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老杨家的小杨”,尽管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身高一米八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老杨家的小杨”,尽管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身高一米八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小杨前两天回村了,开着辆黑色路虎,车窗上贴着城里某开发公司的通行证。车刚开进村口的水泥路,就惊动了闲坐在路边乘凉的几个老头。
“这是谁家的车啊?”
“认不出来了?老杨家的小杨啊!”
老支书眯着眼,放下手里的蒲扇,“回来干啥?”
没人回答。这几年从村里出去的年轻人,很少有回来的。尤其是像小杨这样有出息的。
我和老杨家是隔壁,院墙挨着院墙那种。当年老杨家出事那会儿,我刚从大队部退下来,在家养蜂。那个早晨,我正在院子里给蜂箱喷水,就听见老杨家吵起来了。
这种事村里常有,我也没太在意。
结果没一会儿,老杨媳妇小兰拖着个行李包,满脸是泪地从家里冲出来。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好像在等老杨追出来。但是门里只传来几声闷响,大概是老杨踢翻了什么东西。
小兰抹了把眼泪就走了。
这种事我见多了,尤其是那会儿,八十年代末,村里女人出去打工的不多,但也有几个。没想到小兰这一走,就再也没回来。
那时候她的儿子,就是小杨,刚好八岁。我清楚得很,因为他比我家老二小一岁,两个孩子经常一起玩。
小兰走后,老杨像变了个人似的。本来他就不太爱说话,是村里为数不多会修拖拉机的手艺人,平时忙得见不着人影。小兰走后,他更是整天窝在家里,连修拖拉机的活都不接了。
有时候晚上,我会听见老杨家传来砸东西的声音,然后是小杨的哭声。
第二天早上,小杨总是红着眼睛上学,书包歪歪斜斜挂在肩上,有次甚至忘了穿袜子。我老婆看不下去,就喊住他,帮他收拾了一下。
“爸爸又打你了?”
小杨摇头,“没有,他打墙。”
“为啥打墙?”
“因为墙不会痛。”
村里人对老杨议论纷纷。有人说他脾气怪,才把媳妇气跑的;也有人说小兰早就想去城里,找个借口走了。只有我知道,老杨不是坏人,就是太要强。
那年冬天特别冷,家家户户都烧煤取暖。老杨连煤都舍不得买,他和小杨光靠一个小炉子过冬,烧的还是捡来的枯树枝。
有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小杨站在我家门口,脸冻得通红。
“叔,能不能先借点煤?爸说,下个月修完大队的拖拉机就还你。”
我二话没说,抱了半筐煤给他。看他那小胳膊抱不动,我又帮他送到了家门口。
老杨坐在屋里,正在掰玉米棒子往锅里放。见我进来,他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声音嘶哑地说了句”谢谢”。
锅里煮的是清水玉米粥,连点油星子都没有。桌上放着半个白菜帮子,还有昨天剩的馒头渣。我注意到,餐桌的一条腿断了,用几本教科书垫着。
我没多说什么,只是临走时告诉他:“有啥困难跟邻居说,犯不着自己扛。”
老杨点点头,但我知道他不会开口的。
后来村里人都知道了,老杨媳妇是跟村东头的卖布料的李老板跑了。李老板本来是县里人,后来娶了村里的寡妇,在村里盖了间小超市。那会儿,谁家有个小超市就算是富人了。
小兰经常去那买东西,久而久之,就和李老板好上了。
村里人都劝老杨再找个对象,毕竟他才三十出头,又有手艺。但老杨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天就知道喝闷酒。
“我不稀罕女人,”他总是这么嘟囔,“儿子我自己带。”
两个大男人,一老一小,日子过得跟糙老爷们儿似的。小杨从小就不怎么说话,跟他爹一个样。八岁的孩子,会自己洗衣服,会做简单的饭菜,村里人都夸他懂事。
但我知道,小杨只是不想让人看出来他过得不好。
有次我家老二叫小杨去河边抓鱼,他犹豫了半天才去。回来时,他衣服都湿透了,却提着一小桶鱼,高高兴兴地回家给他爹做鱼汤。
我在院墙那边听见老杨的声音:“这鱼哪来的?”
