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还是习惯性地做两碗稀饭,倒一杯茶,然后才反应过来,把多出来的那份倒掉。有时候懒得倒,就搁在桌子上,等到第二天早上,饭凉了,茶也凉了,我才一起倒掉。
老伴走了,整整十七天了。
我还是习惯性地做两碗稀饭,倒一杯茶,然后才反应过来,把多出来的那份倒掉。有时候懒得倒,就搁在桌子上,等到第二天早上,饭凉了,茶也凉了,我才一起倒掉。
我是个念旧的人,六十多年的老烟枪了,桌上还放着十多年前停产的”红塔山”烟盒,里面装着各种零碎东西——几枚扣子、两三张彩票,还有我们年轻时拍的照片。那时候照相是件正儿八经的大事,穿得干干净净,站得笔直,脸上还要挂着点笑——虽然那笑在现在看来有点尴尬。
老伴不喜欢我抽烟,说呛得慌,我就在院子里抽,风大的时候烟被吹得到处跑,灰也撒了一裤子。可这些日子家里就我一个人,厨房、客厅、卧室,我哪儿都抽,没人管我了。烟灰掉在地上,有时候懒得扫,第二天踩得满地都是灰印子。
邻居王婶子隔三差五来看我,拎着菜,说是刚好多买了。其实我知道,她家就两口人,能多买什么呢?不过是怕我一个人吃不好,照顾我罢了。
“老李头,你这院子也该收拾收拾了。”王婶子皱着眉头说,目光落在那排东倒西歪的花盆上。有几棵花已经枯了,但我舍不得丢,老伴生前最喜欢那几盆牡丹,说是富贵花。
“忙着呢,改天吧。”我含糊地应付着,拿出一个破旧的暖水瓶给她倒水。那暖水瓶盖都掉了一半,但我还在用,老伴说过要换新的,可一直没换。
王婶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说什么,喝了口水就走了。临走时又叮嘱我:“有事就喊一声,隔壁能听见。”
我点点头,目送她出门。院子里的风铃响了一下,那是老伴五年前从镇上集市买回来的,说是听着清脆,解暑。其实一点用没有,夏天热得要命,风铃也懒得响。但她喜欢,就一直挂着。
晚上下了点小雨,打在屋顶的瓦片上,啪嗒啪嗒的。我躺在床上,半梦半醒间,总觉得听见老伴在厨房忙活的声音。醒来才发现,是雨水顺着屋檐滴在铁皮桶上的声音。
那个铁皮桶是用来接雨水的,老伴说雨水浇花好。桶边缘已经锈了一圈,但还能用。就像这个家里的许多东西一样,旧是旧了点,但还能凑合着用。
第二天一早,我翻出那个旧皮箱,打算整理一下老伴的遗物。箱子底下压着一封信,是老伴的字迹,写着”给老头子”。我手一抖,差点没拿住。
打开一看,上面写道:
“老头子,如果你看到这封信,那我已经不在了。别难过,咱们这把年纪,谁先走不都一样。我有件事一直没跟你说,怕你担心。菜园子东南角,那棵老桃树下面,埋着个铁盒子。你找个没人的时候,把它挖出来。里面的东西,你看了就知道该怎么办。记住,别让村里人知道。”
信纸背面贴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是我们年轻时在县城照相馆拍的,那时候她穿着蓝色碎花布衣服,扎着两条麻花辫,笑得那么灿烂。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小字:“记得吗?这是我们第一次进城。”
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那是1978年,我骑着自行车带着她,走了三十多里地,去县城赶集。她说想拍张照片,我嫌贵,舍不得花那两块钱。最后还是她掏的钱。照完相,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路上哼着小曲。
想到这些,我鼻子一酸,眼眶湿了。抹了把脸,拿起铲子就往菜园子走去。
菜园子不大,也就十几平方米,种着几畦青菜,还有几棵辣椒。东南角有棵老桃树,是我们搬来这房子时就有的,至少四十年了。树下长满了杂草,可见我很久没收拾过了。
我弯下腰,用铲子开始挖土。不一会儿,铲子碰到了什么硬物,发出”咚”的一声。我加快了速度,很快挖出一个生锈的铁盒子,四四方方的,比鞋盒大一些。
刚把盒子拎回屋,就听见王婶子的声音:“老李头,在家呢?”
