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顾湘的小说尤其在其选择第一人称的小说中,有一种独特的迷人语调,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又不是那种自我耽溺式的意识流写作,她始终是在、或者说努力尝试着面对一个具体的人说话,也许这个人并不在她身边,也不在小说中,通过小说,她也能召唤出这个人,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话。
顾湘与《老实好人》。资料图
一
顾湘的小说尤其在其选择第一人称的小说中,有一种独特的迷人语调,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又不是那种自我耽溺式的意识流写作,她始终是在、或者说努力尝试着面对一个具体的人说话,也许这个人并不在她身边,也不在小说中,通过小说,她也能召唤出这个人,安静地坐在她对面,听她讲话。比如在《老实好人》这本小说集中有一篇《炖牛肉》,讲一个女生租的房子突然着火了,短时间内变得无家可归,于是她想起一个有点喜欢但突然就懒得再理睬的男性朋友,其中有这么一句话:
他是我在游戏聚会上认识的,散了以后发现住得近——七公里,你觉得一点也不近对吗?
这个“你”字突如其来,并不是小说里的人,只能是正在读这篇小说的读者,然而,这个“你”又并非实体,并非某些写作者会假想的那种理想读者,更不是什么第二人称叙事。我们可以想象,作者只是写着写着,忽然抬头对着空气说了一句,“你觉得一点也不近对吗?”就像她不写作的时候,或许也会在各种各样的思绪游走的间歇突然对着镜子或墙壁轻轻地问一声,“你觉得呢”。
你不能谴责我这种“有点喜欢”。虽然时有时无,轻薄而微渺,可也是真诚的。你不能要求每个人每次喜欢都是十分喜欢,况且,每个人的“十分”也有天差地别。
在同一篇小说的后半段,这个“你”又一次出现,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在这本小说集随后的小说中,这个“你”就消失了,所以,它不太像是一种写作技巧,更像是一种无意中流露的对于对话与交流的渴望,而这种对话与交流她并不能在生活中经常遇到。
“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她写的因此都是充满呼吸的小说,是让人想安慰而最终竟有力量给人以安慰的小说。这个主题,在《老实好人》的第一篇里就已经清楚地展现出来,像奏鸣曲中的呈示部。只不过,这个第一篇不是标在目录里的第一篇《头盔》,而是被放置扉页之后目录之前的那篇更为短小的配图短文《宜家》,它像爱伦·坡笔下的那封“失窃的信”一样,被隐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世上的人越来越多的时候,就有越来越多的人不想当人了
有一个人想要变成木头、石头之类的东西
结果神让他变成一个五斗橱,摆在宜家商场里
有天商场关门以后他忍不住问一只四斗橱:“你也是人变的吗?”对方沉默不语,他为自己开了口而懊恼
——《宜家》
这个短故事中有很多耐人寻味的转折。一个人想逃离做人的命运,却被变成一件人使用的器具,放在最具人气的宜家商场中,来来往往的,都是对于人类生活充满向往的生灵。这个人像童话故事里的小人物,被允许达成一个愿望,慌忙间却忘记设定条件,结果他许下的愿望满足了,但唯有等到愿望满足之后才知道那不是自己真正的愿望。我看到“木头、石头之类的东西”,会很奇怪地想到木石前盟,或许这个人只是想找一个知音,但一个人越来越多的世界只是充满了争斗,没有人会安安静静地听另一个人说话;或许这个人想要变成木头、石头,只是为了摆脱这种无法实现的寻找知音的愿望。但他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即便是做了五斗橱,也还要去找四斗橱说话。但这样的探问并没有得到回答,他为自己的这种不做人之后依旧无法压制的属人的欲望而感到懊恼。但这并不是一个消极的故事,因为这个故事里的这个人的存在最终安慰到了我们这些读者,给了我们走向他人和万物的信心,让我们知道即便是一只五斗橱或许也可以听得懂我们的倾诉。因此,就像奏鸣曲中的呈示部又可以分为主部和副部一样,这个简短故事的主题也可以拆解成两个彼此对位的主题,即孤独与交流。时时刻刻的生命孤独与无往不在的人世交流。
