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又坐满了纳凉的人。七月的晚上,蝉鸣声一波接一波,像是给闷热的空气加了佐料。我抹了把脖子上的汗,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径直走向老张。
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又坐满了纳凉的人。七月的晚上,蝉鸣声一波接一波,像是给闷热的空气加了佐料。我抹了把脖子上的汗,从摩托车后备箱里拿出两瓶啤酒,径直走向老张。
“来,趁热喝。”我递给他一瓶。
老张接过啤酒,用衣角擦了擦瓶身上的水珠,然后熟练地用门牙咬开瓶盖。这动作他做了一辈子,牙缝都被磨出一道小豁口。
“你孙女那个果子真卖这么贵啊?”我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随口问道。
老张笑了,露出两颗发黄的门牙。“那可不,一斤能卖到八十多,城里人排队都买不到。”
村口商店门口的日光灯闪了两下,招来一群飞蛾,它们疯狂地撞击着灯罩,发出”啪啪”的声响。
要说起老张家的事,得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候村里人都靠种地为生,老张也不例外。他家有十五亩地,种的都是普通的苹果树。那时候的苹果不值钱,丰收的时候反而发愁,烂在地里都没人要。
“记得那年吗,九八年,苹果大丰收,一斤才卖两毛五。”老张喝了口啤酒,望着远处的黑影——那是他的果园。
我点点头。那年我刚结婚,老张家的儿子张建国正上高中,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
“建国那时候就发狠,说什么也不种地。”老张的声音压低了些,“说实话,我也不想他种地。那时候种地多苦啊,一年到头刮风下雨的,挣不了几个钱。”
村口开过来一辆电动三轮车,车厢里装着刚从市场上拉回来的西瓜。车灯一晃而过,照亮了老张布满皱纹的脸。那些皱纹像是果园里的沟渠,纵横交错。
建国高考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村里人都说老张有福气。老张卖了两年的苹果,凑了学费。大学毕业后,建国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外企,再也没回来过。除了过年偶尔回来一趟,建国基本上把自己的根留在了北京。
“那会儿我也想,娃娃有出息了,以后我这苹果园就慢慢荒了算了。”老张晃了晃啤酒瓶,里面只剩下一点泡沫。
但老张没有放弃果园。年轻时的倔强劲头支撑着他,一年又一年地修剪枝条、施肥、打药、采摘。日子就这么过去了,老张的腰越来越弯,果园里的苹果依旧贱卖。
“那个总经理是干什么的?”村口有人突然问道,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给人家打工呗,听说管着几百号人。”另一个声音回答。
老张笑了笑,没接话茬。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说建国,他现在是北京一家科技公司的高管,年薪七位数。每年过年回来,都开着不同的豪车,村里人背后都叫他”总经理”。
“你知道我为啥一直不放弃果园吗?”老张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这个问题我想了很多年,也没想明白。以老张家的条件,儿子又这么有出息,完全可以安享晚年,没必要年过六旬还起早贪黑地伺候那些果树。
老张没直接回答,而是说起了五年前的事。
那年夏天,建国的女儿小雨从美国留学回来,说要在爷爷家住一个月。小雨那时刚读完大学,二十二三岁的年纪,在国外学的是什么农业经济学。
“刚开始我还以为她是来镀金的,你知道的,这些城里孩子,说是体验生活,其实就是来拍拍照片发网上显摆。”老张笑着说。
谁知道小雨是认真的。她每天跟着老张去果园,问这问那,还拿着个本子记笔记。有时候半夜起来查资料,把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对着手机屏幕研究到凌晨。
“她问我最多的就是,为什么我的苹果卖不上价钱。”老张说到这里,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双喜,抽出一根,但没点。防疫站的大喇叭还挂在村口的电线杆上,虽然已经不响了,但上面的标语还清晰可见:禁止在公共场所吸烟。
小雨在果园住了一个月,临走时对爷爷说:“爷爷,你这果园比我想象中有价值多了。”
老张当时只是笑笑,没当回事。孙女眼里的爷爷总是值钱的,就像爷爷眼里的孙女总是金贵的。
村里突然响起一阵狗叫,一前一后两条土狗从小路上窜过来,后面跟着骑电动车的刘婶,车后座上绑着几捆刚割的猪草。
“老张,听说你孙女要回来住了?”刘婶停下车,隔着老远喊道。
老张点点头,脸上的褶子挤在一起,仿佛比刚才多了几道。“明天到,说是要住一段时间。”
刘婶”哦”了一声,骑着车继续往前走,后面的狗也跟着跑远了。
2019年冬天,小雨从美国研究生毕业,本来拿到了几家大公司的offer,结果却给爷爷打电话,说想回来帮他种果园。
建国气坏了。据村里人说,建国和女儿在电话里吵了一整晚,最后摔了手机。在他看来,女儿花了那么多钱在国外读书,就是为了有个光明的前途,怎么能回到他拼命逃离的地方?
