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生下她后,村里的污言秽语越发不堪入耳,在陈母的鼓励和找人托关系下,我出了月子就来到上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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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收到了陈母的回信。
陈母曾是上京城一大户人家的侍女,写得几个字。
她在信中未曾苛责我与谢堂玉的事,但她却不建议我留着这个孩子。
她说,像谢堂玉那种人家,后院的腌臜事能生吞活剥一个人。
何况,若我真能跟着谢堂玉,明玉又该如何自处呢?
明玉,我的明玉身世可怜。
嫁给陈照后,两个月他就意外去世了。
村里从此便说我是天煞孤星,克死了弟弟之后又克死了丈夫。
但偏偏此时,明玉来了,她是我顶着村里的流言蜚语生下来的女儿。
生下她后,村里的污言秽语越发不堪入耳,在陈母的鼓励和找人托关系下,我出了月子就来到上京城。
我对明玉多有亏欠,想到她软软的小脸,我的眼泪几乎要落下。
在我还沉浸在这无言的思绪时,谢堂玉身边的小厮来了。
他叫我好好收拾行李,陪谢堂玉去和京外谈谈布匹生意。
我不明白谢堂玉堂堂一个世家子弟,何必亲自去谈?
只是看到小厮催促的神色,默默加快了收拾的速度。
走出庭院,看到谢堂玉。
他的目光总是似有若无地滑过我的肚子。
发现门口除了谢堂玉以外还站着两个女子。
“这是陈月如。”
谢堂玉主动开口,我这才注意到他身旁还有两个年轻的女子。
看着她们身上的钗环首饰。
我直觉这两位应该身份不凡。
两人打量我的眼神,带了点探究和玩味,似乎在猜测我的身份。
我抬眼瞧谢堂玉时,他却神色淡淡,雾绕云山地看不清情绪。
谢堂玉又指了指两人,
“这两位是我堂妹堂姐,不日即将出嫁,你好生教教她们打理铺子庄子的事宜。”
我朝她们行了礼,简单地笑了笑。那个着胭脂罗裙的小姐在车上对我十分热情,却总拐着弯地打探我和谢堂玉的关系,又揶揄地看着我。
而另一位翠竹青衫的小姐时不时剜我一眼,我自知不讨巧,便也不再向她们搭话了。
谢堂玉朝那位轻飘飘地掠一眼,她就收敛了脸色,另一位也神色讪讪地噤声了。
马车行至布庄后,我和谢堂玉先去见庄上的管事的,谢堂玉的两位堂姐堂妹则留在堂屋候着。
“姐姐,你觉不觉得这陈月如怪怪的,长得有几分姿色,可看她的装扮又不像什么世家贵女。堂哥特意来等这么一个人,可不简单呐。”
谢依依被她姐姐嗔怪似地轻轻拍了一下,只听她窃窃偷笑。
“不过略有点管家的能力罢了,刚刚我问的你没听见啊?她可是货真价实的村姑。我看她和堂玉之间可不清白,谁知道用了窑姐的什么手段。”
“窑姐?”谢堂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声线低沉,叫人觉得压迫。
谢依依猛地回头,发现谢堂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也不知那些话被他听去了多少。
“那我是什么?嫖客?”
谢堂玉神色冷淡,却把手中的账本甩在了桌上,发出重重的声响。
这番话犹如在湖中投入一枚巨石,掀起惊涛骇浪。
似乎没想到谢堂玉如此坦然,谢依依她们忙低头道歉。
谢堂玉却不言语,压抑的氛围蔓延开来。
谢依依正想硬着头皮开口说话,不料谢堂玉却接着厉声斥责,
“你们身为闺阁女子,所言之语粗鄙胜似市井村妇,打理庄子之前先学把品德学好吧。”
他默了一瞬,接着道:“若是我回去听到什么关于陈月如的风言风语,你们收拾收拾去安念寺做姑子吧。”
谢依依姐姐神色讪讪,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说家中有事就拉着谢依依匆匆回上去了。
布庄的檀香混着新染的绸缎气息,熏得人昏昏欲睡。
谢堂玉垂手立在我身后,听着我与管事核对账目,指尖摩挲着袖口。
自那日争执后,他再未提起孩子的事,仿佛那不过是随手拂去的一片落叶。
堂妹们的马车声渐远,谢堂玉突然转身,目光掠过我的腰腹。
我下意识将手搭在小腹上,却见他嗤笑一声,用手挑起我的下颌,
“陈月如,你如今倒是金贵得很。”
我偏头躲开,绣鞋碾过青砖缝隙里冒出的野草。
谢堂玉从不许人看透他的心思,就像此刻,他分明在笑,眉头却微微蹙起,眼底也凝着寒霜。
3
三日后,谢堂玉带来来一匣雪燕给我,说是王府那边的。
我盯着匣盖上的鸾凤纹中间的‘诚’字,指甲掐进掌心。
难道谢堂玉已经告知王府我怀有身孕了?
