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的广播喇叭还是那个味道,不紧不慢地念叨着”小麦赤霉病预防”之类的事情。一群麻将搭子围着供销社门口的水泥桌,打得兴起,愣是把广播当成了背景音。
村里的广播喇叭还是那个味道,不紧不慢地念叨着”小麦赤霉病预防”之类的事情。一群麻将搭子围着供销社门口的水泥桌,打得兴起,愣是把广播当成了背景音。
“铛!”大海咣当一声把三条落在桌上,三个五筒,刘婶儿啧啧两声,“真他娘的走运!”
刘婶儿身后烟雾缭绕,几个老头儿叼着烟,吞云吐雾中眯着眼议论着什么。
“听说没,秦家大哥的地,今年又得麻烦了。”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嘴都咂出响儿来了。
秦大哥,就是秦建军,秦家老大。五年前退了城里那份工作,回来种田。一开始大家都劝他,城里多好啊,有空调,有班上,体面。可他还真回来了,种起了十几亩地。
不过这才是个开头。真正让全村人津津乐道、前前后后说了三年的,是秦建军那个怪脾气——他从不打农药,地里的虫子比韭菜还多,硬是要靠养鸡鸭啄食,靠种草药防治。
“老秦家那几亩花菜,指定又得让虫子啃光。”鱼儿爷爷咂咂嘴,抖落烟灰。
“可不,去年那个萝卜,长得跟耗子打了洞似的,拿去卖,人家还给人不要呢。”刘婶儿搭腔道。
麻将桌旁边放着一台老旧收音机,里面传出”今日气温32度”,谁也没在意,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连牌都打湿了边儿。
供销社墙上的日历停在去年六月,纸角已经卷了,但依稀能看到上面印着的”十四届省委全会精神学习提要”。
“唰——”收音机突然冒出电流声,刚才念叨赤霉病的声音卡壳了,变成了”纯绿色、无公害、秦家菜园,本周六在镇政府广场设摊,欢迎品尝订购…”
麻将桌上的几双手突然停了下来。
鱼儿爷爷叼着烟的嘴一时忘了闭,烟头都快烧到嘴皮子了。
“秦家…上广告了?”刘婶儿眼珠子一转,声音提高了八度。
秦建军家的院子和村里其他人家没什么两样。土墙,青砖,院子中间一棵老榆树,枝干粗壮,据说是他爷爷种的。树下放着一张竹椅,缺了一条腿,用砖头垫着。
我穿过院子,没见着人,倒是先听见了鸡叫。院子后面连着块空地,种着各种花花草草,远看杂乱,走近了才发现有章法——紫苏、万寿菊、艾草,还有些叫不上名的植物,三三两两地分布。
鸡笼搭在后院一角,笼子倒是特别,像鸟笼一样,能把鸡装进去,又能让鸡从里面伸头吃食。
“老李来了?”秦建军从草丛里直起腰,看见我,咧嘴一笑。他比我小几岁,可头上的白发比我还多,晒得黝黑的脸上几道皱纹,笑起来像蒲扇打开了褶。
“嗯,听说你那个…广告?”我有点不确定该怎么问,揣着口袋里的烟盒,一时不敢掏出来,怕他嫌味道熏了他的菜。
“哈哈,不是我干的,是镇上几个饭店老板,合着钱打的。”他把手上的泥巴抹在裤子上,裤子膝盖处早已经是厚厚一层。
屋里飘出一阵茶香,秦建军招呼我进屋喝茶。
他家客厅墙上挂着全家福,是四五年前拍的,那时他儿子才上初中,现在都上大学了。照片角落隐约能看到2020那几个数字。
茶几上放着几本农业杂志,封面已经磨得看不清了,还有个半旧不新的笔记本,写得密密麻麻的,偶尔夹着几片干叶子。
“刚开始种田那会儿,村里人笑话我,我都知道。”他苦笑,倒了杯茶给我,我注意到茶杯底有道裂纹,用了挺久的样子。
“笑话啥?不就种田嘛。”我明知故问。
