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守门的侍卫与我相识,皆垂着头不敢看我:「太后说其他人倒是无所谓,但太子妃您......今日定是不能入宫的。」
圣上下江南那日,太后看中了扬城许家的姑娘。
「这般水灵的孩子,自然要当我们皇家的儿媳。」
说这话时,太后的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了我身旁的傅宴礼身上。
傅宴礼是当朝五皇子,也是我的夫婿。
后来许家姑娘封妃大典。
我站在宫门口,抱着一丝侥幸:「连我都不能进去么?」
守门的侍卫与我相识,皆垂着头不敢看我:「太后说其他人倒是无所谓,但太子妃您......今日定是不能入宫的。」
我点了点头,回府拎起了早已收拾好的包袱。
满京灯火煌煌,我突然想起那年众叛亲离的傅宴礼。
他抱着我怎么都不肯松手:「见溪,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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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傅宴礼救下我的那年,我刚好十五岁。
那日我正在林中捡柴火,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根箭,不偏不倚地射中了我的胸口。
若不是胸前的玉佩帮我挡了一下,我怕是早就去见阎王了。
我被一个生得极其俊俏的男子救了回去。
他同我说他叫傅宴礼,是圣上的第五个儿子。
生母位份低,走得又早。
他许是唯一一个要与冷宫里的野猫抢食的皇子了。
我陪着他在这重重宫墙里,熬过了五年风雨。
皇帝遇刺我挡刀,皇子溺水我跳湖,卖傻充愣哄得宫里的贵人心花怒放。
眼看着他一步步成了皇上最器重的儿子,连带着我也水涨船高。
这京中有脸面的人家遇到我,也要规规矩矩地喊一声「溪姑娘」。
我没有姓,见溪是我的名。
阿爷说,我是从水上飘来的。
叫这个名字再适合不过。
但最开心的时候,还是傅宴礼跪在天子面前,掷地有声说要娶我为妻。
这一晃眼,七年过去了。
离开京城这日,我的身上依旧只剩了这块玉佩。
还缺了一角。
我背着包袱走出太子府,门口的侍卫警惕地对视了一眼,随即挂上了讨好的笑:「太子妃这是又要去善堂?」
善堂啊......
这几年无论刮风下雨,我和傅宴礼总是会在十五这日,雷打不动地去善堂呆上一日。
有时是去送些衣物,有时是去陪那些无家可归的孩童们玩闹。
可惜后来,他越来越忙,越来越忙。
忙着圣上交给他的差事,忙着周旋于百官之间。
便再也没有和我去过了。
也是。
如今傅宴礼贵为太子,需要他权衡的事情数不胜数。
哪还有心思顾及那帮善堂里的孩子呢?
哪还有心思......顾及我呢?
我点了点头,笑道:「这趟会多呆几日,你们不必来寻我了。」
宫里的那几位许是求之不得。
日日夜夜盼着我不要搅乱这一桩好姻缘。
太子府离皇宫很近。
近到我仿佛能听到那红墙里鸣钟击罄,乐声悠扬。
夹杂着咿咿呀呀的戏子声。
细听来好像是在唱「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甚是热闹。
还没走出几步,宫门楼外突然传来了百姓的欢呼声。
我回头望去。
远处的高楼上,一对新人身着红色龙凤喜服,眉眼含笑地往下撒着喜果和铜板。
傅宴礼突然朝我的方向看来。
宫门楼上灯火煌煌,我揉了揉眼睛想看得清楚些。
却只见他笑意盈盈地搂着新妇。
就如我与他成婚那晚,他也是这般笑的。
只是我们的仪式,并不如今日这般隆重。
那时是忤逆圣上的五皇子,娶了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如今是当朝太子纳扬城名门贵女为妃。
记忆琐碎,忽明忽暗。
恍若隔世。
2
天色越来越暗。
眼看着就要下大雨了。
沿街的商贩早早就收拢了摊子,去宫门楼下凑热闹了。
我背着包袱走进善堂,门外的巷子一片寂静。
孩子们睡得早,只有平日里烧饭的张婶还在忙活第二日的早饭。
「太子妃这是要在此处歇息一宿?」
她利索地给我下了碗面条,还往上面窝了个鸡蛋,笑眯眯地端到我面前。
我只是将自己包袱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剩了几件简单的衣物。
「这些......这些留给你们。
「今后我怕是有段时日不能再来了。」
张婶脸色微微一变。
她是个聪明人,虽猜不出我要离京之事,却也知晓傅宴礼纳侧妃让我郁郁寡欢。
「太子妃还是要放宽心,太子对您情深意重,此举定是无奈之策。」
我微微出神,情深意重么?
