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的冰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温度一高,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个老人在抱怨天气不好。姐夫来的那天,这老家伙叫得格外起劲。
县城里的七月,热得发慌。
我家的冰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温度一高,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个老人在抱怨天气不好。姐夫来的那天,这老家伙叫得格外起劲。
姐夫端坐在我家的沙发上,那是我媳妇去年从县城家具城买的,坐垫下塞了两本去年的《致富经》杂志,为的是撑起一块下陷的地方。我递给他一杯茶,是用去年姐姐送的保温杯装的,杯盖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去了。
“小强,有事和你商量。”姐夫抿了一口茶,皱了皱眉,大概是觉得太烫了。
我抹了把额头的汗:“大热天的,什么事这么急?”
窗外,邻居家的狗”旺财”正冲着路过的电动三轮狂吠,那三轮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车斗里装满了西瓜,上面盖着湿麻袋。一滴水从麻袋边缘滑落,砸在尘土飞扬的路面上,瞬间消失不见。
“小雨考大学的事。”姐夫放下茶杯,“考上了,北京那个。”
小雨是我外甥女,姐姐的女儿,今年高考。
“那不是好事吗?”我笑着说,“小雨从小学习就好,考上重点大学不是早就料到的事?”
姐夫的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那是条旧牛仔裤,膝盖处已经发白。我突然想起十年前他穿这条裤子参加镇上拔河比赛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运输队的,力气大得很。
“不能去。”姐夫说。
冰箱的声音停了一下,又继续响起来。
“为啥不能去?”
“太远了,花钱太多了。”
一只蚊子不知道从哪飞进来,绕着我耳边”嗡嗡”直叫。我随手一拍,蚊子没打着,只在墙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手印,旁边还有去年夏天的几个类似痕迹。
“可是…”
姐夫打断我:“小雨已经收到县里建筑公司的录用通知了,做文员,月薪三千五,年底双薪。不出县城,离家近,能照顾你姐。”
窗外的”旺财”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吠声,只剩下卖西瓜的吆喝声,在午后的热气中变得模糊不清。
“北京那学费一年多少?生活费呢?住宿费呢?四年下来十几万啊。”姐夫掰着指头算,“咱们家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看着墙上那张全家福,是三年前春节照的。照片里小雨穿着红色毛衣,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照片边框上有一道裂缝,是去年地震时从墙上掉下来磕的,我用502胶水粘好又挂了回去。
我去买了两瓶啤酒回来,啤酒是从小卖部的冰柜里拿的,冰得手都发麻。小卖部的王嫂问我怎么中午喝酒,我说家里有客人。她说:“刚到了新口味的泡面,要不要来两桶?”我摇摇头,说不用了。
回来时,我看见姐夫的摩托车旁边停着一辆电动车,是婶子的。
婶子不是我亲婶,是村里的老支书李叔的媳妇,大家都叫她李婶。她家和我姐家是邻居,和我姐关系特别好。
“回来了?”婶子坐在我家沙发上,朝我笑笑。媳妇从厨房端出一盘花生米,花生米上撒着一点辣椒面,红红的。
“婶子怎么来了?”我把啤酒放在茶几上,拿过一个开瓶器。开瓶器是去年县城啤酒节上拿的赠品,上面印着”青岛啤酒”几个字,已经有点褪色了。
婶子看了看姐夫,又看看我:“听说小雨考上大学了,北京的重点大学,来恭喜一下。”
姐夫脸上的表情有点尴尬,他挠了挠后脑勺:“是考上了,不过…”
“不过什么?”婶子问。
“不过我们可能让她不去了,在家找个工作。”
“为啥不去?”婶子问。
“家里条件不允许嘛,大城市花钱太多。”姐夫说着,接过我递过去的啤酒,“再说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找个稳定工作,早点成家不好吗?”
我家的风扇是老式的台扇,叶片上积了一层薄灰,转起来时灰尘在阳光下飘散。窗外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不知道是谁在大中午的还跳舞。
婶子笑了笑,没说话,低头喝了口茶。我注意到她的手腕上戴着一块旧手表,表带都有点发黄了。
姐夫的手机响了,是一段老歌《再回首》的铃声。他看了一眼屏幕:“你姐打来的,我出去接一下。”
姐夫出门后,婶子突然凑近我,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我:“你帮帮小雨。”
信封有点厚,我一摸就知道里面是钱。
“这是…”
“我和你李叔的一点心意。”婶子压低声音,“小雨那孩子聪明,不能埋没了。”
我愣住了:“婶子,这使不得…”
“别废话。”婶子打断我,“小雨的事我都听说了。你姐夫不是不让她去吗?你多做做工作。这钱你拿着,不够还有。”
我还想说什么,婶子却朝门外努了努嘴:“你姐夫回来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姐夫推门进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你姐说午饭做好了,让我回去吃饭。婶子,要不要一起?”
婶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不了,家里锅里还炖着肉呢,得回去看看。”
等他们都走后,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沓红色的百元大钞,足足有两万块。我的手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害怕。
媳妇从厨房探出头:“谁给的?”
