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站在这座高楼下，我总会不由自主地仰头望。这是我们县城最高的一栋楼，二十八层，我和工友们亲手盖起来的。当时我负责浇筑十七层的混凝土，记得那天天气特别闷热，工友老郑的安全帽里全是汗，接了半天电话回来，说他闺女考上大学了。

站在这座高楼下，我总会不由自主地仰头望。这是我们县城最高的一栋楼，二十八层，我和工友们亲手盖起来的。当时我负责浇筑十七层的混凝土，记得那天天气特别闷热，工友老郑的安全帽里全是汗，接了半天电话回来，说他闺女考上大学了。

大伙儿鼓掌，老郑咧着嘴笑，眼睛湿润。我想起自己的闺女淼淼，那会儿她才上初中。

十年了，一晃就过去了。

我叫刘福，今年四十七岁，县城东边那片工地大部分都留下过我的脚印。老家在山区，那地方种地不挣钱，我媳妇生淼淼那年就进城打工了，家里老人太多，媳妇照顾孩子和老人，我一个人在外面挣钱。

记得那年媳妇来县城看我，带着五岁的淼淼，她扎着两个小辫子，怯生生地叫我爸爸，我差点没认出来。

“福子，出来打工这么多年，存了多少钱啊？”媳妇问我。

我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里面是工地发的现金，我没舍得存进银行，怕取不出来。

后来工友老李说，这样不行，钱得放银行，万一丢了咋办？他带我办了张卡，从那以后，我每个月就把钱存进去，只留够吃饭的零钱。

去年夏天特别热，工地上的铁皮房像蒸笼。老何的电风扇坏了，我借他用我的，结果他倒了杯水，不小心洒在电机上，风扇冒了烟再也转不动了。

“刘哥，对不住，我赔你一个。”

“算了算了，旧风扇了。”

其实那还是去年买的新风扇，59块9。但老何的儿子刚上高中，买书很贵，我不好意思让他赔。

我的工友老郑买了台小电视，晚上看《乡村爱情》，笑得前仰后合。我有时候也去他那儿蹭两集，但大多数晚上，我都坐在床边算账。

一个工友问我：“刘福，你天天算什么呢？”

“算淼淼的学费。”

淼淼学习好，从小就是班里前几名。我媳妇说她像我，我笑，我初中都没毕业，啥也不懂，咋会像我呢。

工地上有个规矩，开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因为说话容易噎着。但我们还是会聊，主要聊孩子。老郑的闺女上大学了，老何的儿子成绩提高了，老李的小子参军了。我就说淼淼考试又是全班第一，大家都夸，我心里美滋滋的。

“刘哥，你就偷着乐吧，淼淼要是考上大学，那学费可不少啊。”老何说。

我点点头：“我准备着呢。”

手机响了，是淼淼。

“爸，我考上A大学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哭又笑，我站在半成品的楼房边上，耳边全是工地的噪音，听不太清楚，但我知道，淼淼成功了。

当晚我请工友们吃了顿饭，花了273块钱，这是我十年来花过的最贵的一顿饭。老郑举杯：“刘福，你闺女争气啊！”

我笑得合不拢嘴。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爬起来查了查A大学的学费，一年七千多，再加上住宿费、生活费，一年至少要两万。淼淼要念四年，就是八万。我打开手机银行，看着那个数字出神。

我这十年，存了十一万八千六百二十三元四角。

够了，足够淼淼念完大学了。

那个夏天特别忙，我们接了县城新开发区的一个大项目，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有时候连轴转十八个小时。我的腰早就不好了，干一天活回来，晚上得贴两片膏药才能睡着。

老郑看不过去：“刘福，你这么拼命干啥，钱也攒够了，你闺女又考上了，你歇会儿吧。”

我摇摇头：“大学四年花销大，多存点准没错。”

八月底，我和媳妇一起送淼淼去了省城。A大学真漂亮，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干净整洁，树木葱郁。我看着淼淼穿着新买的白T恤站在校门口，一下子长大了，不再是记忆里那个扎着小辫子的女孩了。

临走那天，我偷偷塞给淼淼一张银行卡。

“爸，这是啥？”

“卡里有两万，够你一年的生活费了。不够再跟爸说。”

淼淼抱住我：“爸，你自己也得花钱，别老省着。”

我笑笑没说话。

回家的路上，媳妇说：“福子，淼淼大学四年咱们存的钱差不多就花完了，你也老大不小了，身体也不比从前了，要不…回家吧？”

我想了想：“再干两年，等淼淼毕业了再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淼淼在学校适应得挺好，经常给我发照片，有时候视频聊天。她宿舍有个空调，这让我很放心，省城夏天热，没空调受不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给淼淼办卡的时候，我糊里糊涂地把所有存款都转到那张卡上去了，只留了几千块在自己的卡里。可能是怕自己哪天忍不住花了，毕竟那是淼淼的学费和生活费。