但小雨还是回来了。她带着一箱子书和设备,住进了老张那间堆满农具的老屋。冬天的果园光秃秃的,枝条上挂着几片干枯的叶子,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那时候村里人都说我疯了,让孙女回来守果园。”老张笑着说,“他爹更是气得好几个月不理我,过年都没回来。”
小雨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爷爷的果园做了全面检测。她请来了农业大学的专家,分析了土壤、水质和气候条件。
“专家说,咱们这地方的海拔、昼夜温差和土壤结构,特别适合种植高端水果。”老张说着,把已经凉了的啤酒一饮而尽。
晚风吹过来,带着远处麦田的清香。村口的路灯下,一只羊头蛾撞在灯罩上,又跌落下来,微弱地扑闪着翅膀。
小雨的计划很大胆:砍掉老张家一半的普通苹果树,改种一种叫”阳光玫瑰”的葡萄。这种葡萄产自日本,果粒饱满,香气浓郁,在国际市场上卖到天价。
“砍树那天,我心里比刀割还难受。”老张说,“那些树可是我亲手栽的啊,四十年了啊。”
我能理解老张的感受。对于一个农民来说,树就像是自己的孩子。看着它们从小苗长成大树,年复一年地开花结果,早已融入了生命。
但小雨很坚定。她说:“爷爷,我们必须转型。种同样的东西,就会有同样的结果。”
老张半信半疑地同意了。他把积蓄全部拿出来,加上小雨从美国带回的一些钱,买了那些昂贵的葡萄苗。
村里人都等着看笑话。有人背后议论:“老张家的姑娘,在国外呆傻了吧?那么贵的葡萄,谁买啊?”
更多的人则担心:“万一种不活怎么办?老张这辈子的心血就全搭进去了。”
小雨不为所动。她请来了技术员,按照最严格的标准种植、管理。白天在果园里忙碌,晚上研究种植技术和市场营销。
老张的睡眠越来越少。半夜常常起来,打着手电筒去果园看那些刚栽下的葡萄苗。每当看到细嫩的枝条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他的心就揪紧了。
“小雨那孩子比我还拼。”老张的声音有些哽咽,“有一次下雨,温度骤降,她怕葡萄苗受冻,半夜三点钟开着三轮车,拉了十几床被子去果园盖葡萄苗。”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场景。大雨倾盆,雷声轰鸣。我被雷声惊醒,透过窗户看到老张家果园的方向有灯光闪动。第二天才知道,是小雨在为葡萄苗御寒。
“那丫头,浑身湿透了还不回来,硬是把每棵苗都裹好了才走。”老张说,“结果第二天发烧到39度,还死活不肯去医院,说果园里离不开人。”
村口的槐树叶子被风吹得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私语。几只萤火虫在草丛中忽明忽暗,仿佛遥远星辰的微光。
“第一年收成的时候,我紧张得手都抖。”老张回忆道,“那葡萄长得确实好看,紫中透红,一颗颗饱满得像玛瑙。但关键是,有人买吗?”