“李婶。”
“给小雨上大学的?”
我点点头。
媳妇叹了口气:“欠着的人情债,早晚要还的。”
我把钱塞回信封:“先吃饭吧。”
晚上,我骑着电动车去了姐姐家。
姐姐家住在县城东边的老小区,楼下的路灯一到晚上就忽明忽暗的,物业说好几次要修,到现在也没见人来。
小雨开的门,看见我眼睛一亮:“舅舅!”
她瘦了,脸色有点发白,眼睛下面有明显的黑眼圈。高考的压力大概还没完全消退。
姐姐在厨房里忙活,听见我来了,探出头来:“吃过了吗?要不要留下来吃点?”
我摇摇头:“吃过了。”
姐夫不在家,小雨说他去朋友家打牌了。
客厅里放着一个旧电视机,正播着本地新闻。茶几上摆着几本高考复习资料,已经有些发皱了。墙上挂着小雨的几张奖状,最上面那张已经有些发黄了。
“小雨,考得怎么样啊?”虽然已经知道结果,我还是装作不知情地问。
小雨低下头:“考得还行,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那不是好事吗?怎么看你不太高兴?”
姐姐从厨房里端出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茶几上:“她爸不让她去。”
小雨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但她迅速地眨了眨眼睛,没让眼泪掉下来。
姐姐叹了口气:“家里条件你又不是不知道,勉强凑钱让她去,万一…”
“万一什么?”我问。
“万一毕业找不到工作怎么办?现在大学生不也有好多找不到工作的吗?”姐姐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是条已经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围裙,角落绣着一朵不知名的小花。
“堂姐家的孩子,大学毕业两年了,还在家里啃老呢。”姐姐又补充道。
小雨咬着嘴唇没说话。
我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汁水沿着手指流下来。屋子里有些闷热,电风扇”呼呼”地转着,却只是把热气从这边吹到那边。
“小雨,你想不想去?”我问。
小雨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想,我特别想去。”
姐姐在一旁叹气:“想是想,可是…”
“那就去。”我打断她,“我支持你去。”
小雨眼睛瞪大了:“真的吗,舅舅?”
姐姐皱眉:“小强,这事不是你说了算的。”
“我知道。”我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但是总得有人支持她吧?”
外面传来自行车的铃声,接着是小区保安吹着哨子驱赶占道经营的小摊贩。有人在楼下高声争执着什么,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刺耳。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村里找李婶。
李叔已经出门了,李婶一个人在院子里洗衣服。院子角落里种着几棵辣椒,结的辣椒小小的,红红的,很是喜人。
“婶子,钱我不能要。”我把信封递给她。
李婶的手上还有肥皂沫,她也不接:“怎么?不想帮小雨了?”
“不是不帮,是…”我支支吾吾的,不知道该怎么说。
李婶冲洗掉手上的肥皂沫,擦干手,接过信封,又塞回我手里:“知道为什么是我给钱,不是别人吗?”
我摇摇头。
“你可能不知道,我有个女儿。”
我确实不知道。据我所知,李婶和李叔一直没有孩子。
“我女儿叫小兰,比小雨大三岁。”李婶的声音变得有些遥远,“她十八年前高考,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一只蜜蜂在辣椒花上嗡嗡地飞着,阳光透过院子里的柿子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那时候家里太穷了,上不起。”李婶继续说,“你李叔刚从矿上下来,身体不好,一直咳嗽。我们就没让她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静静地听着。
“后来她去了县城卫生院当护士,结婚,生子。”李婶的眼神有些涣散,“三年前,她得了病,走了。”
“对不起,婶子,我不知道…”
“没事。”李婶摆摆手,“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路,错过了就是一辈子。我和你李叔不想小雨和小兰一样,有梦想却不能追求。”
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柿子树”沙沙”作响,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来。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李婶问。
我摇摇头。
“因为小雨她爸不会接受我们的钱,但他会听你的。”李婶说,“你是他小舅子,又是读过书的人。”
我苦笑:“我就一个中专毕业的,算什么读过书的人。”
李婶认真地看着我:“在我们这个地方,你已经算是有文化的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信封揣进兜里。
李婶又蹲下身继续洗衣服,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是我注意到,她的手有些发抖。
晚饭后,我又去了姐姐家。
这次姐夫在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是个综艺节目,主持人穿着亮闪闪的衣服,声音尖得刺耳。姐夫手里拿着一把蒲扇,不时地扇几下。
“有什么事吗?”看到我来,姐夫问。
“小雨的事。”我直截了当地说。
姐夫的脸沉了下来:“这事已经定了,不用再说了。”
“你真的想好了吗?”我问。
姐夫把电视音量调小了一点:“必须想好才说嘛。小雨在家里上班多好,离家近,以后成家生子也方便。”
我看了看隔壁房间,小雨不在家。
“她去图书馆了。”姐姐解释道,“说是想看看大学专业的书,提前了解一下。”
我点点头,转向姐夫:“你知道我为什么能在县城开店吗?”
姐夫愣了一下:“你不是一直在城里干维修吗?”