淼淼大三那年寒假，突然说要来工地看我。那时我们在盖一个小区的地下车库，条件比较艰苦。我不想让淼淼看到我住的地方，就找了个借口推脱了。

“爸，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看到你住的环境？”视频那头的淼淼皱着眉头。

“没有没有，就是工地太乱了，不方便。”我搪塞道。

淼淼长大了，变得很敏感，也很固执。她说：“不管怎样，我寒假一定要去看你。”

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

腊月二十七那天，淼淼真的来了。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戴着白色的围巾，站在工地门口像个格格不入的小公主。

我的宿舍是工棚改的，四个人住一间，十平米左右，冬天冷得要命，我们都穿着棉衣睡觉。床底下塞满了各种杂物，墙上贴着泛黄的日历，还有淼淼小时候的照片。

淼淼进来后愣住了。

“爸，你就住这？”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挺好的，有暖气。”其实那所谓的”暖气”就是一个小电炉，只能稍微驱散一点寒意。

淼淼环顾四周，眼睛湿润了：“爸，你这些年都这么过来的？”

我赶紧岔开话题：“饿了吧？爸带你去吃饭。”

我带淼淼去了县城最好的饭店，点了四个菜一个汤，花了382块钱。老板娘认识我，惊讶地说：“刘师傅，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笑着介绍：“这是我闺女，大学生。”

老板娘连连称赞淼淼漂亮，有出息。淼淼不好意思地笑了。

吃完饭，淼淼突然说要去银行。

“去银行干啥？”

“我想查查卡里还有多少钱，这学期花了不少。”

我心里一紧：“用手机查不就行了？”

淼淼笑着说：“我想去柜台问问，万一卡出问题了呢。”

我只好陪她去了。到了银行，淼淼取了个号，我在旁边坐立不安。

“刘淼淼女士，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柜员微笑着问。

“我想查询一下这张卡的余额。”淼淼递过卡和身份证。

柜员操作了一会儿，然后说：“刘女士，您的卡上余额是十一万三千二百四十七元六角。”

淼淼愣住了：“多少？”

柜员重复了一遍。

淼淼转头看我，眼睛里满是疑惑：“爸，这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卡里只有两万吗？”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回工地的路上，淼淼一直沉默着。进了宿舍，她坐在我的床边，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给我看：“爸，这是我大学以来的所有花销，加起来不到三万。你给我的卡里为什么会有十一万多？”

我低着头不说话。

“这是你所有的积蓄，对不对？”淼淼的声音哽咽了。

我点点头。

“爸，你这十年到底怎么过的？你看看你，头发全白了，腰也驼了，住在这么差的地方，穿着这么破的衣服…”淼淼说着说着哭了。

我慌忙安慰她：“没事没事，爸不觉得苦，真的。你能考上大学，爸就满足了。”

淼淼擦了擦眼泪，坚定地说：“爸，我不要这些钱。这钱我一分都不会花，全都给你留着。”

我急了：“那怎么行？你还有一年要毕业，找工作也需要钱啊。”

淼淼摇摇头：“我大二开始就在做家教了，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够我自己花的。前阵子我导师还介绍我去一家教育机构实习，说毕业可以直接留下来工作。”

听到淼淼居然已经开始工作了，我又惊又喜。

“爸，你这些年太辛苦了。我决定了，等我毕业，就接你去省城住。我实习的那家机构说可以转正，工资不低，足够我们两个人生活的。”

我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刚毕业，哪有钱养我啊？再说我还能干，不用你操心。”

淼淼固执地说：“这事不用商量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那个寒假，淼淼硬是在工地住了一周，每天给我做饭，陪我聊天。临走那天，她给我买了一台新手机，教我怎么用微信视频，还说要定期检查我的银行流水，看我有没有乱花钱。

我笑她：“爸都四十多了，还用你管啊？”

淼淼认真地说：“就是要管。你要是不听话，我就告诉妈妈。”

送淼淼上车那天，天空飘着小雪，她戴着我给她买的毛线帽，在车窗前冲我挥手。我站在原地，直到看不见大巴车的影子。

回工地的路上，我在一家店门口停下脚步。那是一家手机店，橱窗里展示着各种新款手机。我摸了摸口袋里淼淼给我买的手机，想起她说的话：“爸，你也该享受享受生活了。”

我走进店里，买了个手机壳，花了二十五块钱。这是我十年来第一次给自己买东西，心里有点忐忑，又有点高兴。

淼淼毕业那天，我和媳妇一起去了省城参加她的毕业典礼。她穿着学士服，戴着学士帽，笑得那么灿烂。

“刘淼淼同学，优秀毕业生代表！”