谢堂玉此时斜倚在软榻上闭目养神,未曾看向我:“既送来了,便日日炖了喝。不过一匣雪燕,有什么稀奇的。”
我闭了闭眼吸了一口气,这是迟早要面对的事,开口试探:“王府那边已然知晓这孩子的存在了吗?”
谢堂玉嗤了一声,然后不受控制地大笑出来,眼底的恶意不曾掩饰:“还盼着进王府呢?那我再最后告诉你,你想也不要想。”
接着他把我曾绣给他的竹叶香囊扔在地上,只斜我一眼:“另外,这种锦缎香囊以后别送了,与我身份不符,戴不出去。”
我一言不发,手轻抚上小腹,心中犹豫。
这孩子若生下来面对这样一个冷血的父亲,懦弱的母亲,或许,不生也是一种仁慈吧。
谢堂玉看着我的动作,又蹙起眉头,冷声强调让我把孩子流了:“要是他知晓自己母亲生下他是为了攀龙附凤,只怕是要恨死你。”
五更天时,我被院中喧哗惊醒。
谢堂玉早已不见踪影,只有个面生的嬷嬷立在阶前,鬓角簪着王府制式的木簪,眼皮耷拉如枯叶。
“老奴奉王妃之命,接姑娘去别院安胎。”
马车颠簸着驶出城门时,嬷嬷的手像铁钳般扣住我的腕子:“姑娘莫慌,王府那边说了,谢家血脉不能流落在外。”
别院藏在枫林深处。我被安置在西厢,窗外守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
送来的安胎药泛着古怪的腥甜,这味道,与我曾经悄悄买的堕胎药无甚区别。
趁她们转身,我将药汁尽数泼进盆景的腐土里,盆景的叶子马上就发黑了。
接下来三天,这所谓的安胎药日日送来,我每日费尽心思地躲开她们倒掉,实在处理不掉的,就含在嘴里,等她们走了,再吐出来。
有时喝进去不少,只好扣着嗓子催吐。药汁混着酸水又从食道反上来,胃里抽抽着疼,喉间灼烧似的难受。
这滋味十分不好受,而心中更是苦涩难言,我已经在别院六日了,却无人在乎我的踪迹。
第四日时,婆子送药过来,我如往常一样等着她们走了便把药吐了。
可不想,其中那个眼睛眯缝,眉峰上挑的婆子又去而复返,恰巧撞上了我正在吐药。
还不等我反应,脸上就感觉火辣辣的,多了一个巴掌印。
接着婆子拽着我的头发将我拉起,食指指着我,唾沫横飞,声大如雷钟:“原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没想到背地里把戏这么多,我说你喝了这么多天的堕…”
“不过是肚子里的孩子在闹,孕吐是孕期常有的事,嬷嬷何故如此激动?”我急急开口打断她。
我一个平头百姓,想要我落胎轻而易举。
王妃却悄悄带我来这里,想必是有什么顾虑,但若这事现下被戳破,我反而不好应对。
婆子这意识到刚才差点说漏嘴,眼神闪烁,接着心虚地开口:“是老身思虑不周了,刚才多有冒犯。只是这补品难得,是王妃特意拿来的,还望姑娘见谅。”
我随口应付几句送走了这婆子,后背却冒出涔涔冷汗。
反复催吐的不适和孩子时而的闹腾已让我精疲力尽。
我心中泛起迷茫,这孩子,真的能留下吗?
第七日夜,谢堂玉闯进来。
他玄色大衣上沾着夜露,一把掀翻案几上的药碗。
瓷片迸裂声中,他冷声质问,
“陈月如,你倒是会躲清闲。不见我,也不去依绣阁,躲在此处是怕人强流了你那孽种吗?”
我仰头望着梁上垂落的蛛网,忽觉荒唐。
我一个在上京无依无靠的人,有什么能力变出一座别院呢?