“笑话我城里人回农村种地,笑话我不打农药,笑话我种出来的菜卖不出去…”他说着,突然停下,起身去拿什么东西。
他的声音被屋外的鸭叫声打断,那声音聒噪得很,仿佛在抗议什么。
我坐着等他回来,目光落在客厅墙角的一个塑料箱上,里面塞满了各种小瓶子,标签写着”艾草精油”、“菊花水”之类的字样。
秦建军拿着一个记事本回来,翻开给我看,上面记着各种蔬菜的种植时间、生长状况,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
“刚开始确实不顺,第一年,萝卜让虫子啃得不成样子,白菜缺斤少两的,没人要。”他指着几张贴在本子上的照片,那些蔬菜确实难看,跟市场上那些大而均匀的完全不同。
“那怎么坚持下来的?”我问,真心好奇。
他没立即回答,站起身去厨房端了盘什么东西出来。
“尝尝。”
一盘切好的小萝卜,看着有点丑,有的地方凹进去,有的地方突出来,但颜色很鲜亮。
我拿起一块,咬下去,那个脆,那个甜,不像是萝卜,倒像是带着水分的苹果。
“这…真是萝卜?”我咂巴着嘴,不敢相信。
“是啊,不打农药的萝卜,就是这个味道。”他笑了,露出一口黄牙,“现在供不应求着呢。”
刚开始不是这样的,秦建军种出来的菜,别说卖,连给人都没人要。
“你吃着不香吗?”我嚼着萝卜,问他。
“香是香,可人家不信啊。”秦建军回忆起来,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你想想,大家都习惯了农药,突然有人说不打农药,谁信?再说我那时候刚从城里回来,人家就觉得我是发神经。”
他说这话时,茶杯里的水面反射着阳光,在桌子上投下一小块不规则的光斑,随着他手指的轻敲,轻轻晃动。
“记得有次,我带着萝卜去镇上卖,站了一整天,卖出去两斤,回来的路上,遇到鱼儿爷爷,他看我那一筐萝卜,摇摇头,跟我说,‘小秦啊,你这是何必呢,何必给自己找这个罪受?’”
我能想象那个场景——年近五十的秦建军,蹲在镇上的集市角落,面前摆着一筐没人要的、看起来丑丑的萝卜。
“转机在第二年。”他说,语气突然轻快起来。
那年,县里一个做农家乐的老板偶然路过他的菜地,看他养的鸡在地里啄虫,问他要不要卖点菜和鸡蛋给农家乐。就这样,秦建军有了第一个稳定客户。
“那老板胆子大,尝了我的菜后,直接说要长期订购,说城里人就喜欢这种绿色食品。”
“胆子大?”我不解地问。
“那时候不打农药种菜,真的没几个人相信,大家都以为我是骗子,或者疯子。”
这时候,一只黄狗不知从哪钻进院子,嘴里叼着什么,走到秦建军脚边,放下一只死田鼠,摇着尾巴。
“干得好,黄黄!”秦建军拍拍狗头,起身去厨房,拿了块骨头给它,“这是我的农药打手之一,专门抓老鼠的。”
我看着那只狗,它瘦瘦的,但看起来很精神,眼睛亮亮的。
“做了一个农家乐的供应商,然后呢?”我问。
“然后慢慢地,有客人觉得菜好吃,问从哪来的,老板就告诉他们是我种的。有些人专门开车来我这买菜,一开始是三三两两,现在…”
他没说完,拿出手机,点开一个小程序,上面全是预订信息。
“我靠微信群卖菜,每周接单,周六配送,供不应求。”他的语气平静,却掩不住眼里的自豪,“有机蔬菜,现在城里人很认这个。”
院子外面,一个老头探头探脑地,见我俩聊着,不好意思地缩回去。
“鱼儿爷爷,进来坐!”秦建军叫住了他。
鱼儿爷爷推开院门,走进来,怀里还抱着个脏兮兮的塑料袋。
“秦…秦老板,我…”他吞吞吐吐,仿佛很不好意思。
“啥事?”
