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丙等星:人形机器人的发展历程从技术突破的角度可以分为几个关键阶段。20世纪中期,早期研究主要集中在机械结构和基础运动控制上,科学家们开始尝试模仿人类的关节和运动方式,利用电机和简单的控制系统实现基本的行走和动作。这一阶段的突破在于证明了机器人可以模仿人类的运动
——人形机器人与科幻创作研究三人谈
嘉 宾
江 波:科幻作家,中国科普作协理事
程 林:机器人人文领域研究者,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教授
丙等星:青年科幻作家,人形机器人领域工程师
主持人
康春华:《文艺报》编辑
控制算法与具身智能结合,人形机器人技术潜力巨大
主持人:作为人形机器人领域的工程师,请丙等星老师从科普角度介绍一下人形机器人的发展历程,以及它的技术核心、运行逻辑和现实应用是怎样的?
丙等星:人形机器人的发展历程从技术突破的角度可以分为几个关键阶段。20世纪中期,早期研究主要集中在机械结构和基础运动控制上,科学家们开始尝试模仿人类的关节和运动方式,利用电机和简单的控制系统实现基本的行走和动作。这一阶段的突破在于证明了机器人可以模仿人类的运动形式,尽管动作笨拙且功能有限,但为后续研究奠定了基础。
到了20世纪末,随着传感器技术和控制算法的进步,机器人能够更好地感知自身状态和环境信息。同时,控制算法的优化,显著提升了机器人的平衡能力和运动灵活性。这一时期的机器人不仅能够行走,还能完成上下楼梯、跑步甚至跳舞等复杂动作,标志着人形机器人在运动控制领域取得了重要突破。
《具身智能》,刘云浩,中信出版集团,2025年1月
进入21世纪,人工智能技术尤其是具身智能快速发展为人形机器人注入了新的动力。计算机视觉和自然语言处理技术的应用,使机器人能够识别物体、理解语音指令并与人类进行更自然的交互。在这一时期,机器人的自主学习和决策能力获得了显著提高。机器人可以通过大量数据训练,学会在复杂环境中规划路径、避障甚至完成特定任务。
总的来说,从早期的机械结构探索,到传感器和控制算法的优化,再到人工智能和材料科学的融合,每一次技术突破都推动了人形机器人向更智能、更灵活、更实用的方向发展。
主持人:机器人与人工智能之间是怎样的关系?
丙等星:人们往往将机器人与人工智能混为一谈,但实际上它们有本质的区别。机器人强调的是“身体”,而AI强调的是“大脑”。机器人更注重物理层面的机械结构,是一种能够通过程序完成特定任务的实体设备。它的核心在于机械设计、传感器集成、运动控制以及与环境交互的能力。相比之下,人工智能则更注重智能运算能力,是一种通过算法和数据模拟人类认知功能的技术。AI的核心在于数据处理、模式识别、决策生成和学习能力。例如,图像识别、自然语言处理和自动驾驶中的路径规划都依赖于AI算法。AI可以在没有物理实体的情况下独立存在,比如语音助手或推荐系统,它们完全运行在软件层面,不需要机械结构的支持。
理解机器人和AI这种区别有助于我们更清晰地认识技术的发展方向和应用场景。在未来,人形机器人也许能将物理与智能完美融合,展现无限可能。
主持人:伴随着具身智能等技术的突破,将来,人形机器人是否可以无限“类人”?
丙等星:从专业角度来看,我并不认为开发人工智能的目的是为了接近人类。AI本质上是一种工具,而工具的核心价值在于其在使用场景中的优越性,它必然要在某些方面远超人类的自然躯体,它才能被广泛使用。以几十年前的掌上计算器为例,它的计算速度就已经远远快于人脑;而如今的AI更是在很多方面展现出超越人脑的能力。所以,如果我们要让AI“接近人类”,难道我们想让AI降低自己的思考速度,变得更接近人脑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AI的发展方向是优化其在工具属性中的表现,而不是简单地模仿人类。
但对科幻作品来说,“类人”是科幻创作的美好追求,它代表了人类对自身的探索欲望。我们其实是通过创造类人机器人来回答这样一个问题:究竟什么样的特征,才让人之所以成为人?这种探索在文学和艺术中是一个永恒的主题,而得到答案并不是探索的目的,相反,探索的过程才是目的本身。
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技术和科幻有着不同的着眼点。让机器拥有类人的“感情”并不是AI发展的目标,至少不是主要目标。模仿人类更多是科幻文学和哲学领域的追求,而工业领域的重点则是如何让AI更好地服务于人类,优化其作为工具的表现能力。
“让尊重人成为机器人的价值观念”
主持人:江波老师在《机器之魂》《未来史记》等机器人题材科幻作品中预演机器人成为新的“人类”以后,给未来社会带来的种种危机。为何选择机器人题材写作,是否与您专业相关?
