个人做不了多少包子,但如果能教会十个人、二十个人,那不就能让更多人吃到好吃的包子了吗?”
“可是,这样你的独家配方就…”
“配方有什么值钱的?”李叔打断我,“真正值钱的是手艺人的那份心意。同样的配方,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也不一样。”
今年春天,李叔出院后,在社区居委会的帮助下,真的开办了培训班。来学习的大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有的是下岗工人,有的是生病的家庭主妇,还有几个是残疾人。李叔手把手教他们和面、调馅、包包子,耐心得像个老师。
培训班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是李叔站在他的小摊前,笑得特别灿烂。照片旁边贴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写着”人生没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算数”。字迹歪歪扭扭的,一看就是李叔写的。
最近,李叔的徒弟们陆续在县里不同的角落开了自己的小摊,都叫”李家灌汤包分店”,生意也都不错。李叔不收加盟费,只要求他们保持品质,对顾客诚实。
有人问李叔为什么这么大方,他笑着说:“我这把年纪了,攒那么多钱干嘛?能让更多人吃上好吃的包子,看到更多人笑,这不比钱值钱多了?”
上个月,市里的一个大型美食节邀请李叔去做展示。他特意让老伴给他买了件新衬衫,还刮了胡子。我问他紧张不紧张,他说不紧张,就是有点遗憾——遗憾当年没早点摔这一跤。
“要不是摔了这一跤,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做出这么好吃的包子来。”李叔看着远方说,“有时候想想,人生真是奇怪,你以为是最坏的事情,可能恰恰打开了另一扇门。”
昨天早上,我路过李叔的小摊,看见他正教一个年轻人包包子。那年轻人手法笨拙,包出来的包子歪歪扭扭的。李叔也不急,一遍遍地示范,还不时鼓励他:“没事,慢慢来,一开始都这样。”
我站在一旁看了会儿,突然发现,李叔的拐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他站在那里,虽然还是有点跛,但已经能自如地走动了。
“李叔,你的腿好多了啊!”我惊喜地说。
李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是啊,不知不觉就好了。可能是和面的时候锻炼到了吧。”
太阳从东边升起,照在李叔的小摊上。蒸笼里的热气腾腾而上,像一缕缕白色的丝带,在晨光中舞动。李叔的脸上,汗水和笑容一起闪闪发光。
路过的行人,闻到香味,纷纷驻足。小摊前又排起了长队。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有些伤痛并非没有意义,它们只是生活给我们的一次转向机会,让我们有勇气走上一条从未想过的路。
就像李叔常说的那样:“摔跤不可怕,可怕的是摔倒了就不爬起来。”
李叔的故事还在继续。据说下个月,省台的一个大型纪录片要来拍他的创业故事。李叔对此不以为然,他说最重要的是把包子做好,其他的,都是浮云。
我经常想,如果李叔当年没有那场意外,他会不会一直默默无闻地在工厂里干到退休?那个藏在他身体里的”包子天才”,是不是就永远不会被发现了?
人生啊,真的是充满了意外和惊喜。就像李叔门前那棵酸枣树,看似不起眼,却在某个不经意的季节,结出了最甜美的果实。
前两天,我去李叔家送东西,看见他坐在院子里,怀里抱着个婴儿。
“您孙子?”我问。
李叔摇摇头:“徒弟家的,他爱人住院了,孩子没人照顾,就送我这儿来了。”
婴儿在他怀里咿咿呀呀地笑着,小手抓着李叔的一根手指不放。李叔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看来李师傅不仅会做包子,还会带孩子啊。”我打趣道。
李叔笑了:“人这辈子,学不完的东西多着呢。只要活着,天天都是新鲜事。”
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的果实已经红了大半。李叔仰头看了看,说:“今年的枣,好像比往年甜。”
我想,或许不是枣变甜了,而是吃枣的人,心里更甜了吧。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