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站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墙上的日历还停留在去年十一月,角落已经卷起了一个小小的边。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有股淡淡的清香飘进来,混合着值班室里的速溶咖啡味和一台老旧暖风机散发出的灰尘味。
腊月二十七,屋外零星飘着雪花。
我站在派出所的办公室里,墙上的日历还停留在去年十一月,角落已经卷起了一个小小的边。窗外的腊梅开得正好,有股淡淡的清香飘进来,混合着值班室里的速溶咖啡味和一台老旧暖风机散发出的灰尘味。
“王所长,这事咋处理啊?”白发苍苍的老赵头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那把椅子断了一条腿,用一摞《人民公安报》垫着。他手里攥着一张银行存款单,皱巴巴的,像是被汗水浸过又干了好几回。
老赵是我们杨岗村的,一辈子种地,腰已经直不起来了,去年老伴还摔了一跤,腿脚不方便。他家闺女小芳在深圳打工,好多年没回来了。
“您别着急,慢慢说。”我给他倒了杯热水,茶杯上印着”平安是福”四个字,“福”字的釉已经掉了一半。
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
腊月二十四那天,老赵媳妇去信用社取钱,说是小芳汇了钱回来,要来置办年货。取完钱后一看,才5000块。
“肯定有问题。”老赵抖着手掏出手机,翻到和闺女的聊天记录给我看,“小芳发信息说寄回来两万块,让我们添置些东西,年后她回来要结婚了。”
我仔细看了看聊天记录,确实是老赵说的那样。小芳在消息里还提到钱是走的”李记驿站”,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李记驿站是不是村口那个小卖部?”
“对对对,就是李二狗家开的那个,平时也帮人收发快递,还代收钱。”老赵点头,嘴唇有些发抖,“我们乡里人不懂那些电子支付,又怕银行手续费高,村里人都习惯通过他往外寄钱或者收钱。”
村里这种民间汇款渠道不少,尤其是在我们这种小地方。虽说不合规,但确实方便了不少老百姓,平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这次看来是出了问题。
“行,我知道了。你们先回去,我这就去找李二狗问问。”
从派出所到李记驿站有三里多地,电动车开过去还得穿过一片干枯的玉米地。那些玉米秸秆像哨兵一样直挺挺地戳在田埂上,有几根挂着塑料袋,被风吹得啪啪作响。
李记驿站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部,门面不大,屋檐下挂着几串已经风干的红辣椒。门口有个旧木桌,上面摆着几筐蔫了的白菜和萝卜,一个电子秤的屏幕被擦得发亮,旁边放着一沓发黄的菜价签。
推门进去,铃铛响了一声。屋里暖烘烘的,一台老电视放着春晚重播,声音开得很小。李二狗不在,只有他媳妇王梅在柜台后整理东西。
“二狗哥呢?”我问。
王梅一见是我,明显愣了一下,手里的塑料袋掉在了地上,里面的瓜子撒了一地。
“出…出去送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她蹲下去捡瓜子,头都不敢抬。
“是这样,老赵家反映说他们闺女从深圳寄回来两万块钱,但他们只收到了五千。钱是通过你们这转的,你知道这事吗?”
王梅的手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捡瓜子,“我…我不太清楚,这些事都是二狗管的。”
“那二狗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应该快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注意到柜台角落有个红色的账本,封面已经磨得发白,边缘还被什么液体染过,留下一圈深色的痕迹。“这是记账的本子吗?”
王梅猛地抬头,“是…是的,但都是些杂账,看不懂的。”
我没多说什么,在小卖部的长凳上坐下来等李二狗。凳子是木头做的,上面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名字,像是小孩子无聊时刻的。旁边的货架上摆着几袋2022年生产的膨化食品,包装已经褪色。
等了约莫半小时,李二狗才回来。他个子不高,戴着顶旧棉帽,进门时还跺了跺脚上的雪,溅起几点泥水在门槛上。
“王所长?”他看见我,表情有些慌乱,眼神飘忽,“大过年的,有啥事啊?”
