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叔站在村委会门口,戴着他那顶褪了色的草帽,帽檐都翘起来了,还是不肯扔。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指甲缝里还有黑土,大概是早上去地里转了一圈。
那天是阴历七月初七,我永远也忘不了。
王叔站在村委会门口,戴着他那顶褪了色的草帽,帽檐都翘起来了,还是不肯扔。他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指甲缝里还有黑土,大概是早上去地里转了一圈。
我正好去村委会送材料,隔着老远就看见王叔站在那儿,像棵老槐树一样,不动。
“王叔,这么早就来办事啊?”我打了声招呼。
王叔抬头,眼神有点飘。他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什么,又咽回去了。就这样沉默了十几秒,他突然说:“小周,那个…县里银行的存折能查到钱去哪了不?”
我愣了一下:“怎么了?”
王叔摆摆手:“没事,没事。”
这哪是没事的样子。
王叔原先在砖厂干活,退休金不多,每月一千多块。日子过得还算平顺,儿子在广州一家物流公司上班,隔三差五寄点钱回来。媳妇徐婶五年前走了,肺癌。
那会儿我刚从大学毕业回村当了个小干部,负责村里的民生工作。徐婶临走那阵子,我去他家做过几次家访。记得房子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平房,地上铺着花花绿绿的塑料垫子,电视机上摆着徐婶年轻时的黑白照片。照片前面放着半个苹果,说是徐婶爱吃的。
送走了老伴后,王叔整个人都萎了。本来话就不多的人,更是一天能不说一句话。村里人见了他,他就点点头,眼睛盯着地面,仿佛地上有什么宝贝似的。
去年春天,村里通了天然气。王叔家那老气罐子终于可以退休了。安装那天,我去他家监督施工,看到王叔房间床头柜上放着个塑料袋,装着几张银行卡和存折。
他见我看见了,不好意思地把袋子塞到枕头底下:“都是些零花钱。”
零花钱?我心里嘀咕,王叔原来还挺会攒钱的。
“那个王叔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我问村支书老李。
老李叹口气:“唉,被骗了。”
“啊?”
“前天来了个自称是他儿子公司的人,说他儿子出了意外,需要手术费。”老李点了根烟,“你也知道王叔这人,平时不怎么用手机,儿子打电话都是村委会这边接转的。”
“然后呢?”
“王叔把存折里的钱都取出来了,五万多。积蓄啊,全给了那骗子。”
我一下子站起来:“报警了吗?”
“报了,警察说这种电信诈骗案太多了,而且那人肯定是用的假身份信息,追回可能性…”老李摇摇头。
“那王叔儿子呢?”
“联系上了,好好的,在广州上班呢。这不,王叔这两天也反应过来了,可钱已经…”
我透过窗户看向外面,王叔还站在那里,腰比平时弯得更厉害了。
村里人听说这事后,都来了。
刘婶拿来两斤自家腌的咸菜:“王啊,吃点咸菜下饭。”咸菜罐子是洗过的旧奶粉桶,上面的商标都快看不清了。
张大爷递给王叔二百块钱:“我这退休金昨天刚到账,你先拿着用。”那二百块折成了小方块,八成是藏在什么特别的地方。
连平时和王叔有点矛盾的赵四也来了,默默地在王叔门口放下一条烟就走了。
村支书老李召集了个小会,大家伸手帮衬,居然凑了一万多块。我去送钱时,王叔怎么都不肯收。他只是重复一句话:“是我老糊涂了,怎么能连儿子声音都听不出来?”
钱最后还是放在了王叔桌上,他没再推,只是盯着那堆钱看了很久,眼里有光,也有湿润。
“大伙儿的心意,你收着。”我说,“钱没了可以再挣,身体垮了可不行。”
王叔嗯了一声,忽然问我:“小周,你懂种菜不?”
我一愣:“会一点,怎么了?”