但凡谢堂玉想一想,都知道这其中的问题。
而这个说要堕胎的人,此刻眼里燃着的分明是滔天怒火。
“两年前,我算计了你才和你在一起,现在又算计这孽种不是很正常吗?”
我冷笑,心中是说不出的疲惫。
谢堂玉的怒火却仿佛一下被浇灭了,随即换上他一贯的蔑视姿态:“既不是你做的事,又何苦揽在自己头上呢,你就是这样激我,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我眼睛一睁,心中的无力感被诧意所阻,曾经多次极力辩解却只换来他一句,依绣阁不需要一个小心思多还爱撒谎的掌柜。
“那你为何……”
为何这样折辱我,明明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我不解,那些在夜深人静时幻想谢堂玉哪天发现真相时的懊悔,真是可笑可怜。
可谢堂玉只道:“机缘巧合下不也合你心意吗?”
“你怎么能如此揣测一个人?!”
我听明白了他的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下落。
我不过是他作为世子解闷的东西,至于一个物件是自己想来到他身边还是被迫的,他毫不在意。
他觉得好玩,自然可以肆意羞辱,可我却只能将一辈子搭上去。
腹中又是一阵抽痛,我紧紧抓住他手腕,低头掩饰泛红的眼眶,哑声道。
“世子若要这孩子死,何须假王妃之手?”
他一时怔住,像是明白了什么:“我何时......”
谢堂玉退后半步,月光将他身影拉得老长,像是要把整间屋子劈成两半。
他又开口,语气软了几分。
“不管你信或不信,这次不是我安排的。但是你又何苦非要生下这孩子?”
我忍无可忍,感到小腹一阵抽痛,瞬间弯了身子。
“那这孩子我不要了!你说得对,他就是一个孽种,孽种!我怎么会生下你的孽种?”
我身子抖得像落叶,接着泪水滚滚涌出。
谢堂玉见状向前半步抬手想扶我,但是表情错愕,不知如何应对。
我指了指门口,“滚,孩子我自己会打掉,我不想再看见你。”
谢堂玉愣了一下,只撂下一句随你,就拂袖而去。
一日后,看管我的婆子离开了,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小院。
只是时隔半月,都不曾见过谢堂玉。
我将之前王府送来的雪燕泡开,用银针一探,再轻轻扇闻,心中冷笑。
这王府,送来的哪是什么雪燕,只怕是阎王爷的索命符。
或许曾经我还有一丝妄想,谢堂玉会护着我,再不济也会护着我们的孩子。
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王府不是什么普通人家。
若是有蚂蚁妄图攀附,那么蚂蚁不会被轻轻抚走,而是一指碾死。
这上京,再留下去怕是有性命之忧了。
于是我简单收拾了一下细软,带上值钱的东西,一路南下。
4
回到江中,我在角门见到女儿时,她正攥着陈母的衣角啃糖画。
三年光阴,当初襁褓里的小团子已会奶声奶气喊娘亲。
我正给明玉梳头,小丫头晃着脚丫哼江中童谣,颈间长命锁随着动作叮咚作响。
陈母掀帘进来时带进股寒气,神色匆匆地瞥了眼窗外,
“有人往角门来了,看穿着打扮。是谢世子。”
铜梳当啷砸在妆台,我慌忙将明玉往屏风后藏。
这时若让谢堂玉发现明玉,只怕又会生出许多事端。
太迟了。
麂皮靴踏碎薄冰的声响已至廊下。
明玉突然挣开我的手,追着滚落的绒球跑出门槛。
鹅黄袄子掠过栏杆,恰撞上来人玄色衣摆。
“哪来的小雀儿?”
谢堂玉屈指弹了下明玉的冲天辫。
小丫头仰起脸,漆黑瞳仁里映着漫天碎雪,与我如出一辙。
我僵在门边,看着谢堂玉笑意凝在嘴角。
他蹲下,大氅扫过雪地。
修长手指捏住明玉的下巴,拇指摩挲她右颊那颗胭脂痣——与我胎记的位置分毫不差。
他嘴角噙着笑,眼里却结着冰。
“陈月如,解释?”
明玉被掐疼了,呜咽着喊娘亲。
谢堂玉闻言瞳孔骤缩,猛然扯开小丫头的衣领。
长命锁弹跳着露出背面小字"江中陈氏明玉,天元元年腊月生"。
雪突然急起来,砸在谢堂玉肩头。
他起身时明玉摔在雪堆里,藕荷色棉裤瞬间洇出深色水痕。
陈母扑过去搂孩子,我却被谢堂玉攥着腕子拖进厢房。
“谁的野种?”