谈话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起初李二狗还狡辩说钱就是五千,后来在证据面前,他终于承认了。
原来这半年来,他一直在挪用经手的钱。不仅是老赵家的,还有村里其他几户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寄回来的钱。
“我儿子去年查出来肾病,住院治疗花了不少钱,家里实在周转不开…”他的声音颤抖着,额头上沁出了汗珠,“我本来想着年后做点小生意,把钱都还上的。”
王梅在一旁低声抽泣,手里紧紧攥着那本红账本。
“那老赵家闺女的那两万块钱呢?”我问。
李二狗叹了口气,从柜台下面拿出一个铁盒子,打开后里面只有几沓零钱。“就剩这些了,一共七千多块。”
“其他的钱呢?”
“给儿子买药了,还有一部分…一部分去年冬天赌场输了。”他说到赌场两个字时,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王梅突然痛哭起来:“我早就让他别去那个地方!早就说过!可他就是不听!”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历,那是某个药店送的,上面有个小女孩的照片,笑容灿烂。挂历下面贴着一张福字,已经泛黄了,好像贴了不止一年。
“走吧,跟我回所里做个笔录。”
李二狗低着头,默默地穿上大衣,脱线的袖口露出一段发白的棉絮。
离开时,我注意到柜台旁边有一摞医院检查单和药方,最上面那张写着”尿毒症前期”几个字,日期是去年八月。
回到派出所,李二狗坐在椅子上,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掏出手机,想给儿子打电话,发现手机已经没电了。我递给他充电器,他的手有些发抖,插了好几次才插进去。
做完笔录后,我通知了老赵夫妇。临近傍晚,他们来到了派出所。李二狗一见到老赵,就跪在了地上。
“老赵…老赵哥,对不起,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他的声音哽咽着,“我保证,我一定会把钱还给小芳,一分都不会少。”
老赵没说话,只是看着跪在地上的李二狗,眼里满是复杂的情绪。他和李二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曾经一起下河摸鱼,一起上山砍柴。
“二狗,你咋能这样呢?”老赵的声音很轻,却重重地砸在屋子里,“小芳在外头打工多不容易啊,这钱是她攒了一年多的,说是要结婚用的啊…”
李二狗的额头几乎贴在地上,“我知道错了,老赵哥,我真的知道错了…”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年轻女孩走了进来,脸被冻得通红,头发上还沾着雪花。
“爸!”
老赵一回头,愣住了,“小芳?你咋回来了?不是说初八才回吗?”
小芳快步走到老赵身边,“我提前请了假,想给你们个惊喜。刚到家,妈就说这事了,我赶紧过来了。”她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李二狗,又看了看我,“王所长,这是怎么回事啊?”
事情的经过被重新讲了一遍。小芳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屋里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咕咕”声。
“二狗叔,你快起来吧。”小芳最后开口道,“我在深圳的时候,儿子生病是什么滋味,我能理解。”
原来小芳在深圳的工厂里,和许多像她一样的打工妹成了朋友。其中有个叫阿兰的,孩子得了白血病,整个车间的人都凑钱帮忙。小芳亲眼看着阿兰从一个爱笑的姑娘变成了整日以泪洗面的母亲。
“但是,二狗叔,你应该来找我爸妈,或者找村里其他人帮忙啊。偷偷拿走别人的钱,这不是办法。”小芳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反驳的力量。
李二狗依然跪着,肩膀不停颤抖,“小芳,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你家儿子现在怎么样了?”小芳问。
“上…上个月做了透析,医生说如果不尽快手术,可能撑不了多久。”李二狗的声音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我注意到办公桌上放着一盒春节前发的福字,还没来得及贴,塑料包装上落了一层薄灰。
“王所长,”小芳突然转向我,“这事能不能这样处理:李叔把现在能拿出来的钱先还给我们,剩下的,我给他半年时间慢慢还。但是条件是,他得借此机会把村里经手的其他人的钱也都弄清楚,该还的都还上。”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确定?”