若说还是五皇子的傅宴礼,倒也是够得上这个词。
毕竟我以孤女身份当上皇子妃,已经是前无古人了。
全仗着傅宴礼一意孤行。
可若说是当了太子的傅宴礼,我当真是承不起他这份情。
张婶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是想到了傅宴礼的好。
继续劝我:「我听说许家姑娘知书达理,性情极好,想必也会敬重太子妃您。」
只这一句话,暖乎的面汤噎在喉间,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人人都说许画出身大家,温柔贤淑。
可谁也没见过她嘲讽刻薄我的模样。
她故意挑使者来访的时候让我们女眷献艺,挑人多的场合提议行飞花令。
又在我下不了台的时候捂着嘴噗嗤一笑,得体地替我圆回来:「想来姐姐是有其他的本事,不好在宴席上一展风采呢。」
傅宴礼不说话,脸上隐隐有些不悦。
以前我也是见过他这般神色的。
是对着那些故意刁难我的世家贵女。
如今这表情却是对着席间受尽奚落的我。
我......好像让他颜面扫地了。
是啊。
他早已不是七年前的那个傅宴礼。
不是那个看到我大字不识一个,半夜都要赖在我房中亲自教我认字的傅宴礼了。
也不是那个在烦闷时,只要我一作诗就会被我逗笑的落魄皇子了。
他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储君。
我心里堵着一口气,不服地站起身:「我会舞剑——」
「不必了。」
傅宴礼打断了我的话,脸色更难看了。
「这不是你一个太子妃该做的事情。」
我有些恍惚。
傅宴礼被封为太子的前一夜,他还同我说无论他是谁,我只需做我自己。
可不过一月有余,他的话怎么就不作数了呢?
「太子妃可是听进去了?」
刘婶在我身旁坐了下来,眼里装了几分担忧。
我敷衍地嗯了一声:「确实如此。」
其实这些年来,我并非没有努力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家媳妇。
只是比起许画那帮自幼有先生教导的世家贵女。
让我在两年里变得如她们那般经纶满腹,精通书画。
实在太为难我了。
太为难我了。
3
一夜无眠。
直至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胭脂粉。
天就这么亮了。
我在巷子里徘徊了半刻。
嘴上说着担心自己粗枝大叶落下了什么东西。
心里却另有所期。
我盯着巷子尽头看了许久,还是无人来寻我。
踏上青石板走到码头时,江面还是雾蒙蒙的一片。
直至船开,早晨的雾突然散了。
也许不止早晨,也不止雾。
站在船头,只听得船夫说到临安要走好几日的水路。
我付了身上一半的银子,才得了张船票。
船划出没多久,我便听到舱中有孩童在传唱。
「人人尽说江南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
......」
这诗我幼时听过的。
最后两句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句其实不对。
明明是「断肠须还乡」才是。
只是何必纠结为何还乡呢?
不过是此地待不下去罢了。
江上有风吹来,船上的帆猎猎翻飞。
「这浪大的,姑娘看着像京城人士,竟一点都不晕船?」
船夫见我站在船头一动不动,心里生起了几分好奇。
我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思绪纷飞。
「我遇到过的浪,可比这大多了。」
傅宴礼还是不起眼的五皇子时,无人在意他身旁跟着的人是谁。
识不识字亦或是会不会武。
直到南海海寇猖獗,朝中无人可用。
刚满十八的傅宴礼向圣上请命。
我自幼混迹山林市井,虽目不识丁却也懂得不少。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日月光华,潮涨潮落,云卷云舒......
我跟着他上了船。
吐到嘴里发苦,却还是彻夜趴在船头帮他勘测风雨。
傅宴礼信我。
他只能信我。
因为朝中大臣皆有站位的皇子,无人愿意助他。
而傅宴礼,只有我。
「姑娘难不成是临安人士?」
船夫用力扯了扯绳子,看着绑结实了,这才安心与我说上几句。
我抿嘴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是也不是。」
毕竟我从未到过临安。
只是阿爷那时日日念着江南好,说我迟早要回临安去。
船夫拢了拢袖子,并不理会我似是而非的回答,笑着和我道:「江南养人,姑娘若是去临安待上小半年,这眉头可就不能皱着了。」
虽是囫囵一瞥,可他却也知我并不快活。
可谁知,我原是京郊笑声最纯粹的姑娘。
4
「这三日她都没回来?」
太子府的红绸还未来得及撤,傅宴礼刚陪着许画进宫拜见完贵人。
刚成为皇家新妇的太子侧妃被最心疼她的太后留下说些体己话了。
「回太子殿下,太子妃当日离开的时候说是去善堂,这几日......这几日不回府里。」
「她那日可有在府里吵闹?可有为难你们?」
侍卫的头压得更低了,小心回话:「太子妃那日并未在府里,出了趟门又回来了,后来又出去了。」
「什么都没说?只说自己去善堂?」
「是。」
看来太后说的没错。
傅宴礼微微眯起双眸,有些不快。
哪怕往日见溪的性子再单纯,这入了宫的女人总会生出各种各样的手段。
她一反常态的不哭不闹,才能引起自己的注意。
字字不提怨愤,却再三跟下人们提起善堂透露去处。
不过是想让自己回忆起曾经点滴,心怀愧疚。
好让自己去寻她哄她罢了。
可娶许画这件事已一再同见溪解释,只是为了登上太子之位的权宜之计。
况且成婚当日,他就与许画说清楚。
自己不会爱她,只能给她一个孩子。
让傅宴礼没想到的是,如许画这般的女子居然也同意了。
当日在许府她明明可以选择其他尚未婚配的皇子,可她却对傅宴礼一片痴心。
侧妃便是妾。
许画痴心地落下两滴泪,说她愿意嫁给傅宴礼,哪怕是为妾。
如今反倒是见溪,似乎更在意她自己的喜怒,丝毫不为傅宴礼考虑。
趁着这次她又胡乱发脾气,傅宴礼倒是想看看她到底会不会为自己的周全妥协。
如若见溪爱自己,自是能体谅自己身居高位的不易。
「可要属下去寻太子妃?」
「不必,随她去。」
傅宴礼心里笃定,没有自己,见溪在京中定是举步维艰。
她一定哭着回来求自己的。
5
又过了五日......