他扯开我衣襟,指尖按在锁骨下的月牙疤——两年前他醉酒时咬的。
我看着他通红的双眸,里面除了滔天怒火还有一丝哀伤,逼得他泪水滴落。
我强装镇定,将事情说出来后,心里有害怕,更多的却是释然。
“好啊,好啊,陈月如你本事大得很。”
谢堂玉的声音带着两分哽咽,压得我不敢抬头看他。
“你之前和我说,家中已无牵挂才来上京,原来不过是好骗我!”
窗外明玉的哭声撕心裂肺,我发狠咬住他虎口,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
“你当人人都如你这般薄情寡义?我夫君死时,这孩子还在我腹中!”
谢堂玉突然笑起来,眼底却泛起猩红。
他拽下香囊按在我手中。
“好个贞洁烈妇,那我算什么?你可知,我今日前来,是要告诉你,王妃已经同意迎你入府了。”
我冷笑,“迎我入府?呵。是给你哪个小厮作配?亦或是你善心大发,恩准我做你后院里的妾,等你将来娶正妻再磋磨我一辈子?”
“我今日就和你言明,我肚子里现在这个,堕了无妨,但是明玉是我怀胎十月顶住流言蜚语生下来的,哪怕此生再不见你,我也要爱她,护她。”
把这番话倒出来后,我先是觉得痛快,随后心中又泛起恐慌,怕谢堂玉的怒火会烧死我和明玉。
“好,好,原来你竟是这样想的。”
谢堂玉声线暗哑,泪珠一颗一颗砸在我的脸上,我第一次见他情绪如此失控,一时无言。
良久,他好像不再掉泪,声音冰冷不近人情,
“我给你两个选择。一,带着那孩子来王府里,把我的孩子生下来就滚;二,我赏你一碗堕胎药,你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入上京城一步。”
门外传来明玉呛咳声,混着陈母惊慌的"明玉吐了",像把生锈的刀在我的神经上来回拉扯。
破晓时分,我抱着高烧的明玉撞开医馆门。
身后雪地里蜿蜒着零星血滴,是谢堂玉捏碎茶盏时溅上的。
老大夫把着脉直摇头,
“惊厥入肺,需百年老参吊命。”
更声未落,王府小厮踹门而入,鎏金匣子里躺着支人形老参,须子还沾着辽东的冻土。
一同掷来的还有沾血的婚书,谢堂玉遒劲笔迹力透纸背"聘礼已备,一月后来接我谢家长女及血脉"。
我心如乱麻,他这是,要认明玉作女儿?
“世子说,若您不愿,便喝了此药。”
我抬眼,注意到小厮手中还端着一碗堕胎药。
良久,我接过了婚书。
无他,当务之急是先稳住谢堂玉。
江中是待不得了,上京城,我也不会再留在那里。
明玉在寅时退了热,小手攥着我半截断甲。
看着她懵懂的小脸,我眼眶发酸,恨天恨地最恨我自己。
月光爬上匣子里,半枚玉珏静静地躺在那。
腊月里第一场雪落时,我收到依绣阁的账本。
绣娘 们新制的百子千孙被摆在最上头,红绸上金线绣的婴孩笑得刺眼。
谢堂玉近来总宿在书房,某夜我送参汤过去,瞥见案头摊着本《幼科准绳》。
除夕夜宴,王妃终于召见我。
我抱着明玉还是回到了上京。
宴席过半时,王妃忽然撂下玉箸。
“孩子既然都这么大了,明日便搬回王府罢。”
上元节那日,我在王府后园撞见谢依依。
她挺着微隆的小腹,鬓边银钗晃得人眼花。
“堂哥到底心软,连娼 妓生的野种都肯认。恐怕这孩子出生的时候,你和堂哥还不相识吧?”
我尚未开口,身后突然响起剑刃破空声。
谢堂玉不知何时出现,一剑断了谢依依的簪子。
“若依妹妹再造谣你堂嫂和侄女,妹夫能否再入户部当值就两说了。”
谢堂玉立在廊下,玄色锦袍被吹得猎猎作响,指尖捏着半枚玉珏,与匣中暗格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三日前,他亲手退了与镇北侯府的联姻。
王妃摔了茶盏,瓷片溅在他眉骨,血珠滚落时,他连眼都未眨。
“镇北侯府如今权势太盛,母亲就这么想趟这趟浑水?”