“我和小刚抓的,”小杨声音里带着骄傲,“我抓了三条呢!”
“以后别去河边,危险。”
接着就没声音了。我以为老杨会表扬儿子几句,或者高兴一下,但是没有。只听见勺子在碗里搅动的声音。
晚上,我听见老杨在屋里低声哭泣。这个硬汉子,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会流露出脆弱。
转眼小杨上了初中,他个子猛蹿,眉眼越来越像他妈。老杨就更不爱看他了,总是背对着他说话。
那几年村里人都开始外出打工。老杨也想去,但是小杨还小,没人照顾。他只能继续在村里修拖拉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小杨初二那年,期末考试全校第一。老师亲自来家访,说小杨应该去县城重点高中。这是村里几十年才出一个的好苗子。
老杨听了,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去,必须去!”他拍着胸脯说,“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让他念完书!”
那天晚上,老杨破天荒地买了两斤猪肉,给小杨做了顿红烧肉。我听见他们父子俩罕见地聊了很久,还有笑声传出来。
第二天一早,老杨就去了镇上,据说是找人借钱。中午回来时,他提了一个旧书包,里面装着几本高中课本,还有一支钢笔。
“提前准备,”他对小杨说,“你妈走的时候,说你将来得念大学。”
这是他第一次在小杨面前提起他妈。
小杨上高中那年,老杨出了车祸。
他骑摩托去县里送修好的零件,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一辆大货车拐弯没看见他,直接把他撞飞了。
老杨没挺过来,走得很安静。
那时候,小杨刚上高一,人还没完全长开,却一下子成了孤儿。村里人轮流去照顾他,我和老婆更是把他当成自己孩子。但小杨没怎么哭,就是变得更加沉默了。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村里人都来了,就连平时跟老杨不对付的人也来了。毕竟,老杨再怪,也是村里的一份子。
让大家没想到的是,小兰也来了。
她穿着城里人的衣服,戴着金耳环,站在人群最后面。没人认出她,直到她走到棺材前,小声叫了一声”老杨”。
村里人炸开了锅,有几个老太太甚至要上去打她。但小杨挡在了妈妈前面。
“别管我爸的事,”他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您走吧。”
小兰愣住了,她伸手想摸小杨的脸,被小杨躲开了。
“杨杨,妈…”
“我叫杨光,不叫杨杨。”
小兰的手僵在空中,最后还是放下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塞给小杨,然后转身走了。
那个信封里有两万块钱,是小兰这些年攒的。她跟李老板的日子也不好过,李老板本性就花心,没几年又找了新欢。小兰后来在县城开了个小服装店,勉强维持生活。
小杨没要那钱,他把信封放在了父亲的棺材里。
老杨走后,村里人以为小杨会辍学。但他没有,反而更加努力。早上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睡觉,中午休息时间也在看书。
他住在学校宿舍,周末才回村。每次回来,都会去看望我们老两口,带点他自己做的小菜,然后去扫扫他爹的坟。
就这样熬到了高考。那年村里遭了旱灾,庄稼都快旱死了。小杨考试那天,我和老婆特意去县城送他。
“考得咋样?”我问。
“还行,”他笑了笑,眼睛亮亮的,“应该能上大学。”
结果出来那天,县高中的校长亲自打电话到村委会,说小杨考了全县第一,被北京一所名牌大学录取了。
全村的广播响了一整天,都在说这个消息。连那些平时看不起老杨的人,也纷纷说早就知道小杨有出息。
我那天杀了只鸡,炖了一锅鸡汤,等着小杨回来庆祝。但他回来后,只是喝了碗汤,就去他爹坟前坐了一下午。
临走前,他跟我说了句让我意外的话:
“叔,我总觉得我爹是故意的。”
“啥意思?”