《头盔》也是一个很奇妙的小故事。它看起来只是一个老掉牙的单恋故事,然而,因为“我”的某种决定,它又焕发成一个全新的故事,它不再是那种女性在无望的爱情中渐渐枯萎的故事,相反,它让我们感受到,即便是无望的爱情也是爱情,也可以对我们的人生有所滋养,仿佛平常的事物因为突然被雪覆盖而变得璀璨。
我现在觉得,热情来的时候,就自己默默感受它,然后等它过去,不要透露,不要跟别的事情牵扯混淆,就像自己挺过一场发烧一样,挺好的,谁也不麻烦。
——《头盔》
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男性的情感体验,它不指向占有、征服以及种种的顾影自怜,同时它也不回避热情的到来,她见证、接受但不抱希望。同时,这里面又有一种很奇异的时间感,仿佛对过去的思考与对未来的意志共同汇聚成此时此刻的决断。这种时间融合的意识,也贯穿在顾湘其他的作品中。我们在她的作品中所看到的,是一个汉娜·阿伦特意义上的心智生命,我们时时刻刻感受着属人的思考、意志和判断,是这样一个丰富而有趣的心智生命在吸引我们倾听她。
因此,“头盔”也是顾湘贡献出的一个很好的隐喻,它不同于普拉斯的扭曲外部和封闭自我的“钟形玻璃罩”,头盔是对自我生命的保护,但这种保护不是为了将自我和世界隔绝开来,相反,这种保护是为了更严肃认真地爱这个世界。
二
如果说《头盔》是讲述热情到来时如何自我消化和承受的故事,那么《音乐节》和《炖牛肉》一样,都是讲述热情缺乏时如何依旧努力走向他人的故事。这看起来似乎有些别扭,因为一般人总是在有热情的时候才拥抱他人,而当热情缺失时则选择自我封闭。然而,一个人真正的热情又能持续多久呢?而我们又如何在自我封闭中度过漫长孤独的一生?在顾湘的小说中,热情慢慢地变成一种自燃的状态,它不奢望像烈火一样席卷世界,但至少可以让自己保持在某种微弱的光明中。顾湘清楚,我们不可能总是在不由自主地爱,不可能总是陷入爱的迷狂,在人生的大多数时候,我们只能做到努力地、清醒地、有所保留地去爱,爱植物和动物,爱这个世界,爱那些还不够好但对生活依旧保有热情的人。
《炖牛肉》中的“汽车男”,《音乐节》里的小何,都是这样的人。他们本分、正派、热爱生活,当然也有点乏味,他们和“我”早年所认识的另一些文艺圈朋友构成了对比,后者有趣,却也荒唐、缺乏责任感,并且随着年岁增长愈发肤浅空洞。在《音乐节》里,有一个重要场景,是“我”随小何去音乐节,结果看见了年轻时曾交往过的乐队主唱,他也没有红起来,只是一个音乐节里的普通主唱。
某某换了一首歌。他现在有点肚子,我没有……我们不曾建立起紧密的关系,友谊并不深厚,快乐真诚而短暂。
突然,身边的小何高喊起某某的名字,他一脸兴奋,为他学着参与到音乐节里去,他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某某看见我了,看见了但没任何反应,目光就像水里滑过腿脚的什么东西,我第一反应是惊慌地甩开,接着就回想辨认猜那是什么,然后觉得他应该没看见我。夜色就在这时降下来,没想到夏天的天黑得这么快,不像印象里以为的夏天。我不动声色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某某唱着唱着唱完。那是小何今天最努力投入的一刻。