他嘴角噙着讥诮的笑,眼底却暗潮翻涌。
“若您嫌月如出身低微,儿子娶她为妻时就自立门户,叫您不必眼见心烦。至于这爵位,给弟弟们争去吧。”
王妃的母家前些年被抄了,只有谢堂玉这一个孩子,她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妾室的孩子承袭爵位,最终还是松了口。
大婚这日,雪下得极凶。
凤冠上的东珠压得我脖颈生疼,喜帕下只看得见谢堂玉腰间晃动的竹叶香囊——针脚细密整齐,是我两天前给他新绣的。
合卺酒递到唇边时,谢堂玉的拇指正抵着杯沿,那日被我咬穿的虎口处还结着暗红的痂。
“世子退婚时,可曾想过王府如何自处?”
我终究没忍住,酒液泼在鸳鸯锦被上,洇出一片刺目的红。
谢堂玉轻笑一声,鎏金秤杆猛地挑起喜帕。
烛火摇曳中,他眼底浮着层薄冰。
“陈掌柜如今倒操心起王府了?当年在江中土地庙扒我衣裳时,怎么不见这般瞻前顾后?”
我瞳孔骤缩。
四年前陈照刚死,我查出来怀有身孕。
去山神庙给孩子求平安符时,我却在神龛后捡到个血人。
玄衣浸透,面色青白,唯有一双凤眼亮得骇人。
我本不想多管闲事,却忍不住想,若当时有人救陈照......
最后,我将剩下的半块烧饼塞进他口中,又撕了裙摆替他裹伤。
掌心黏腻的血烫得我发颤,他高烧得神志不清,却死死攥着我的腕子喊“别走”。
我替他换药,被他迷迷糊糊揽进怀里,滚烫的泪砸在我颈窝。
好不容易烧退了,昏沉间,他问,“想要什么?黄金?良田?”
我掰开他手指,将冻僵的手贴上他滚烫的额,
“若要报恩,便替我的孩儿取个名吧。”
雪色透窗,他望着我颊边胭脂痣,哑声道:“明玉……叫明玉如何?”
“是你?”我踉跄后退,凤冠珠翠撞得叮当乱响。
谢堂玉逼近一步,掌心按上我微隆的小腹,力道大得几乎要揉碎那抹温热,
“两年前你来依绣阁做工,我便认出了这枚痣。”
他指尖摩挲我锁骨下的月牙疤,笑得森然,
“可我的好月如,怎么偏要等到怀了第二个,才肯让我当个明白鬼?”
我浑身发抖,原来他早知明玉的存在。
“怎么,不敢答?”
他忽然低笑,拇指重重碾过我发颤的唇。
“我原以为,你已经将明玉打掉了......”
我猛地挥开他的手,谢堂玉的手僵在半空,烛火在他眼底投下一片阴翳。
我踉跄着退到妆台前。
"之前不告诉你明玉的存在是,是因为…"
我盯着镜中自己惨白的脸,恍惚又看见那日山崖下的血。
"我怕你要对明玉不..."
"所以你就骗我?"
谢堂玉突然暴起,烛台擦着我耳畔砸进妆奁。
胭脂匣子翻倒在地,殷红如血溅上他袍角。
"在塌上时骗我你已了无牵挂?!”
谢堂玉瞳孔骤缩,猛地掐住我下颌:"可惜晚了。"
他拇指按在我颤抖的唇上,力道大得像是要碾碎什么。
"如今你腹中怀着谢家嫡子,就好好陪着我,不要再想过去的事了。"
5
自那场仓促的婚礼后,谢堂玉再未踏进过这屋子。
王妃每日派人送来的“补药”,总泛着令我心悸的苦味。
不过,这也正合我意,我不动声色地收拾着值钱的物件,再把不能卖的剔除,又悄悄联络陈母,让她根据我给的路线安排好接应的镖局。
我坐在西厢房的铜镜前,将最后一点碎银缝进衣角。
窗外传来丫鬟的嘀咕:“世子又宿在书房了……娶个村妇,果然新鲜不过三天。”
我抿紧唇,将药碗里的安胎药悄悄倒进花盆。
“娘!”明玉突然哭着扑进来,袖口裂开一道口子。
“二叔家的堂哥推我,说我是野种……”
指尖一颤,绣花针扎进指腹,我蹲下身擦女儿的眼泪,喉头哽得生疼:“明玉乖,娘带你去看花灯好不好?”
