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旧报纸。县城的冬天没有北方那么冷，但湿气重，那种冷顺着衣领往里钻，让人直打哆嗦。

去年腊月，我去大伯家还钱。

那是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像蒙了一层旧报纸。县城的冬天没有北方那么冷，但湿气重，那种冷顺着衣领往里钻，让人直打哆嗦。

我骑着电动车，后座上绑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10万块钱，用牛皮纸包着，再用胶带缠了好几圈。这些钱是三年前大伯借给我的，当时我开小餐馆周转不开，差点关门。

大伯家住在老城区，一栋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楼房，没电梯。楼道里的灯坏了有段日子，物业说修了，其实就是换了个灯泡，亮了两天又坏了。墙皮脱落的地方，有人用圆珠笔画了个笑脸，旁边写着”物业死了”三个字。

我爬到四楼，门是开着的。大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放着个搪瓷缸子，里面泡着枸杞，但枸杞都泡发了，飘在水面上。他穿着件藏青色的毛衣，袖口有点磨白了。见我来了，也没太大反应，就说：“来了啊，吃了没？”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问我吃没吃，这就是我们这边人的打招呼方式。

“大伯，钱我带来了。”我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看了眼袋子，又看向电视。电视里在播什么春晚彩排，那个胖胖的主持人在讲一个我听不懂的笑话，但观众笑得很卖力。

“你大妈去买菜了，一会儿回来。”大伯说，随手把遥控器上的一层灰擦在裤子上。

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沙发套有点硬，可能是新换的，纹路还很清晰。茶几上摆着几个橘子，黄黄的，有一个顶部已经有点发霉了。

“最近生意怎么样？”大伯问，眼睛还盯着电视。

“挺好的，这不，能还钱了。”

他点点头，没接话。

我们就这么坐着，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听见门口有声音。是大妈回来了，手里提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着菜。她个子不高，但看起来很利索，头发烫成了小卷，染成栗色，但能看出发根的灰白。

“哟，小峰来了。”大妈看见我，笑了，露出一口略微发黄的牙。“正好，留下吃饭。”

“不了大妈，我就是来还钱的。”

“什么钱啊？”大妈放下菜，皱起眉头看向大伯。

大伯咳嗽一声：“就那10万。”

“哦，那钱。”大妈点点头，拿起塑料袋往厨房走，“你们聊，我去做饭。”

厨房里响起了切菜的声音，砧板被敲得”咚咚”响。大伯起身去厨房拿了两个杯子，给我倒了杯温水。杯子上有个裂口，看起来已经用了很多年。

“钱我看过了，你放心，我不会少算你的。”我开玩笑说。

大伯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这个钱，”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放低了些，“你拿回去吧。”

我愣住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当是我给你的，不用还了。”

“这可是10万，大伯，不是小数目。”

大伯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外面有辆摩托车经过，声音很吵，把他接下来的话淹没了一半。

“…那碗面。”

“什么面？”

大伯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厨房里的抽油烟机”嗡嗡”响，大妈在炒菜，葱姜蒜的味道飘了出来。

“你不记得了？二十年前，你爸去世那年，我去你家…”

这一句话，让我记忆里的某个角落突然被打开了。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我爸因为突发心梗去世，我才十五岁。

爸爸走得很突然。那天他还在田里干活，说晚上要炖鱼吃，结果下午就倒在了田埂上。等乡亲们把他抬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没气了。

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家里有股挥不去的药味，夹杂着香烛的气息。妈整天哭，眼睛肿得像桃子。家里来了很多人，有的我认识，有的根本叫不上名字。他们说着客套话，递上白色的信封，然后在堂屋的桌子上吃一顿”谢饭”就走了。

