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月的天,闷热得像蒸笼。我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剥毛豆,豆荚湿漉漉的,手指被染得青绿。村口的大喇叭里飘出”村委会广播”的前奏曲,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喇叭比以前更沙哑了。
八月的天,闷热得像蒸笼。我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剥毛豆,豆荚湿漉漉的,手指被染得青绿。村口的大喇叭里飘出”村委会广播”的前奏曲,跟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是喇叭比以前更沙哑了。
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直到我看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村口拐进来。
她走得很慢,像是在记忆和眼前的景象中找差异。一件灰T恤,牛仔裤,肩上挎着个黑色双肩包。我手里的毛豆掉在了地上,也没心思捡。
“小芳?”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抖得不像话。
她停下脚步,转向我,嘴角微微抬起,露出一个我读不懂的笑容。
“妈。”
就这一个字,我眼泪就掉下来了。
八年了,整整八年没见过她,没听过她的声音。这些年来,我试过打她的电话,寄过信,问过她的同学,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曾经以为她出了什么事,甚至去过殡仪馆、医院和派出所,后来偶然从县城打工回来的人口中得知她在深圳,过得还行,我才放下心来。但她从不联系家里,好像故意把自己从这片土地上连根拔起。
“你回来了?”我手忙脚乱地把塑料盆放在一边,豆子洒了一地也顾不上,“饿不饿?要不要先…”
“妈,咱家地下埋着什么东西?”她打断了我,问的问题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啥东西?”
“就是…”她看看四周,压低声音,“爸临死前跟你说没说过什么?”
我愣住了。她爸过世已经十年了,突发脑溢血,连句话都没留下。她那时刚高中毕业,准备去县城的服装厂打工。人走得突然,家里一下子天塌了。
“你爸走得急,啥也没说。”我看着她的眼睛,“你这么多年不回家,不打电话,突然问这个干啥?”
她没回答,径直走进院子,熟门熟路地绕过那口已经干涸的老井,走到后院那棵歪脖子梨树下。那树早就不结果了,但我舍不得砍,因为是她爸当年栽的。
小芳蹲下来,用手拨开梨树下的杂草,好像在找什么。
“你到底要干啥?”我跟了过去,心里忐忑不安。
“我做了个梦,”她头也不抬地说,“连着做了好几天,梦见爸站在这棵树下,说他给我留了东西。”
我叹了口气,“梦罢了。你爸哪有啥东西留给你,咱家那会儿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真的没有吗?”她突然停下动作,抬头看我,眼神既像在质问,又像在恳求。
我被她看得心慌,“你回来就好好待着,想啥呢。”
村里的西边传来卖馒头的吆喝声,单调的”馒头嘞——“拖着长音,像二十年前的夏天一样。邻居家的狗冲着吆喝声”汪汪”叫了两声,又懒洋洋地趴回去。
小芳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又环顾了一圈院子,目光在每个角落停留,像是在搜寻什么线索。
“你不是一直想出去吗?怎么突然回来了?”我问。
她没回答,自顾自走进屋里。我家老屋还是那副样子,土墙上的裂缝年年修,年年长。堂屋里挂着她爸的遗像,下面的供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干涸的茶和一只发黄的苹果。我每周换一次茶水,但舍不得换苹果——那是小芳八年前离开时买的最后一个。
“爸的东西都还在吗?”她问。
“都在柜子里,一件没动。”
她拉开衣柜,里面是她爸的几件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一件蓝色工装,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还有他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结婚时穿的那套,后来只在女儿高中毕业时又穿过一次。
小芳轻轻抚摸着那些衣服,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又看了看,叹了口气。
“你手里拿的是啥?”我凑近问。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递给了我。那是一张发黄的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老槐树下,三尺。”
“这是你爸的字吗?”她问。
我摇摇头,“不像。你爸字写得很好看的,你忘了?”
“那咱家院子里有老槐树吗?”
“没有啊,只有那棵梨树,你爷爷种的樱桃树也早死了。”
她眉头紧锁,又问:“村里有姓槐的人家吗?”
“有啊,村西头槐老三家,不过早搬走了,听说去县城开了个小卖部。”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收回纸条,小心地折好放回口袋。
“你吃饭没?”我问,这是我们这辈人表达关心的方式。其实我想问的是:你这些年去哪了?为什么不联系我?你过得好吗?但这些话都咽了回去。
“随便吃点吧。”她说,目光还在屋里游移。
我赶紧去厨房忙活。锅里还有早上煮的绿豆汤,冰箱里有昨天蒸的馒头。我手忙脚乱地热着饭,心里七上八下的。小芳为什么突然回来?为什么问地下埋的东西?那张纸条又是从哪来的?