下人依旧没有传来太子妃回来的消息。
「太子不用担心,我听姐姐的侍女说院子里少了许多金银玉器,只要在这京中,姐姐便能吃好喝好,谁能为难了她去?」
傅宴礼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
许画轻轻叹了口气,羡慕道:「臣妾真是羡慕姐姐来去自如,闯了祸次次都有殿下善后。
「若是臣妾这般,在家中定是要被罚跪宗祠,在这京城……也是要落人话柄的。」
傅宴礼依旧没有说话,可眉眼间神色沉沉,有些不满。
「报!太子殿下,太子妃她......她不在善堂!」
傅宴礼猛地站起身,繁冗复杂的衣袖带倒了桌上的茶碗。
「你说什么!」
「太子妃她......太子妃她将带走的细软全部留在了善堂,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有一段时日不会来了。」
不会来了?
还是......不回来了......
一旁的许画惊觉不对,眉眼当即染上了笑:「姐姐当了这么些年的太子妃,还能如此无拘无束,说不见就不见,画儿真是羡慕呢。
「殿下放心,姐姐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只是想让殿下紧张着她些。
「虽有些小孩子气,但……这也许是殿下与姐姐之间的相处之道吧。」
傅宴礼若有所思,脚步逐渐放慢。
若不是七年信任早已坍塌,怎会有这一瞬间的迟疑呢?
见傅宴礼不动,许画知道自己的话奏效了,温柔道:「殿下早膳用的少,臣妾这就让人下去准备午……」
「不必了。」
傅宴礼心里还是不安,抬脚往见溪的院子里走去。
他走的很快,越来越快。
不远处乌云密布,京城怕是又要落雨了。
6
见溪院中的蔬菜看起来病恹恹的。
她身边就一个侍女,如今正站在篱笆前绞着帕子发愁。
「殿下,往日太子妃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并未让奴婢插手……」
傅宴礼心下一沉。
他记得还在锦仁宫时,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御膳房的宫人若是来了,那便是今日运气好。
若是在路上被那些个皇兄皇弟拦下来了,自然就算运气不好。
救下见溪后,她似乎从未想到一个皇子会困于温饱。
在四四方方的院中徘徊了好几日。
终是在那日午后笑出了声。
她说很快我们就能有自己的小厨房了。
傅宴礼这才恍然,原来这几日她不是在纠结何时离开。
而是在想着如何在这荒芜的院中种上些瓜果蔬菜。
「春播油菜秋收果,种桃种李种春风。」
见溪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锄头,用废弃的麻绳捆了又捆。
嘴里念念叨叨就种满了半院子的瓜果蔬菜。
堪比冷宫的地方,恍惚之间竟看着比皇后宫中的百花宴还要热闹。
想到此处,傅宴礼突然笑了。
他从未参加过什么百花宴。
哪怕去年的秋猎,也是二皇子为了找人垫背才让他有了机会。
傅宴礼在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耳边像是听到了见溪背诗的声音:「阿爷锄豆溪东,见溪正织鸡笼。」
错了。
明明是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见溪不识字,可她种菜烧饭样样拿手。
还会些三脚猫的功夫。
傅宴礼被二皇子栽赃那日,二皇子的母妃三两句话就让傅宴礼坐实了所有的罪名。
等见溪得到消息时,傅宴礼的背上早已血迹斑斑。
她几乎是连飞带跑,连滚带爬地赶到了今妃娘娘的宫里。
她救过落水的九皇子一命,今妃娘娘便许了她一个愿。
延喜宫的台阶高,见溪没注意,下巴磕掉了一块肉。
人救下来了,疤也留下来了。
7
风凄雨急,迷潆一片。
傅宴礼慢慢往屋里走去,一眼就看到了挂在墙上的箭。
是他射伤见溪的那一支。
记得见溪身上的箭伤刚好不久。
恰逢端午佳节,圣上临时起意要在行宫宴请群臣。
傅宴礼因被诬陷一事得了圣上的几分亏欠,便也在这次前往行宫的皇子之列。
行宫不比皇宫戒备,戏班子杂耍团人来人往。
不知怎的竟混入了刺客。
白光一闪而过,直直朝上位者刺去。
见溪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趁着众人慌乱,飞扑上前硬生生用后背替皇帝挡下了这一剑。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傅宴礼惊慌失措地捂着她的伤口,声线颤抖:「你不会有事的见溪,你不会有事的。」
像是在对自己怀里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见溪又一次活下来了。
后来圣上论功行赏,问及见溪要什么赏赐。
她郑重一拜,无比真诚:「五皇子常说万事以皇上为先,忠君护主乃是奴婢份内之事,皇上不用赏赐奴婢。」
偌大的宫殿,一片安静。
