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摸索着起床,没开灯。单元楼的走廊有股霉味,混着谁家煮早饭的味道。门口有几封信,电费催缴单压着一张医院的复诊通知。我把它们塞进衣兜,去叫醒老马。
天亮得越来越晚了。
我摸索着起床,没开灯。单元楼的走廊有股霉味,混着谁家煮早饭的味道。门口有几封信,电费催缴单压着一张医院的复诊通知。我把它们塞进衣兜,去叫醒老马。
“该喝药了。”
老马躺在床上,眼睛半睁着,嘴唇发紫。
“今天能吃点稀饭不?”我问。
他摇头,伸手要水。窗外有人推着小车叫卖油条,年轻时他总爱周末早起去排队,一人能吃三根,那时候油条才两毛钱一对。
床头柜上整齐摆着十几瓶药,每个药瓶旁边放着小纸条,上面用铅笔写着服用时间。我记性不好,怕搞混了顺序。这些纸条是闺女去年过年回来写的,现在已经泛黄发脆,有些字迹都快看不清了。
“你说这药吃了有半年了,怎么还不见好?”我一边帮他顺气一边嘀咕。
老马只是虚弱地笑笑,眼角的皱纹像是刻进了脸里,“别瞎操心了,一把年纪了,能怎么样?”
我没吱声,捏着勺子的手抖了两下,药水洒在了他的病号服上,留下一点暗黄的痕迹。
楼下小卖部的胖李头正在卸货,几箱啤酒码在门口,身上的背心被汗水浸透,肚子上的赘肉一颤一颤的。她抬头看见我,喊道:“老刘,听说你家老头子病又加重了?”
这条街上没什么秘密。
我点点头,“医生说要再做个检查。”
“你们两口子也是命苦,辛辛苦苦攒了一辈子,现在都搭在医院了。”胖李边说边用手帕擦脸上的汗,“闺女怎么说?”
“她在外地忙,生意不好做。”我避开她的视线,“再说孩子也小,要上学…”
胖李没再问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从箱子里抽出两瓶矿泉水递给我,“天热,拿着吧。”
我推辞不过,接过来塞进挎包,里面已经装着几包速食面和老马的药。胖李的丈夫十年前就走了,肺癌,从确诊到去世不到三个月。她后来总说,“死得快总比拖着强。”我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回家路上我绕了远路,去那座老宅子看了一眼。
从小巷子拐进去,青砖黑瓦,门前的石狮子早已被岁月磨平了五官。这房子是老马爷爷留下的,他曾经是这一带小有名气的木匠,活儿好,人也实诚。老宅的梁柱都是他一锯一刨做出来的,听说当年还请了风水先生看过,说是”子孙昌盛之地”。
现在,这座见证了我们婚后四十年生活的老宅,只剩下一道锁着的旧门和长满青苔的院墙。卖了它是我这辈子最痛的决定,可我别无选择。
房契上盖章那天,我连笔都拿不稳。
买主是个做房地产的,三十出头,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是”看中了这片区域的文化价值”。我没细听,只知道他给的钱够老马再治一年的病。
老马不知道这事。他一直以为我们存折上的钱还够用。每次去医院,他都不让我掏钱,自己颤巍巍地从内兜里掏出那张磨得发软的存折。医院的小姑娘看他那样子,总是很耐心地帮他核对数字,然后悄悄对我摇摇头。
我咬咬牙,掏出自己的存折。
医院的走廊总是刺鼻的消毒水味,混着食堂飘来的菜香。今天人多,我推着老马的轮椅,一路走走停停。他瘦得只剩皮包骨,整个人缩在轮椅里,像个孩子。
“马师傅!”
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隔着人群喊他。老马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以前工厂的小王。他退休前是机修车间的师傅,徒弟一大把,如今一个个都成了家,有的都当爷爷了。
小王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您怎么样?我刚调到这个科室,怎么没听说您住院了?”
老马勉强笑了笑,“这不麻烦你们吗?家里养着就行。”
小王蹲下来,握住老马的手,眼眶红了,“您可是我师父啊,咋能这么说呢?”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师徒俩说话。老马年轻时在厂里是出了名的技术好,就是脾气倔,不愿意巴结领导。那会儿家家户户都不富裕,他却总是舍得教技术,从不藏私。工厂倒闭那年,送别会上有二十几个徒弟给他敬酒,我扶着他回家,他一路都在笑,说”这辈子值了”。
小王看了看手表,匆匆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就走了。老马盯着那张纸条看了很久,才轻轻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老马,你又不打电话,留着做啥?”我问。
“留个念想。”他说,“好些年没人叫我师傅了。”
诊室外面的长椅上坐满了人,空调吹出温热的风,墙上的电视正播放着健康知识。我掏出病历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和越来越长的药单,心里发紧。
老马靠在我肩膀上,小声说:“回头咱把这些药单都收好,给闺女看看,让她别担心。”
我嗯了一声,没告诉他闺女上次打电话说工作忙,今年过年可能回不来了。老马病了这一年多,她只回来过两次,每次待不到三天就走了。我不怪她,大城市的日子不好过,房贷车贷,孩子上学,哪有时间照顾我们这两个老的。
邻床的老赵前天刚走,他媳妇收拾东西时悄悄告诉我,“两年花了快三十万,房子都抵押了。”我心里一惊,老马这病看起来比老赵的还重。
“刘师傅?”护士站门口探出一个脑袋,“张主任让你们进去。”
张主任是这家医院最好的肿瘤科专家,平时挂号都排到半年后。我推着老马进去,心里直打鼓。
诊室里很安静,只有电脑风扇的嗡嗡声。张主任盯着屏幕上的检查结果,眉头紧锁,半天没说话。我的手心全是汗。
“马师傅,你这病…”张主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您的心肺功能不太好,恐怕承受不了下一步治疗的副作用了。”
老马平静地点点头,像是早有预料,“那就不治了呗,反正也折腾好一阵子了。”
我急了,“胡说什么呢!大夫,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
张主任看着我,目光复杂,“刘阿姨,我能看看马师傅的病历本吗?”