记得那天是办完丧事的第三天，家里终于安静下来。妈躺在床上，说头疼，我就一个人在厨房里发呆。那时候我已经会做些简单的饭菜了，但就是不想动。

中午的时候，大伯来了。他那时候在县城做小生意，卖一些农机零件。不怎么回村，跟我爸关系也不是特别亲近，平时见面就是过年的时候寒暄几句。

大伯进门的时候，我正坐在堂屋的长凳上翻我爸的旧相册。相册很旧了，塑料皮都泛黄了，里面的照片大多是我小时候和爸妈的合影。

“小峰，你妈呢？”大伯问。

“躺着呢，说头疼。”

大伯点点头，把手里提的塑料袋放在桌上。袋子里装着一些水果和两瓶酒。

“你吃饭了吗？”

我摇摇头。

大伯看了看厨房，然后说：“我给你下碗面吧。”

我没说话，继续翻着相册。

大伯进了厨房，传来翻找锅碗的声音。我们家厨房很简陋，土灶台，一口大铁锅，几个碗碟摞在一起放在木架子上。

不一会儿，厨房里就传来了烧火的声音，然后是切菜的声音。我有点好奇，放下相册，去厨房门口看。

大伯正在切葱花，动作很熟练。灶台上的水已经烧开了，冒着热气。他从我们家的面缸里舀了一把面条，放进锅里。

“你爸走了，家里就你跟你妈两个人了。”大伯突然说，“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找大伯，不用客气。”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

大伯往锅里放了点盐，又打了个鸡蛋进去，最后撒上切好的葱花。面煮好后，他把面条舀进一个蓝边大碗里，递给我。

那碗面看起来很普通，但闻起来香极了。我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很饿了，接过碗，坐在堂屋的桌子旁边大口吃起来。

大伯坐在我对面，点了根烟，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吃面。

面条很烫，但我顾不上了，一口接一口，汤汁溅到桌上，也不在乎。吃到一半，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掉进面碗里。

大伯没劝我，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就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的纸巾。

我一边哭一边吃，那碗面咸中带甜，不知道是因为眼泪的缘故，还是大伯真的放了糖。吃完后，我的嗓子有点疼，但心里却舒服多了。

大伯把我的碗收走，又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

“这是五千块钱，你拿着。上学的钱、生活费，都在里面了。不够再跟大伯说。”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不该接。那时候五千块对我们家来说是笔大钱。

“拿着吧，”大伯把信封推到我面前，“你爸在的时候帮过我不少忙，这是我该做的。”

我接过信封，感觉很沉。

大伯没多待，吃了根我妈留在桌上的香蕉，就说要赶回县城。临走前，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好好读书，别让你爸失望。”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接受这么大的帮助，也是我印象中大伯第一次对我这么亲近。

后来，那五千块钱帮我和妈度过了最艰难的那段时间。我念完了高中，没考上大学，就去了县城打工。妈后来改嫁到了邻村，日子过得还行。大伯偶尔会来看我，但我们都不提那天的事。

回忆结束，我回过神来，发现大伯还在看着我，眼神温和。

“你还记得那碗面？”我有点不敢相信。

“记得，”大伯点点头，“你哭得很厉害，眼泪鼻涕都掉进面里了，还是吃得一干二净。”

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那时候太小了，没控制住。”

“那天之后，我总想着你会怎么样。后来看你高中毕业，来县城打工，开小吃店，我就放心了。”大伯喝了口水，“你爸要是知道，也会高兴的。”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大伯要借给我10万。三年前我的小餐馆遇到困难，正是我最绝望的时候，大伯来了，二话不说就借了钱给我。当时我还想着为什么会这样，原来一切都有原因。

“大伯，这钱我还是要还的。”我坚持道。

大伯摇摇头：“不用了，就当是我对你的投资。”

“什么投资啊？”我笑了。

“投资你这个侄子呗。”大伯也笑了，“你现在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我听说你的店都开了三家了。”

“那也是您帮的忙。”

“是你自己本事。”

厨房里，大妈喊道：“来吃饭了！”