《机器之门》,江波,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8年3月
江 波:我的专业是微电子,属于芯片产业,与人工智能沾一点边。科幻创作其实对知识广度的要求比对专业性的要求更高。我选择机器人和人工智能题材,更多是基于科技发展中包含的故事要素,而不是专业知识。
人工智能的发展被视为“奇点”。我对此深感赞同。人工智能相当于一个新物种,人类充当了造物主的角色。它的出现和发展将对人类社会产生颠覆性的影响,其中自然也包含着巨量的科幻故事元素,是值得作家挖掘的宝藏。人工智能也提供了一个参考物,让我们可以回头窥看人类自身的问题,并进行更深刻的思考。这也是从前的文学题材中所未见的机遇。
主持人:机器人科幻题材创作,绕不开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两位作家怎么看?
《我,机器人》,[美]艾萨克·阿西莫夫著,江苏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
江 波:“机器人三定律”是一个很好的愿望,是人类对人机关系的一种期待。但三定律本身更像是法律条文,而不是物理规则。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保证能够强制机器人自己执行三定律,所以只能被视为阿西莫夫所引入的一个逻辑基础,给他的机器人侦探悬疑故事预设前提。从现实逻辑来说,这个三定律并不可能落实,但从人类自身的利益出发,我们最好期待它能被实现。我认为,机器人和人类一样,遵从某种条文,不是因为它会自动触发身体的控制机制,而是因为外在条件的约束让人不愿或是不敢打破条文。所以,唯一的希望就是教育,在机器人发展的过程中,摸索出某种教育机制,让尊重人类成为机器人的价值观念。
丙等星:“机器人三定律”是阿西莫夫留给读者宝贵的思考。这些问题在逻辑层面的博弈是非常深刻和学术的,在专业领域,往往以论文甚至数学推导的形式进行解构。而科幻文学能在引人入胜的故事中,以情节冲突来探讨这种逻辑推理和博弈,在阅读中引起深度思索。在我看来,正是科幻文学的特殊魅力。
人工智能主导的社会为时尚早
主持人:日前,有中国科学家表示,人工智能作为引领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战略性技术,具有强大的“头雁”效应。技术带来科技革命,引发产业变革,将助推生产力的高速发展,而人类的认知能力、心灵感受与精神、思想以及艺术表达,将会遭受怎样的挑战?对此我们应当如何看待?
江 波:从长远看,人工智能将取代绝大部分人类的工作。这是一次深刻的社会变革,因为在人类的历史经验中,还从未有过这种全面被超越的情形。从前的技术革命在消灭一些场景的同时,总会创造新的场景,从而产生新的工作。人工智能的发展,则可以直接取代人类,尤其是在需要效率的情况下,例如工厂中,或者一些危险的地方,例如地下、太空、深海的勘探。取代之后,并没有新的场景诞生让人类找到新的工作。所以人类未来的工作,可以预见会回归到两种场景中去,第一种场景是所谓的服务,人工智能虽然也能提供服务,但人类对人类的服务会更有效,凡是需要人类情感参与的过程,人类总是会比人工智能更合适。当然这种情况也不绝对,仿真机器人如果达到拟真的程度,也可以替代人类。
第二种场景就是人类的自娱自乐、自我实现。以围棋为例,虽然阿尔法-Zero是世界上最会下围棋的存在,但并不妨碍人类的围棋比赛继续进行。有人或许会用人工智能来作弊,然而总的来说,人类会认为,不用和人工智能比谁更能下围棋,只需要在人类之间决出胜负,这件事就有意义。类似的情形会发展到各种领域。换句话说,人工智能可以全面超越人类,然而人类仍旧可以保留自己的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不需要人工智能参与,人类进行各种智力体力活动,只是为了娱乐或者自我实现。这可能是一个人工智能主导的社会中,人类的存身之道。从好的方面说,这样的场景可以称之为: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
想要达到这样的结果,需要深刻的社会变革。人工智能能够按照人类的需要进行生产活动,所生产的物质财富,要能够在全体人群中进行公平分配。这种分配制度在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其诞生的过程,必然非常曲折,引发争议和动荡。从我们眼下的状态要走到这一步,还非常遥远。全球人类社会的发展极为不平衡,人工智能也只是在少数地区和领域取得进展,所以设想一个人工智能全面主导的社会,还为时尚早。也许在半个世纪之内,这还是只属于科幻作家的领域。
丙等星:我非常赞同“头雁”效应的观点。科学技术对人类生活方式的影响是巨大且非线性的,这种影响往往超出我们的预期。就像电话的发明者亚历山大·格拉汉姆·贝尔当初一定无法预见未来人们使用手机的主要场景竟然不是打电话,而是直播、电商和游戏。这种技术的非线性发展,正是科技革命带来的深刻变革。这是技术发展的巨大潜力。AI的影响力未来将逐渐体现在它对整个社会结构、经济模式以及人类生活方式的深远影响上,未来许多传统行业将被重新定义,新兴行业将不断涌现。
优秀科幻文本是人类宝贵的思想实验
主持人:目前,机器人人文研究在国内属于前沿领域。程林老师是如何从德语文学研究者走向机器人人文研究的?最早打动您的机器人题材文艺作品是什么?