这短短几百字里,有非常繁密迅捷的观察与思考。这种观察是相当锐利的,某某缺乏自律的肚子,小何被群体意识调动起来的兴奋,自我在惊慌中无心觉察暮色的微妙变化,但这一切的锐利观察并不导向刻薄的冷嘲,相反,所有这些被真实捕捉到的不堪,却在思考中转化成一种温柔情愫,“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顾湘的小说中就有这种哀矜,这种哀矜不仅指向他人,也指向自己。她将他人和自己都视作万物的一部分,从遥远的距离加以审视。
因此,她的文字里有一种很珍贵的平等感,平等地对待每个有生命和无生命的事物,平等地对待痛苦与欢乐,也平等地对待故事和词语。这种平等感我们幼年时会在童话中遇到过,以至于有些人在读到《老实好人》中的《卖燕子的人》《留下的狗》或《心愿奶鱼》这样的短故事时会很轻蔑地认为,不过是些富有想象力的小童话而已。他们待在成年人的世界太久,每天叫嚣着要反抗等级制,抱怨社会不平等,认为童话里说的都是骗人的,满足于一些温吞水般的写实主义,贪婪地从那些看起来似乎活得比自己更糟糕的人身上吸取安慰。他们不明白,当顾湘在她的故事中让燕子具有某种植物属性,让被遗弃的流浪狗玩起手机,让小时候见过的锦鲤活过漫长的时空与中年后的“我”相认,甚至,让体量相差很大的作品平等地待在一本书里,她就是在悄然地改变着这个秩序森然的世界,像一个白魔法师。
在《球形海鸥》这篇稍长一点的、也是整部小说集最后完成的小说中,叙事者也提到了魔法师,虽然,又自嘲那可能是个“没用的魔法师”,“没有力气干那些需要很多力气干的事,只能常常望而叹息”。这篇小说创造出另一种平等,就是外部世界、内心世界与虚拟世界的平等。沉浸在游戏虚拟世界中的瞬,和喜欢胡思乱想的“我”,在这个外部世界相遇了。他们交往之后,瞬描述他从高中时候就一直玩的某款战争游戏的沉浸式场景,完全就像真实的战争回忆录一样,甚至还能激发出反战情绪,且让“我”默默地想起海明威的《永别了,武器》。小说中还描述了一款可能叫做《ingress》的游戏,将游戏内容和真实生活世界的地理状况相结合,玩家在真实世界中完成种种来自虚拟世界的任务。如果游戏是虚幻的,那么思想和感情是不是虚幻的呢?反过来说,假如沉浸在游戏中的成千上万个小时,是真的,那么,沉浸在思考和感受中的时间,也是真的。它们都是现实的一部分。
我好像也从没进入真正和别人一起的生活,总是在很浅的地方就走开了。强烈吸引着我的兴许是大千世界,是大千世界在众生的细小切面上折射出的闪光。而爱是罕见的。在过去很久之后,我想有一两次或许是真的,但也没有真的在一起,所以我仍然不知道。我逐渐学着认识自己突然涌起的激情……就这样对世界热心,又和世界保持着距离。
——《球形海鸥》
某种意义上,《球形海鸥》可以看作《头盔》的另一个更为积极也更为完整的版本,这样的“对世界热心,又和世界保持着距离”的“我”,就应该去成为小说家,去书写那些同样认真而用力地去爱的人,就是《头盔》里的那个“我”最终写出了《球形海鸥》。
三
顾湘的这些第一人称单数的“我”,是投身于世界的行动力与疏离于世界的反思力的结合。对于这个世界,包括她自己,她都报以一种审美的态度,并诉诸一种感觉的直接性。她写疼痛,“回到家,疼痛彻底活了,像生下几分钟后的小鹿咯噔咯噔跑起来,跑到早春结冰的河面上,像河面哗然裂开几百米,像挟冰的河水奔涌”;她写希望,“我望着海的平面,想着这颗地球正在旋转,世界或许正在缓缓倾斜,如果来日我所站立之处变得干涸贫瘠,生活皱缩起来,我也将凭着储藏在心里的水,像苔藓一样活下去,并使我脚下一点石头化作土壤”。能够写出这样生动又坚实的句子的人,也应当能够赢得读者的信任,信任她的感受力和对生活的态度。第一人称无疑会带来一种显而易见的真实感,但和阅读安妮·埃尔诺、卡尔·奥韦·克瑙斯高以及埃莱娜·费兰特的感觉不同,顾湘笔下的“我”并不负责提供某种或惊世骇俗或堪作标本的人生样板与社会切片,也无意引发我们的窥视欲或代入感,以及对于女性问题喋喋不休的讨论。这个“我”对于我们的吸引,更接近于一颗善良且有趣的灵魂对我们的吸引,这颗灵魂可以化为千种肉身,隐居在我们周围。
