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爸正好在老旧电风扇下擦汗。他穿着那件发白的蓝背心,闻言只是抬了下头,又低下去,继续擦那个沾满油污的不锈钢盆。
“恭喜学生王小雨,被东南大学录取!”
我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爸正好在老旧电风扇下擦汗。他穿着那件发白的蓝背心,闻言只是抬了下头,又低下去,继续擦那个沾满油污的不锈钢盆。
“要去南京了?”他问,声音比蝉鸣还轻。
“嗯。”我手指揉着通知书的边角,那纸张有点硬,像过去爸经常搓的那种杂粮饼皮。
那个下午格外闷热,我家小卖部里的冰箱嗡嗡作响,像个心事重重的老人。邻居刘婶进来买盐,顺便摸了摸我的头:“小雨有出息,考上大学了。”
爸递给刘婶一小袋盐,塑料袋上有个补丁,是用火机烧的。
“多少钱学费?”等刘婶走后,爸问。
我没答上来,只知道很多。
爸点点头,像理解了什么似的。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历,那是去年药店送的,日期还停留在三月。
当晚,我听见院子里有动静。透过窗户,看见爸蹲在月光下,清点着什么。
第二天天没亮,爸就推着他那辆补了无数次的三轮车出门了。那是他卖杂粮饼的车,车前筐里总放着一块擦得发亮的石头,用来压饼皮的。
爸是县里国营食品厂的工人,在我八岁那年下岗了。
那天他回来,手里拎着厂里发的最后一袋面粉和一盒旧零件。妈坐在门槛上哭。我记得她说:“怎么办,小雨才上小学。”
爸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面粉放进了柜子里,那个柜子的门总是关不严,有一条裂缝,像老人嘴角的皱纹。
第二天,爸起得很早,在厨房里捣鼓了半天。中午,我放学回家,看见院子里摆了张小桌子,上面整齐地码着一叠饼。那时我还不知道那叫杂粮饼,只觉得很香。
“卖饼,5毛一个。”爸蹲在桌子旁边,像在念什么咒语。路过的邻居王大爷买了两个,说:“老王,手艺不错啊。”
爸难得地笑了笑,露出发黄的牙齿。
那天晚上,院子里的小电视里正放着《西游记》重播。爸数着钱,小声对妈说:“卖了十七个。”
“能行吗?”妈问,手指绞着围裙角。
爸点头:“我以前在厂里配面的,这手艺没丢。”
我那时不懂,只记得爸的杂粮饼一天比一天卖得多了,从院子里到了街口,后来有了那辆破三轮车。每天天不亮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面粉和香料的气味。
那股气味,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
初中那年,我同学来我家玩,看见爸正在院子里和面。
“你爸是卖饼的啊?”同学问,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
我低下头,没吭声。
那天晚上,我问妈:“爸为什么不找个正经工作?”
妈正在缝补爸的裤子,针在灯下一闪一闪的。“卖饼不正经吗?”她头也不抬地说。
“可是……”
“你爸从小就手巧,在厂里是技术能手。”妈放下针线,看着我,“你以为他想推着三轮车满街跑?可这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
我不再说话。第二天早上,爸照常出门前,塞给我五块钱:“买本习题册。”
那钱上沾着一点面粉的气味。
高二那年冬天特别冷,刮了一场大雪。
那天中午,我正在教室里做题,班主任来叫我:“你爸在楼下等你。”
我下楼时,看见爸站在雪地里,脸被风吹得通红,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冷了,给你送点热汤。”他递过桶,手指粗糙,像树皮一样。
我接过桶,掀开盖子,一股热气冒出来,是番茄鸡蛋汤。
“你怎么来了?”我问。
“今天风大,摊子没摆。”爸说,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你妈说你早上没吃饱。”
我看见他鞋底有个洞,露出灰色的棉袜。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难过。我想起爸的三轮车,想起他卖饼时蹲着的样子,想起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的背影。
“爸……”我刚开口,就听见有同学在楼上喊我名字。
爸推了推我:“去吧,好好学习。”
他转身往校门走,背影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一定要考上好大学。
高考那天,爸破天荒地没出去卖饼。他穿上那件存了好几年的格子衬衫,在校门口等我。
考完最后一科,我走出考场,看见爸站在人群外面,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水和饼干。
“考得怎么样?”他问。
“还行。”我说。
爸点点头,把袋子递给我:“饿了吧,吃点。”
回家路上,我们走过爸平时摆摊的地方。那个角落空荡荡的,只有地上一圈早已褪色的粉笔痕迹,那是爸用来标出三轮车位置的。
“爸,我考得挺好的,应该能上东南大学。”路过粮油店时,我说。
“嗯,好,好。”爸说,步子突然快了起来。
晚上,我听见爸妈在厨房里小声说话。
“学费怎么办?”妈问。
“我有存款。”爸说得很肯定。
妈笑了:“你那点钱,够吗?”