程 林:我是德语、德语文学专业出身,在柏林自由大学完成了德语文学博士学业。毕业前夕,博导布里特纳赫教授对我说,在研究了德语文学中1800年前后和1900年前后的人偶叙事之后,或许可以关注2000年以来的机器人现象。现当代文学中的早期机器人叙事最早就出现在19世纪初的德语文学里,《大都会》等优秀作品也源自德国,我就从这些作品入手。
涉及到机器人故事,《西部世界》《终结者》和《机械公敌》等人机对抗叙事的确非常经典,但我个人在《机器管家》《机器人与弗兰克》《真实的人类》《她》《机械姬》《妞妞》等讲述人机日常情感和伦理纠缠的哲理科幻叙事中学到了更多,我将其称为“日常科幻”,更具体地说,“人机日常叙事”,它们更能回应我们这个时代的切肤之感和痛点痒点。关于养老和情感陪护等方面的科幻日常叙事紧贴我们的身心,回应着我们的情感诉求。日常科幻创作者是现实与幻想交界域的游走者,优秀作品是可贵的思想实验。
主持人:能否简单介绍一下目前国内机器人人文研究的情况?
程 林:我认为,现实中或许没有哪项技术会像机器人这般,从概念到伦理,从技术设计到实践应用,能够如此长久且深刻地受人类想象和科幻叙事所影响,而且这种影响还将继续下去。机器人既是不同历史阶段的时代精神浮标,让不同社会文化显影,又是最重要的人性棱镜,也会继续与人类协同进化。在这个人机共存的“科技世”,即人类世界深受科技影响并随科技风潮摇摆的世代,思考人机关系已是时代命题,例如,人如何看待、是否接受机器人伴侣和养老?人如何在机器人与AI的镜像中重新审视自我?人之机器化的界限何在?人机协存会走向何方?这些都是与我们日常和近未来紧密相关的话题,也是机器人人文要回答的问题。
机器人既是技术产物,又有人文属性和面向,所以我提出机器人人文这个研究领域,以及相关概念,初步探索与机器人相关的概念、历史、理论、文化、性别、情感与伦理等问题。机器人人文研究应回答学术问题,也应回应时代痒点,例如养老机器人、机器人伴侣、数字复生等话题。接下来,机器人人文领域还要讨论作为“创作者”的仿人机器以及人的机器化的议题。
在“科技世”重新理解技术与人的关系
主持人:随着科技高速发展和国家产业政策扶持,智能机器人将在多个领域深化发展和应用。有从业者预测,2025年有望成为人形机器人量产元年。未来,有更多的人形机器人进入我们的生活。您认为,“奇点”时刻是否会到来?我们该如何与这种“陌生伙伴”相处?