无情帝王的眼神在傅宴礼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些许动容。
那时的傅宴礼视见溪为眼珠子。
得知她无性命之忧后才忍不住气她:「为何要为圣上挡刀?」
见溪扯着嘴角,笑得龇牙咧嘴:「万事以五皇子为先。」
疼归疼,但若是傅宴礼能如其他皇子一般,得他父亲的眷顾,不再受人白眼。
那就都值得。
满宫灯火迷人眼。
傅宴礼抱着怀里的人怎么都不肯松手:「见溪,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负你。」
至于许画,傅宴礼本不愿意娶,只是太后的「一番提点」。
她说见溪是精于算计的。
连自己的命都可以算计进去。
傅宴礼竟因这句话动摇了。
若是见溪赌赢了,荣华富乖唾手可得。
若是赌输了,不过就是离宫回到以前的日子。
她说饶是她自己坐上今日太后之位,手段也未必能比得上见溪。
可傅宴礼却从未想过。
再能算计的人,也算不得自己会死在哪一日。
若是当天那剑再深一分,这世上就再无见溪了。
荣华富贵岂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当时的以命相博,坦诚相待。
原来也会因的他人所谓的肺腑之言,有了百般注解和识读。
傅宴礼在屋里坐了许久,直到宫女掌灯而入。
「她可有说自己去哪里?」
侍女心里一惊,忙跪下:「奴婢当日也被安排去了侧妃院里帮忙,未曾碰到过太子妃……」
傅宴礼将桌上的茶盏,狠狠地砸到了她面前:「是太子府的人都死光了么!连你都要去帮忙!」
侍女重重地磕了个响头,哭诉道:「殿下饶命啊,当日来的是太后身边的章嬷嬷,说这是皇家天大的喜事,宫里一等一的大事……」
宫中一等一的大事……
记得傅宴礼与见溪成婚时,太后连个像样的玉镯都没有给她。
更别说亲自派教养嬷嬷来了。
「太后还说了什么?」
「太后还说……还说太子妃粗鄙无状不知礼数,今日只要不出现就算帮忙了……」
许是这嬷嬷的话太过刻薄了。
才让见溪觉得这深宫红墙,如此悲凉。
再也待不下去了。
8
这一路上风雨颠簸,船夫闲暇时与我聊起家中妻儿。
他在船上营生,家里还支了一家豆花儿摊子。
味道一般,生意更是一般。
加上他挣的工钱,一家八口勉强温饱。
只是家中孩子来年要上学堂,用度又要紧张些。
我给他留了张卤汤的方子。
放入鲜蘑鸡杂和香油,这豆花儿就比别家新鲜诱人了。
他高兴得都开始胡言乱语了,竟夸我的字好看。
我的字是傅宴礼手把手教的。
他在御书房上学,习的字都分好些流派。
而我就差悬梁刺股,苦练了两年。
却被许画嘲说是鸡爪流。
傅宴礼的脸色瞬间变了。
不知是因为字太难看,还是人太难堪……
「姑娘独自一人离京,家里人可放心的下?」
家里人?
阿爷走后,这世间便只留下了我一人。
傅宴礼算我的家里人么?
还是他的父皇母后……还有他的祖母算我的家里人呢?
如果是,那他们应该巴不得我走才是。
「我……没有家里人。」
船夫眼尖,在船上阅人无数,瞥了眼我身上的发髻衣物。
「世道艰难,女子更难,姑娘何必要赌气呢?」
这话听着耳熟。
「我只是娶她而已,并非男女之情。」
「她是侧妃,你才是我的妻。」
「见溪,我想当太子……我只能娶许画。」
……
「还以为这许家的女儿只是个花架子,没想到这书画颇有造诣。」
「见溪你快看这山河图,许姑娘当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你不懂字画,我就让人送去太后宫里了,想来许画姑娘会更见解。」
「见溪,我会跟她成婚,会给她孩子,但我只会给她一个孩子,你不要和我赌气。」
这世间女子的据理力争,总是会被当作赌气任性。
傅宴礼与我说这话时,桌上的茶杯翻了。
滴滴答答的水落在了我的裙子上。
烫得我一片生疼。
所有的话都止于唇齿之间。
这日子何时这么难了?
太后指婚之时?
还是傅宴礼妥协的那日?
亦或是昨夜那场与万民同庆的婚仪……
我思来想去,还是那日太后寿宴。
傅宴礼与许画在席上舞剑弄画,非要让我对着那画题诗。
如今我是傅宴礼的妻子,自然不想给他丢人。
我着急地看向他,他却满眼惊艳地看着那幅画。
「五皇子妃看着五皇子做什么?难不成他脸上有诗么?」
我一时窘迫的说不出话来。
许画拿着绣着梨花的帕子,半掩着嘴笑:「不过臣女确实想到了一首诗。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宴席上的人纷纷叫好。
其实这诗我也背过,怎就从她嘴里就算好呢?
后来我才知,原来许画这是向傅宴礼表明心意。
帕上的梨花是傅宴礼最是喜爱的花。
连他的书房外都种满了。
只因他的生母名字中带了个「梨」字。
回去的马车上,傅宴礼手里拿着那幅画依旧没有移开眼:「做首诗而已,并非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我有些遗憾地看着他。
傅宴礼好像没变,可又好像变了。
他明知我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水,又让我如何作诗?