听到广播里念出淼淼的名字，我和媳妇都激动得哭了。那一刻，我觉得这十年的辛苦和省吃俭用都值得了。

毕业后，淼淼真的在那家教育机构留了下来，还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她非要我和她一起住，说是要”报答”我这些年的付出。

我不想给淼淼添麻烦，坚持要回老家。但淼淼说：“爸，我已经跟妈商量好了，她在家照顾爷爷奶奶，你就在省城陪我住一段时间吧，等我稳定了，你再回去也不迟。”

就这样，我暂时住进了淼淼租的房子。

省城的生活和工地完全不同。早上不用五点起床，不用风里来雨里去，不用忍受工友的鼾声，也不用担心风扇坏了买不起新的。

淼淼每天早出晚归，但总会提前做好饭菜放在冰箱里，叮嘱我按时吃饭。她的工资不高，第一个月六千多，但她说足够我们两个人生活了。

我不敢乱花淼淼的钱，省吃俭用惯了，去超市总是挑最便宜的东西买。有一次淼淼发现我买了最便宜的牙膏，生气地说：“爸，你怎么又省钱呢？我工资够咱们花的，你就别操心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习惯了。”

慢慢地，我开始适应这种生活。淼淼带我去公园散步，去电影院看电影，去商场买新衣服。十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生活可以如此轻松和美好。

有天晚上，淼淼下班回来，神秘兮兮地说：“爸，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

“我被升职了！现在是部门主管，工资涨到一万二了！”

我惊喜地说：“真的吗？那太好了！”

淼淼笑着说：“所以，爸，你再也不用担心钱的问题了。你这辈子已经够辛苦了，接下来就该享福了。”

当晚，淼淼拿出那张存有我全部积蓄的银行卡，郑重地递给我：“爸，这钱是你的，我一分也没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用再省了。”

我接过卡，眼眶湿润了。

第二天一早，我趁淼淼上班，偷偷去了银行，取出五万块钱，直接打给了老家的媳妇。

“这么多钱干啥用？”媳妇在电话那头问。

“给咱闺女攒着，将来她结婚用。”

“你啊，还是改不了那省钱的老毛病。”媳妇笑着说。

我也笑了：“习惯了嘛。”

现在，我已经在淼淼这里住了半年了。她每天都很忙，但总会抽时间陪我聊天。我在小区认识了几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每天一起下棋、散步、聊天，日子过得挺惬意的。

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工地上的日子，想起那些汗如雨下的炎热夏天，想起睡在铁皮房里冻得直哆嗦的寒冬，想起省下买风扇钱的心疼，想起看到淼淼银行卡余额时她眼里的泪水。

那天，小区的王大爷问我：“老刘，听说你女儿挺有出息的啊？”

我点点头，自豪地说：“是啊，大学毕业，现在是主管呢。”

“那你这辈子值了。”王大爷感慨道。

是啊，值了。所有的辛苦、所有的省吃俭用、所有的坚持，都值了。

昨天，淼淼回来得比平时早。她坐在我对面，认真地说：“爸，我想买套房子。”

我一惊：“买房子？那得多少钱啊？”

“首付三十万，我手里有二十万，还差十万。”淼淼犹豫了一下，“爸，能不能…”

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说：“当然可以！我卡里不是还有钱吗？都给你！”

淼淼摇摇头：“不是，爸，我的意思是，能不能借我十万，等我攒够了再还你。”

我哭笑不得：“傻闺女，爸的钱不就是你的吗？哪来的借不借？”

淼淼认真地说：“不行，那是你这辈子的积蓄，我不能拿。”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淼淼，你知道爸为什么这么多年不舍得花钱吗？”

淼淼摇摇头。

“因为我怕我老了干不动了，没人要我了，没钱养活自己。可是现在，我不怕了，因为我有你。”我哽咽了一下，“所以，这钱你拿去用吧，爸不需要了。”

淼淼扑到我怀里哭了。

第二天，我们一起去看了房子，是个小区的两居室，采光很好，周围环境也不错。淼淼说，等买了房子，就接媳妇过来一起住。

回家的路上，淼淼突然说：“爸，你知道吗？那天在银行看到卡里有那么多钱，我真的很心疼你。我决定一定要好好工作，让你过上好日子。”

我拍拍她的肩膀：“傻丫头，爸不图什么好日子，就图你有出息。”

淼淼笑了：“我知道，可是爸，你舍得为我花钱，我也舍得为你花钱啊。”

我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高楼大厦，恍惚间看到了十年前那个站在工地上，盘算着每一分钱的自己。

那时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存够钱让淼淼上大学。

而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甚至得到了更多。

淼淼靠在我肩头，轻声说：“爸，谢谢你这些年的付出。”

我笑着说：“傻丫头，谢什么呀，这是爸应该做的。”

天空很蓝，阳光很暖，我和淼淼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

是的，回家。现在，省城也是我的家了。

来源：深林人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