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个账本是蓝色的,磨损的塑料封皮上还贴着一张小时候很流行的大头贴,表哥和我,十三四岁的样子,挤在一起做鬼脸。贴纸边缘已经泛黄剥落,但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倒是保存完好。
那个账本是蓝色的,磨损的塑料封皮上还贴着一张小时候很流行的大头贴,表哥和我,十三四岁的样子,挤在一起做鬼脸。贴纸边缘已经泛黄剥落,但那种傻乎乎的笑容倒是保存完好。
我五十岁那年,去找姑姑要钱。
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五十岁的人了,还要找亲戚要钱。可那十二万是我攒了半辈子的养老钱,原本打算给自己积攒点保障,哪知道会碰上姑姑家那档子事。
姑姑年轻时是县城里的小有名气的裁缝,那时候手艺人吃香,家里日子过得不错。我上初中时,爸妈常年在外打工,就是姑姑收留了我,让我在县城念书。那会儿每个周末,姑姑总要拉着我和表哥去后山的小河边野餐,顺便教我们钓鱼。表哥比我大两岁,念初三,总嘲笑我钓不到鱼。有一回我终于钓上一条手掌长的鲫鱼,高兴得跳起来,结果鱼钩甩到了表哥的手背上。他疼得龇牙咧嘴,却没告诉姑姑,自己忍着疼帮我把鱼取下来。
“给你!这条归你了,算你技术进步。”他把鱼扔进我的小桶里,眼里带着骄傲,仿佛那是他钓的一样。
讲这些陈年往事没什么用,反正日子一晃就是四十年。我和表哥各自成家,他在县城继承了姑姑的裁缝店,我在镇上开了家小超市。每年走亲戚时,彼此寒暄几句,逢年过节互相发个信息,就这样疏远着。
直到三年前,姑姑来找我借钱。
那天我正在超市卸货,看到姑姑站在门口,穿着件褪色的蓝色衬衫,很久没有补过的袖口微微磨损。她站在那里,手里攥着一个褪色的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了什么。这不像平时光鲜亮丽的姑姑。
“小刚啊,姑姑有事求你。”她的声音很低,几乎被路过卡车的轰鸣声淹没。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饮料箱,把她迎进屋里。老旧的电风扇”吱呀吱呀”地转着,声音大得让人有些烦躁。我妻子出门买菜去了,屋里只有我和姑姑。
“你表哥的公司出了点问题,需要一笔钱周转。”姑姑的手指不停地绞着塑料袋,“我看了下,至少需要十二万……”
我心里”咯噔”一下。十二万,正好是我这几年攒下来准备养老的钱。超市每个月能赚个三四千,这些年省吃俭用才攒下这些。我儿子刚在城里买了房,我们已经拿出了所有的积蓄帮他付首付。
“好,我去银行取。”我听见自己说。
姑姑眼睛一亮,急忙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借条,上面写着借款人、日期和金额,连利息都写得清清楚楚。姑姑的手在发抖,字迹歪歪扭扭,但每个数字都异常清晰。
“三年,一定还你,利息照市面上算。”她说着,眼角有些湿润。
我接过借条,随手塞进了抽屉里。那个抽屉里乱七八糟的,有2018年的挂历,一些过期的促销单,还有儿子小时候的奖状。我当时想,反正是姑姑,不会赖账的。
“表哥做什么生意啊?怎么突然需要这么多钱?”我随口问道。
姑姑支支吾吾地解释了一通,说是服装店扩大经营,又说是供货商突然涨价,前言不搭后语。我也没太在意,毕竟从小到大,姑姑对我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钱取出来的那天,我没告诉妻子。她一向节俭,知道我把养老钱给了姑姑,肯定会大发雷霆。我只说是银行卡丢了,重办了一张。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没多问。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半年后,我偶尔去县城办事,路过姑姑家的裁缝店,发现门口挂着”暂停营业”的牌子,橱窗玻璃上积了一层薄灰。我打电话给姑姑,电话通了,但她说表哥不在家,改天再聊。我也没多想,转身离开了。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我几次想问问钱的事,但每次刚拨通电话,姑姑就匆匆说有事,改天再说。电话那头总是嘈杂的,有时还有奇怪的电子提示音。起初我以为是信号不好,后来才意识到那可能是医院的广播声。
第三年年初,我接到表哥媳妇的电话,说姑姑住院了,肺癌晚期。我赶到县医院时,姑姑躺在病床上,身形瘦得几乎认不出来,氧气管插在鼻子里。她看见我进来,眼睛亮了一下,想说话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