“够。”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晚上,爸找我谈话。
他从床底下拿出一个旧铁盒,那是他以前在厂里用来装工具的。盒子上的漆已经剥落了大半,露出生锈的铁皮。
爸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张银行卡,崭新的,像从没用过。
“这是爸的秘密。”他说着,把卡递给我,“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
“给你上学的钱。”爸说。
“有多少?”
“十五万八千三百四十二块。”爸说得很精确,像在念背过无数遍的数字。
我震惊地看着他:“这么多?你怎么攒的?”
爸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每天一点点。”
我忽然明白了爸为什么总是最后一个收摊,为什么冬天手冻裂了也不肯戴手套做饼,为什么有时候连午饭都舍不得吃。
那一刻,爸在我眼里不再是那个满身面粉气味的小贩,而是一座山。
第二天,我跟着爸出摊。
清晨四点,我们起床。爸熟练地和面、擀皮、做馅,动作像一首无声的歌。
“你以前在厂里就是做这个?”我问,想起妈说过爸是技术能手。
爸摇头:“不是。我在厂里管机器,那些大家伙出了故障,我能听声音就知道哪里坏了。”
“那这些饼……”
“你小时候生病,医生说要吃杂粮养胃。我自己鼓捣着做的,你奶奶教的手艺。”爸说,手上不停,“后来你好了,我就拿去卖了。”
他忽然笑了笑:“没想到一卖就是这么多年。”
那天,我站在爸身边,看他做饼、卖饼,看那些熟客朝他打招呼,看街坊邻居喊他”王师傅”。
正午时分,太阳毒辣。爸从车上拿出一把旧伞,是那种广告伞,上面印着早已倒闭的小超市名字。他把伞撑开,固定在三轮车上,为我挡住阳光。
“你去那边树荫下坐会儿。”爸说,“别晒着。”
我没动,站在原地看着他。爸的背心已经湿透了,贴在后背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胛骨。他的手上全是茧,像树皮一样粗糙。他的脖子后面有一道晒伤的痕迹,红红的,那是十五年太阳的印记。
那一刻,我突然泪如雨下。
“怎么了?”爸回头,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
我摇摇头,擦了把眼泪,拿起擀面杖:“教我做饼吧。”
爸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他手把手教我如何掌握面粉和水的比例,如何擀出薄厚均匀的饼皮,如何包入混合了十几种杂粮的馅料,如何控制火候让饼既熟透又不会烧焦。
“这就是我的秘密。”爸眼睛里闪着光,“不只是钱,还有这手艺。”
他看着我:“你要上大学了,见世面了。不用像爸这样靠卖饼过日子。但记住,无论干什么,都要像做这饼一样,用心。”
我点头,眼泪又流了出来。
有顾客走过来买饼,爸熟练地用旧报纸包好,递给对方。那人接过饼,又多给了两块钱:“找的零钱,不用了。”
爸笑着道谢,然后转头对我说:“看见没?做好一件事,就有人欣赏。”
下午三点,饼卖完了。爸计算着今天的收入,小声对我说:“八十七块,不错。”
他把钱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那里有一个小布袋,看起来很陈旧。
“爸,”我忽然问,“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下岗,卖饼,这十五年。”
爸抬头看了看天空,沉默了一会儿。
“刚开始后悔,”他诚实地说,“那时候我三十五岁,正是好年纪,忽然就没了工作,只能靠卖饼糊口,觉得没脸见人。”
他收起碗筷,继续说:“后来慢慢就不后悔了。因为我发现,做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做。我为了你和你妈,就不觉得苦了。”
回家路上,爸推着三轮车,车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像是在唱一首老歌。路过他以前工作的食品厂时,爸停了下来。厂房已经荒废,围墙上爬满了藤蔓,门口的牌子早已看不清字迹。
“那时候,我在厂里是技术骨干,贴着大红花的那种。”爸望着破败的厂房,声音低沉,“有次机器突然坏了,我连夜修好,被评为劳动模范,发了一个大红本。”
他看向我,笑了笑:“那本子还在家里呢,塞在柜子最底层。”
我想起那个总是关不严的柜子,没想到里面藏着爸的荣誉与过去。
“其实,”爸继续说,“下岗后第一年,有人叫我去私人厂子做机修工,工资比卖饼高多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我问。
“那厂子在郊区,来回得四个小时。我怕照顾不了你和你妈。”爸说得很平静,“再说,做饼自由,你上学有事,我随时能放下来去。
来源:可怜桃李断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