明玉,再给一点时间,马上就可以走了。
三更天,我抱着熟睡的明玉溜到后角门。守夜婆子正在打盹,墙根下却突然亮起火把。
谢堂玉倚着廊柱冷笑:“世子妃这是要去哪儿?”
我倒退半步,被他一把攥住手腕:“你以为王府是菜市口?想来就来,想走——”
话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盯着我裙摆上暗红的血迹,脸色骤变。
剧痛席卷全身时,我恍惚听见瓷器碎裂声。
谢堂玉的怒吼像是隔着水传来:“快去请太医!”
醒来时满室药香。
老嬷嬷端着药碗叹气:“小产最伤元气,夫人且放宽心……”
屏风外传来谢堂玉压抑的声音:“查清楚,世子妃平日里的吃食,还有药材,都经过谁手。”
我摸向平坦的小腹,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这是又解决了一个麻烦,却突然笑出了泪。
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连离开都选得这般决绝。
当夜,我将浸过蒙汗药的甜糕分给守门婆子。
背着昏睡的明玉翻过东墙时,雨水浇透了夹袄。
城门外,陈母举着油伞颤巍巍招手:“镖局的车等在山神庙……”
我将大婚前玉珏扔在地上,看它渐渐被泥土吞没。
呼出的冷气,模糊了旧日种种。
6
我带着陈母和明玉逃到蜀地已经三个月了。
其中逃亡的辛苦难以言喻,不仅要躲着诚王府派来找我的人,还得一路变卖钗环首饰,辗转多地,终于摆脱了那些跟着的人。
最终来到蜀地,用剩下的钱盘了间绣坊。
蜀地的雨天格外潮湿,我坐在绣架前理丝线,心中有隐隐的忧愁。
陈母掀帘子进来,鬓角沾着雨丝。
“东街刘掌柜压价压得狠,说咱们苏绣不如蜀绣受欢迎……”
话没说完,外头木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三个粗壮汉子大摇大摆闯进来,领头的一脚踢翻门口的绣筐:“陈掌柜,这个月的份子钱该交了。”
我把明玉护到身后,冷冷道:“前日刚交过二两银子。”
“那是上月的价!”
王五的手下咧嘴一笑,露出黄牙。
“如今这条街归我们爷管,每月五两。看你男人已经死了,这才只交四两,四两都交不起就趁早滚蛋!”
“唰!”
一盆滚烫的靛青染料兜头泼下。
一个瘦弱的女人举着木盆立在门边:“再敢碰陈掌柜,下次泼的就是滚油!”
王五的人骂骂咧咧退出去时,我才发现阿蓉在抖。
这个三日前跪在绣坊外求收留的小妇人,颈间还留着被丈夫掐的紫痕。
“何苦为我得罪他们。”
我递上热茶,看着她粗布袖子滑落露出的手臂淤青,心中难受。
阿蓉低着头,眼泪砸在粗布衣服上洇开一朵朵泪花:“您让我睡客房那晚,是我成婚以来头回没挨打的晚上。我……我想学您绣花的样子。”
阿蓉的遭遇我没有经历过,却也佩服她勇于改变的决心。
三日后,阿蓉抱着包袱住进后院的东厢房。
她白日跟着我学绣花,夜里偷偷抹眼泪。
她常跟我说:“我要是能像你一样会挣钱,早带着孩子逃了……”
我每次听到这话,心中有不知对谁的愧疚,是啊,我有这本事,却空留曾在上京蹉跎了好些时光!
雨声渐密。我望着廊下躲雨的十几个绣娘——都是逃出来的苦命人,有的还抱着吃奶的娃。
她们都是听闻我收留了阿蓉后前来投奔的。
虽然绣坊的营收暂时不足以支撑这么多的绣娘,但我咬咬牙,把之前准备治病应急的钱拿出来,终于把她们安置好了。
生意越发冷清,我盯着积灰的柜台,思索要是绣坊支撑不住,那些绣娘,还有明玉,该何去何从呢?