《和平公园》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这篇小说里的“我”是一个中年独身男子,他在同性恋人小嘉病逝之后,一个人重新来到同性恋者聚集的和平公园,结果见到一个中年女人站在小动物园门口痛哭,她因为生重病住院,养的兔子就被她妈妈送到了这里,她从医院跑出来看兔子,害怕兔子在这里死掉,又没有办法带兔子走。“我”心里动了一下,就自告奋勇帮她收养了这只兔子。这篇小说的主线,就是“我”怎么养这只兔子。一个在恋人去世后渐渐失去生命力的人,因一只兔子的到来牵扯出那些和亲爱者共同生活的记忆,也唤醒继续生活的热诚,同时,他也用这只兔子的存在鼓励着那位缠绵病床的女人。
回到家,兔子还在塑料袋里,我想可能还是待在笼子里透气一点比较好,但我不太敢直接抓它,不知道要抓哪里,也不敢抱它,怕它害怕。我给笼子铺上垫子、装上水壶,拿到浴室里,把兔子和塑料袋一起从笼子上方放进去,再想办法把塑料袋脱出来,脱到一半我觉得算了,塑料袋声音太响,不要连续不断地动它,让它缓一缓。
兔子是非常柔弱敏感的生灵,但也唯有同样柔弱敏感的人类灵魂,才能觉察到诸如“塑料袋声音太响会不会影响兔子(它一路颠簸来到新环境已经很疲惫了)”这样的问题吧。在顾湘笔下,属人的柔弱敏感并不指向自怨自艾或作天作地,更多时候,它引发的是对他人乃至其他柔弱生命强烈的共情。而或许正是生命的柔弱才锻造出生命的坚韧,如同脆弱的芦苇不仅仅会思想,还可以在风中唱歌。很多年轻的写作者热衷书写他们所未经受的死亡和痛苦,因为要从死亡和痛苦中吸取蛊惑人心的能量,相较而言,顾湘也写人的生老病死,也写生活的不幸,但她是把生老病死和不幸作为人类行动的背景,把痛苦作为良好生活的探针,在言说与行动中探寻那些珍贵的、值得人为之付出的明亮瞬间。
四
弗吉尼亚·伍尔夫在日记中写道,“我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唯一的老实人就是艺术家。”这句话或可作为《老实好人》这个书名的半个注脚,因为艺术家就是老老实实述说生命真相的人,她因此才能看到“老实”这个在生活中被贬抑的词语内在的光彩。而何谓好人?我们常常把那些被时代潮流和权力斗争甩出来的小人物和失败者称为好人,就像我们赞美一个长相普通的姑娘很善良一样,道德褒扬更像是一种对他们的安慰,抑或就是赤裸生命的一块遮羞布,这反过来让大众更愿意信任那些“背德者”的存在,让大众更倾向于认为那些书写邪恶、肮脏、低智、卑琐、失败、无能的作品才是在书写现实,以至于社会案件成为当下很多小说家的主要灵感来源。在这样的背景下看《老实好人》,我会觉得它是一部非常勇敢的作品,是一本有关道德的小说集。正如好的诗人让我们敬重词语,好的小说家则让我们重新知晓道德的力量。活跃在顾湘小说中的这些“老实好人”,包括“我”观察到的和“我”本人,都不是依靠失败、不幸和极端境遇来引发我们的同情与关注,他们甚至都不屑于表达痛苦,而只是在各自平淡的困厄境遇中努力做一个人,带着强烈的对于生活的好奇心,去做一个心智健全人格完整的人。而这无意中也正符合当代哲学家克里斯蒂娜·M.科斯嘉德在她那本《自我构成:行动性、同一性与完整性》中所描述的一个人“自我构成”的图景:
一个好人,不是因为他努力要成为好人,而是因为他努力成为一个统一的人,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在我正在扩展的这一图景中,成为一个人,拥有人格同一性,成为一个理性的行动者,它们本身就是一种工作形式。对强制的体验,包括它的努力甚至痛苦的成分,都是对这一工作形式的体验。因此,一个好人就是擅长这项工作的人,一个好人就是善于做一个人。
有人或许会抱怨,顾湘写的都是一些流水账和碎碎念,没有像样的故事,但何谓故事呢?“成为一个人,拥有人格同一性,成为一个理性的行动者”,这就是顾湘在她的众多作品中要讲的最重要的故事。
张定浩
责编 邢人俨
来源: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