“对,但如果没读过中专,学过电器维修,我可能现在还在村里种地。”我说,“就因为比别人多学了那么一点技术,日子才能过得好一点。”
姐夫不说话了,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电视画面闪烁着,一会是新闻,一会是电视剧。
“小雨比我聪明多了,她能考上北京的重点大学,将来的路肯定比我宽广。”我继续说,“你就忍心让她一辈子呆在县城?”
姐夫放下遥控器:“道理我都懂,但钱呢?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少说也要三四万,四年就是十几万。我们上哪弄那么多钱?”
我从口袋里掏出李婶给的信封:“这是两万,算我借给你的。”
姐夫瞪大了眼睛:“哪来的钱?”
“我攒的。”我撒了个谎,“生意还可以,这些年也存了一点。”
姐姐在一旁抹起了眼泪:“小强,这使不得…”
“姐,别说了。”我打断她,“我一个人过日子,没什么大花销。再说了,等小雨毕业了,挣钱了,再还我也不迟。”
姐夫低下头,看着那个信封,久久不语。窗外传来小区里孩子们玩耍的笑声,隔壁邻居家的电视声也隐约可听。
“就算有这两万,还是不够啊。”姐夫终于开口。
“第一年有了,后面的我们再想办法。”我说,“再说现在国家不是有助学贷款吗?学校也有奖学金,小雨这么优秀,肯定能拿到的。”
姐夫抬起头看我:“你就这么看好她?”
“当然。”我肯定地说,“小雨从小学习就好,这些年没少拿奖状。上大学是她的梦想,你们不能就这么把它掐灭了。”
姐姐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可是北京那么远,她一个女孩子…”
“现在交通这么方便,有节假日不就能回来了吗?”我说,“再说了,大城市机会多,说不定她毕业就能在那边找到好工作。”
姐夫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开口:“那行吧,就让她去。不过要跟她说清楚,学习要努力,不能辜负了这么多人的期望。”
姐姐破涕为笑:“那当然,我们家小雨从来没让人失望过。”
我悄悄松了一口气,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村里找李婶,告诉她好消息。
李婶正在院子里摘辣椒,看见我进来,脸上露出询问的表情。
“搞定了。”我笑着说,“姐夫同意让小雨去北京上大学了。”
李婶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太好了!”
她放下手中的篮子,里面装满了红彤彤的小辣椒。
“不过我有个问题。”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你说你有个女儿叫小兰,为什么我从来没听说过?”
李婶笑了笑:“因为没有这个人。”
我愣住了:“什么?”
“我编的故事。”李婶坦然道,“我和你李叔确实没有孩子,但我们看着小雨长大,就像看自己的女儿一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呆呆地站在那里。
“别那么惊讶。”李婶继续摘辣椒,“有时候,一个好故事比道理更有用。你姐夫如果知道是我们非亲非故的给钱,肯定不会要。但如果他以为是你给的,就好接受多了。”
一只蝴蝶飞过来,落在了一朵辣椒花上。
“钱还是我和你李叔的退休金攒的,你别有心理负担。”李婶说,“就当是我们圆了一个没有孩子的老人家的心愿吧。”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所以您是希望通过小雨,圆自己未曾有过的女儿的大学梦?”
李婶摘下一个特别红的辣椒,放进篮子里:“人到了我这个年纪,看什么都通透了。我和你李叔这辈子没有孩子,但我们还有亲情啊。小雨就像我们的女儿一样,看着她从小长大,我们希望她能飞得更高一些。”
阳光洒在李婶的脸上,我突然发现她脸上的皱纹比我想象的要多,头发也已经花白了不少。
“谢谢您,婶子。”我由衷地说。
李婶摆摆手:“别跟我说这些客套话,等小雨上了大学,你来告诉我她的情况就行。”
九月初,我和姐姐、姐夫一起送小雨去火车站。
月台上人来人往,有说笑的,有哭泣的,有拥抱的。小雨穿着一件新买的白色T恤,背着一个蓝色的双肩包,显得特别年轻。
“到了北京记得给家里打电话。”姐姐不停地叮嘱,“天冷了要多穿衣服,饭要按时吃,不要省钱委屈自己…”
姐夫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提着小雨的行李箱。
“火车要进站了。”我提醒道。
小雨突然扑到姐夫怀里:“爸,谢谢你让我去北京上大学。我会好好学习的,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姐夫的眼圈红了,他拍了拍小雨的背:“去吧,好好的。”
小雨又拥抱了姐姐,最后转向我:“舅舅,谢谢你。”
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去吧,别忘了常联系。”
火车进站了,小雨登上车,在车窗前向我们挥手。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火车远去的照片。
回去的路上,姐夫问我:“拍照干什么?”
我说:“给李婶看。”
姐夫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车窗外,田野在飞速后退,我想起李婶院子里那棵结满小红辣椒的辣椒树,和树下那个笑着的老人。有些人,有些事,就像那些不起眼的小辣椒一样,看似普通,却总能在你的生活中增添一抹亮色,带来一丝温暖。
小县城的夏天就要过去了,但我知道,对小雨来说,人生的夏天才刚刚开始。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