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我就在菜场门口碰见了王大妮。她两手提着半满的菜袋,却在停下来说话。菜袋上印着县城新开的”百年好合”婚庆公司广告,字迹已经模糊。
天还没亮,我就在菜场门口碰见了王大妮。她两手提着半满的菜袋,却在停下来说话。菜袋上印着县城新开的”百年好合”婚庆公司广告,字迹已经模糊。
“听说了吗?王二叔跪县政府了!”
我正低头挑豆角,差点把烂的那头掰到袋子里。
“二叔?咱们村那个王二叔?”我问。
“可不就是他,为那老宅的事,一跪就是一天呢。”
豆角摊主抬了抬眼皮,顺口问了句:“怎么卖的?多少钱一斤?”
大妮瞥了他一眼,压低声音对我说:“政府收了他家那块地,前几天才到账。五个娃都吵着要分钱,可二叔一分没给。”
一个戴草帽的老头从我们身边挤过,袖口蹭到我的胳膊,留下一股农药和烟草混合的气味。
“咱先买菜,一会儿说。”我不太信这事,自从王大妮夫妻买了台电视,家里的故事总比县城里播的连续剧还多。
王二叔家的老宅子就在村口那条土路的尽头,黄土墙砌了有六十年了,门前有棵老槐树,树干上钉着个生了锈的铁环,据说是王二叔爷爷拴马用的。那时候铁环还新,马也还在。
上个月下了场大雨,屋后那堵墙塌了一半,砸了隔壁李家的鸡窝。王二叔没修,说是政府要拆迁,修了也白修。全村人都知道这事,却没人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拆,只知道去年村委会来人量过地。
大妮带着一袋青椒和我沿着村道往回走,路边黄色的野花开了一片,也不知叫什么名字。
“其实那钱早该给了,政府拖了好几个月才批下来。”大妮指着路边的花,突然说,“这花以前二叔家后院也有。”
路边有个塑料袋被风吹得贴在电线杆上,我随手把它扯下来,揉成一团塞进口袋。村里没有垃圾桶,这些东西最后都会被风吹进田里。
“二叔打算怎么分?”我问。
“这不就是问题吗?二叔说一分不分,都用来盖养老院!”
大妮往地上啐了一口:“这不是扯淡吗?老宅是祖上留下来的,拆迁款怎么能说不分就不分?”
拐过一个弯,我看到村委会墙上贴着的宣传画”孝敬父母,尊老爱幼”,边角都卷起来了,也没人去贴新的。
“他家大女儿王兰,就那个在县医院当护士的,气得不行。她都三十多了还没嫁出去,说是攒钱买房子才能找个城里人。”
我记得王兰,瘦高个,走路很快,总是微微皱着眉头,在村里人眼里算是飞出去的金凤凰了。每次回村都穿着白大褂,挂个听诊器,村里小孩都跑去找她看病,她也不烦。
大妮没等我接话,又说道:“二儿子王强更不得了,跑去村委会大吵大闹,说要告他爹。你说这成啥事?咱们老一辈哪有告父母的道理?”
路过王家时,我注意到大门紧闭,门口放着几个纸箱,上面印着”小心轻放”的字样,已经被雨水冲得模糊不清。
“小儿子也不安分,前天在镇上喝得烂醉,躺在文化站门口被城管抬走了。”
我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大妮:“这和县政府有什么关系?二叔为啥去跪政府?”
大妮神秘地压低声音:“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那拆迁款根本没到二叔手里,全进了县政府的账!二叔亲口跟镇长说,要把这笔钱捐给县里办养老院。”
这时候一辆满载西瓜的三轮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差点撞到我。车主李三娃冲我们喊了声”看路”,继续往前骑。他车后绑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冰镇西瓜5元一斤”,漆还是湿的,往下滴着。
吃过晚饭,我骑自行车去了趟县城。
县政府门口围了不少人,大多是来办事的,拿着各种文件夹和塑料袋。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伸到了马路对面的银行门口。
果然,台阶上跪着王二叔,穿着那件发白的蓝布衬衫,膝盖下垫着一张报纸。他旁边放着个水壶,还有半个馒头。有人想扶他起来,被他轻轻推开。
我走过去,叫了声”二叔”。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
“回去吧,别管我的事。”他转过头,继续面对着政府大楼。
旁边有个穿制服的人走过来,像是保安,但没赶他走,只是站在一旁看着。
我在台阶下站了一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从里面走出来,看样子像是个干部。他走到王二叔面前,弯下腰说了些什么,王二叔只是摇头。
我走近了些,听见那干部说:“老人家,您先回去吧,这事我们会处理的。”
“我不回去,”王二叔的声音很平静,“除非你们答应我的条件。”
干部叹了口气:“您这是何必呢?那钱是您的拆迁补偿,政府没权利收着。”
王二叔抬起头,眼里闪着光:“那钱我捐了,就不是我的了。我要看到你们拿去建养老院,不然我不走。”
一个骑摩托车的年轻人停在路边,摘下头盔,大喊:“爸!你干什么呢!”