小雨早有准备。她没有走传统销售渠道,而是通过网络直播推广。她穿着朴素的衣服,戴着草帽,站在葡萄架下,向全国各地的网友介绍他们的有机种植方法和果品特色。
“那天直播间来了十多万人呢。”老张笑着说,“我躲在后面看,吓得连话都不敢说。”
小雨的营销策略很成功。第一批”阳光玫瑰”葡萄上市后,很快就被预订一空。每斤卖到了七十多元,是普通葡萄价格的十几倍。
更让老张惊讶的是,买家都是城里的年轻人,他们不仅不讨价还嫌,反而经常给好评,还发朋友圈炫耀从老张家买的葡萄。
“那年收入,比我前十年种苹果的总和还多。”老张说这话时,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建国知道这个消息后,态度也松动了。他打电话来问具体情况,还说要投资扩大规模。
小雨却拒绝了父亲的投资。“她说,要慢慢来,保证品质比什么都重要。”老张骄傲地说。
去年,老张家的果园里多了些新设备:自动灌溉系统、气象监测站、防鸟网……小雨把现代农业技术和传统种植方法结合起来,果园的效益越来越好。
“你们知道吗,去年有个日本人专门飞过来考察,说我们的葡萄比他们本土的还好。”老张说这话时,挺直了本来有些佝偻的腰。
果园的名气越来越大,不仅产品供不应求,还吸引了不少年轻人来学习。小雨开始举办培训班,教授高端水果种植技术。
“最有意思的是,你猜谁来报名了?”老张神秘地问我。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王大头家的儿子!”老张笑道,“就是那个在深圳做程序员的,年薪二十万那个。”
我有些惊讶。王大头家的儿子一直是村里的骄傲,大学毕业后去了深圳的互联网公司,收入丰厚,是村里年轻人的榜样。
“他辞职回来了,说要跟小雨学种葡萄。”老张接着说,“现在已经在隔壁村租了二十亩地,准备大干一场呢。”
月亮从东边升起来,银白的光辉洒在村庄上。远处传来收割机的轰鸣声,虽然已经很晚了,但夏收不等人。
“最近小雨又琢磨上了一个新品种,叫什么’蜜宝’草莓。”老张说,“听说一颗能卖到十几块钱,还是日本天皇御用的品种。”
我笑着问:“那建国怎么看?”
老张叹了口气:“那小子现在可听女儿的。上个月还说要辞职回来帮忙呢,被小雨给拦住了。说是城里有城里的活法,乡下有乡下的福气,各有各的好。”
村口的狗又叫起来了,大概是有陌生人进村。老张抬头张望,然后摇摇头,应该不是他等的人。
其实这些年,我能看出来,老张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在一起。儿子在北京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孙女却选择了回到根上。老张左右为难,既希望儿子过得好,又舍不得孙女一个人奋斗。
“你知道吗,”老张突然声音低了下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其实建国小时候,特别喜欢跟我下地。那时候他才五六岁,跟在我后面,捡掉在地上的苹果,高兴得不得了。”
月光下,我看到老张眼角有些湿润。
“人这辈子,兜兜转转,好像都在找回自己。”老张继续说,“建国逃离这片土地,小雨却回来了。我有时候想,这或许就是命吧。”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由远及近。老张立刻站起来,眯着眼睛向村口望去。
一束车灯照亮了乡间小路,一辆崭新的白色SUV驶进村子。车灯扫过我们,然后停在老张面前。
车门打开,下来一个年轻女孩,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爷爷!”女孩快步走过来,给了老张一个大大的拥抱。
老张像孩子一样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小雨啊,你可算回来了。”
中年男人站在一旁,有些尴尬地摸着后脑勺:“爸,我…我请了两周假,想帮着干点活。”
那是建国,我差点没认出来。他比在电视上见到的样子苍老了些,但眼睛里有种新的光彩。
老张愣住了,然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好好,明天就教你们修剪葡萄枝!”
月光下,老张家三代人的身影融合在一起,后面是延伸到远方的果园,枝繁叶茂,生机勃勃。那是老张四十年的心血,是他生命的延续。
我默默起身,向家的方向走去,留给他们一家人的空间。夜风轻拂,带着果园的清香,我想起老张曾经说过的话:“土地不会骗人,你用心对它,它就会用心回报你。”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真谛吧。
来源:一颗柠檬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