他明明满腹墨水,又怎会不知道许画何意?
想多了都是问题。
不想也罢。
9
春日临安,物候一新。
乌篷船呼啦作响,江面清明。
船夫放心不下,从船舷探出头来:「东市青石巷往前走五十步那家铁匠铺,那铁匠是我远方表亲,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帮忙可去寻他!人好着勒!
「姑娘,山长水远间,诸事难周全,十有八九如意便是极好。」
春拂杨柳岸,我笑着应道:「好,我都记下了。」
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银钱,大概只能再撑个三五日。
临安富庶,不少员外老爷家里都会要些杂活工。
今日这家纳妾,明日那家第十一子满月。
管事的在青石巷中捋着八字胡一吆喝,等在巷口的粗使婆子一拥而上。
生怕错过什么好差事。
且不说工钱高,要是主人家一高兴,连菜都可以端走哩。
许是过了两年吃喝不愁的日子,我竟有些不好意思和她们抢工。
可人总是要吃饭的。
若是不能在临安落脚,我连去别处的盘缠都没有了。
我寻思了许久,还是决定做起老买卖。
阿爷总说,他就是一碗馄饨一碗馄饨把我养活养大。
若不是为了吊出最新鲜的汤,那日我就不会去林子里采菇。
更不会遇到傅宴礼。
一旁的巷子里突然响起了孩童的争执声。
我迟疑了片刻,还是探头看了一眼。
几个八九岁大的孩童,正围着一个看着小些的男孩:「有娘生,没娘养!你爹没人要,你也没人要!」
真是有人看热闹,有人照镜子。
这分明就是幼时的自己。
我替他赶走了那群欺负他的人。
穿堂风从巷子里吹过,长满青苔的台阶上坐了一大一小。
阿炼肿着眼睛:「我不是没人要的野种。」
我点了点头:「我也不是。」
「我只是没有娘亲。」阿炼红着眼眶嗫嚅着说。
「我连爹都没有。」我继续应声附和。
「可他们都有。。。。」听声音阿炼都快哭了。
「我和你一样没有,可我比他们都厉害,光站着就给他们吓跑了。」
我掰了一半的炊饼给他,得意地扬起头。
像阿炼这个年纪,正是最好骗的时候。
他歪着头看我,眼里闪着几分崇拜和羡慕:「我以后也要和你一样有出息。」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若是他知道我如今都要流落街头了,还会不会想和我一样。
10
和阿炼分开后,我又不知不觉走到了临安最繁华的街市。
这一路瞧一路问,才知原来在这城中摆摊还要寻府衙中的管事登记租摊。
可我哪来这多余的银子呢……
眼看着太阳挪到了正头顶,桥上人来人往,晃得我都有些迷糊了。
「姑娘可要歇息片刻?」
我回过头,冷不丁与一个打赤膊的男子四目相对。
不是相识之人。
「姑娘若是再往前走几步,怕是要进桥头转弯的回春堂了。」
那人不依不挠继续道。
我皱起眉头再看他,才发现躲在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的阿炼。
这才恍然,眼前这位大概就是阿炼的那个爹。
好像是叫吴烬,在这临安城中打铁为生。
他声音虽有些沉闷,听着却很是可靠:「听阿炼说是姑娘出手帮了他一把,姑娘若是不嫌弃就进来喝口水吧。」
我下意识看了眼周围的地段。
若是在这铁匠铺的门口,支上一个馄饨摊子,生意肯定不赖。
况且这铺子门口空着也是空着,也算是物尽其用。
我进去喝了足足两大碗的粗茶,压下心头的难堪,声若细蚊:「听闻这边想支个摊子甚是繁琐,若是一个铺子两种营生,他们能睁只眼闭只眼嘛……」
打铁声突然一滞,我局促地低下了头。
「那就拿姑娘前半个月的收入来做租金吧。」
「什么?」
我猛地抬起头,就这么答应了?
「这铺子也是我租的,姑娘的馄饨摊虽是摆在门口,但也要给些租金才是吧。」
他放下手里的大锤,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装出一副精明的模样。
我回过神:「那你岂不是亏了?」
刚支的摊子,哪里会有什么食客?