“小刚来了啊,”姑姑勉强抬起手,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水杯,“给我倒点水。”
我倒了水,扶着她喝了几口。病房里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腐烂水果的气息。窗台上放着半个切开的苹果,已经氧化成褐色。
“钱的事,你别担心,”姑姑低声说,“表哥会处理好的。”
我没提钱的事,只是握着姑姑的手,感受着那皮肤下突出的骨节。她的手很凉,指甲缝里还残留着一点点红色的线头。即使生病了,她还在做她的裁缝活。
姑姑住院的那段日子,我经常往县城跑。每次去,都会在医院走廊遇见表哥。他总是匆匆忙忙,眼睛布满血丝,衣服皱巴巴的,像是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我们点头致意,却很少交谈。
有一次,我在医院楼下的小卖部买水,遇到了表哥。他正在跟人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再宽限几天吧,我姑妈情况不好,我这几天实在走不开…是,我知道,但是…”
他看见我,慌忙挂断了电话,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来看姑妈啊?”
我点点头,没多问。他衬衫口袋里插着一本折叠的账单,露出一角红色印章。
两个月后,姑姑去世了。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不多。表哥站在灵堂前,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我注意到他西装外套的袖口有一处不太明显的补丁,针脚很细,应该是姑姑生前的手艺。
葬礼之后,我心里总惦记着那十二万。不是我小气,实在是这几年日子不好过。超市生意越来越差,镇上开了家大型连锁超市,把我的客人都抢走了一半。儿子媳妇刚生了孩子,月子中心的费用也不少。我和妻子商量了一下,决定去找表哥要钱。
妻子嘀咕着:“这都三年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要回来呢。”
我叹了口气:“姑姑养我这么多年,这点忙还是要帮的。”
“那也该要回来啊,又不是送的。”妻子说着,又补了一句,“你去的时候态度好点,毕竟人家刚办完丧事。”
我嗯了一声,心里有些忐忑。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车去了县城。表哥住在城西的一个老旧小区,楼道里贴着几年前的春节对联,红色已经褪得发黄,胶痕斑驳。电梯坏了,我爬了六楼,气喘吁吁地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表哥媳妇,看见我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勉强笑了笑:“小刚啊,来坐坐。你表哥刚出去,马上回来。”
她把我让进屋里。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客厅墙上挂着姑姑的照片,照片前面放着一小碟瓜子和一个苹果,应该是简易的祭品。
我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表哥媳妇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进了厨房,没再出来。我能听见厨房里压低的抽泣声,和水龙头哗哗的流水声,显然是为了盖住哭声。
半小时后,表哥回来了。他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些蔬菜和一盒鸡蛋。看见我,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刚子,你来了啊。吃饭没?留下来吃个午饭吧。”
我摇摇头:“吃过了。我…我是来…”
表哥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一个鸡蛋滚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去抓,结果鸡蛋掉在地上,摔碎了。蛋清缓缓流淌,蛋黄完好无损地躺在碎壳中间。
“姑妈刚走,家里有点乱。”他低着头,用纸巾擦拭地板,声音有些哽咽。
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讨债了。
表哥起身去厨房拿了拖把和簸箕,认真地清理着那摊蛋液。完成后,他站在那里,深吸了一口气:“你是来要钱的吧?”