我连忙从挎包里掏出那本厚厚的病历,封面已经被翻得起了毛边,里面夹着大大小小的检查单和药方。
张主任接过去,一页一页地翻看,眉头越皱越紧。翻到最后几页时,他突然停下来,手指在一张角落发黄的转诊单上停留了很久。
然后,他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里泛起泪光。
“马师傅,您知道吗?您这不是恶性肿瘤。”
诊室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您这是罕见的良性肿瘤伴发的自身免疫疾病,症状和恶性肿瘤很像,但治疗方案完全不同!”他翻出一年前的检查单,声音有些发抖,“这里!这个指标清清楚楚表明不是恶性的!”
老马愣住了,我也懵了。
“您这一年吃的都是抑制肿瘤生长的药,但您需要的是免疫调节剂!”张主任站起来,在诊室里来回踱步,“是谁做的初步诊断?我要求立即复查!”
那一天后来发生的事,我记得不太清了。
只记得张主任像变了个人,亲自推着老马去做了一系列检查,打了几个电话把其他科室的专家都叫来会诊。有人问为什么之前的医生会做出错误判断,张主任说这种病例全国一年也见不到几例,普通医生很容易误诊。
最后,张主任给我们开了新的药方,说按这个吃三个月,老马的症状应该能缓解大半。他还特别交代,之前的那些药全部停掉。
“马师傅福大命大,”张主任送我们出门时说,“要不是您把十几年前的旧病历都保存得这么完整,还真发现不了这个问题。”
那天回家的路上,老马一直没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比平时用力很多。到家门口,他突然停下来,眼泪哗地流下来。
“咱们回老宅子住吧,”他说,“我好些了,就回去。厨房后院那棵桂花树,今年该开花了。”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该怎么告诉他,那座承载了我们一生回忆的老宅,已经不属于我们了?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是买老宅的那个年轻人。
“刘阿姨,我昨天去拜访了张主任,”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昨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说了您家的事。”
我心里一沉,“小伙子,咱们交易都完成了,你放心…”
“阿姨,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打断我,“我想说,那栋老宅还是归您和马师傅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是这样的,我本来打算把那片区域的几栋老宅都收购下来做个文化园区。但现在规划有变,那边可能要建设别的项目了。您的房子地段太好,如果您愿意,我们可以按原价退还给您。”
我一下子腿软了,扶着墙才没跌倒。
“真的吗?可是…我们钱都花在医药费上了,短时间内…”
“您别着急,”他说,“我和张主任商量过了,您可以先搬回去住,房款的事以后再谈,我们做个长期约定就行。”
放下电话,我扑到床边,抱着还在睡的老马,泪流满面。
“老马,咱们能回家了…”
一个月后,我们搬回了老宅。
小王和几个徒弟周末来帮忙打扫,把落了厚厚一层灰的家具擦得锃亮。院子里的桂花树果然开了花,香味飘得满院子都是。老马的病也一天比一天好,脸上有了血色,能吃能睡,还能下地走几步路了。
那天黄昏,我和老马坐在院子里乘凉,他突然问我:“咱家存折上的钱是不是没了?”
我心里一惊,支支吾吾地说:“你别瞎想。”
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上面是张主任的诊断证明,背面写着:
“马师傅、刘阿姨: 得知您卖掉祖宅为丈夫治病的事,我深受感动。这份情义在当今社会实属罕见。我已与买主协商,他愿意暂不收回房款。您丈夫的治疗费用由我个人担保,请勿挂心。 张文杰”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傻老太婆,”老马拍拍我的手,声音里带着笑意,“这辈子跟着我,受苦了。”
“说啥呢,”我抹抹眼泪,“能和你一起到老,值了。”
邻家的收音机传来京剧声,断断续续的,和着蝉鸣。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照在老宅黑瓦上,闪着温暖的光。
老马靠在藤椅上,轻轻哼着曲调,眼睛望着远方。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有多少个这样的日子,我们还能一起坐在这院子里,看花开花落,听虫鸣鸟叫。
但此刻,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就已经足够了。
屋里的老钟敲了七下,我起身去准备晚饭。厨房里的灶台上落了一层灰,我随手拿起围裙擦了擦,正好擦到墙上之前量身高的刻痕——闺女七岁那年,老马用铅笔画的,一道一道,直到她十六岁离家去城里读书。
最上面那道线旁边,老马还写了日期和祝福:“闺女长大了,愿你前程似锦。”
我想起闺女小时候最爱吃的蒜苗炒肉,决定今晚就做这个。也许哪天,她会带着外孙回来看看,尝尝这熟悉的味道。或许那时候,老马的病已经好了,能亲自给外孙做一个小木马,就像他当年给闺女做的那个一样。
院子里,老马开始唱起了那首我们年轻时最爱听的歌。他的声音苍老但平稳,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和温暖。
我站在厨房门口,望着这个陪我走过大半辈子的男人,心中满是感激。
生活给了我们太多苦难,但终究,它也给了我们彼此。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