我自然是要将最差的情况考虑进去。
「那倒未必。〕
「若是姑娘实在放心不下,那便再包我们父子一日三餐。」
我一人也是要吃饭,带上他们父子也并非难事。
可我还是忍不住劝他再掂量掂量:「我做的东西,日日吃也是会吃腻的。」
就像傅宴礼,御膳房的山珍如流水般送入锦仁宫后,他就甚少吃我做的东西了。
我用不来那些精贵的食材,而朴素的却最易厌倦。
「不会,有口吃的就行。」
吴烬拿起锤子,回到了后院继续要干活。
烧旺的炉火映照着古铜色脸颊,一场敲打下来,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和胸背一路流下来。
「那就……多谢了。」
若是生意好,我便再多给他些。
11
馄饨摊子开张不过半月,每日从出摊开始便排起了长队。
后来实在忙不过来,我让阿炼去青石巷口拉个能干的婆子回来。
只需忙活半日,算一日的工钱。
这早起吃馄饨的人都赶上了夜里东湖面上听个小曲儿点些醉虾醉蟹的吃客。
「见溪,你这馄饨吃着就是和别人不一样,到底怎么做的?」
馄饨刚出锅,吴烬也不嫌烫,吹了两下就塞进了嘴里。
我收完最后一个碗,这才有心思同他说话:「是汤底,阿爷独家秘制的汤底。」
寻常人只拿清水做馄饨汤,再撒几片虾皮就当提鲜了。
而阿爷的馄饨汤底不一样。
它要加勺自酿的酱油,一勺米醋,再来半勺香油和一点猪油。
最后往上撒些葱花和腌制的菜头碎,味道极好。
「你阿爷能干,你也能干。」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阿炼才下学回来,捧起桌上的碗就狼吞虎咽了起来。
连吃了三碗才放下手中的汤勺。
「溪姨的馄饨是临安第一好吃的馄饨,虎子他娘买了好几份回去学都学不来。〕
「我今日的文章得了先生的夸奖,说是字有进步了,都是溪姨教的好。〕
「溪姨昨日给我带到学堂去的花生酥都被人吃光了,香得他们舌头都掉了。〕
「王婶说要娶溪姨要花一百两银子,是真的么?」
阿炼话多,我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
却没想到我随口敷衍王婶的话,竟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身后的打铁声突然乱了一下。
我想了想,一本正经道:「是真的,一百两才能来提亲。」
阿炼不吭声,眼睛时不时落在他爹身上:「阿爹的账本上好像有。」
吴烬的账本啊……
那会儿初到临安时,我水土不服。
馄饨摊子没支几天就病了大半个月。
吴烬没有骗我,回春堂就在桥头转弯的地方。
他带着我去了许多次。
从那以后,院子里日夜弥漫着草药味,甚是难闻。
一个身高八尺的糙汉,整日蹲在小药炉前摇着蒲扇,连打铁声都听不到了。
我心里过意不去,拿了身上的玉佩递给他:「这玉佩我且放在你这里,当我的药钱食宿钱,日后我定会把钱还你。」
吴烬摩挲着那块玉佩,思索片刻:「馄饨摊子半个月的收入给我就行。」
病好后,我又喝了好久的药。
与前些日子味道有些不同,有些参的味道。
又过了半月,熄烛前窗外闪过了一道小小的影子。
阿炼拿着一本封面都看不清的小册子来找我。
「鱼姨,阿爹近日连糖葫芦都不给我买了,可是家中没钱了?」
我哑然失笑。
这父子俩当真是一点都不聪明。
当爹做生意的,铺子里的开销进项与日常支出混在一起。
当儿子的连他爹的账本,都拿给我这个外人翻看了。
我病着的这两个月的进项不多,几笔大头是上月压着未结的帐。
倒也不会买不起一根糖葫芦串儿。
「许是怕阿炼吃了会肚子痛吧。」
我随便找了个理由敷衍过去。
直到看到我的名字,这个月的二两银子一下就变成了负的二两了。
上个月……上个月的五两银子最后也是负的。
原来这流水般的支出,竟都是为了我。
一来二去,账上刚好剩了一百两。
一百两足矣。
身后又传来一下一下的打铁声,不似以前那般沉闷。
12
七年后。
临安的桂花都开了,灿烂金黄。
铁匠铺门口的馄饨摊子早就收起来了。
满城的人都挤去河边,抢着看新帝乘船游河。
我推说锅里的红烧肉要有人看着火,再过半柱香阿烨也要下学了。
临安离京城虽远,但消息却四通八达。
这几年京中发生了许多事。
太子妃薨逝,许家四姑娘诞下太子长子,被扶成正妃。
如今成了新帝的皇贵妃。
册封大典时据说是用了皇后的规格。
可她却不是皇后。
但茶楼里随便一听便知,说是新帝记挂着当时的太子妃呢。
阿烨听完不解:「我喜欢阿娘便不会要其他人做我阿娘,可他明明有喜欢的人为什么还要娶别人呢?〕
「既然娶了别人,为何还要念着原来的人呢?」
我下意识想同她讲,这世间不止有人与人之间的喜欢,还有人对权力的喜欢,人对地位的喜欢……
可这些对五岁的孩童来说都太过晦涩了。
于是我告诉她:「许是不够喜欢。」
也没有那么重要。
不是最喜欢也不是最重要。
……
傅宴礼吃过太多苦了。
幼时端在手里的饭菜都是馊的,被人欺辱只能护着自己的头硬扛。
他住在最偏远的宫殿,及冠时身边也无伺候的宫人。
直到我被他带入宫中。
听闻他为了救我,将所有的猎物都给了二皇子。
还答应二皇子还故意在圣上面前跌下马,鼻青脸肿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在场的人不论尊卑,纷纷笑出了眼泪。
皆以为傅宴礼是个草包。
唯有我清楚,他日日都要比别人早起两个时辰念书习武。
再装作什么都不会的样子,去翰林院给诸位皇子当陪衬。
若论心机,谁又能比得过傅宴礼呢?