厨房窗户外面,邻居王婶在晾衣服,看见我,朝这边张望。“小芳回来啦?”她隔着窗户小声问,眼睛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我点点头,没多说。村里人都知道小芳这些年不回家,背后少不了闲话。说什么的都有,说她在城里有了男人,说她不孝顺,甚至说她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晚饭简单得可怜,我有点愧疚。闺女难得回来,应该杀只鸡的。但她好像并不在意,只是机械地吃着,心思明显不在饭上。
“妈,”她突然开口,“爸临死前在村里跟谁走得近?”
“还能有谁,就村东头的老李,一起钓鱼的。”我回忆道,“还有邮递员小刘,你爸喜欢看报,经常找他聊天。”
“小刘叔还在村里送信吗?”
“早不在了,去年退休了。他儿子接了班,不过现在谁还寄信啊,都是送快递。”
吃完饭,小芳说要出去走走。暮色四合,村子里亮起零星的灯光。远处的高压电线杆上,知了仍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站在门口目送她走向村口,心里空落落的。邻居李大娘站在自家门口纳凉,看见小芳,喊了一声:“哟,小芳回来啦?长这么高了,城里好吗?”
小芳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就走了。李大娘转头看我,眼神里是显而易见的探究。
小芳一直到深夜才回来。她的脸上沾着泥土,衣服也皱巴巴的。
“你去哪了?”我递给她一条热毛巾。
“去看了看村后的那片地。”她简短地回答,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去那里,也没说找到了什么。
她睡在自己的旧房间里,那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墙上贴着她高中时的奖状,书架上摆着几本她爱看的书,床头还放着她小时候玩的布娃娃。八年了,我每周都会进去擦一次灰,好像这样就能留住她的痕迹。
半夜,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起初以为是老鼠,后来发现是小芳在院子里。我披着衣服出去,看见她在梨树下挖着什么。
“你干啥呢?大半夜的!”
她吓了一跳,手里的铁铲差点掉地上。月光下,她的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妈,爸真的没有留下什么东西吗?任何东西?”
“没有,”我肯定地说,“他连遗言都没留下,走得太突然了。”
她叹了口气,把铁铲插在土里,蹲下身子,突然哭了起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哭,像个孩子一样。她离家时是个十七岁的姑娘,现在已经二十五岁了,却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出这种脆弱。
我慌忙走过去抱住她,“到底怎么了?跟妈说说。”
她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已经有些模糊,是她爸和一个陌生男人的合影,背景是县城的汽车站。
“这是谁?”我问。
“金叔,”她说,“爸的朋友。前天他找到我,说爸走之前托付他一件事,要等我二十五岁才能告诉我。”
我一头雾水,“什么事?”
“他说爸在村里埋了一样东西,是留给我的。”她指着照片背面,那里写着同样的话:“老槐树下,三尺。”
“可咱家没有槐树啊。”
“是啊,所以我一直在找。金叔说,爸怕别人知道,所以用了暗号。”
“你爸有什么东西值得这么神神秘秘的?”我不解地问。
小芳摇摇头,“金叔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说爸临死前特别着急这件事,一定要他转告我。”
一想到他有事瞒着我,我心里不是滋味。“你爸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跟我提过什么金叔。”
“他是爸在县城打工认识的朋友,”小芳解释道,“后来去了广东。”
夜色已深,树上的蝉声渐渐稀疏。我俩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这些年去哪了?”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低着头,声音很轻,“一开始在深圳的工厂,后来做了销售,再后来…去了很多地方。”
“为什么不联系家里?”
她沉默了片刻,“我怪爸,”她说,“他走得太突然,什么都没给我留下,连句话都没有。”
“他也不想的啊,”我忍不住为他辩解,“谁知道说走就走呢。”
“我知道。”她叹了口气,“所以我更恨自己,恨自己当时不懂事。他去世那天,我们还吵了一架。他不想让我去县城工作,我说他思想落后。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拍拍她的肩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爸走得确实突然,那天他还去地里干了半天活,回来说头疼,睡了一觉就再也没醒过来。
“我原以为我恨他,后来才发现我是害怕面对没有他的家。”小芳继续说,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些年我一直在做一个梦,梦见他站在梨树下,想对我说什么,但我就是听不清。”
“所以你才回来找?”
她点点头,“直到金叔找到我,我才知道,也许不是梦,是爸真的有话要对我说。”
月光照在她脸上,我惊讶地发现她长得越来越像她爸了,尤其是那双执着的眼睛。
“老槐树…”我努力回忆着,“村里以前确实有棵老槐树,在村委会后面,二十年前被雷劈了,后来砍了。”
小芳眼睛一亮,“是不是爸小时候经常去的地方?”