是王二叔的小儿子王明。他快步走过来,想拉起父亲:“你这是干什么?大家都等着分钱呢,你倒好,全捐了?”
王二叔甩开儿子的手:“什么分钱?那是祖宗留下的土地,不是我一个人的。”
王明急了:“那更应该分给我们子女啊!我结婚的钱都没着落,你倒好,全捐了!”
王二叔看着儿子,眼神突然变得很陌生:“你爷爷在世时,把那块地给了我,只说了一句话:’留着,会有用的。’现在我知道有什么用了。”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有人拿手机拍照,有人小声议论。
王明又说:“你知道大姐多不容易吗?城里的房子买不起,对象都跑了两个了!二哥家孩子上学也要钱,你怎么能…”
“够了!”王二叔突然提高了声音,“我都七十多了,你们指望我活多久?那老宅子住了一辈子,值这么些钱,不就是政府看上了那块地吗?我死后,你们连个地方都没有!”
“有钱就有地方了!”王明几乎是吼了出来。
王二叔摇摇头:“哪有那么多地方?县里的养老院挤得进不去,你们以后老了怎么办?我的钱能帮多少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这时,又来了几个人。是王兰和王强,还有王家的小女儿。他们看起来都很着急,应该是刚得到消息赶来的。
王兰二话不说,上去就要扶父亲:“爸,这像什么话?多丢人啊!咱们回家说。”
王二叔固执地留在原地:“除非他们答应建养老院,否则我不走。”
王强像是被这话刺激到了:“您这是什么道理?我家孩子上学的钱还没着落呢!那是我们家的钱,凭什么您一个人做主捐了?”
“就是,爸,你太自私了!”小女儿也附和道。
这话像一记耳光,打在王二叔脸上。他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这时,一个老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拄着拐杖,慢慢地走到王二叔面前。
是李大爷,村里的老支书,都八十多了。
“老王啊,”李大爷的声音有些颤抖,“你是为了那块地,还是为了别的?”
王二叔抬头看着老友,眼睛湿润了:“李哥,你知道的,我爹临走时说,那地方会有大用处。现在政府给了钱,比我卖了它强。我就想,与其便宜了开发商,不如做点实事。”
李大爷点点头:“可你也不能这样啊,下跪算什么?”
王二叔苦笑道:“我能怎么办?他们不答应,我就在这跪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总得给后人留点什么。”
李大爷转向王二叔的子女们:“你们啊,只看到钱,没看到你们父亲的心。那老宅子,住了几代人?王家祖上又留下什么了?就那一亩三分地,你们真分了,能分几个钱?”
王兰似乎被这话触动了,低下了头。
那个戴眼镜的干部又走了过来:“王老,您的心意我们领了。这样吧,我向您保证,您的捐款一定用在养老院建设上,您看行吗?”
王二叔还是摇头:“我要看到文件,盖了章的。”
干部无奈地笑了笑:“好,您稍等,我去拟文件。”
太阳落山了,县政府门口的人渐渐散去。只有王二叔还跪在那里,身边围着他的几个子女。
我买了几瓶水,走过去递给他们。
王兰接过水,轻声说了句”谢谢”。她看起来比平时憔悴,护士服上甚至有一小块污渍。
“爸,你到底要干什么?”王强的声音放软了,“那钱就算捐了,也该留点养老啊。”
王二叔喝了口水,把瓶子放在台阶上:“养什么老?老了就去养老院,我盖的养老院。”
王明笑了:“您打算自己去住自己捐款盖的养老院?”
“怎么不能?”王二叔认真地说,“到时候你们来看我,就说我是捐款人,肯定有面子。”
大家都笑了,气氛缓和了一些。
王兰犹豫了一下,问道:“爸,您真的想好了吗?”