13
阿烨满脸泥巴的回到家时,身后跟了一个本该出现在游船上的人。
他怔怔地站在门口,在我转身的一瞬间红了眼眶。
这幅委屈的模样,倒像是我对不起他了。
「阿娘,你抢他东西了?」
阿烨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些离谱:「你从小就告诫我不准抢别人的——」
「见溪,我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记得我为救圣上死里逃生时,他亦是这般失而复得的模样。
可如今的他,手里尽是可用之人。
傅宴礼又是在演哪一出呢?
阿烨突然警觉了起来,猛地推了傅宴礼一把:「好你个臭流氓!你说看我锦囊别致,我才带你回来见见我阿娘,你、你、你、你不准再看我阿娘了!也不准叫我阿娘的名字!」
想来当初还在宫里,傅宴礼的内衫我是缝了又缝。
无人教过我针线,我自成一派。
他认得我的针脚并不奇怪。
傅宴礼身后的两个宫人下意识要出手,我赶紧将阿烨拉到了身后:「进去把你的小花脸洗一洗,没洗干净不准出来。」
阿烨刚想拒绝,见我不似开玩笑,撅起嘴嘟嘟囔囔的回了屋子。
支开了阿烨,傅宴礼又急切地往前走了几步,紧紧拽着我的衣袖。
「随朕回宫吧,朕没有食言,皇后的位置朕只会留给你。〕
「见溪,我不管你在此处发生了什么,只要你跟我回宫,我就——」
我挥开他的手,差点笑出了声:「留给我?
「皇上说笑了,皇后之位怎么会留给一个死人呢?」
七年前,他亲自昭告天下,太子妃突发恶疾不幸身亡。
那时我确实病了。
突如其来的高烧,让我在睡梦里看到了阿爷。
若不是吴烬见我房中灯一直未熄,不放心让隔壁春香姐进来看了一眼。
整整修养了两月才缓过来。
人好了,也想开了。
一瞬间的如释重负,一瞬间的心如刀绞。
当时我想不明白,为何七年的感情会比不过一个太子之位。
明明傅宴礼还有时间,也许还会有其它办法。
可这一场大病后我才恍然,谁都经不起唾手可得的权势诱惑。
今日无论赵琴刘棋还是李书,傅宴礼都不可能放弃。
被放弃的,只会是我。
饶是我已经烧得快失去知觉,眼角滚下的泪还是烫得我生疼。
正如当年被傅宴礼一箭射中。
只是这次分毫不差地扎进了心口。
14
「我知道你不愿我娶许画,可当时我的处境……我也是被逼无奈,日后你不喜欢的事情我都不做了……随我回去吧……〕
「如今我万万人之上,再也没有人可以让我做不喜欢的事情,我们就是为了今日不是么?」
我往后退了一步,神色冷淡:「将我踩在脚底下,然后同我说「我们的今日」?
「这只是你想要的,并非我所愿。」
傅宴礼惊慌失措地想来拉我,却被我躲了过去。
他的手停在半空,满眼尽是破碎:「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我也知道不是这样。
因为傅宴礼和许画那日在书房的对话。
我听到了。
「臣妾是女子,最懂女子的心,女子嫁人本就是第二次投胎。〕
「见溪姐姐本是孤女,能得五皇子的青睐已是天大的福气,五皇子与我成亲之后她便是太子妃,日后便是……〕
「今日您许她后位,别说是见溪姐姐,放眼天下女子身上也该庆幸自己压对宝了。」
我在门外等了许久,只听到傅宴礼轻轻松了口气:「你说得极是,见溪她本就走一步看十步。」
……
针尖不大,可扎人最疼。
舌头无骨,伤人却最深。
难怪阿爷时常同我念叨,这人和人啊,刚开始什么都好。
到最后才发现,其实不开始最好。
院子里的几树梨花,还点缀着几片残瓣。
风一吹,终究是落光了。
我想得有些多了,轻轻叹了口气:「傅宴礼,我当时嫁的是你,并非当朝五皇子,更不是太子。」
人人都知圣上第五子,说白了都不如宫里贵人养的狗,我嫁谁都比嫁给他好。
「你误会我的时候,我也想尽办法去证明自己。〕
「可后来我觉得挺好的,至少我知道,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的人。」
自证太难了。
许画读过那么多书,有一颗又懂男人又懂女人的七窍玲珑心,讲起话来引经据典。
她泼我一身脏水的时候,我只能接着。
我唯独没想到,傅宴礼见我被泼脏水,不给我递方帕子也就罢了。
他还嫌弃我脏……
我也曾怀疑若非傅宴礼利用过我,若他相信我们之间有真心,又怎会觉得我会在贪图日后的荣华呢?
因为他自己本就是这样的人啊。
做小伏低不被针对。
娶民间孤女掩人耳目。
桩桩件件,哪一步不是算计呢?
「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不该任由你受欺辱。〕
「原谅我见溪,明明我们那七年,我们这么难都过来了……」
「傅宴礼,我这一辈子不会只有一个七年。」
七年又如何呢?
人生本就有很多事情,耗尽心血却徒劳无功。
不经一事,难懂一人。
我用七年懂了傅宴礼。
又用七年懂了别人。
我不能因为一个七年困住自己。
「见溪,哪怕我如今以江山为聘,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么?」
这话听得我有些不知所以。
道歉就该被原谅么?