“对,他常说小时候在那棵树下乘凉,树洞里还藏过他的弹珠。”
“走,咱们去看看!”小芳拉着我就要走。
“这大半夜的,明天再去行不行?”
她摇摇头,眼神坚定,“我等不及了。”
村委会离我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到了。夜深人静,只有几只流浪狗懒洋洋地抬头看了我们一眼,又趴下了。村委会后面现在是个小花园,当年的老槐树早已不见踪影,只在地上留下一个模糊的树桩印记。
小芳拿出手电筒,照着那个印记,然后开始在周围踱步,似乎在测量什么。
“大概是这里,”她停下脚步,指着离树桩三步远的一块地方,“帮我挖。”
我有些犹豫,“这是公共场所,随便挖不好吧?”
“就挖一小块,不会有人发现的。”小芳已经开始用铁铲刨土了。
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被人看见。月光下,小芳挖得很专注,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下来。
“当年这里还是一片荒地,”我回忆道,“你爸小时候常在这里玩。后来修村委会,把树保留下来了。”
大约挖了半米深,铁铲碰到了什么硬物。小芳眼睛一亮,加快了速度。很快,一个生锈的铁盒露了出来。
我和小芳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敢相信。
她小心翼翼地捧出铁盒,擦去上面的泥土。那是个普通的饼干盒,上面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锈迹斑斑。盒子并不大,约莫巴掌大小,意外地轻。
“要打开吗?”我问。
小芳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缓缓打开了盒子。
里面是一封信和一个小布包。信封已经发黄,上面写着”给我的女儿”几个字,字迹确实是她爸的,工整有力。
小芳的手微微发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她展开,借着手电筒的光读了起来:
“小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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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看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我有预感自己时日不多,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随时可能出事。我不想让你和你妈担心,所以一直没说。
爸对不起你。这些年没能给你好的生活,没能送你上大学。你的成绩那么好,却因为家里穷,只能去打工。我知道你心里有怨气,我不怪你。
记得你小时候,总问我地上埋着什么宝藏。那时我说,埋着你的将来。你可能觉得我骗你,但爸真的为你准备了一样东西。
布包里是一块玉,是我年轻时在山里挖到的。当时没人知道它值钱,我一直留着。去年县里来人收古董,看见后说这是和田玉,价值不菲。我本想卖了给你交学费,但你已经决定去打工了。我就想着留给你做嫁妆吧。
小芳,爸不在了,你要照顾好自己和妈妈。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家永远是你的港湾。
爱你的爸爸"
信的日期是八年前,就在他去世前一周。
小芳紧紧攥着信纸,泪如雨下。我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多年的心结终于解开了。原来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却选择一个人承担;原来他偷偷为女儿准备了礼物,却来不及亲手送出。
小芳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白玉,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不大,但质地确实上佳。
“所以他早就知道自己可能…”小芳哽咽着说不下去。
我点点头,“他不想让我们担心。”
“如果我知道,我就不会…”
“别自责了,”我擦干眼泪,“他知道你爱他,他也深爱着你。”
我们默默地填好坑,带着铁盒回家。一路上,小芳紧紧握着那块玉,像握着她爸爸的手。
第二天一早,小芳说要去趟县城。我想陪她去,她摇摇头,说想一个人走走。
直到傍晚她才回来,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这是啥呀?”我问。
“给您买的,”她笑着说,“还有这个。”她拿出一个红色的存折,递给我,“我这些年的积蓄,一直想寄回来,又怕您拒收。”
“你自己留着用吧。”我推辞道。
“不,这是我欠您和爸的。”她坚持道,“我不该这么多年不联系家里,让您担心。”
我接过存折,泪眼模糊地看着上面的数字。不多,但对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钱了。
“你要走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摇摇头,“不走了,至少暂时不走。”她看着院子里的梨树,“我想在家待一阵子,陪陪您,也…陪陪爸。”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小院里。梨树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覆盖了整个院子。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戏曲声,《梁祝》的选段,正唱到十八相送。知了在树上不知疲倦地叫着,一声比一声响亮。
这一切如此熟悉,仿佛时间从未流逝,仿佛她从未离开。
小芳站在梨树下,手里握着那块玉,轻声说:“爸,我回来了。”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她的背影,想起了那个总是背着她上树摘梨的男人。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对自己说。我们失去了他,但他从未真正离开。他的爱,就埋在我们心底最深处。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