我们起身去厨房。餐桌不大，上面摆着四菜一汤：青菜炒肉丝、红烧豆腐、清蒸鱼、麻辣土豆丝，还有一碗紫菜蛋汤。很家常的菜，但闻起来香极了。

“来，吃菜。”大妈给我夹了块鱼肉，“瞧你瘦的，是不是忙店里的事没时间好好吃饭？”

“哪有啊，这不，胖了好几斤呢。”我笑着说。

“胖个屁，”大伯夹了块豆腐送进嘴里，“跟竹竿似的。”

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气氛很温和。吃到一半，楼下传来一阵鞭炮声，应该是谁家在办喜事。

“对了，”大伯突然问，“听说你谈了个对象？”

“嗯，县二医的护士，明年打算结婚。”

“好啊，”大伯点点头，“结婚的时候告诉我们一声，我和你大妈一定去。”

“这个钱，”我指了指茶几上的袋子，“您要是不收，我就…”

“行了，”大伯打断我，“大伯今天高兴，不说这个。”

大妈在旁边笑着摇头：“你大伯就这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那钱你就拿回去吧，给你媳妇买套好点的首饰。”

“这不合适…”

“哪有什么合不合适的，”大伯放下筷子，“就当是我和你大妈给你的结婚礼物，提前一点。”

我看着大伯，突然发现他的头发已经有大半都白了，脸上的皱纹也比我记忆中深了许多。时间过得真快，二十年前那个给我下面的中年人，现在已经是个老人了。

吃完饭，我坚持要刷碗，大妈不让，说我是客人。最后还是大伯发话：“让他刷吧，锻炼锻炼，以后好伺候媳妇。”

刷碗的时候，我注意到厨房的窗台上放着一个小花盆，种着几株葱。旁边还有个旧收音机，上面落了一层薄灰。

收拾完厨房，我准备告辞。大伯把我送到门口，又把那袋钱塞回我手里：“拿着，别墨迹。”

我知道再推辞也没用，就收下了。临走前，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大伯，当年那碗面，你放糖了吗？”

大伯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摇头：“没有啊，就盐和鸡精。”

“哦，”我点点头，“可能是我记错了。”

下楼的时候，我发现楼道里的灯竟然亮了，昏黄的光线照在墙上，那个用圆珠笔画的笑脸显得有点滑稽。

我骑上电动车，塑料袋里的10万块钱被我放在了车筐里。天还是阴沉沉的，但已经没那么冷了。

路过一家面馆时，我突然停了下来。推门进去，点了一碗阳春面，加了个鸡蛋，还特意要了点葱花。

我慢慢地吃着，想着大伯的话，想着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想着那碗咸中带甜的面。

面馆的电视里播着春晚，那个胖胖的主持人还在讲笑话，观众笑得很卖力。邻桌的一对情侣在玩手机，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对方，然后又低头继续玩。

我看着碗里的面条，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生活中最重要的不是钱，而是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在关键时刻给予我们温暖的小事。

一碗面，一个拥抱，一句鼓励的话，这些都是我们活着的理由。

吃完面，我决定把那10万块钱存起来。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将来某一天，我能像大伯那样，在某个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递给他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因为我知道，这不仅仅是面，这是传递下去的爱和温暖。

第二天一早，我给大伯发了条微信，是我和女朋友的照片，照片里我们站在我的第四家店门口，笑得很开心。

我在照片下面写道：“大伯，谢谢您二十年前的那碗面，我永远记得那个味道。”

大伯没回复，但我知道他看到了。因为几分钟后，我收到了大妈发来的语音：“你大伯看到你微信，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说他去买点葱回来。谁知道这老头子，大冬天的，非要自己下楼去买葱…”

我笑了，想象着大伯穿着那件袖口磨白的藏青色毛衣，慢慢走在县城的街道上，为了一把葱。

可能对他来说，那把葱也是一段记忆吧。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