《神空驱动》,丙等星著,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有限公,2022年4月
丙等星:我不认为未来会出现一个明确的、戏剧性的转折点。技术的进步往往是渐进式的,回顾历史,可以看到许多重大技术变革都有成长和发展的阶段,直到某一天回过头,才发现整个社会的运行方式已经改变了。比如,计算机和手机的应用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奇点”时刻,而是通过多年的迭代和改进逐渐融入我们的日常生活。这也正符合科技发展的轨迹。科技进步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每一次进步都建立在前一次的基础上,我相信人工智能和机器人技术也是如此。
程 林:就日常生活而言,社会整体上对人形机器人进入日常生活持欢迎态度,当然对待不同机器人应用的态度稍有差异。以养老机器人为例,欢迎态度的背后有诸多原因,例如老龄化问题凸显、智能机器人技术加速发展以及中国机器人文化整体态势。
具体到科技发展现状,有两种鲜明的看法:一种声音认为人形机器人随时有可能进入日常,另一种声音则认为具身智能进入日常生活还需要解决很多难题。一方面,我个人更倾向于谨慎,因为日常生活场景是复杂系统,作为交互终端的机器人尚不足以控场。现有技术离不少人想象的、应用于生活各场景即能通过“笛卡尔标准”的“通用机器人”还相去甚远。
另一方面,伴随着国家的积极扶持和社会的强烈需求,中国机器人研发界正百舸争流,正在加速创新。以养老机器人为例,在养老机器人进入日常之前,还有不少人机交互中的心理、情感和伦理问题需要共识,这是典型的跨学科问题:除了技术研发,我们关注科幻叙事中的思想实验,刘永谋关注机器人应用中的人类生存与伦理,申琦重视用实证方法考察人机交互和智慧养老议题,徐一平则侧重考察养老机器人的实际应用场景及其面临的挑战,还有王珏等学者从中国传统文化视角审视机器人养老。面对越来越多的机器人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做好心理准备”很重要,一方面应该了解机器人科技发展现状,对机器人应用的未来大致有数;另一方面也要了解相关的哲学和实证研究,或者了解机器人题材的小说或电影,参与其中的思想实验,并延伸对未来的思考。
人机“协同进化”,必须保证人类向上的生命力和能量
主持人:如果机器人日渐成为人类社会的一部分,并可能建构人机协存的文化系统,那么以机器人为镜像,反观人类世界,会凸显人类社会哪些珍贵的独特性?
程 林:在人文领域,机器人扮演人之镜像和他者等角色,至晚从笛卡尔的《谈谈方法》就已开始。在《机器人与弗兰克》《诗音翩然到来之日》等虚构的科幻电影和小说中,我们能在机器人镜像中看到真实而非虚无缥缈的人性,例如人性中有非理性、非逻辑和重感情的一面。这也是人之为人的基本特点,如果人类都有了机器人的“机器理性”,即人类理性为机器人设置出来的、而自身无法遵循的理性原则,那么人类自身也在某种程度上机器化了。所以我们需要这类作品,让我们在感性与理性之间拉锯,并在人机交互中更好地透视人性以及可能存在的人机伦理纠缠,但我们要明白科幻思想实验的性质与功能,不能将其简单地对应未来和现实。
情感陪伴和养老服务等类型的机器人不能从整体上取代人类,除非是在极个别的情况下,例如在情感和养老方面,特定个体除了机器人别无选择,那么人机交互或可演变为情感温室,这是不少欧美科幻叙事讲述的故事。小说《诗音翩然到来之日》展现了另一种未来图景:机器人诗音因为内置机器学习算法而不断优化功能,成为了越来越好的人类陪护者和看护者;但在故事结尾,人类越来越依恋和沉溺于机器人的照料,从而放弃了繁衍后代与自我生成,并最终走向“人类文明的老龄期”。我们一方面需要在人与诗音的交互中重新审视人性,另一方面也要确保《诗音翩然到来之日》结尾的未来不会到来,这种未来是温水煮青蛙式到来的,而不是终结者式的人机大战。
《人与机器人》,[荷] 本尼·莫尔斯等,贵州人民出版社,2024年1月
人与机器人的深度交往会潜移默化地重塑人的行为乃至人性的某些侧面,这些问题需要从不同的学科、用不同的方法去研究。确定的是,对人类的福祉而言,人与机器人的“协同进化”必须保证人类向上的生命力和正能量,对机器人的过度依赖是不可取的,过于开放性地强调人与机器深度融合的、过于强调非人之物地位的后人类未来同样如此。人类会继续不断生成和进化,应该始终头脑清醒。面对当下社会鲜活的科技发展态势与人机交互可能,中国学界要产出自己的原创理念。
主持人:在新一轮人工智能的科技革命浪潮中,展望中国科幻的未来,会有哪些可能性?
江 波:科幻文学总是随着科技革命而更新。在当下的科技发展浪潮中,中国科幻有了一个站在世界之巅的机会。最优秀的科幻文学诞生在科技最领先的国度,起初是英法,后来是美国,也许还有一部分苏联的科幻文学,21世纪如果中国成为最大的经济强国、最领先的科技强国,那么对科幻文学来说,这就是一个历史机遇。这并不是特指某些文学题材,而是一种国民心态,一种以人类代言人自居的心理。这种心态只会在特定历史时期出现,对中国而言,可能是将来的10到20年。中国的科幻文学和电影会书写中国人眼中的未来,这种愿景和观察会走向全世界,这才是中国科幻创作的最大可能性。
来源:文艺报19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