我赶紧把盒子塞到床底下,应了一声。王婶子提着一袋茄子进来,说是地里刚摘的,新鲜。
“你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吧?”她打量着我。
“没事,就是没睡好。”我心虚地转移话题,“这茄子不错,谢谢啊。”
王婶子东张西望:“你这屋里怎么有股土腥味?”
“哦,刚才在菜园子里拔草来着。”我随口扯了个谎。
王婶子点点头,又聊了几句家常就走了。
等她走后,我连忙把盒子从床底下拖出来。盒子上有把锁,但已经锈迹斑斑,轻轻一拉就开了。
掀开盖子,里面装着一摞发黄的纸张和几张黑白照片。我拿起照片一看,愣住了——照片上是四个年轻人,站在一面墙前,墙上写着”打倒资本主义走狗”之类的标语。我仔细一看,最右边那个人,竟然是我老伴年轻时的样子。
我又翻开那摞纸张,是几页手写的笔记和一份旧报纸的剪报。剪报上有个标题:《县革委会通报批判四人反革命小集团》,日期是1972年。
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是老伴的笔迹。我慢慢地读起来:
“1971年12月15日,今天小组学习会上,几个同学又批判了刘老师。我不敢说话,但心里觉得不对。刘老师只是在自习课上给我们讲了点古诗,怎么就成了’复辟资本主义’了?”
“1972年1月3日,李明提议我们几个成立个读书小组,偷偷读些被禁的书。我心里害怕,但还是答应了。”
“1972年2月18日,今天我们读了《红楼梦》,李明说这是封建社会的影射,其实里面有很多对现实的讽刺。我似懂非懂,但不敢多问。”
“1972年3月5日,李明带来一本《歌德谈话录》,是他爷爷珍藏的。我们几个轮流看,我抄了几段最喜欢的句子。”
读到这里,我心跳加速。那个年代,读这些书是要被批斗的。继续往下看:
“1972年4月10日,大队书记的儿子看见我们聚在一起,举报了我们。今天晚上,他们来搜了我家,带走了几本书。我吓坏了,父亲气得差点晕过去。”
“1972年4月12日,县里来人调查我们的’反革命小集团’。李明被抓走了,我们其他人挨了批斗。我站在批斗台上,腿软得几乎站不住。”
后面的几页被撕掉了,跳到了几个月后:
“1972年11月20日,李明回来了,整个人瘦了一圈,眼神也变了。他偷偷告诉我,他在里面什么都承认了,还供出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字。我说我理解,换了我可能也撑不住。但他说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
最后一页写着:
“1973年2月5日,李明自杀了。留了张纸条,上面只写了’对不起’三个字。我整夜睡不着,觉得是我们害了他。如果当初没有答应成立读书小组,他就不会走到这一步。那个举报我们的人,后来当了村支书,一直到现在。我每次看到他,都恨得牙痒痒,但又不敢表现出来。”
“1973年4月,我决定离开这个村子。临走前,我把所有的书、笔记和照片都装进一个铁盒里,埋在了院子的树下。这些东西太危险了,但我又舍不得毁掉。也许有一天,这些东西能证明什么。”
看完这些,我浑身发冷。我们结婚四十多年,老伴从来没跟我提过这些事。我只知道她是从隔壁村嫁过来的,但不知道她年轻时经历过这些。
我翻开那份剪报,上面有四个人的名字和简短的”罪行”描述:李明、张华、陈国强、王秀英。王秀英,这是老伴的名字。报道称他们四人组成”反革命读书小组”,阅读”封资修”作品,传播”资产阶级思想”。
我又拿起照片仔细看。除了老伴,其他三个人我都不认识。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71年11月,还有一行小字:“永远的朋友,无论将来发生什么”。
盒子底部还有一个信封,里面是一张地图,似乎是手绘的,标记了几个地点。还有一张纸条:“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请把这些交给李明的家人。他家在县城西街42号,如果还在的话。”
我坐在地上,一时不知所措。老伴为什么现在才让我知道这些?是因为害怕连累我,还是因为那段记忆太痛苦?