“我听说你那个…无公害的豆角,能治风湿?我婆娘膝盖疼好些年了…”
秦建军笑了,“那不是豆角的功劳,是我种在豆角地里的一种草药,防虫的,顺便也确实对风湿有点效果。”
“能不能…”鱼儿爷爷欲言又止。
“后院地头,有专门种的那草药,你去摘点回去煮水喝,试试看。”
鱼儿爷爷听了,一溜烟跑到后院去了。
“就是这样,开始是笑话我,现在是求我。”秦建军看着鱼儿爷爷的背影,摇摇头,“乡亲们都是好人,就是不容易接受新东西。”
我听着他这么说,想起了前几年村里人背后笑他的那些话,突然感到有点羞愧。我也曾经在背后说过他,说他城里人做派,装洋相,现在想来真是不该。
窗外,一群鸭子摇摇摆摆地经过,一只接一只,像是赶集似的,朝着田间走去。秦建军解释说那是他的”除草队”,专门去水田里吃杂草的。
“鸭子吃草,不吃稻苗?”我问。
“只要管理好时间,就没问题。刚插秧那会儿不能放它们进去,等稻苗长到一定高度,杂草冒头的时候放进去正好。”
我笑了,“那得费多少心思。”
“是挺费心的。”他也笑,“但比打除草剂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嘛。”
这话要搁在三年前,村里人听了肯定要嘲笑他文绉绉的,现在却没人笑了,因为人家是真的靠这个发了财。
傍晚的时候,我帮秦建军把他地里采摘的菜装车,明天要送到镇上集合,再统一拉到县城。
车是辆旧面包车,后箱门有点变形,关不严实,他用一根绳子固定着。驾驶座上挂着一个小挂饰,是他儿子上大学时送的,上面写着”爸爸加油”。
“这车也该换了吧?”我问,知道他生意做得不错,应该有钱换车了。
“凑合用吧,还能跑。”他摸了摸方向盘,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似的。
装车时,村里的学校放学了,一群小孩子嬉闹着经过。其中一个男孩跑过来,怯生生地叫了声”秦叔叔”。
“小朱,来来,给你。”秦建军从篮子里拿出一根黄瓜递给他。
小男孩接过黄瓜,咬了一口,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谢谢秦叔叔!”然后一溜烟跑开了。
看着小男孩的背影,秦建军若有所思,“那孩子他爸,是最瞧不起我的一个,说我不务正业,现在…”
他没说完,轻轻叹了口气。
“现在怎么样?”我问。
“他上个月主动来找我,问能不能包销我的菜,说是在县城开了个小餐馆。”
“你同意了?”
“当然同意了,乡里乡亲的,何必计较那些。”他拍拍手上的土,笑了笑。
秦建军常说人要与自然和谐相处,我看他跟人也是一样,从不计较村里人曾经的嘲笑。
回村的路上,天已经黑了,远处的田野里,青蛙此起彼伏地叫着,好不热闹。
我路过供销社,麻将桌依然有人在打,只是换了一波人,五六个年轻人围着,嘻嘻哈哈,手机放着流行歌曲。
“听说没,秦大哥今年收入20多万…”一个小伙子的声音传来。
“是啊,人家可聪明,早看出城里人喜欢无公害蔬菜,我爸都想跟他学种菜了。”
“我二叔在县城卖菜的,说秦大哥那菜,前天刚送去,今天就卖光了,一斤卖十块钱呢!”
“咱村干脆改名叫’无公害蔬菜村’得了,跟着秦大哥沾光。”
小伙子们笑成一团,不像是在嘲笑,倒像是羡慕。
广播喇叭不知什么时候关了,只剩下夜色里的虫鸣和远处传来的电视声。
我想起秦建军今天递给我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农业合作社意向书”,说是想在村里组建一个生态农业合作社,带动更多人一起种无公害蔬菜。
他跟我说,“老李,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一起富才是真的富。”
秦建军的院子里那棵老榆树,据说是他爷爷种的,已经有六七十年了。他常常在树下的竹椅上坐着,看着他的菜地,看着那些在地里捉虫子的鸡鸭,看着远处的山和天。
有时候,他会对着树自言自语,好像在跟他爷爷说话。
“爷爷,您说得对,土地是有灵性的,对它好,它就对你好。”
那天他送我到村口,指着远处的田野对我说,“你看这些地,我爷爷那辈人种着,我爸爸那辈人种着,现在我种着,将来我儿子可能不种了,但总会有人种的。我们不能只顾眼前,得为后人想想,留下一片干净的土地。”
这两天,秦建军的事迹上了县电视台,还上了镇政府的表彰会。村支书开玩笑说,“秦建军啊,当年谁能想到,你回来种地,还真种出名堂来了。”
是啊,谁能想到呢?
几年前,一个从城里辞职回乡的中年人,被村里人笑话,说他不切实际,说他异想天开,说他种不打农药的菜,肯定没出息。
如今,他的菜不仅卖得比别人贵,还供不应求,他的经验不仅带动了乡亲们增收,还保护了土地,留下了一片绿水青山。
这就是秦建军,一个倔强的、坚持己见的、与众不同的人,一个被嘲笑过却从不计较的人,一个用行动证明自己的人。
村口的老槐树下,秦建军常坐在那里歇息,看着农田,看着村子,看着来来往往的人。
他的秸秆草帽下,藏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和满脸的皱纹。那些皱纹,见证了他的坚持和付出,也见证了村子的变化。
有时候,经过的村民会跟他打招呼,“秦老板好!”
他就会笑着摆摆手,“别叫老板,叫大哥就行。”
是啊,他就是秦大哥,我们村子的秦大哥,一个用双手和智慧改变了自己命运、也带动了村子变化的普通人。
每每看到他在田间忙碌的身影,我就想起一句话:不是所有的坚持都有回报,但值得回报的,一定要坚持。
来源:一丝不苟星星NT4bfs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