他没回答,只是点点头,仿佛在确认什么。
那天晚上,村里的广播突然响了,平时只有过年才用的大喇叭,传来王叔沙哑的声音:“谢谢乡亲们…我王立业记住了…不会忘…”
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是王叔不会用麦克风。喇叭里传来老李的声音:“好了好了,大家都知道了。”然后就静了。
后来一个多月,王叔没怎么出门。偶尔在村口看到他,也是匆匆走过,像是要躲着人。有人说看见他半夜骑着三轮车出村,不知道去哪。
夏天过去,入了秋。我那阵子忙着村里征地的事,也没空关心王叔。直到有一天,村委会来了个陌生人,问我认不认识王立业。
那人穿着西装,说话带点南方口音,自称是种子公司的。
“王叔?他怎么了?”我警惕起来。
“没事没事,”那人笑笑,“是合作伙伴关系。”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上面印着”绿源农业科技有限公司”。
见我狐疑,那人解释道:“王师傅在我们公司租了一块试验田,种有机蔬菜。”
“王叔种菜?”我差点笑出来,“他连茄子瓜果都分不清楚。”
那人神秘地笑了笑:“您可别小看王师傅,他这几个月可是我们基地的明星了。”
我没太当回事。王叔这年纪了,能有什么大动作?
十月底的一个周六,村口忽然停了辆小卡车,车厢上盖着油布。
王叔从驾驶室下来,穿着一件新外套,腰板也直了不少。他见了我,居然主动打招呼:“小周,来帮个忙!”
我走过去,王叔掀开油布,车厢里满满当当的新鲜蔬菜:紫色的茄子,翠绿的青椒,还有黄澄澄的南瓜…颜色鲜亮得不像话。
“这…哪来的?”我惊讶道。
“我种的!”王叔脸上的皱纹舒展开,眼睛亮得像个孩子,“去把村委会的大喇叭打开,告诉大家来拿菜!”
不一会儿,村里人都来了。王叔站在车厢旁边,声音洪亮:“乡亲们,这是我的一点心意,都拿回去尝尝!”
大家你一袋我一袋地分着菜,有人问:“王叔,这菜咋长得这么好看?”
王叔笑而不答,只是忙着往大家手里塞菜。
等人群散去,王叔才跟我说起了这半年的事。
原来那天他问我懂不懂种菜后,就下了决心。他用村里凑的那一万多块钱,加上儿子额外寄来的一些,租了县城郊外一块地。那个种子公司正好在搞有机蔬菜试验,缺乏农村实践经验,王叔就去应聘了。
“刚开始人家不信我行,”王叔喝了口水,喉结动了动,“我就说,我干了一辈子活,老胳膊老腿还能使。”
那公司专门派了农艺师指导他,教他有机种植技术。王叔起早贪黑,一点一点摸索。
“头两个月失败了好几茬,眼看钱快花完了,我整宿睡不着。”
转机出现在八月。王叔种的一批芹菜长势特别好,公司收了去送检,发现各项指标都超标。
“那个穿西装的小伙子,就是来我们村的那个,当时对我说:‘王师傅,您这双手是宝贝啊!’”
后来,公司和王叔签了合同,让他负责一块试验田,工资加提成,月入能有七八千。
“你没告诉我们?”我有点责怪地问。
王叔搓搓手:“我想等有了成绩再说。万一半途又黄了呢?老脸往哪搁?”