王二叔点点头:“想了很久了。自从你妈走后,我就想过这事。咱们村多少老人,儿女都在外面打工,没人照顾。我这辈子没做过什么大事,能做这一件,也算没白活。”
王兰的眼圈红了:“可是爸,我们也有难处啊。”
王二叔看着女儿:“我知道。所以我只捐了一半,另一半…”
“什么?”几个子女异口同声地问。
“另一半已经存进了银行,分成五份,一人一份。”王二叔从口袋里掏出五张纸条,“这是账号,密码都是你们的生日。”
子女们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
王明接过纸条,看了看,突然笑了:“爸,你这是唱的哪出啊?”
王二叔也笑了:“你们以为我真那么糊涂?拿全家的钱去捐?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会怎么做。”
这时,那个戴眼镜的干部拿着文件走了出来:“王老,给您过目一下。县政府接受您的捐款,专款专用于县养老院建设,您还会被列为县养老院的名誉顾问。”
王二叔接过文件,仔细看了看,又递给王兰:“你念书多,看看有没有问题。”
王兰看完,点点头:“没问题,爸。”
王二叔站起来,膝盖因为跪得太久有些僵硬。他看着文件上的公章,眼睛亮了起来:“好,就这么定了。”
转向子女们,他说道:“回家吧,有话回家说。”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人慢慢走远。王二叔走在最前面,背挺得很直,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三个月后,县养老院开工了。奠基仪式上,王二叔被请去剪彩。横幅上写着”感谢王老先生无私捐赠”,县电视台还来了记者。
王二叔穿着那件蓝布衬衫,看起来有些不自在。剪彩时,他的手有些抖,剪刀差点掉在地上。
记者采访他:“王老先生,您为什么会想到捐款建养老院呢?”
王二叔想了想,说:“那老宅子住了一辈子,就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现在变成钱了,也该用来给人遮风挡雨。”
当天晚上,王家办了个小宴席。我也被邀请去了。
席间,王兰举起杯子:“敬爸一杯。爸,对不起,我们那天不该那样说您。”
王二叔摆摆手:“都过去了。”
王明笑着说:“爸,我昨天去看了那块地,养老院盖好了,真不错。”
王二叔眼睛亮亮的:“等我老了,就去那住。到时候你们轮流来看我,别忘了。”
王强举起杯子:“一定!”
酒过三巡,王二叔有些微醺,他靠在椅子上,看着围坐的子女们,突然说:“其实我那天去跪政府,不全是为了养老院的事。”
大家都安静下来,等他继续说。
“我是想让你们看看,什么才是最重要的。”王二叔的声音很轻,“不是钱,是人心。我走了以后,你们还得在一起过,要是为了钱翻脸,那才是真可惜。”
我看见王兰偷偷抹眼泪。
王二叔继续说:“那老宅子,是你爷爷留给我的。他临走时说,不管值多少钱,都得用在正道上。我想来想去,这养老院算是正道了。”
席间,王明提议:“爸,要不您搬到县城来住吧?我们轮流照顾您。”
王二叔摇摇头:“不了,我还是喜欢村里。等养老院建好了,我偶尔去住几天就行。”
酒席散了,王二叔送我到门口。夜色已深,远处传来几声狗叫。
“谢谢你那天来看我。”王二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笑了笑:“二叔,其实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跪着呢?”
王二叔望着远处,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些事,站着说不清楚,得跪下来,才能让人听见。”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递给我:“你看看这个。”
我翻开一看,是一本存折,上面有一笔十万元的存款。
“这是?”
“我留的养老钱。”王二叔笑了,“那天分给孩子们的只是一部分。这笔钱足够我用了,剩下的也会捐给养老院。”
我把存折还给他:“二叔,您真是…”
“别说了,”他挥挥手,“人这辈子,不就是想活出点意思吗?”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王二叔跪在县政府门口的样子。他看起来那么固执,又那么坚定。
也许,有些东西比金钱更值得我们去珍惜。就像那个六十年的老宅子,看似只是几堵黄土墙,却承载了几代人的记忆和情感。
第二天早上,我路过村口时,看见王二叔正在老槐树下乘凉。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他向我招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里闪烁着平静的光芒。
“喝茶不?”他问。
我点点头,走了过去。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