我有些尴尬地点点头。
表哥没说话,走进了卧室。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蓝色的账本走了出来。那账本的封面贴着我和他的大头贴,是小时候照的。
“给。”他把账本递给我,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困惑地接过账本,翻开第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借款人:张明(表哥的名字)金额:120000元”,下面是详细的用途记录。
第一笔:肺部CT检查,3280元。 第二笔:活检手术,12500元。 第三笔:第一次化疗,28760元。 …
每一笔都详细记录了日期、用途和金额,姑姑的笔迹工整而瘦弱。后面的字迹越来越颤抖,想必是病情加重后写的。最后几页是表哥的笔迹,同样详细地记录着每一笔医药费。
最后一页写着:“余额:0元。欠小刚:120000元。分期还款计划:每月3000元,共40个月。”
下面夹着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第一期已转入,感谢你救了姑妈一命。虽然最终没能留住她,但她走得很安详,没有痛苦。——明”
我合上账本,突然明白了一切。姑姑根本没有周转资金的需求,她借钱是为了治病。而表哥,瞒着所有人,陪姑姑走完了最后的路。
“你…你怎么不早说?”我声音有些颤抖。
表哥擦了擦眼睛:“姑妈不让说。她说你儿子刚买房,负担重,怕你担心。”他顿了顿,“这三年,多亏了你那十二万,姑妈才能撑这么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着那本账本。
“钱我一定会还给你,可能要慢一点。店里最近生意不好,我在电商平台开了个小店,慢慢会好起来的。”表哥说着,声音很低,“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
我摇摇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抱着那本账本。公交车窗外,路边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泛黄,一阵风吹过,金色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下来。我想起小时候跟姑姑去河边野餐的日子,想起她教我钓鱼时的笑容,想起她缝补我校服时认真的样子。
到家时,妻子正在院子里晾衣服。看见我回来,她迎上来:“要回来了吗?”
我默默地把账本递给她。妻子翻开看了看,脸色渐渐变了。她合上账本,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满天的星星。妻子突然说:“明天我去银行把钱取出来,你送去给表哥,让他别还了。”
我愣了一下:“什么钱?”
“我瞒着你存了点钱,本来打算给儿子换辆车的。”妻子低声说,“不多,也就八万多。”
我握住妻子的手,感受着她指尖的薄茧。那是多年持家的痕迹,就像姑姑指尖的针茧一样坚韧。
“不用了,”我轻声说,“我去告诉表哥,那钱就当是我还姑姑的养育之恩。”
妻子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
第二天,我又去了县城。表哥正在店里忙活,看见我,有些惊讶:“刚子,什么事啊?”
我把账本还给他:“钱的事不用担心了,就当我还姑姑的养育之恩。”
表哥愣住了,摇摇头:“不行,那是你的养老钱…”
“那就当借给你,等你有钱了再说。”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们是一家人。”
表哥抿着嘴唇,眼眶发红。半晌,他点点头:“谢谢。”
临走时,表哥送了我一件衬衫,说是姑姑生前做的最后一件作品。衬衫口袋上绣着一条小鱼,栩栩如生。
“姑妈说,这是纪念你第一次钓到的鱼。”表哥笑着说,“她一直记得那天的事。”
我捧着那件衬衫,突然明白了生活的意义。不是那十二万,不是那本蓝色账本,而是那些被爱和牵挂编织起来的日子,那些看似平凡却又珍贵无比的瞬间。
回家的路上,我轻轻抚摸着衬衫口袋上的小鱼。公交车经过县医院时,我看见医院门口的银杏树叶子全黄了,金灿灿的一片。有个护士正在树下拍照,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世上最贵重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金钱,而是那些用爱编织的记忆,那些刻在心底的牵挂,还有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感谢。
就像姑姑借走的那十二万,表哥递来的那本账本,其实记录的都是一个家庭的爱与牵挂。
而这,大概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吧。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