正想着,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我赶紧把东西塞回盒子,推到床底下。
是村支书赵大庆来了,七十多岁的人了,还精神抖擞。他笑呵呵地说:“老李,听说你老伴去了,一直没来得及看你,今天特意过来坐坐。”
我心里一惊,这不就是当年举报老伴他们的人吗?四十多年过去了,他当了一辈子村支书,在村里威望很高。我强装镇定:“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赵支书把水果放在桌上:“这是我家种的梨,甜着呢。”
我心不在焉地应付着,脑子里全是刚才看到的东西。赵支书似乎察觉到了异样:“老李,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没事,就是想老伴了。”我含糊地说。
他拍拍我肩膀:“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对了,听说你家那块地,镇上要征用建厂房。”
“什么?”我一惊,“我怎么不知道?”
“还没正式通知,我先跟你透个信。”他压低声音,“到时候补偿肯定不少,你一个人也用不了那么多钱,不如咱们合计合计…”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无非是想从中分一杯羹。以前这种事他没少干,仗着自己是支书,从村民的补偿款中拿提成。
“再说吧,还没影的事。”我敷衍道。
他见我不接茬,又闲聊了几句就走了。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这个人毁了多少人的人生啊。
当晚,我又把盒子拿出来,仔细研究那张地图。地图上标记了几个地点,有县城的,也有周边村子的。每个地点旁边都写了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我猜这些可能是当年那个”读书小组”的其他成员,或者是知情人。
第二天一早,我骑上那辆快散架的二八自行车,去了县城。四十多年过去了,县城变了模样,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我差点认不出路来。
好不容易找到西街,才发现42号早已变成了一家服装店。我忐忑地推门而入,问店主知不知道这里以前姓李的人家搬到哪里去了。
店主是个中年妇女,摇摇头:“我接手这店才五年,之前是卖鞋的,再之前就不知道了。”
正当我准备离开,一个扫地的老人叫住了我:“你找李家啊?李明家吗?”
我激动地点点头:“对对对,李明家。”
老人放下扫把:“李明早死了,他弟弟李伟后来搬家了,好像去了省城。具体地址我不清楚,不过他儿子还在县医院上班,姓李,叫什么文还是武的,是个医生。”
我连声道谢,立马去了县医院。在导诊台打听,果然有个李文,是骨科主任。
等了两个小时才见到李文,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看起来很儒雅。我结结巴巴地说明来意,说是替亡妻来还一件东西。
“我叔叔?”李文惊讶地看着我,“您认识我叔叔李明?”