小芳点点头,“我确定。二狗叔家的情况,我们村里人都知道。他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一家就真的完了。我这钱,晚点拿回来也没事。”
老赵在一旁长叹一声,“你这孩子…”
李二狗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谢,“小芳,谢谢你…谢谢你…”
事情就这样有了个暂时的解决方案。李二狗当场把那七千多块钱交给了小芳,并写下了欠条,保证在半年内还清剩下的钱。
离开派出所时,外面的雪下大了。白色的雪花在昏黄的路灯下飘落,像是无数小精灵在空中舞蹈。
让我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早,小芳就来到了派出所,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王所长,麻烦您了。”她把信封递给我,“这里面有一万五千块钱,是我在深圳存的钱,还有这次带回来准备给家里添置的东西的钱。您能帮我转交给李二狗叔吗?就说是借给他的,用来给他儿子治病,什么时候还都行。”
我有些吃惊,“小芳,你这…”
“我知道这钱对他们家现在很重要。”小芳笑了笑,眼角有些湿润,“我还年轻,可以再赚。而且我男朋友家条件不错,结婚的事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我接过信封,沉甸甸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您别告诉我爸妈,就说是您帮二狗叔联系了咱们县医院,给办了个救助什么的。”小芳又补充道。
腊月二十九那天,我去了县医院。李二狗的儿子小李已经住进了肾内科病房,正在做术前准备。病房里还有他妈妈王梅,正在削苹果,刀和苹果之间发出”刺刺”的声音。
“王所长。”小李看到我,挣扎着要起身。
“躺着吧,不用起来。”我摆摆手,把带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那上面还放着一本高中课本,书角已经翻卷发白。
“谢谢您,要不是您帮忙联系医院的救助,我这手术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王梅放下了苹果,声音有些哽咽。
我看了看病床前挂着的吊瓶,透明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去。窗外,一只麻雀停在树枝上,抖了抖羽毛上的雪。
“不用谢我,这是咱们县里的政策。”我顿了顿,“对了,你爸呢?”
“我爸去村里给几家人还钱去了。”小李说,“他说无论如何,过年前得把钱都还上,让大家都能安安心心过个好年。”
大年三十那天,我在值班。临近中午,李二狗来了,带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
“王所长,这是我托人从县城买的,您尝尝。”他放下鱼,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掏出一个红包,“这是小意思,您别嫌少。”
我笑着摆手,“鱼我收下了,红包就免了。你儿子手术怎么样?”
“医生说挺顺利的,估计再住一周左右就能出院了。”李二狗的眼里满是感激,“谢谢您,还有…还有那个医疗救助。”
我只是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李二狗临走时,又说:“对了,王所长,那天小芳来找过您吧?她说想当面谢谢您帮着解决这事。我看她好像有话要和您说,但是又不太好意思开口。”
我一愣,“她来过,但没说什么特别的。”
李二狗笑了笑,“那可能是我看错了。不过她说过年要请您吃饭,她说她在深圳学了几道新菜,想让您尝尝。”
大年初一,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我骑着电动车去老赵家拜年。远远就看见院子里晾着几条红围巾,在风中飘动,像是几面小旗子。
院子里热闹非凡。小芳穿着一身红色的新衣裳,正和几个邻居家的年轻人打雪仗,笑声清脆地回荡在空气中。
老赵看见我,赶紧招呼我进屋。刚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饺子的香味。
“来得正好,刚包好饺子,马上下锅。”老赵的脸上满是喜气。
小芳也跑了进来,脸蛋被冻得通红,“王所长,您来啦!”
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带来的礼物,是两盒茶叶。
“听说你在深圳学了几道新菜?”我随口问道。
小芳有些惊讶,然后笑了,“是啊,等会儿您尝尝我的手艺。”她转身去厨房忙活了。
饭桌上,老赵媳妇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小芳的事:“这孩子,在深圳能挣多少钱啊,还给我们寄那么多回来。这次回来还给家里买了电视、洗衣机,说是要让我们也过上好日子。”
小芳只是笑,没接话茬。
吃完饭,小芳把我拉到一边,小声问:“李二狗叔家的情况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估计再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小芳松了口气,“那就好。”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老赵在院子里喊她去拿鞭炮,她就匆匆跑出去了。
回派出所的路上,我想起小芳那天来送钱时的眼神。那种眼神我见过很多次——在很多普通人的脸上,在这个小城里,在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
那是一种很普通的眼神,里面没有伟大的情怀,没有高尚的使命,只有人与人之间最朴素的善意和温暖。
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我们这个小地方,尽管贫穷,尽管落后,却依然有着那么多温暖人心的故事。因为在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份牵挂和善良,像是冬日里的一把火,在寒冷中给人温暖和希望。
回到派出所,我看到墙上的那盒没贴的福字,拿出来贴在了门上。门外,一群孩子正在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在村庄上空回荡。新的一年开始了。
外面又飘起了小雪,细细密密的,像是天空撒下的祝福。
来源:清爽溪流ikhZi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