绣娘?忽然我有了主意。
我翻出压箱底的蜀锦,绣上“女子自立”四个小字,又教绣娘 们把被休弃、被欺凌的故事绣成帕子边角的花纹。
“这能卖出去?”陈母忧心忡忡。
十日后,西街最热闹的茶楼挂起丈长的《百女图》。
蜀锦为底,十几名绣娘纺织,衣袂翻飞处藏着蝇头小楷——皆是她们的血泪故事。
终于,绣坊的名声打出去了。
没承想第一批绣品送到茶楼,竟被富商家的小姐们抢光了。
知府夫人亲自登门,指着帕角绣的“宁做孤雁不囚笼”点头:“给我绣二十条,我要送人。”
这第一批帕子是因为《百女图》的名声才卖出去的,这第二批绣品便不能再只依靠《百女图》了。
趁热打铁,我将曾经在依绣阁学来的双面苏绣教给这里的绣娘 们,正面绣着夏荷紫荆,反面绣着飞鸟鱼群。
绣品针法细腻,色彩雅致,又掺着金线,有几分华贵的气息。
可惜难度太高,绣娘 们一时半会学不会,不过因祸得福,由于数量少,双面绣品的价格居高不下。
绣坊的名气彻底打开了,富商官眷都以买到我们绣坊的绣品为新潮,一时间营业额在同期绣坊中居高不下。
绣娘 们的工钱也水涨船高,看着大家脸上洋溢的笑容和绣坊祥和的氛围,我的心被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填满。
王五再来闹事时,我把一袋铜钱拍在桌上:“这是孝敬五爷的。”
见他伸手要拿,突然抽回钱袋:“不过得先问问我的护卫们答不答应。”
十来个身材高大,神色彪悍的护卫从后院涌出来,手上的棍棒看起来十分渗人,一时把王五他们震住了。
在第一批绣帕卖出时,我便雇了些护卫,为的就是保护我和绣娘 们的安全。
阿蓉站在护卫后面挺着脊梁喊:“我们连死都不怕,还怕你们这些地痞?”
王五啐了一口,带着人灰溜溜走了。
蜀地的春雾漫过绣坊屋檐时,我正在清点新染的丝线。
阿蓉抱着一摞账本进来,指着门外竹筐道:“今早开门就瞧见这个,说是‘故人相赠’。”
竹筐里堆满上等杭绸,最底下压着个油纸包。
陈月如解开细绳,浓重的药香扑鼻而来——正是调理旧疾的方子,药包上沾着星点墨迹,像谁匆忙间蹭到的朱砂。
“定是哪个客商巴结咱们!”
阿蓉喜滋滋地抱走绸缎。
我却盯着药包角落的划痕出神。
那是谢家暗卫的标记,两年前我曾在谢堂玉的书案上见过。
三日后,明玉从集市跑回来,举着盏兔子灯嚷嚷:“有个戴斗笠的叔叔帮我抢回钱袋,他说……说灯坏了找他修!”
灯罩内侧歪歪扭扭画着只小龟,与当年婚前谢堂玉哄明玉时画的一模一样。
我站在绣坊二楼,望见长街尽头有道玄色身影翻身上马。
直到那人消失在蜀道拐角,才轻声道:
“把后院的狗洞堵了吧。”
陈母纳罕:“不是说要防野猫?”
“野猫识路,堵了也能钻进来。”
低头绣完帕角最后一只雁,针脚忽然稳了。
“不如多备些碎肉,省得它饿急了咬人。”
梅雨季来临时,王五的赌坊突然被官府查封。
知府夫人来取绣品时,随口提了句:“听闻京里有位贵人递了话,说蜀地民生要紧。”
我将新制的“百子千孙被”铺在阳光下,金线在雨后初晴里晃得人眼花。
被角不起眼处绣了半枚玉珏,线头留得松散,仿佛轻轻一扯便能拆开重缝。
暮色四合,谢堂玉的影子投在绣坊白墙上。
他隔着一条街看那扇亮灯的窗,怀里药包被体温焐得发热。
侍卫低声问:“可要送进去?”
“扔墙根下,自然有野猫来叼。”
他勒马转身,玄色衣摆扫过青石板上的水洼。
“跟绸缎庄说,下月送批苏绣来——要掺金线的那种。”
我吹熄烛火时,听见墙外传来细碎马蹄声。
她给明玉掖了掖被角,将白日拆开的药包仔细收进匣子。
匣底躺着块缺角的玉珏,正够卡住新收到的半枚。
月光漫过蜀绣上的比翼鸟,一半明,一半暗。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