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的破房子终于拆了。往年高粱收割后,总能远远看见那间歪脖子砖房,烟囱在十月的阳光下,像是老人伸出的一根手指。现在只剩下一片灰褐色的空地,和几根断墙残骸。
村口的破房子终于拆了。往年高粱收割后,总能远远看见那间歪脖子砖房,烟囱在十月的阳光下,像是老人伸出的一根手指。现在只剩下一片灰褐色的空地,和几根断墙残骸。
“大柱回来了,就住他二叔那边。”有人说。
我点点头,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扫墓的事要紧,但袋子里的窝头凉了,纸钱也被露水打湿了一角。
村里人喜欢背后议论王大柱的事,但当他真回来时,却又都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我们这代人就这样,说是不爱管闲事,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
王大柱从矿上回来那年,正好赶上村里分了一批荒坡地。那片地原本是村委会的试验田,种过棉花,种过甜菜,最后荒了三年。王大柱不知从哪听说这事,一回村就去村委会报了名。
村里人都笑话他:“一辈子挖煤,突然改种地?”
他当时已经四十出头,脸色发黑,眼里总有红血丝。矿上待久了的人都那样,好像煤灰渗进了皮肤,洗不掉了。
王大柱性子闷,不爱解释。只是把分到的三十亩荒坡一点点清理出来,又自己垒了个小工棚。每天早出晚归,晚上就睡在工棚里,用矿灯照明。有人见过他深夜还在测量什么,蹲在地上,掌心搓着黑土,闻了又闻。
“我看他就是在矿上受了刺激,脑子不好使了。”村里的麻将桌上,总有人这么评论。
李婶子是最爱打听的,问了半天,也没从王大柱嘴里套出什么。只知道他之前在山西一家私人小煤矿做技术员,后来矿上出事了,他就辞职回来了。
“肯定是出大事了,”李婶猜测,“要不他那媳妇干嘛跟他闹?”
王大柱的媳妇张丽花,村里人都认识。城里卫校毕业的,当年嫁过来时,穿着高跟鞋,踩得村口的泥路上全是坑。生了个女儿,挺漂亮的,叫淼淼,小学三年级。
张丽花在县医院做护士,平时就她带着女儿住县城,王大柱在矿上,一个月才回来一次。这种分居状态持续了十来年,村里人都习以为常了。
王大柱刚回村那会儿,张丽花和女儿也回来了。但没几天就吵起来了。
“你疯了吗?好好的工作不干,跑回来种地?”张丽花的声音隔着墙都能听到。
王大柱就沉默。
“你签了那么多年矿上的安全协议,难得没出事,怎么就自己辞职了?”
我那时在王大柱家对面开小卖部,有次看到张丽花抱着一摞衣服冲出来,脸色煞白。王大柱在后面追,却被门槛绊了一跤,手上的旧钢笔摔出去老远。他顾不上捡,只是一瘸一拐地追着喊:“丽花,你听我解释…”
第二天,张丽花就带着女儿走了。村里人等着看王大柱闹,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收拾了东西,搬去了地里的工棚。
王大柱选择种果树的事很快传开了。
“他说要种苹果,那山坡上连庄稼都长不好,还种苹果?”村支书在晨练时告诉我。
但王大柱的执着让人惊讶。他卖了县城的老房子,又东拼西凑借了一笔钱,买了几百棵苹果苗。不是普通苹果,是什么”矮化密植新品种”。他还请了个外地专家来指导,那专家穿着白衬衫,脚上套着塑料袋,在泥地里走来走去,跟王大柱不停比划。
“这种苹果,三年就能见效益。”有人听到王大柱这么说。
村里人更觉得他异想天开了。谁不知道老果树至少五年才开始挂果,还得十年才能看到大的收益?更别说这荒坡地,土壤贫瘠,水源条件差。
但王大柱就像着了魔。他买了水泵、水管,从山下引水上来。又用石块堆砌梯田,防止水土流失。最让人咋舌的是,他居然订了五十多个大蜂箱,说是为了给苹果花授粉。
“这是要把家底都赔光啊!”二叔替他心疼。
王大柱还是不解释,只是埋头干活。夏天,他摘掉工作帽,额头上汗水混着尘土,像道道犁痕。人更瘦了,衣服挂在身上空荡荡的。
县城医院的人来找过他几次,说是张丽花要离婚。王大柱就站在果园边,看着远方,然后在纸上签了字。他把抚养权给了张丽花,自己只要求每月能见女儿一次。
但那之后,女儿也没再来过。
半年后的一个雨夜,王大柱喝醉了,一个人坐在工棚前的木墩上,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淌。我送货路过,远远看到他手里拿着个旧钢笔,对着天空傻笑。
“大柱,回屋里去吧,别淋病了。”我喊他。
他摇摇头:“我在想,我家淼淼最喜欢下雨天了。”
那晚之后,我偶尔会给他送点东西去。有次看到他工棚里挂着女儿的照片,旁边摆着个小铁盒,里面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他见我看,就收起来了。
苹果树的成长比想象中要顺利。第二年春天,小苗已经全都活了,还长出嫩绿的枝条。王大柱请教了技术员,开始给果树整形、施肥。
村里有几个年轻人看他做得认真,也来帮忙。起初是抱着好奇的心态,后来发现王大柱真懂技术,就留下来了。王大柱教他们怎么嫁接、怎么防虫害,甚至还讲解什么土壤酸碱度、微量元素之类的专业知识。