“他知道我要上大学了,手头紧,所以…去送那零件,其实不用那么急的。”
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老杨那人,就是这么死要强。他宁愿自己不在了,也要让儿子有出息。
小杨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一家大公司。每年春节,他都会回来看看,给我们带点城里的特产,然后在村里呆一两天就走了。
村里人都说他忘本了,但我知道不是。这个村子对他来说,有太多痛苦的回忆。
直到前两年,村里要拆迁了。县里打算开发旅游,我们这个小山村刚好在规划区内。大家都兴奋得不行,盘算着拆迁款怎么花。
这事传到了小杨耳朵里。没想到他突然辞了职,回到了村里。
“我买下这个村。”他对村支书说。
村支书以为他疯了,“这哪是你想买就能买的?得政府规划…”
小杨没多解释,只是拿出一沓文件,上面盖着县政府的公章。原来,这些年他在城里积累了人脉和资金,注册了自己的公司,专门做乡村旅游开发。
县里考察了好几家公司,最终选了他的方案。
“我不拆村子,”他跟村民们解释,“我要原汁原味地保留它,但会改造成民宿和农家乐。大家的房子我按市价收购,愿意留下的,可以参与经营,我保证你们的收入比拆迁款划算。”
村民们半信半疑,但架不住他给的价格确实高。一传十,十传百,最终大部分人都同意了。
工程开始的那天,我在自家门口看着推土机进村,心里滋味复杂。小杨站在村口,穿着城里人的西装,却意外地不显违和。
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把钥匙。
“叔,您和婶不用搬。这是改造后您家的钥匙,我尽量保留了原来的样子,只是加了些现代设施。”
我握着钥匙,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爹的坟…”
“不动,”他笑了,“我在那周围规划了一片花海,到时候会很漂亮。”
我点点头,想说点什么,却哽住了。
小杨拍拍我的肩膀,突然说:“叔,我妈前几天联系我了。”
“哦?她…还好吗?”
“还行,”小杨皱了皱眉,“她想回来看看。”
我没说话,这事不好评判。
“我答应她了,”小杨继续说,“但有个条件。”
“啥条件?”
“她得去我爹坟前,待一整天,什么也不带,就像我爹带我那样。”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这孩子,到底还是老杨的儿子,倔强得很。
如今,村子已经变了模样。老宅子都保留着,但内部焕然一新。街道两旁种满了花,还有几家小咖啡馆和手工作坊。城里人周末喜欢来这里住一晚,体验一下”原汁原味”的农村生活。
而我,早已经习惯了咖啡的味道,习惯了那些城里人好奇的目光。
老杨的坟前,现在真的有一片花海,紫的红的黄的,开得正艳。小杨经常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着夕阳西下。
我有时候会想,如果老杨还在,看到儿子这么有出息,会不会笑一笑?
至于小兰,她确实回来了一次,在老杨坟前待了整整一天。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人去问。
第二天一早,她就走了,据说是回县城继续开她的小服装店去了。
小杨没送她,只是在她走后,多去了几次他爹的坟。
乡亲们都说,小杨孝顺,有出息。但只有我知道,他心里住着一个八岁的小男孩,那个想把河里抓到的鱼带回家,却得不到一句夸奖的小男孩。
村口的大榕树下,新修了一个凉亭。小杨说,那是专门给老人乘凉用的。每到傍晚,村里剩下的几个老人就会聚在那里,说说笑笑。
我有时候会想,这个被儿子买下的村庄,是不是就是一个大大的念想?是小杨对父亲,对童年,甚至是对母亲的一种纪念?
但我没问过他,有些事,心照不宣就好。
就像老杨活着的时候,从来不说他有多爱这个儿子,但为了儿子,他宁愿透支自己的生命。
就像小杨从不说他有多想念父亲,但他把整个村庄都买了下来,只为保留那一份记忆。
人这一辈子啊,总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它们像是埋在土里的种子,看不见,摸不着,却在风吹雨打中,悄悄生根发芽。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