“不,我不认识。”我解释道,“是我老伴,她…跟你叔叔是朋友。”
李文若有所思:“我爸很少提起他哥哥,只说他年轻时出了意外。家里也没有他的照片,我爷爷奶奶好像刻意不提这个事。”
我拿出那个铁盒子:“这里面有些东西,是你叔叔的。我老伴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要交给李家人。”
李文接过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看到照片和笔记本时,他的手微微发抖。他的目光在那张四人合影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看向我:“谢谢您,这对我家人来说太重要了。我爸一直很遗憾,说他哥哥死得不明不白,连个遗物都没留下。”
回村的路上,我心里轻松了许多,好像完成了一个重要的使命。但同时又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愤怒——赵支书害得这么多人,却一直逍遥法外,甚至还在利用职权谋私利。
接下来的几天,我把老伴的笔记和照片复印了几份,连同那份剪报,装在信封里,分别寄给了地图上标记的几个地址。信中简单说明了情况,告诉他们李明的侄子现在在县医院当医生,如果愿意联系的话。
不出一周,村里就传开了。说是县里来了几个人,找赵支书”谈话”。具体内容没人知道,但赵支书从那以后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更让人意外的是,镇上来人宣布,赵支书因”历史问题”被免职,村委会要重新选举。
这消息像一阵风,刮遍了整个村子。邻居们私下议论纷纷,猜测是什么”历史问题”这么严重。有人说是贪污,有人说是土地问题,但没人知道真相。
奇怪的是,村里人开始躲着我。以前每天来我家串门的王婶子,现在见了我就绕道走。集市上买菜,有人远远看见我,掉头就走。
后来我才知道,赵支书对外说是我”诬陷”他,挖出几十年前的老账,存心害他。村里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自然站在他那边。
我也不辩解,每天该干嘛干嘛。菜园子里的蔬菜长得不错,老桃树今年结了不少桃子。我摘了一篮子,想送给王婶子,但站在她家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敲门。
一个月后,县里来了个记者,说是写”平反冤案”的报道,要采访我。我把老伴留下的东西都给他看了,还有我寄出去的那些信的复印件。
记者写的报道在县报上发表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标题是《五十年前的”反革命读书小组”:一场文革悲剧的始末》,详细讲述了李明等人如何因读书被诬陷为”反革命”,以及赵支书当年如何落井下石,后来又如何利用职权压制真相。
报道发表的第二天,我家门口站满了人,有村里的,也有外村的。他们有的沉默地看着我,有的上前握手道歉,说不该听信谣言。
最让我意外的是,李文带着几个老人来了。他介绍说,这些是当年读书小组的另外两个成员,张华和陈国强,都已七十多岁了。
他们抱着我,老泪纵横。张华哽咽着说:“秀英走了,我们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这些年我们打听过她,但她改嫁后换了名字,一直找不到。”
陈国强拍着我的肩膀:“李明要是在天有灵,知道真相大白了,也该安息了。”
他们留下来吃了顿饭,我用老伴生前最爱用的那套青花瓷碗盘招待他们。饭桌上,他们讲了很多当年的事,有笑有泪。我这才知道,老伴年轻时是多么活泼开朗,在学校是出了名的才女,写得一手好毛笔字。
“她最喜欢写李白的诗。”张华回忆道,“《将进酒》背得滚瓜烂熟,常劝我们’人生得意须尽欢’。”
听他们这么说,我差点认不出这是我的老伴。我们相处四十多年,她总是沉默寡言,从不提起年轻时的事。现在想来,那段经历给她留下了多深的伤痕啊。
饭后,李文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说是要送给我。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本线装的《诗经》,已经泛黄,但保存完好。
“这是我爷爷的藏书,当年就是因为这些书,我叔叔他们被诬陷的。”李文说,“现在送给您,算是对伯母的一点纪念。”
我双手接过,心中百感交集。
他们走后,村里的态度彻底变了。以前躲着我的,现在主动打招呼;以前不敢来我家的,现在隔三差五送东西来。就连赵支书的儿子,也扭扭捏捏地来道歉,说他爹做错了事,希望我不要见怪。
最让我欣慰的是,县里决定在文化馆设立一个”文革记忆”展区,用来纪念那段历史中的受害者。老伴的照片和笔记,将成为展品的一部分。
一年后,我种的那棵老桃树开花了,比往年开得都早,也比往年的花都艳。我坐在树下,翻看那本《诗经》,突然发现书页中夹着一张字条,是老伴的字迹:
“老头子,如果你看到这个字条,说明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原谅我这么多年的隐瞒,有些伤痛太深,我不愿回忆。但我不能带着遗憾离开,李明他们应该得到公正。谢谢你帮我完成这个心愿。种花种草,好好活着,来生再见。”
我抚摸着发黄的纸张,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风吹过,桃花纷纷扬扬地落在我的肩头、膝上,美好得不像话。
“老伴,你放心,我种花种草,好好活着。”我抬头望向蓝天,轻声说道,“来生再见。”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