“他在矿上就是技术骨干,”二叔告诉我,“当年可是重点大学毕业的,后来家里困难,才去了矿上。”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王大柱的背景。在我们村,读过大学的人屈指可数,而王大柱从没提起过这事。
秋天,山坡上的苹果树竟然开始结果了,虽然数量不多,但个头饱满,颜色红润。王大柱摘下第一批苹果,小心翼翼地包装好,托人送去了县城。
我猜那是给他女儿的。
第二年,果园的规模扩大了。王大柱又租了隔壁的荒地,种上了梨树和桃树。他还建了个简易冷库,学会了网上销售。村里人这才意识到,他是真有一套。
“山里的水土好,果子吃起来特别甜。”王大柱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他的想法,“现在城里人都讲究健康,咱们的纯天然果子,肯定有市场。”
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那种矿工特有的黯淡,而是有了光彩。
一次偶然的机会,县里的农业局来人考察,对王大柱的果园赞不绝口。说他采用的是最先进的生态种植模式,既保护环境,又提高产量。这下村里人不笑话他了,反而有人想跟他合作。
王大柱没有拒绝,他组建了合作社,手把手教大家种植技术。他说:“一个人富不算富,大家一起才是真的富。”
我送货时,经常看到他拿着本子,给村民们讲解果树管理的知识。他的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那些曾经嘲笑他的人,如今都专注地听他讲课。
第三年春天,王大柱的果园彻底变了样。漫山遍野的果树整齐排列,像是军队一样。花期时,山坡上白花粉花一片,远远望去如同云海。蜜蜂嗡嗡地忙碌着,空气里都是花香。
县电视台来拍过专题片,称他为”返乡创业的典范”。村支书逢人就夸,说咱们村有了王大柱这个领头雁,以后的日子有奔头了。
但我注意到,王大柱的笑容依然不多。每月初,他都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开着三轮车去县城。有时带着精挑细选的果子,有时带着自制的蜂蜜。但每次回来,他都是一个人,沉默地坐在工棚前发呆。
“淼淼还不理你?”我有一次忍不住问。
他摇摇头:“孩子有她自己的想法,我不能强求。”
“那丽花呢?”
他低下头,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好半天才说:“她跟县医院的一个主任好上了,日子过得挺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没事,”他突然抬头,眼里有光,“明年的果子会更好。”
八月的一天,村口突然停了辆黑色宝马。
车门打开,下来个穿白裙子的女孩,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扎着马尾,眼睛大大的。她看着村口的路牌,像是在确认方向。
我的小卖部正对着村口,一眼就认出了是王大柱的女儿淼淼,只是比照片上成熟多了。
“丫头,找谁啊?”我问。
她有些紧张:“请问王大柱的果园怎么走?”
我正要告诉她,车里又下来一个女人。
张丽花。
比记忆中更加干练,穿着米色套装,头发挽起,化着淡妆。她没看我,只是环顾四周,眼神复杂。
“阿姨好,我爸爸的果园…”淼淼继续问。
“我带你们去吧。”
路上,我忍不住打量她们母女。淼淼手里捧着本相册,走路一蹦一跳的,像是很期待的样子。张丽花则时不时停下来,看看周围的变化,表情难以捉摸。
“听说你在县医院当了护士长?”我随口问。
她点点头,没多说。
“那你们今天…”
“淼淼想来看看她爸爸。”张丽花语气平淡。
“妈,你昨天明明也说想来的。”淼淼回头,笑嘻嘻地说。
张丽花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听说叔叔的果园很漂亮,电视上都播了。”淼淼继续说,“我们班同学都吃过他的苹果,说特别甜。”
我暗自惊讶,原来淼淼一直在关注父亲的消息。
转过山脚,果园的全景出现在眼前。八月的阳光下,一排排苹果树上挂满了半红的果子,沉甸甸的,把枝条都压弯了。工人们正在忙着套袋、修剪,远处的冷库前停着几辆货车。
“哇!”淼淼惊呼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
张丽花站在原地,望着这一切,眼神复杂。“真的成了。”她轻声说。
王大柱正在和几个客商谈价格,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子挽到手肘。他比三年前壮实了些,皮肤也不那么黑了,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来源:魔法师戴利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