伤害后的道歉,于我而言更像一种侮辱。
我索性与他把话说明白:
「傅宴礼,既然对不起的事情都做了,对不起的话就别说了,我根本就不想原谅你,可不原谅你又显得我不懂事。」
「七年前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还是娶了许画,还装作大发慈悲的样子只给了她一个孩子。〕
「宫里刁难我的人不在少数,独独让我下定决心离开时,你也没有护着我,甚至连你都在质疑我。」
那些令人喘不过气的日子,只有我自己清楚。
那些回不去的日子,我也根本不想再回去了。
「如今我有儿有女,还请皇上放民妇一条生路。」
傅宴礼重重地阖上眼睛,悲伤道:「随我回宫,是死路么?」
「失望堆积成山,无喜无悲的日子又怎算活着呢?」
山本无愁因雪白头,水本无忧因风起皱。
如今傅宴礼便是这雪,便是这风。
莫要出现在我面前便是最好的道歉。
空廊落叶,深砌苍苔。
前门被推开,又被关上。
耳边传来马车辘辘声。
不该来的人,总算走了。
15
冬深雪冷。
阿炼与阿烨坐在炉边,盯着几个开了嘴的栗子直流口水。
隔壁的春香姐温了一壶酒来寻我, 一张嘴就问我,听未听过近日京中发生的大事。
我摇了摇头,最近阿炼拜师的事情,愁得我觉都睡不着。
这孩子见我耍过一次棍子,非要学武。
春香姐啧了一声,嘲我和西市卖糕的阿婆无异。
耳朵都不灵光。
听她说起才知道,原来是海城许家出事了。
许画总说我心机深重。
其实她才是许家压在傅宴礼身上的一步棋子。
原以为踩着我一个孤女,登上皇后之位轻而易举,却没想到傅宴礼如此固执。
这些年许家催得紧了,自以为有扶傅宴礼上位之功,都敢逼到天子面前了。
傅宴礼并非笼子里圈养的狗,而是早已习惯厮杀的狼。
他动作极快, 随便寻了一处扬城盐务的错处,让人彻查。
许家在京城初雪那天被全家流放。
许画被夺去贵妃之位,又因善妒挑拨等罪名打入冷宫。
「眼下全临安的说书人,都传咱龙椅上那位是个痴情种了,不知他心里被哪个命好的女子占了位置……」
春香姐若知道傅宴礼娶我为妻,是为了收敛锋芒,是权宜之计。
至于情爱,最最次之。
不知她还会不会羡慕。
见我不说话, 春香姐又靠近了些, 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当今圣上身体抱恙,已有一些时日, 说是幼年过得苦哟。」
「你爹的草药收了么?」
我冷不丁提醒她。
「啊!我的草药,我要被我爹骂死了!」
春香姐匆匆忙忙地跑出了门, 连伞都没来得及撑。
我剥了一颗刚烤熟的栗子放进了嘴里。
甜, 真甜。
还未来得及就口热茶,就见吴烬抱着两匹难得的雪缎进了屋。
衣服上不知粘了什么东西回来。
他献宝似的走到我面前:「眼看着过年了, 给你做件衣裳。」
我摸着那雪缎,不禁有些肉疼:「这得花多少银子啊?」
吴烬笑得眼睛亮亮的, 咧着口白牙, 有些不好意思:「你每月都给我留了些银钱, 我没花, 还差一点就够买这衣料, 我寻思着铺子今年关得早,便去码头搬了两趟货。」
……
「你的玉佩。」
他将手里的东西递给我。
玉佩?
我定睛望去, 这不是当时为了挡傅宴礼那只箭的玉佩呢?
可这裂缝呢?
「我让跑商带去了隔壁镇,把它修好了。」
竟是能修好的。
明明傅宴礼告诉我,连宫里的工匠都……
原来这才是有心者事竟成啊。
记得那日傅宴礼走前, 他问了我最后一句话:「他只花了一百两就娶到了你?」
我摇了摇头, 纠正道:「他倾尽了全部才娶到了我。」
一百两已是吴烬的全部。
傅宴礼怔怔地站在原地:「我明明将最好的东西给你了……」
我微微服了服身,收起晾在竿子上的衣物回了屋里。
临安甚少落雪, 却在今年有了变数。
陪阿炼和阿烨去护城河边放完烟花炮竹,半空中忽然飘起了洋洋洒洒的雪。
行至一半,路上的积雪眼看着到脚踝了。
我被一个生得极其俊俏的男子救了回去。
「等我」阿炼机灵, 忙绕到最后:「那妹妹踩着娘亲的脚印,我走在最后。」
风雪依旧压在我的肩头, 可如今风轻雪如棉。
不抚也罢。
开春那日, 码头边的杨柳早已缀上了盎然的绿意。
七年前与我闲谈的船夫,如今有了自己船队,时常带着妻儿来临安看他的远方表亲。
也就是我的夫君。
东市青石巷往前走五十。
来时竟不知此处是我归处。
「娘亲,堂叔何时才会到,阿烨都饿了……」
我抬眸望去, 江面暖阳正好,桃李敬春风。
等舟停岸,自会相见。
【完结】
来源:清歌羽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