我看着眼前这个老人,忽然觉得他年轻了许多。
“你知道吗,小周,”王叔声音低了下来,“其实那天被骗,我不只是心疼钱,更害怕的是…觉得自己没用了,老了,糊涂了。”
他看向远处,眼里有光:“现在好了,我证明自己还行,还能干点事,还能…回报大家。”
菜发完了,王叔坐在村委会门口的石凳上,点了根烟。这是他徐婶走后,第一次主动点烟。
“王叔,”我坐到他旁边,“你这事儿,村里人都高兴。”
“是啊,”他吐出一口烟,“我也高兴。”
风吹过来,带着十月的凉意。我注意到王叔的外套口袋里露出一角粉红色的东西。
顺着我的目光,王叔不好意思地拿出来,是个粉红色的小本子。
“公司发的记账本,”他翻开给我看,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还有些我看不懂的符号,“这是施肥记录,这是浇水记录,这是…”
突然,一张照片从本子里滑出来,落在地上。我捡起来,是张老照片,徐婶年轻时的样子,站在一片菜园子里,笑得很灿烂。
王叔接过照片,小心地放回本子里:“她年轻时在生产队种过菜,特别有一套。”他顿了顿,“可能是她在那边看着我,教我怎么种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小周啊,”王叔忽然正色道,“我想办个事。”
“您说。”
“我想在村里办个蔬菜培训班,教大家种有机菜。公司那边也同意了,可以提供技术支持。”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这是好事啊!”
“但是需要个场地,还有些启动资金…”
“这事包在我身上!”我站起来,“咱们马上去找村支书。”
后来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王叔的培训班办起来了,第一期就有二十多人参加。大家都叫他”王老师”,听他讲解如何使用有机肥料,如何防治病虫害。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县里电视台来做了报道,标题是《六旬老人遭遇电信诈骗,逆境中开辟”第二春”》。报道播出后,周边村的人也闻讯而来,王叔一时成了”名人”。
去年冬天,我和王叔一起去了广州,见了他儿子。小伙子在机场抱着父亲哭了,说:“爸,您老了还这么拼,我惭愧。”
王叔拍拍儿子的背:“不拼不行啊,你妈看着呢。”
回村那天,王叔给村里每家每户都带了广州的特产。有人问他:“王叔,你挣那么多钱,怎么不去城里享福?”
王叔笑着说:“城里有啥好?这不是挺好的。”
昨天,我去王叔家送资料,看见他院子里停着辆新电动三轮车,车篮子里放着刚摘的菜苗。院墙上贴着去年的春联,还没换,已经有点发黄了。
王叔正在擦那辆三轮车,见我来了,招呼我进屋喝茶。
茶几上放着一张报纸,是县里征订的《农村新技术》,旁边是他那个粉红色的记账本,更厚了。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土腥味,混合着茶叶的清香。墙上多了几张照片,有徐婶的,有他儿子的,还有一张是全村人一起拍的合影,王叔站在中间,笑得见牙不见眼。
他给我倒了杯茶,茶杯是新的,但还用着老茶垫,边缘已经磨损了。
“王叔,”我啜了口茶,“你现在每个月能挣多少啊?”
他摆摆手:“够用就行。”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比那五万强。”
我们都笑了。
窗外,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一只乌鸦落在屋檐上,扑腾了两下翅膀,又飞走了。
“对了,”王叔突然想起什么,起身去里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这是当初村里乡亲们帮我凑的钱,我都记着呢,这次全还上。”
我没接:“王叔,当时大家就是…”
“拿着,”他坚持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说了,我现在不缺这个。”
信封塞到我手里,沉甸甸的。
“行,那我替大家收着。”我说,“不过有个条件。”
“啥条件?”
“这钱用来办咱村的老年活动中心。您不是说想教更多人种菜吗?”
王叔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好啊,好啊,”他重复着,“那我再添一些。”
我们又聊了会儿,天快黑了我才告辞。出门时,看见王叔站在门口,背后是温暖的灯光。他摘下草帽朝我挥了挥手,那顶曾经褪色的草帽,不知何时换成了新的。
村路上,迎面走来几个老人,手里提着袋子,里面装着蔬菜,想必是从王叔那儿拿的。他们跟我打招呼,脸上带着笑容。
路旁的田野里,新一茬的秧苗正往上拱,绿油油的,在夕阳下泛着金光。远处,王叔的身影渐渐模糊,与黄昏融为一体,却又那么清晰。
有时候,人生就像种菜。你以为失去的,可能是另一片收获的开始。
来源:猛猛向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